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大會召開的地點，有些出乎北山意料，他原以為會和進入四大商會總部時的那種嘈雜大廳一樣，結果眼前所見的卻像個舉辦戲劇的劇場。
一個半圓形的高臺，被修砌在會場的正中央，沿著高臺的邊緣，是一汪月牙形的淺水池，而圍繞著池邊的，是一層高過一層的石凳，呈弧形包裹住高臺，不論坐在哪個位子上，都能清楚地看見站在高臺上的人的模樣。
“這里，就是真正掌握四大商會的地方，甚至可以說，這里的每一個決策，都能影響大陸的未來。”薩爾一臉自豪的對北山解釋著，“你看那些石凳，就是為了提醒大家，任何時候都不能松懈，每一個決策都必須深思熟慮。”
北山聽的暗暗點頭，怪不得四大商會自從建立伊始，就再未被其他商人勢力所取代，連一個議事的地方都如此下了苦心，長盛不衰也實在是情理之中。
“真是巧妙的設計。”他由衷地贊嘆道，“這樣的環境，確實能讓人更加謹慎。”
薩爾笑了笑，接著說道：“我們四個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大會由柯爾克主持，接下來就得看你自己的了。”
與此同時，一直緊隨在北山身后的萊特，也難免擔心的問了句：“商人們的問題可能會很尖銳，你覺得能不能行啊？”
北山看著萊特，點了點頭，語氣堅定：“放心，我沒問題。”
等四位會長走向各自的座位，萊特也被人帶著去了特別安排的位子，就在靠近月牙池的第一排最左側，那里有幾個不是石凳的軟椅，一看就是為非商人的賓客準備的，而高臺邊也就只剩下了北山和柯爾克。
“會議馬上就開始，殿下還請做好準備。”柯爾克對北山說道。
北山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他再次把目光從會場上掃視一圈，此時陸續已有商人坐在了石凳上，占據了整個會場大約七成左右近一百人，剩下空閑的位子，則應該是不在雙子城的參股商人，或是因故未能出席的代表。
更讓北山注意的是，在場的商人們，并沒有占據絕對主體的族群，亞尼法特亞人、奧羅人、拉爾比斯人……甚至還有明顯穿著塔爾斯服飾的商人也在，這里涵蓋了大陸上除了風族以外的所有勢力。
并不清楚四大商會有什么樣的魔力，讓明顯已經是敵對國家的人們可以如此平靜地坐在一起，去商談貿易與合作。
但北山對此能清晰感受到，比起四大商會富可敵國的財產，這種能超越種族與地域的包容，或許才是這里最為內核的瑰寶，如果有機會的話，他認為有必要向四位會長仔細請教一下。
就在此時，柯爾克走上了高臺，手中握著一根鑲嵌著寶石的木槌，輕輕敲擊了一下高臺邊緣的銅鐘，清脆的鐘聲在會場中回蕩，原本嘈雜的議論聲漸漸平息。
“各位！”柯爾克清了清嗓子，“今天召開緊急議事大會，是要討論調動占用四百艘海船的議題，并且預計時間應該在半年以上！”
“什么！四百艘海船？占用半年以上？”
“那么多海船已經占據三成以上的份額，還說要占用那么久，我們做不做生意了？”
“不錯，現在大陸好幾個國家開戰，正是最好掙錢的時機，要我們抽調那么多海船出來，簡直就是和金幣過不去！”
“我認為這個議題根本沒有討論的必要！”
柯爾克的開口，讓整個會場除了四位會長還安坐在石凳上之外，剩下的商人們幾乎都站起身來，紛紛表達著不滿和質疑，會場內瞬間變得嘈雜起來，商人們的抗議聲此起彼伏。
北山站在高臺邊緣，耳中聽的清清楚楚，除了沒料到商人們的反應會這樣激烈外，他同時注意到他們的言辭，怪不得都說商人是唯利是圖的家伙，別人都對戰爭避之不及，可這些人卻認為是發財的好時機。
柯爾克顯然早就預料到了會是這幅場景，他根本沒有任何反應和理會，淡笑著對北山做了個“請”的手勢。
深吸一口氣，北山緩步走上高臺，雖說此時商人們的質疑聲，讓他感到心里沒底，但為了接下來的計劃成功，他也必須硬著頭皮開口，而且必須達成調動海船的交易。
北山一言不發的看著臺下的商人，直到吵鬧漸漸平息，商人們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
“諸位，我是捷斯亞的攝政，護國親王，北山·亞利特斯。”
北山的聲音沉穩有力，在會場中清晰可聞，立刻引起了商人們的一片嘩然，許多才坐下的人又站了起來。
“捷斯亞的那個攝政？這么年輕？會不會是假的？”
“你們沒看四位會長都沒反對嗎？應該是真的。”
“管他真的假的，反正不論是誰，想要從我這兒調動那么多海船長達半年以上，都不可能！我才不會放棄現在這么個掙錢的好時機。”
一片雜亂之中，北山從商人們的喧嘩里，敏銳捕捉到他聽見的最后一句，瞬間找到了自己可以繼續下去的話題。
“剛才這位商人朋友說得對，不論我的身份是誰，攝政或是國王，哪怕是普通人，想要調動商會上百艘海船看起來都不太可能。但是，如果這是一筆交易呢？難道各位連生意也不想做了嗎？”
聲音很響，足以蓋過會場中的嘈雜，片刻過后，震天的笑聲響起，商人們逐漸安靜下來，目光聚焦在北山身上，顯然對他的話產生了興趣。
北山則繼續說道：“我很理解諸位的擔憂，但一筆價值不菲的生意，我想諸位作為商人，是沒人會拒絕的，而我帶來的，正是一筆前所未有的大生意。”
他在臺上緩緩踱步，環視每一個商人的臉龐，直到把他們臉上都忍不住浮現出按捺不住的神情。
“這位攝政殿下，你說的前所未有的大生意，究竟是指什么？”一個商人站起身來詢問道。
北山故意拖長了語調，說道：“這筆大生意，是在場的各位今后能否獲得生存下去的未來。所以，閣下認為，這筆生意夠不夠前所未有？”
“哦……”好一陣驚嘆。
隨后，在震驚北山的說辭之余，商人們質疑的本性顯露出來，另一個商人站起身質問：“這話聽起來也未免太過夸張，我們只關心實實在在的利益，而非閣下口中那虛無縹緲的生存未來。”
“對啊，閣下說的和生意根本扯不上關系，這分明就是大話虛言。”其余商人紛紛附和著。
“扯不上嗎？”北山裝作很疑惑的反問了一句。
搖頭笑了笑后，北山繼續說道：“各位應該已經注意到，自從捷斯亞的復國戰爭開始，整個大陸的局勢也就越來越顯得混亂。”
“就如同此時此刻，在雙子城的北邊，奧羅帝國已經對亞尼法特亞發動了入侵戰爭，并且北方王國拉爾比斯也蠢蠢欲動，卷入瓜分亞尼法特亞土地的軍事行動，也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那么，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各位認為大陸其余還未卷入戰爭的王國，他們還會和平多久呢？至少我可以確認，在我指揮下的捷斯亞軍隊，在將來必會發起對亞尼法特亞的報復戰爭。”
“到那時候，沒有卷入戰火的王國，就只有西南的科威比特和東南的莫比漢德，可諸位覺得我或者其他已經開戰的王國，會任由他們獨善其身嗎？”
為了達到自己最終的目的，北山甚至不惜在此刻把今后南疆的行動主動暴露出來，這樣做就是要讓商人們感受到一股危機感，迫使他們認真對待起他來。
“可是閣下說的，我還是沒聽出來和我們的未來有什么關系，而且就算未來全大陸都卷入戰火，那不剛好是我們商人大展身手的好時機嗎？戰爭意味著需求，意味著機會，我們可以販賣武器、糧食、藥品，甚至是人口，戰爭從來都不缺賺錢的機會。”
一個年老的商人站起身，眼神中透露出一股老謀深算的味道，三言兩句間就把北山才營造出來的危機感，打擊的煙消云散。
不過，北山并不著急，他已經鋪墊好了基礎，接下來才是真正要說的正題。
“閣下說得沒錯，戰爭確實會帶來機會，但我認為那只會出現在初期，大陸還沒完全亂起來的時候。”北山輕松地笑著，“然而，當戰爭持續，局勢進一步惡化，情況就會截然不同。”
“危言聳聽！”
“是嗎？可我不這么認為！”北山笑著搖了搖頭。
“現在諸位可以和開戰的各國交易，但隨著戰爭持續下去呢？兩三年后，當各國已經拿不出足夠的金幣和諸位進行貿易，但偏偏諸位手上卻有著所有人都垂涎的武器、糧草、藥品等等物資，那么急需這些東西的軍隊會怎么做？”
在北山的講述下，越來越多的商人臉上開始流露出凝重的神色，他們或許不太懂軍事上的推演，但一定明白利益的均衡，當一方拿不出交換的財物卻又需要某樣東西，并且還手握兵力的時候，搶奪總是更加容易且高效的。
北山看著面對的臉龐，浮現出自己想要的表情，他加重了語氣。
“特別是界河兩岸的亞尼法特亞和奧羅，兩個最強悍的帝國，怎么可能放棄雙子城這座赤裸裸的金山，不從這里獲取，難不成要和他們的敵人去爭奪嗎？畢竟，那樣做的話，可是會損失許多戰士的，但這里卻很簡單。”
商人們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好一會兒過后，又一個看著就很穩重的商人說道：“閣下說的不無道理，但似乎閣下忘了雙子城也是圣庭所在，亞尼法特亞和奧羅怎么敢來攻打這里！”
北山又笑了笑，他此時已經完全掌握到了這場會議該怎樣談下去的思路。
“沒錯，這里是雙子城，在圣庭的神圣名義下，或許這里不會遭受任何攻擊，可離開這里后呢？圣庭難道還能保證你們的貨物不會被掠奪？如果不能外出進行交易，那再多的貨物也只不過是一群空占地方的廢品而已。”
“說這么多，閣下的立論也還是建立在大陸可能全面戰亂上，但這難道就一定會發生嗎？”總是有商人提出質疑，如同一開始之前萊特擔心問出的那句一樣，這些人的問題真的很尖銳。
北山搖搖頭，但卻并不慌張：“是的，這只是個假設，但不代表它不會發生。難道說商人們，會不顧及自己后路嗎？”
商人們再次陷入了沉默，聰明如他們，不可能不清楚北山說的并非全是虛言，臉上紛紛露出訝然之色。
“那具體說說生意吧，你究竟是想達成什么？”
所有的商人們都全神貫注起來，他們明白，無論北山剛才的假設是否成真，這個假設已經觸及到了他們最關心的問題——利益也得活著才有價值。
而與此同時，北山也暗舒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度過了最困難的一段，隨即說道：“就如一開始柯爾克輪值長說的，我首先要調動四百艘海船……”
“那我們能有什么好處？總不能閣下說這么多，就是想把我們說暈，然后來混順摸魚，免費要求我們無償投資吧？”一個商人打斷了北山的話，他的話音剛落，其他商人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這個觀點。
“不是。”北山語氣平靜，此時他知道不能顯得自己太著急，“既然是一筆生意，我當然不會讓諸位產生損失。”
“那你想給我們多少金幣？”商人們果然還是最關心錢。
北山擺了擺手：“不，我并不打算支付任何金幣。”
“什么！”一石激起千層浪，商人們露出愕然的表情，如果不是剛才的對話讓他們感受到北山的誠意，現在大概全都跳起來罵人了。
“諸位請先別急。”北山的聲音在喧鬧中顯得格外冷靜，“我并不是說不會給予諸位應得的報酬，而是說那不會是金幣。”
“那是什么？”
北山輕輕一笑：“當然是諸位能夠生存下去的未來啊。”
“啊……？”商人們面面相覷，疑惑與好奇交織在他們的臉上。
“諸位應該已經從我剛才的話中，看出了未來很可能的動亂。”北山繼續說道，“或許在此刻看來，金幣仍舊重要，但在往后的局勢里，卻有一樣東西比金幣還能保證各位的生存。
北山又故意停頓了片刻，吊足了商人們的胃口：“這也是我打算付出的報酬，一種更為穩定，也更具長遠價值的報酬。那就是……糧食。”
“糧食？”商人們紛紛議論。
隨即就有許多人不禁面露嗤笑，這算什么報酬？簡直就是全大陸最常見的東西。而果如北山預料的那樣，許多商人再一次坐不住，站起身來。
“閣下，你這是拿我們尋開心嗎？糧食？我們隨便都能買很多，這東西能頂什么用，雙子城里的糧食都還能至少維持一年！”
面對商人們明顯不悅的語氣，北山卻更加輕松，他只是笑了笑，說道：“據我所知，早在一年多前，因為南疆的戰爭，大陸的糧價已經翻了數倍，甚至有些地方也出現了糧食短缺的現象。現在，雙子城因為地理位置的優越，以及儲備充足，暫時還未受到太大影響，但未來也必然面對窘境。”
“這算什么？只要我們有錢，不愁買不到，大不了一個金幣一斤，也足以維持我們的用度。而且閣下說的，也還只是一種猜測，大陸未來會不會動亂還未可知，但現在閣下的要求，卻讓我們會損失很長一段時間的進項。”一個商人頗為老道。
北山微微點頭，對這個商人的反駁并不感到意外，他緩緩說道：“閣下的觀點很實際，但我必須指出，從剛才閣下的話語中，也充滿了對未來的不確定性。那么，閣下提到用金幣購買糧食，這確實是一種方法，但有兩個問題您可能沒有考慮到。”
他伸出兩個指頭：“其一，如果戰亂加劇，各位未必能購買到糧食，哪怕十個金幣一斤也會很困難，當所有人都意識到餓肚子會成問題的時候，金幣不過是一個好看的物件。”
“其二，最大的產糧區就是南疆，那里每年產出的糧食足以養活全大陸三分之一的人口，而作為捷斯亞現今的攝政，我可以確定當大陸戰亂四起的時候，南疆的糧食只會供應給我想供應的對象。”
會場再度陷入一片寂靜無聲當中，北山也不再開口說話，他很清楚，恰當的沉默遠比長久的說辭更有力量，不僅能讓商人們有時間去想明白自己說的那些話，而且還能讓商人們的內心不自覺地加重那些話的分量。
人類總喜歡在空白的地方去展開更多的想象，北山認為，商人們也不會例外。
“我覺得他說的沒錯，總還是要為接下來考慮，畢竟眼看著戰爭的確越來越多了。”
“是啊是啊，而且真要到了大亂的那天，南疆不賣糧食出來的話，別說我們，怕是亞尼法特亞和奧羅也得餓肚子。”
“可我還是有些懷疑，畢竟誰也不敢確定未來真的會大亂起來，要是到時候沒亂，咱們不就虧大了？而且現在怎么看，都像是我們單方面付出……”
“我卻不這么想，要真到了那一天，他哪里還會像現在這樣，跑到雙子城來和我們會談？”
會場的氣氛微妙變化著，商人們低聲交談，有的人點頭贊同，有的人則還是面露疑慮。
最終，一個聲音響起：“攝政殿下，我想知道你如何保證你的承諾不會是一紙空文？哪怕我們簽訂條約，但要真如你說的那樣，將來大陸戰亂四起，你也完全可以毀約，我們也不能把你怎么樣？”
北山知道，這是最后的臨門一腳了，能問出這個問題，已經代表著商人們差不多同意了這場提議。
他笑了笑，指向臺子左側安靜的旁觀者萊特，既然圣庭認為他是命定之人，也要成為他的同盟，那么圣庭也是該發揮一下自己的作用。
“諸位或許沒注意，這位就是圣庭的圣子殿下，他現在在此，就是為了這筆生意做擔保來的。我理解商人們最看重利益，最擔心損失，但有圣庭作為中間人，諸位應該能放下心了吧？”
一片嘩然，作為雙子城里四大商會的參股商人，沒有誰會不知道圣庭的分量，有的商人臉上還顯露懷疑，連忙看向最前排的四位會長，但得到的自然是肯定的點頭。
萊特臉上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他沒想到北山最后會把他推出來當最后的保底，但事已到此，他只能站起身來。
“諸位，作為圣庭的圣子，我在此向各位保證，圣庭作為擔保，如果北山攝政最終無法履行他的承諾，那圣庭會全責彌補各位的損失，并且向北山攝政追責。”
又是好一陣的沉默。
“既然有圣子殿下代表圣庭做擔保，那我看這筆生意可行。”
“雖然四百艘海船不少，但長期看下去，還是我們有利。”
“對啊，反正有了圣庭擔保，我們最終都不會有任何損失。”
……
“我提議，這場議題通過。”在聲浪中，一個商人率先說道。
“附議！”
“附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