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來到內廳，北山放眼打量，這里并不大，同樣堆積了許多文件賬本，唯一不同的，是與外面喧鬧的大廳相比，顯得更為私密和安靜。

“請坐，圣子殿下。”輪值長親自為萊特拉過一張雕花椅，隨后揮手示意了一下跟在萊特身后的北山也坐下，看得出這位中年男子的輪值長，應該是把北山當做了萊特的侍從。

當不知道從哪兒冒出的侍從，為幾人斟滿茶杯后，在茶香氤氳的氣氛中，輪值長恭敬地對萊特問道：“不知道殿下前來，是有什么事情？”

萊特指著坐在身邊的北山，笑道：“我倒沒什么事情，只是我這位朋友有事相求，所以我陪他來，給他充充門面。”

輪值長顯然一愣，立馬知道他剛才看錯了人，既然能讓圣子出面幫助的對象，肯定不會是一般人。

北山則看見輪值長臉上的表情，瞬間變換了模樣，上一秒還淡然的無視，下一秒就掛起了親和的笑臉，商人的精明嘴臉在此刻，簡直體現的淋漓盡致。

“閣下原來是圣子殿下的朋友，在下真是眼拙，都怪近日來事務太多，花了眼看不清，千萬莫怪。”輪值長連忙向北山欠身行禮，聲音中帶著一絲歉意。

“商人真是會說話。”北山暗想，同時揮手笑著說道，“輪值長大人客氣了，此番前來，確實是有要事相商，還望閣下能行個方便。”

“咦？閣下的聲音……我怎么聽著有點耳熟？”輪值長眉頭微皺，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么，目光在北山身上來回掃視。

突然，他張大了嘴巴，指著北山，像是從喉嚨深處吐出來般的失聲喊道：“你……你是捷斯亞的攝政親王，北山！”

被人一下子點破身份，北山不由驚了一下，好在此刻有萊特在身邊，而且商人們和他之間也并未有過什么過節，他的身形只在椅子上稍微晃了晃，連忙疑惑的問道：“輪值長閣下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問這話的時候，北山還朝身旁的萊特看了一眼，難不成是萊特在剛才用什么辦法，悄無聲息的把他的身份說了出去？

不過，北山只得到了萊特也有些疑惑的眼神。

幸好這并不是一場猜謎游戲，輪值長緩了緩氣息，就解釋道：“攝政殿下真是貴人多忘事，昨年七月間，林科蘭爾舉行新王登基儀式，四大商會也派人前去觀禮祝賀，當時我就是使節團的代表。”

北山這才回憶起，諾伊登基前的幾天里，他確實接見過很多人，只不過那時候除了亞尼法特亞和塔爾斯，作為敵對勢力不會派人前去之外，剩下的都一個不少的到了林科蘭爾，因此北山也只是依稀記得見過這么一位代表，但具體的面容和名字卻已經模糊。

“原來是閣下，真是失禮。”北山歉意的笑了笑，“說起來……我記得閣下的名字是……”

面對北山特意拖長的尾音，輪值長很是人精的接過了話頭：“在下柯爾克，當初參加典禮時，就對殿下的風采記憶猶新，只是沒想到殿下如此重要的人物會來雙子城，而且這頭發……”柯爾克說著就虛指了下他自己的頭發。

“你說這啊。”北山也摸了摸自己那被染成的一頭金發，“出門外在，黑發太顯眼了，總還是要稍微改變一下，不然容易惹出麻煩。”

柯爾克笑著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后說道：“怪不得，要不是殿下開口說話，而且我對殿下的聲音還銘記在心，我還真不一定能立刻認出您來。可惜當時觀禮過后事務繁忙，不然肯定要多留幾日和殿下談談心，也能親眼瞧一瞧殿下在戰場上的英姿。”

兩人幾句簡短交談，卻讓北山心中沒由來的有些緊張，他很清楚的能看出來，柯爾克這個輪值長作為商人中的翹楚，不僅記性過人，言辭之間透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敏銳。

因為，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在三言兩語間，就能把一開始輕視北山的態度，悄然抹于無形中的，更何況緊接著那一兩句不著痕跡的吹捧，哪怕是北山聽出來了也覺得十分受用。

而北山從這一點上去想，就可知道，柯爾克的言辭都這樣厲害，那比他地位更高的那四位會長，恐怕更是老謀深算，因此北山緊張自己等會兒能不能用言語打動那幾位。

“攝政殿下此次前來，不知有何貴干？”柯爾克看北山一時沒說話，以為他是不好主動開口，于是主動將話題引到正事上。

北山輕輕咳了一聲，先是看了萊特一眼，后者則微微點了點頭，隨后北山便將自己此行的目的，一五一十地對柯爾克說了出來。

柯爾克聽完，眉頭不由自主的皺起，顯然對這個提議感到有些為難，沉思片刻后，他說道：“攝政殿下，借調四百艘海船，這已經占據了我們三成的存量，此事非同小可，即便是作為輪值長，也沒有權利同意。”

北山連連點頭，柯爾克的回答他早已預料，于是接著就說道：“我也知道茲事體大，所以這次來，是想面見四位會長閣下，當面陳述此事。”

“這樣啊……”柯爾克的右手無意識地摸著下巴，“本來四位會長一直事務繁忙，想要同時見到他們絕非易事。不過，既然現在是兩位如此重要的大人物前來，我想我或許可以試著安排一次特別會面。但請攝政殿下理解，這需要一些時間準備，而且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四位會長手中。”

柯爾克的話語中，帶著幾分謹慎與考慮。

北山臉上露出感激之色：“這已經足夠了，只要能和四位會長當面談一次，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對您的幫助深感謝意。”有求于人，北山不覺帶上了敬語。

“攝政殿下不必客氣。”柯爾克稍微停頓一下，“那我這就去通報一聲，兩位殿下稍等片刻。”

“麻煩你了。”北山仍舊客氣的說了句，而萊特則只是沉默的點了點頭。

柯爾克先是略帶歉意的笑了笑后，接著便轉身推開房門，離開了內廳，留下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房間內，北山和萊特對視一眼，并沒有開口再談些什么，仍舊安靜的坐著。

萊特清楚自己除了能在身份上給予北山一些幫助，或者在等會兒面對四位會長時，稍微幫忙說些好話，其他的便再無用處，和商人們想要達成一筆生意，只有靠北山他自己。

至于北山，他當然也清楚這一點，因此趁著現在，開始默默地在心中梳理，即將與四位會長談判的要點，如果不能從四大商會這里借到海船，那么遷徙海外族人就只會是一場空話。

因此，他必須全力以赴，絕不能有絲毫差錯。

只不過，令北山和萊特都沒有想到的是，柯爾克所謂的稍等，竟然是會等待超過兩個小時。

這段時間里，房間內只有偶爾傳來的遠處人聲，和門外不時經過細微的腳步聲，中途除了一個一言不發的侍從為兩人端來了填肚的午飯外，幾乎一片死寂，這讓北山表情平靜下，內心卻如鼓點般的焦急起來。

正當北山有些按捺不住，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踱步時，一直緊閉的內廳大門，被人推開了，北山連忙開口：“柯爾克輪值長，你……”

一個“你”字才吐出口，北山的聲音就戛然而止，因為進來的人并不是柯爾克，面容威嚴的中年男子，緊接著在他身后，又走進三個人。

“諸位是？”北山心中已經猜到了眼前四人的身份。

果然，剛才一直閉眼養神的萊特，此時也站起身來，對眼前四人笑道：“四位會長，好久不見。”

四人回以笑容，但卻并未躬身行禮，看來四大會長在雙子城的地位，與圣庭的圣子也相差不多，而最先走進來的那個中年男子開口回應道：“好久不見，圣子殿下，之前我們幾個還奇怪，自從七年前就未曾再見過殿下，想必殿下應該是離開雙子城，去各地游歷了。”

萊特微笑著點了點頭，回應道：“確實如此，說來許久未見諸位，諸位的風采仍如往昔，真是讓人欣慰。”

“圣子殿下過獎。”中年男子客氣了一句，隨后把目光轉向北山。

而萊特，則很知趣地再次坐下，給北山留出與四位會長交談的空間。

中年男子目光銳利地打量了會兒北山，緩緩開口：“早就聽聞過捷斯亞如今的攝政親王，今日一見，實在榮幸之至，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赤焰商會的會長，薩爾。”

“鐵錘商會會長，格隆。”

“銀月商會會長，哈林頓。”

“翡翠商會會長，拉鐵摩爾。”

名叫薩爾的中年男子介紹自己后，其余三人也接連說道。

“四位會長的大名，我也是如雷貫耳，今日能同時見到四位，北山同樣深感榮幸。”北山掛著笑容，伸出手和四人一一見禮，同時細細打量起眼前四人。

赤焰商會的會長薩爾，身材魁梧，面容威嚴，眼神中透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鐵錘商會的格隆，一看就是個武士，他身材壯碩，肌肉虬結，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特有的堅韌之感，并且剛才說話時也中氣十足。

而銀月商會的哈林頓，則顯得文雅許多，面容清癯，眼神睿智，舉止間流露出貴族般的氣質，看起來和商人的形象沾不到一點邊。

至于最后那位翡翠商會的拉鐵摩爾，在北山眼中才是個完全商人的形象，他的穿著并不華麗，透露出一種對細節的講究和對成本的精打細算，眼神里閃爍著算計的光芒，仿佛時刻在權衡利弊，尋找著每一個可以榨取利潤的機會。

說起來北山覺得有些奇怪，他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最先開口說話的薩爾有些眼熟，一開始他還以為也是之前參加諾伊登基典禮時見過，但仔細一想，卻確信自己絕對不認識。

更奇怪的是，北山在心中莫名其妙的對薩爾，升起一種親近之情，就好像這個人與自己有著某種不解之緣。

“或許是我多想了。”北山暗暗搖頭，將這種莫名的情緒壓在心底。

然后，他又對四位會長微微躬身一下，說道：“四位會長，北山這次來此地，是希望……”

北山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薩爾淡笑著揮手打斷：“攝政殿下的目的，剛才柯爾克已經告訴我們。”

“借調四百艘海船一事，我們四人也商量了一下。”格隆接過薩爾的話頭說道。

緊接著就是哈林頓開口：“殿下說的是借調，我們都認為不太準確，商人從不會做無本的買賣，光是借的話，我們很為難。”

拉鐵摩爾立刻補充道：“但要是殿下是以交易的形式，來調動四大商會的四百艘海船，那就可以，畢竟商人不會對任何生意拒絕。”

最后，話頭又回到薩爾這邊：“既然是生意，那么我們需要知道，殿下可以給出什么樣的同等價值來達成這筆生意。”

北山神色鄭重，果然如他之前預料的那樣，能坐上四大商會會長位置上的人，都不是好相與的，四人根本不跟他過多客套，單刀直入的談到了核心問題，而且還很干脆的把這件事定性成了生意。

不過這樣很好，能省去不少的時間，這讓北山對眼前四位會長的直來直去，感到十分暢快，他腦海里飛轉起來，“關于同等的價值……

“攝政殿下稍等。”薩爾笑了笑，再次打斷了北山，“這個價值是什么，并非是對我們說的，而是四大商會所有的參股商人，如果殿下不能讓超過半數以上的人同意，那就算我們作為會長，也只有否決。”

北山一愣，四人剛才的話，還讓他以為只要能打動他們，讓四位會長感到這筆生意可行就好，但沒想到，現在看來他還需要去說服更多的商人。

“那……我什么時候去和四大商會的參股商人們談判？”北山試探問道。

薩爾剛要回答，剛才內廳虛掩的門被再次推開，從之前離開后就沒露面的柯爾克，站在門外，朝里輕輕點了點頭。

“就是現在。”薩爾笑道。

“啊！這么快！”北山一驚。

“是的，柯爾克剛才已經去召集了所有此刻在雙子城的參股商人，議事大會即刻召開。”

北山恍然大悟，怪不得柯爾克明明說是去通報，卻沒見回來，現在想來，四位會長大概早在柯爾克對他們說起自己的目的后，就已經想好了要召開議事大會，到內廳來也只不過是出于禮貌，以及給他提個醒而已。

“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北山沒想到會如此快去面對那么多商人，他心中一點兒準備都沒有。

薩爾搖了搖頭：“很抱歉，攝政殿下。商人們的時間都很寶貴，今天突然召開議事大會，已經是我們四人能為殿下做出的很大改變，至于等下殿下如何去說服他們，那就只有看殿下的口才。”

“額……”北山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他不由感到，在他見過的人里面，除了凱蘭那個敵人外，就是眼前這四位會長給他的壓力最大，他們眼神銳利，語氣中透露出不容置疑，沒有任何可以轉圜的余地。

“我明白了。”北山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我愿意在四大商會的議事大會上，向所有參股商人陳述我的理由，并接受他們的質詢。”

薩爾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贊許：“攝政殿下果然有魄力。不過我需要提醒一下，殿下之前應該從柯爾克那里獲知，四百艘海船已經占據我們三成以上的份額，所以商人們可不會輕易被說服，您必須拿出足夠的理由。”

“謝謝您的提醒，我會盡力讓商人們看到，這筆交易，對他們有著巨大的價值。”北山點了點頭。

四位會長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后哈林頓優雅地說道：“那么，攝政殿下，請隨我們來，大會的召開地點在總部后面。”

“是。”北山此時盡可能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去，“不過在此之前，我能否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

“攝政殿下請說。”薩爾回應道。

北山笑了笑，說道：“各位會長都比我年長許多，這攝政殿下的尊稱，我看就別再叫了，還是稱呼我的名字就好。

四位會長聞言，都不由哈哈一笑，他們都聽出了北山這話里暗含的意思，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后，薩爾笑道：“既然如此，那恕我們冒昧。北山你也請放心，等下的大會上，我們四人不會參與質詢。”

北山暗暗點頭，這四位會長果真都是人精，他還沒把想說的話題引出來，對方就直接點破了這一點，這讓他內心終于稍微輕松了一些。

不然，北山十分懷疑，以這四人的精明，如果在大會上提出什么問題，或許他一時間無法給出合適的解答。

“非常感謝各位會長的支持。”北山語氣誠懇，“那現在，就請前面帶路吧。”

此時此刻，是王歷一二〇五年四月十四日下午一時，再過十分鐘，北山將面對全大陸商界最核心的一群人，后世把這場會談，稱為“雙子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