老水手離開后,北山獨自走到船尾,望著南方四十多海里之外,那漸漸被夜色吞噬的“魔素之墻”。
北海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臉頰,他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狐皮大衣,輕輕地嘆了口氣。
“為什么我總感覺,只要隔幾天,就能聽到你嘆氣的聲音?”爐石悄聲出現在北山身邊,矮小的身軀在甲板燈光下,拖出了長長的影子。
這幾天下來,他額頭上的烏青已經消失不見,這得歸功于萊特,又為他釋放了好幾次治療咒。
北山沒有回頭:“我只是在想,本以為這次出海后就沒什么危險了,但結果還是看見了生命在眼前消失,甚至連尸骨都沒留下,”
“這讓我難免懷疑,從光復戰爭開始到現在所有的一切,是不是我想要的,或者說,我也許只是某種意義上,林克他遺愿的執行者,卻不是自我的掌舵人。”
爐石挑起眉毛:“你又陷入自我懷疑了?難怪老狐貍在我們離開南疆之前,要交代我多關注下你的狀態。”
北山笑了笑,爐石說的這件事,他完全知道,因為修斯交代爐石的時候,他就在旁邊聽著,沒辦法,修斯那時根本就沒想過要避開他。
他深吸口氣,讓凌冽的風灌入肺部,緩緩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之前的懷疑,是因為我明明只想著打退凱蘭,想著光復南疆,卻沒想到一步步走上了攝政的位置,獲取了那份應該屬于諾伊的權力,成了南疆的實權掌控者,而這,在離開南疆以前,我已經想明白了。”
“那你現在又是為什么?”爐石有點看不透北山的想法。
北山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該用怎樣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心緒。
他說道:“我是覺得,或許我做的一切,并不是我想做的,那只是一直在履行對林克的承諾而已,而剛才忽然想到這次出海尋找極北之地,因為我的緣故,又讓許多人葬身大海,他們連自己親人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這讓我感到自己有些自私,如果由此再往未來去想,當我們回到南疆,我又得發動新一輪的戰爭,裹挾著南疆的戰士離開家鄉,使得他們遠離自己的家人,或許還會從此再也無法回去。”
“我嘆氣,也許……也許是我忽然發現,為了林克的承諾,我現在和未來會做的一切,似乎都背離了我的本心,我以為自己是在創造一個更好的未來,但結果卻是讓身邊的人走向更深的深淵。”
“為了我的承諾,為了那個未來,反而會有更多人永遠沉眠,我很懷疑這到底值不值得。”
“我甚至在想,我要不要用強硬的手段,迫使南疆未來不再出兵北上,不去管什么光榮故土的遺愿,守好我們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管他外界是不是洪水滔天,哪怕為此我會背上許多人對我的唾棄。”
“可是呢,我又知道就算這樣我也做不到,我根本就不是一個坐在權力之位后,能夠強硬起來的人,我會被更多人的想法裹挾,被對林克的承諾裹挾,然后一步步的走向那已然能預見到的前路。”
“你說,我這是不是很矛盾,說的和想的不一樣,已經做了的和實際想做的也不一樣。”
北山說完,對爐石笑了一下,但爐石卻感覺到,那笑容一點也不開心,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復雜。
爐石故意沒有立刻接北山的話,他也清楚,北山之所以忽然又這樣,是因為身上的責任壓的太重,特別是從南疆一路行來,越來越多的人和勢力,把未來押在了北山身上。
北山沒有因此完全崩潰,已經是很好的了。
過了一會兒,爐石才換上了一副從未有過的嚴肅,對北山說道:“你說的并不矛盾,或者說,這世上本來就是這樣,就像我還想一輩子躺在金幣海洋里,不用勞累,不用擔心,可現實是,我都已經跟著你來到了這里。”
他頓了頓:“至于你想的那些,我倒要先問問你,你之前對我提過的,關于萊特說的那個預言,你說你已經接受了是嗎?”
那段古老預言,本來北山是想著瞞住眾人的,但在離開達歌港后,他某天還是告訴了爐石,并且打算回到南疆后也告訴修斯、瑟賽和卡特楊,他覺得他們都應該知情。
北山不明白爐石為什么突然這樣問,但他還是點點頭:“是的。”
爐石用手指敲了敲額頭,接著又問:“我記得你告訴我,你之所以接受了預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知道預言后你發現大陸真的在滑入全面戰亂,那個什么‘黑色大霧’的確在步步襲來,是嗎?”
“對。”北山已經猜到爐石要說什么了。
爐石把手一拍,攤開兩邊:“這不就結了,你接下來要做的事,不論有沒有對林克的承諾,你都無法避開,就像你說的,哪怕用強迫手段讓南疆置身事外,可那怎么看都無法長期維持下去。”
“如果預言是真的,如果你對大陸形勢的感覺沒有錯,真有一天大陸陷入全面戰亂了,南疆又怎么逃得掉呢?僅憑回廊山谷,南疆真能不受到任何影響?”
“你看,既然無法真的避開,那你要做的,只有爭取把主動權握在手中。”
“是的,我承認那會讓很多人離去,但也是為了更多人能夠擁有未來。”
“再夸張一點,說不定你到時候守護的,已經不僅僅是南疆了,還包括其他的族群,甚至包括我們現在的敵人,預言不也就是那樣說的,對吧?”
說著說著,爐石臉上掛起了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的輕松笑容。
“反正呢,就像我之前對你說的,南疆現在的土地里,可是流了我的汗水的,我可不希望它今后被動的去面對什么可能的危險。”
“對我來說,我不在乎什么值不值得,我只相信每一個決定都伴隨著代價,只要那個代價能導致更好的局面就行,這世上本來就沒有能讓所有人都感到值得的事,大多數人能認為值得就行。”
“我也不管那個預言到底怎么樣,以后的事,等親眼看見就知道了,只要南疆和我老家科威比特,最后是站在擁有未來的一方,我就心滿意足,哪怕在中途失去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我也希望如此。”
“我想,其實你內心深處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而這和你的本心,也并不沖突。”
爐石說完,就靜靜地看著北山,他不清楚自己的話有沒有效果,但這是他能說的全部。
北山陷入了沉思,其實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己剛才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冒出那些復雜的想法,不過爐石的話,的確讓他感到了一種心安,有些東西,不是躲避就能夠免除的。
良久之后,北山的眼神歸于平靜,他忽然說道:“真不知道我們還要多久才能找到極北之地。”
他沒再繼續前面的話題,有些生硬的進行偏轉,但爐石也沒追問,只是點點頭:“肯定能找到的,只要我們的淡水能撐到那個時候。”
北山露出一絲笑容:“不想那么多了,真要是淡水不夠,大不了我們一起渴死在船上。”
爐石翻起白眼:“你還好意思總說我凈說壞的,那你能不能說點好的?咱們都能從‘魔素之墻’里穿過來,運氣肯定不差,說不定啊十天半個月的就抵達極北之地了。”
北山嘿嘿笑了兩聲:“對,你說的對,要往好處想。”
“行了,不跟你閑聊了,甲板上這么冷,虧你也受得了,我回船艙去暖和了。”爐石此時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都能凝結出小冰粒。
北山擺擺手:“那快去吧,我馬上也回去,要是凍壞了身體,那才叫得不償失。”
爐石不再答話,轉身就朝船艙的位置走去,走了幾步,在他身后傳來北山一道細不可聞的聲音:“謝謝你啊。”
他對此又翻了次白眼。
留在甲板上的北山,目光掃過停泊在海面上的龐大船隊,三百多艘船只如同一個個小浮島,在月光中投下斑駁的影子。
“未來啊……”一聲感嘆后,北山心中一直以來的種種糾結、復雜、懷疑、擔憂,終于消散了。
第二天清晨,在第一縷陽光灑向海面的時候,莫里斯再次掌著船舵,大聲指揮著水手們,隨著“幸運號”上的船鐘響起,所有的船帆也瞬間展開。
此時此刻,已經是王歷一二〇五年七月十五日。
北山仍舊雷打不動的站在甲板上,不過他換了個地點,和喜歡站在船頭的亞德并肩而立。
似乎自從穿過“魔素之墻”后,海風就平靜了下來,大陸席卷而來的南風再也感覺不到,迎面吹來的只有徐徐寒風,因此船隊航行的速度緩慢了不少。
不僅如此,在這幾天等待各船修復好桅桿的期間,北山也注意到,“魔素之墻”的北側,溫度比想象中還要更低,即使他裹著厚實的狐皮大衣,寒意卻依然能深入骨髓一樣。
特別是每天的清晨,因為一夜沒有陽光照射,海面上還會出現零星浮冰,這讓北山在“幸運號”航動起來時,都能察覺到船只破開浮冰的震動。
唯一可以稱之為還不錯的,那應該就是這幾天下來,往北海深處看去時,總是晴空萬里,一絲薄云都未曾出現過,莫里斯還因此在北山身邊感慨過,說是接下來至少不必擔心風暴了。
不過與此同時,北山也擔心航速無法提升起來的情況下,淡水真的會在某一天徹底斷絕,但他對此也沒其他辦法,只能祈禱中途能遇見一個獲得補充的海島。
“副會長。”航行了一會兒后,莫里斯把船舵交給手下,走到北山身邊,“接下來繼續往北的情況也許會很糟糕,浮冰如果越來越多的話,我們遲早會遇到冰封的海面。”
北山凝視著遠方:“你有什么想法嗎?”
莫里斯搖了搖頭:“沒有,我從未來過北海這么深處的地方,前方對我而言完全是一片空白,只能一邊前進一邊探索。”
“然后呢?”北山知道莫里斯還有接下來的話。
“在以前的航海生涯中,倒是每年冬季大陸北端的海面也會冰封,但好在靠近大陸邊緣的海域,因為地熱的緣故,還能夠留下可航行的通道,所以我對怎樣穿過冰封海域,沒有任何應對的辦法。”莫里斯滿臉憂慮。
北山想了一下,對莫里斯笑道:“我想其實也不用太擔心,現在還是夏季,如果碰見全部冰封的海面,面積也應該不會太大,而且那也意味著我們離目的地不遠了。”
“等到那時候,我想我們可以把船隊停泊在冰封海域之外,接著直接坐小船過去,從冰面上再往深處走就行,或許要不了幾天,就能站在極北之地的地面上。
他會這樣想,還是和南疆的船隊都能找到極北之地有關。
他猜測,之前南疆的船隊肯定也遇到過海域冰封的問題,在木質海船無法破空冰面的情況下,肯定也是改變了計劃,從冰面步行深入的,這大概都不能算猜測,而是嚴密的推演。
聽北山這樣說,莫里斯點了點頭:“也只能這樣希望了,要是不行的話,到時候再想其他辦法,我同時會讓瞭望手加倍注意,其實現在最重要的還是但愿能碰見個島嶼,至少把淡水補充上。”
說罷,莫里斯返回了船舵的位置,北山則一直看著遠方沒有回頭。
片刻后,北山對身邊的亞德問道:“亞德,你說我們會平安回到南疆嗎?”
亞德從來都少言寡語,是同行者里最少交流的人,好在北山知道對方的性格,也不以為意,要是換作其他人,北山難免會擔心這個同伴會不會出心理問題。
“會,因為,家,在那里。”亞德的回答已經算是他說的夠多的一次了。
北山露出笑容:“是啊,家在那里,我們肯定會平安回去。”
船隊繼續向北航行。
日升月落,星顯星隱,時間在枯燥中又過去了二十天。
這二十天來,因為海面上的風一直都不太大,導致整個船隊的航速也只能非常緩慢的前進,用莫里斯的話來說,就是幾乎最高航速只有二節,一天一夜下來也不過航行四十八海里不到。
而與此同時,隨著越來越往北航行,氣溫也在持續下降,如果說在才穿越“魔素之墻”時,寒冷已經深入骨髓,那此刻的低溫就讓人感到像是根本沒穿衣服一樣,或者說穿再多也沒用。
伴隨著越發寒冷低溫而來的,還有越來越密集的浮冰群,不論是早晨還是中午,浮冰的數量都沒有任何變化,北山為此特意找了次莫里斯,對方和他想的差不多,完全冰封的海面應該不遠了。
這應該算是個比較好的消息,就像北山說的那樣,這意味著他們距離要到達的目的地越來越近,如果不是強烈的低溫帶來了許多困擾的話,那簡直可以讓他高興的喊上兩聲。
盡管船隊上早就備好了相應的御寒衣物,但誰也沒料到會冷到如此厲害的地步。
北山那個有暖爐的艙室,幾乎時刻都擠滿了人,但也擋不住從船板中透過來的寒意,只能稍稍緩解一下,還必須一直裹緊大衣,和之前進入艙室就必須脫下衣物形成了強烈對比。
艙室內,北山仍舊坐在靠近舷窗的桌子后,他特意把靠近暖爐更近的位置,讓給了水手們,并且要求爐石等人也這樣做,越是快到目的地,水手們的作用就越重要,可不能讓他們被嚴寒拖垮了身體。
他搓了搓自己凍得僵硬的手,忽然覺得另一部分捷斯亞人,竟然能在極北之地生活上千年,也真是厲害到了極點,他對那些族人究竟是如何生活下來的起了很大興趣,想著等找到后一定要好好問一問。
思緒飄散間,艙門被人推開,一股寒風灌入,但沒有人抱怨,因為來者是船長莫里斯。
“休息的差不多了,就出去接著砸冰,換另一撥人進來。”莫里斯對水手們喊道。
水手們連忙站起,紛紛走了出去,因為低溫的緣故,后面這幾天的甲板上總是結出一層薄冰,必須用木槌敲碎,不然會導致海船失衡。
不過,看得出水手們對此都沒有偷懶的心思,反倒個個都很踴躍,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有體力活干,至少能讓身體暖和一點。
等艙室內的水手們走出去,又擠進來新的一撥后,北山這才看向莫里斯問道:“又抓了那種動物了?”
他這樣問,是莫里斯身上散發著血腥味。
莫里斯笑著點點頭:“是的,這次運氣好,光‘幸運號’就抓了三只,又可以代替糧食的消耗了。”
兩人談論的動物,是在繼續航行的第十天發現的,那時瞭望手注意到在浮冰上,躺著一個身體圓鼓鼓,毛色銀灰,還夾雜著黑色點斑的海洋動物。
起初瞭望手以為那是個死去的動物,但等船靠近,才發現那東西只是躺在浮冰上曬太陽,而且似乎因為從未見過船只和人類,這動物并未驚慌逃開,反而半抬起頭好奇打量起“幸運號”。
瞭望手立馬就通知了莫里斯,而莫里斯當機立斷地下令,讓人去把那動物給獵殺上來。
恰好當時北山也在甲板,他就干脆主動承擔起了這一職責,以五階“武將”的身手快速跳上浮冰,幾個躍跳之間就來到了那動物身邊,不待對方反應,直接大劍一刺,然后把尸體帶回了船上。
待回船之后,接下來的事就不需要北山了,水手們麻利的把那動物的尸體破開,發現其皮毛像一層天然的御寒鎧甲,而肉質也紋理緊實,色澤紅潤,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海洋腥香。
從這之后,只要瞭望手發現了這種動物,莫里斯都會令人捕獲,當然也不是次次成功,不過也抓了十幾只,既能代替肉食,減少原本糧草的消耗,也能用這東西的皮毛來御寒,比北山的狐皮大衣效果還好上一些。
北山看著莫里斯,臉上也浮現笑意:“這倒是個不錯的消息,唯獨就是這么幾天下來,也沒抓到太多‘浮冰獸’,不然船隊上所有人都能再多一件御寒的衣物。”
“浮冰獸”就是那個動物的名字,主要是北山和莫里斯都沒見過,既然第一次見到是在浮冰上,才這樣取的。
莫里斯微聳雙肩:“只可惜‘浮冰獸’只在‘魔素之墻’往北才被發現,不然我相信會長他們一定很感興趣的,它的皮毛肯定能在大陸北部的冬季賣上個好價錢,體內的油脂似乎也可以用作油燈的材料。”
不愧是四大商會的船長,同樣有著商人的頭腦,第一個反應就是可以從“浮冰獸”身上獲取利益。
“等我們回去后,你可以告訴我舅舅,讓他想辦法,看能不能更安全的穿過‘魔素之墻’,當然,等我們到了目的地,我也會詢問之前南疆的船隊,他們或許有一定的辦法,這樣商會就又有了個新商機了。”北山笑意更深,能聊些輕松的話題自然很不錯。
稍微停頓了一下,北山站起身,對莫里斯說道:“我上甲板去看看。”
他知道,莫里斯這時候推開艙室的門,肯定不只是為了提醒那些水手該去換班,那不是船長應該做的事情,因此莫里斯一定是想和他單獨聊聊。
而果然,北山走向艙室門口,莫里斯只是笑著讓出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