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歷一二〇四年七月一日,北山站在塔克斯的城墻上,眺望并不可見的丹石城。
從帶著輕騎兵團出發后,北山就按照修斯所說的,一路上都大張旗鼓的前進,為此他還特別在林科蘭爾待了半天,為的是讓爐石趕制出一批宣揚的彩條來。
而也是從林科蘭爾再次動身的那天開始,大雨就沒有停過,一路上偶爾會雨勢減小,但維持不了許久就又會轉大,就這樣斷斷續續的下著,而且還沒有任何征兆會停下來。
北山在路上還不由地對洛天抱怨道:“這個鬼天氣真不知道還要維持多久。”
之所以會這樣說,也是因為北山之前在格威特蘭的三年,早就把南疆北部每年六月中旬到七月中旬不停歇的大雨給快忘了,南海的暖濕氣流向來毫無阻攔的通過格威特蘭,一直抵達圣山被阻擋后,才會在南疆北部化作連綿不絕的雨云。
而格威特蘭,除了夏季來得快也去得快的颶風,毫不夸張的說,那座南疆最南的大城,幾乎全年都是艷陽高照。
也是因為不斷絕的雨幕,北山西進的行程被泥濘的道路給耽誤了不少時間,本來還想進入圣山親自把諾伊接出來的想法,也被北山打消了。
于是,在出發后的第三天,北山就派人返回去告訴修斯,讓老狐貍飛鴿傳信去通知圣山留守的戰士,把諾伊先帶到塔克斯,他去那里匯合。
如果說在雨滴敲擊盔甲,和馬蹄踏過泥濘的聲音的交織的苦悶中,還有什么是北山覺得值得高興的東西,那大概就是在這種天氣下,對峙的戰線另一邊的凱蘭,應該是無法有任何行動的吧。
六月三十日,從丹石城出發后的第十天,北山終于抵達了西線重鎮塔克斯,而在他距離塔克斯還有二三里的時候,駐守在此的新成立的護城軍也遠遠從雨幕中望見了前來的部隊,不到多時城門就大開,一小隊人馬冒雨出來迎接。
當北山策馬來到城門口,才發現站在人群中最排頭的兩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可兒一手撐著傘一手拉著諾伊,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北山叔!”近一年未見,諾伊也長大了不少,個頭都快趕上北山的肩膀,在他一下馬的瞬間,就撲到了他的懷里。
看著諾伊那在記憶中已然有些模糊的樣子,北山心中充滿愧疚,林克離世時將諾伊托付給自己,但自己卻沒怎么盡到教導的責任,特別是可兒之前從圣山的村落離開之后,想來諾伊也會覺得很孤獨吧。
盡管有許多話想要說,但北山知道現在已經不是從前,他需要在此時無數雙眼睛下,做出符合自己身份和態度的行為。
輕輕地把諾伊從懷中抽離,北山帶著身后的輕騎兵團,同時單膝下跪,彎腰扣胸低頭,嘴里說道:“臣北山·亞利特斯,參見殿下,特來此迎接殿下復歸王都!”
諾伊顯然被這一幕驚到不知該如何是好,北山低著頭,只聽見諾伊小聲的詢問:“北山叔你這是干什么呀!”
北山當然不能站起身來教導諾伊應該怎么做,那么多人看著,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好在沒過片刻,就聽見可兒輕聲對諾伊說道:“昨晚上怎么教你的?忘了嗎?”
隨即,北山的耳旁就傳來諾伊小大人似的聲音:“北山卿辛苦了,快快請起。”
“謝殿下!”說罷,北山這才帶著身后的戰士站起身來。
北山隨后看向可兒,這個姑娘早在一個月前,就被北山派人來告知了她瓦倫西爾離世的消息,而此刻從可兒有些憔悴的面容可以看出來,她一定之前哭過許多次。
兩人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并沒有說什么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北山叔……卿,我們進城吧。”諾伊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目光的糾纏。
“是,殿下。”北山不由掛起一絲微笑,諾伊此時的表現比他來時路上預想的要好,像一個即將成為一國之王的人了。
進城之后,北山示意可兒先帶著諾伊去其他地方等會兒他,因為他需要和剛才迎接人群中站著的第三位,聊一會兒需要知道的事務,而那第三位就是塔克斯新任的政務官。
作為北山之前發布榜文和政令后,第一批放棄封地和私兵而上任的政務官,塔克斯的管理者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聽他說原本有著子爵的身份,也是林科蘭爾大撤退時跟隨北山一同來到此地的。
而這一次來到塔克斯,北山也發覺這里冷清了不少,原先那數十萬的民眾,在自己逐步收回國土之后,也都返回了家鄉,就像林科蘭爾現在的人口比戰前也只差了三成而已。
因此,塔克斯從之前突然之間的人口暴增,再次回到了一個冷寂的西線之城,甚至都不能用重鎮來形容了,畢竟之前塔克斯是為了防備風族,而現在風族已經和北山成為了半盟友的關系。
而在北山與這位最開始就積極響應自己政令的原貴族的交談中,北山得知了一些他亟需知道的情況,總的來說南疆現在實際的政務處理的確進入了正軌,而且有了各地代表組成的政務評審團,這些新上任的政務官也比往年要清廉勤政許多。
聽著自己一拍腦做出的決定,并沒有引起什么混亂,北山不免很難得的暗自夸獎了下自己,而且既然沒什么問題,也就意味著他不必再為此頭疼了。
等北山結束談話,并婉拒了這位政務官參加迎接宴的邀請后,他這才來到可兒和諾伊等待的屋子,此時都已經是晚間八時了。
一進屋,諾伊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思念的情緒,再次撲到北山的懷里,失聲哭泣出來:“北山叔,我好想你啊!”
“不哭,不哭。”北山輕輕抹去諾伊的淚水,“都是北山叔不好,一直在外面打仗,都沒回圣山里看看你。”
好半天,諾伊才止住了哭泣,說道:“北山叔你走了,教官爺爺也走了,后來連可兒姐姐也不見了身影,圣山里都是我不認識的人。”
北山撫摸著諾伊的頭發,柔聲道:“以后不會了,這次我就是來接你回林科蘭爾的呀,以后我們會有許多時間見面的。”
“真的?”
“真的,不騙你。”
“那好吧。”諾伊露出只有大人才有的釋然,“我還沒吃東西呢,這就去拿些過來,北山叔和可兒姐姐單獨聊天吧!”說罷,諾伊做出一個鬼臉,一溜煙的跑了出去,還貼心的幫北山把門給關上。
側耳聽著諾伊真的走遠之后,北山才看向可兒,問道:“你還好嗎?”
其實,這句話北山一開口就有些懊悔,瓦倫西爾不在了,可兒在這世上再沒有親人,她又怎么可能好呢?
“我爺爺現在在哪里?”半晌的沉默之后,可兒問道。
北山看見可兒那臉上露出的悲傷的神情,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回答道:“我讓人把老將軍送回了林科蘭爾停放,等諾伊登上王位之后,讓他以國王的名義將老將軍葬入英靈殿,我也會親自為他抬棺走最后一程。”
“嗯。”可兒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淺淺的應了一下。
兩人就這樣陷入沉默之中,北山在戰場上能夠沖鋒陷陣,但面對可兒的哀傷,他卻感到束手無策,他想說些什么來安慰,卻又怕言語不及,反而增添了她的傷痛。
“謝謝你,北山。”可兒的聲音細微而顫抖,打破了沉默,“我知道,爺爺一直很看重你,他也一定希望你能在他身邊,送他最后一程。”
北山聞言,心中五味雜陳,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瓦倫西爾的模樣,說道:“那時候如果我把老將軍留在身邊,或許后來就不會……”
“這不怪你,北山。”不等北山說完,可兒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打斷了他,盡管那笑容中滿是苦澀,“戰爭讓我們每個人都付出了太多,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兩人對視片刻,似乎都在對方的眼中尋找著一絲溫暖與力量,最終北山說道:“這次我過來,不光是接諾伊回去,也是接你回去,你……愿意跟我走嗎?”
可兒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回答道:“好像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北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同時也夾雜著幾分酸楚。他輕輕伸出手,溫柔地握住可兒的手,仿佛在傳遞著某種堅定與安慰:“我北山在此鄭重的宣誓,我將成為可兒的依靠,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可兒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被溫暖所取代,她輕輕回握了北山的手,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想到時候在爺爺靈位前的見證下……”
哪怕是北山打起十二分精神也沒聽清后面的話,但也不用聽清,他知道可兒想要說的是什么,于是可兒的手握的更緊了。
兩個人就這樣握著雙手,靜靜地互相依偎著,似乎把時間都給遺忘了……
后來,修斯在軟磨硬泡下從北山嘴里得知了這晚的經過后,笑罵了句:“趁人之危,勝之不武啊!”
在塔克斯城內,北山又多耽誤了一天,這也是因為一路冒雨前進,連他都覺得有些吃不消,更不用說麾下的輕騎兵們了,于是直到七月二日,北山這才帶著可兒和諾伊向林科蘭爾出發。
北山還說從塔克斯的那位政務官那兒要一輛馬車的,但卻被可兒搖頭拒絕了,理由是連天的大雨讓道路濕滑不堪,馬車根本無法很好的前進,不如就騎馬的好,這樣不用耽誤行程。
諾伊則對此也沒有任何反對,畢竟是捷斯亞王室子弟,從小尚武的身體素質相當之好,根本不需要柔軟的馬車。
從兩人的表態,北山發覺不論是可兒還是諾伊,真的都成熟了不少,諾伊自然是因為林克離世后逐漸就在改變,而可兒當然也和瓦倫西爾的離開有關,只是北山為此心中總覺得暗暗憂傷。
七月十二日,再一次經過十天時間,一行人終于抵達了林科蘭爾,如同北山向西的一路,返回林科蘭爾的每一天都仍然是雨勢不停,如果不是因為此時是溫暖的夏季,北山都懷疑會有超過八成以上的人在冒雨行進中病倒。
當北山在雨中能看清林科蘭爾那座火紅的王都時,也同時看見了西城門外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
這是因為在三天前,北山就特別讓一部分戰士先行通報,畢竟諾伊的回歸意味著南疆長久空缺的國王之位,將再次迎來它的主人。
當北山一行人緩緩走近西城門時,大雨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莊重與喜悅,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城門兩側的民眾,無論是白發蒼蒼的老者,還是稚氣未脫的孩童,都紛紛舉起手中的雨傘,形成了一片五彩斑斕的海洋,仿佛在為北山和諾伊的到來撐起一片希望的天空。
“殿下!殿下!”
“北山大人!北山大人!”
人群中,歡呼聲此起彼伏,夾雜著激動的淚水,每一個聲音都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期盼。
北山騎著馬,目光堅定地望著前方,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自豪與欣慰,他回首看向身邊的諾伊,只見諾伊的眼神中閃爍著既激動又堅定的光芒,仿佛已經準備好迎接屬于自己的責任與挑戰。
“諾伊,捷斯亞的百姓在等你。”北山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幾分鼓勵與期許。
諾伊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隨后在北山的陪同下,策馬緩緩穿過人群,向城門內走去。
而北山看著兩側逐漸拋下雨傘,高舉雙手的民眾,聽著馬蹄踏在林科蘭爾石板路上的脆響,他知道這向前的每一步,都將是捷斯亞新時代的開始。
進入城門后,北山與諾伊被簇擁著來到了王宮前的廣場上,宮墻上掛滿了絢麗的彩條,宮門也大大的敞開著,迎接他們的是早已等候多時的王都現任大小政務官,以及因為即將到來的登基慶典而趕來的各地貴族。
“恭迎殿下!恭迎北山大人!”
在王國臨時宰相爐石和已經來到王都的艾德文的帶領下,震耳的聲音瞬間響起,政務官和貴族們同時單膝跪地,也迅速帶動了四周的百姓,忽略掉傾瀉的雨水,越來越多的人跪倒在地。
最終,當北山舉目四望,只剩他和諾伊還端然的騎在馬上,嚇得他連忙要從馬鞍上跳下來,跟著眾人對諾伊行禮。
這種情景要是北山還不自知的端坐著接受大家的跪拜,那之前的謠言簡直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和未來的國王平起平坐,北山不敢想象,會有多少人暗地里罵他心懷不軌。
但讓北山更想象不到的是,他才把雙腳從移動到馬鞍的一側,還沒跳下來就被站在幾米開外的艾德文阻止了。
被稱作老鼬鼠的家伙,用一種極為不符合年紀的靈活,從單膝跪地的姿勢站起,跑到北山身邊,說道:“大人,請您和殿下一同接受眾人的禮儀。”
北山一愣,這種話竟然能從王國第一的大貴族口中說出來,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他連忙搖頭拒絕,低聲說:“本來謠言就說我要篡位自立,要是還這樣做,不是給人以口舌嗎?”
艾德文卻笑了笑:“大人不必擔心,現在殿下回歸,誰還敢說三道四?有心篡位者難道會如大人一樣,把殿下安全的迎接回來嗎?”
“您不僅是王國的英雄,更是先王唯一的托孤重臣,您的地位,早已超越了普通的貴族,是王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讓民眾見證您與殿下的深厚情誼,正是消除謠言、穩固人心的最佳方式。”
隨即,艾德文也不管北山怎么拒絕,只是一只手擋著北山,不讓他下馬,并朝四周大喊。
“北山大人一心為國,幾次險些喪命,卻還有人說大人不忠,要奪走捷斯亞的王位!你們告訴我,如大人這般從敵人手中光復王國大部的,會是謠言中的想要篡位者嗎?”
跪伏的人群里抬起無數個腦袋,接著是短暫的寂靜,像要把一切都吞噬一般,然后突然之間!
“不是!北山大人不是!”
“北山大人絕不是篡位自立之徒!”
“那是謠言!是想毀滅王國的敵人的計謀!”
無數個聲音響起,讓本就狂熱的氣氛更加猛烈,隨即在混合著“王國萬歲”、“殿下萬歲”、“北山大人萬歲”的聲浪中,北山茫然的坐在馬上,和諾伊一同享有這歡呼的時刻。
只是,誰也不會注意,在北山的嘴角,掛著一絲無奈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