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無所蹤跡,迅疾似雷霆般的攻擊不斷襲來。
而在陣法中央的范海東,若是沒有背后的鐵鍋稍作防御,實則難以支擋這來自于鋪天蓋地未知何來的攻擊。
影團,毫無疑問只有一個,但它現在的速度卻遠遠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不論是最初的狀態,還是化身影魔后的最終形態。
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間,就好似擁有千百化身一般,自同一時刻向他發起了進攻。
而范海東身處此間卻并未落荒逃竄,而是穩步立足于大地之上,憑著護體罡勁默默忍受著來自四面八方如同狂風暴雨般的驟襲。
這又是何苦呢?為什么不去逃避呢?
他當然知道為什么。
范海東坦然而立,他知道,這就是最后的一決,他不必也沒有逃避的理由。
舒展雙臂,以一副更加安然自若的神態直面接受這攻擊,感受這攻擊。
若說……影魔是『自我不愿面對』的一面,所帶來的皆是恐懼。那么……這『恐懼的源頭』又是什么呢?
這陣法的『本質』又是什么呢?
最開始是無序的惡意,而后變成了無法察覺的蔓延,最終進化為具現的魔念。
輪而一回,又是『無序的惡意』……
那就只能是不被外人所察,沉寂之下的與自我對立之覺——『不被人理解的孤獨』。
……
面對那凌厲的攻勢,范海東終于了然了破陣之法!
再見這影團襲來,只看范海東跨步而立,屈膝而待,擺了個『歸元守一』的架勢。將所有的『攻伐』與『守備』盡皆拋棄,而真真正正的直面影團攻擊。
長吸一口『清氣及胸』,旋即推拿『架勢而揮』。
功起!
敕步而劃『歸元在本』,排云為出『固守金池』。
出招!
一瞬,只見范海東身形好似輕舞一般,雙腿旋而輕擺此起彼落,卻終是沒有一只離了地面。皆是自腳尖而起點地為舞,圓圓劃斥,蕩起滿塵土灰。
而那去無蹤跡的影團,則是在被激蕩的土灰中化出道道顯形,可端的還是太快,只一瞬間便將那滿天土灰所蕩一空。但范海東腳步卻依舊不停,始終在劃地而舞,落得塵土飛蕩。
不多時,陣法之中便是滿蕩的土灰,再無所去了。
這時候,影團的所蹤終于顯形了出來。
范海東是無法觀察到身為黑影的影團的,但現在陣法之中滿滿飄蕩的全是土灰,那不斷旋而自卷的黑影,便是自我吸納了那一眾塵土,全全成了個具備實形的渾團。
但影團所具備的優勢本就不止無形一點,極若分身一般的速度才是他最大的武器。
可……
范海東架掌而出,卻是防中了一擊?
不,不止一擊!還有更多,更多!
就算影團再無自我意識,僅憑純粹的魔念惡意而做著攻擊,但它也有著它『行動的規律』。哪怕這規律再怎么『無序』,再怎么『難以捉摸』,也是可以被掌握的!
而范海東他已經習慣了。
排云架掌,劃步而為,后發制人,以慢打快。
這影團在他面前已經再無威脅可言了。
又是右上斜刺而來,范海東只是稍一側身,出掌而引,那影團便被他沉沉拍到了地上。這時候化灘在地的影團會有極為短暫的一瞬遲鈍,這便是他的機會!
左掌朝著影團的行徑動作稍一預判,旋即出掌而揮。
這一掌自是所去甚慢,拍不中的。
可范海東所想的本就不是這一招。
不經間,指縫中只現兩抹幽亮為之一閃,而又所去甚快,直接將那影團給釘在了地上叫它不得動彈。
是那『銀針暗器』!
范海東看著被定的影團,也是不免稍作些許慶幸。
他的動作于它而言還是太慢,不論是御劍還是菜刀鍋鏟都不至于擊中影團,更不論那鐵鍋了。唯有本就是靈便輕巧的銀針,稍作預判才能夠勉強跟得上這影團的速度。
而范海東原本是不記得這一茬的,就算記得,他也探查不到早已影化的這三枚銀針。說起來,還是影魔先前為了脫困才在他身上使的這暗器,不然,他還真不好反制這影團。
“雖然只剩這兩根,但也還是夠用了。”
范海東這么說著,踏步已經到了影團邊上。而那影團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只是極為抗拒的想要逃跑,卻始終被那兩根銀針給釘的死死地,根本逃脫不得。
站定影團身邊,范海東看著自己這滿身傷痕不由沉默了些許,最終還是踮了踮腳說道:
“雖說我是說過不再使這套劍法的,不過……這次姑且就算是例外吧!”
招手而擺,劍即而來,覆手而揮,劍即而去。
原本這套劍法該是配合步伐而動的,不過現在情況特殊,便依他稍作些改動吧。
一開始所使得還很是僵硬笨拙,劃步而動,幾次險些被自己絆倒,但他還算是磕磕絆絆的施展了下來。
一招刺劍為終,然后招式一變向上挑而去,又是從頭打起。
漸漸地,那些原本刻在身體里的東西,那些原本在身體深處沉睡的東西,一點一線的,半絲半縷的逐漸活泛了起來。
直至最后恣意而暢,已全非他所意而為,自是由軀體所使。
劍燦霞光,步燦生蓮。
一劍所去,劃破夜幕。
這便是——『北斗七星,天玉開瑤』!
卻又是怎地,生了一珠遺淚呢?
……
曾有人言:『心向萬道意有成,實來諸般化虛妄。』
『更有幾人同此境,孤自游賞影交心。』
這便是,『獨游偶影』嗎?
不過,范海東卻是想不到這些的,他只是抬頭看了看那清明的皓月星空,嘆了一句:
“陣破了……”
幽影突襲!
那潛藏在暗的無數刺客迫于陣法法則早已是蓄勢待發,只待陣法一破,便自四面八方而來向范海東發動了好似天羅地網般的突襲。
但他卻并不以為意,反倒是低頭看向了自己腳下的影子,無奈道:
“抱歉,我還是不習慣當什么影子。不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忘了這些東西,到時候再由你來做我也不遲。』”
范海東并不在意那些等待已久的刺客。
因為他現在知道……有人比他們待的更多時!
只見一抹璀璨霞光自斜里而來,單只一揮,便輕易打破了那一眾刺客的合圍。
眾刺客眼見不對,毫不留戀,轉瞬便逃。
而那霞光卻為之更快,眼見便要遁去了,范海東連忙叫到:
“齊營丘情況危急,先來救他!”
聞聲,見那長劍稍頓,但也只是停留一下。那道流光還是轉而回折,又落了下來。
星光淡去,見單思恭背著劍漸漸顯現出身,隨即問道:
“他人呢?”
“那兒!”
范海東支著劍歇氣站著,指著那堆馬車碎片所掩的地方說道“齊營丘中了他們設的陷阱被炸昏了過去,現在不知是何情況,你先去看他!”
雖然范海東身上現在傷痕眾多,不過有真氣護體的他,只要行運周天不多時便能徹底恢復如初。但齊營丘卻不同,他是在沒防備的情況下近乎是以肉身強撐的攻擊,若不快些處理,只怕是……。
“無妨。”
“無妨?!”
范海東看著從那馬車碎片當中給刨出來的齊營丘,渾身灰黑,傷口遍布,看這樣子是差一點就遭了同這四分五裂的馬車后塵。
“不信我?”
“呃……信,我信。”
單思恭倒是對他這略顯懷疑并不上心,只是一面向昏迷當中的齊營丘渡氣吊傷,一面開口吩咐道:
“等到過些時候,他的氣息逐漸平穩之后我會將他帶回客房歇息,他那時就會醒轉過來。到時候,給他服下些丹藥,明早便會恢復如初,你現在……”
“丹藥?”
“你沒帶?”
“我……呃,沒有。”
“哎。好了,沒事,丹藥的事我自己想辦法。”
察覺到齊營丘體內的真氣已經開始緩慢流轉,單思恭也不好干預過多,他打算現在先將齊營丘架回客房歇息,他還需要照看些時候。
“對了,你守著……不、還是我守,我會在客房守護他,你去城中尋下他現在在哪兒。若是遇敵,切莫戀戰先行逃跑。若是實在尋不到……他應該會自己回來,也不必太上心。”
“哦,知道了。”
范海東自然知道單思恭讓自己去尋的是誰。
確實,既然自己這邊都發生了這樣的事,只怕那些刺客為了報復同樣會找上落單的偃哥兒。而偃哥兒此時對此事怕是還不知情,雖說他也很厲害,但……
東郭偃被魔刀碎片侵入,煞氣自體內沖刷。
雖說他憑著修為強自壓制了下來,但他的根基卻是受到了損傷,需要長久的調養。
不過就算偃哥兒現在無法施展全部修為,可撞見敵人立刻御劍逃跑的話,怕是也沒人……
“哦,對了,這是他落在我這兒的佩劍,你遇到他了記得還給他。”
“什么!你怎么不早說!”
范海東搶過佩劍抱在懷里便是扭頭就跑,風風火火的出了門去城中尋找偃哥兒去了。
“這人真是。”
……
--------夜市--------
戌時七刻,臨近亥時,此正是夜市最為繁華的時刻。
人流攢動不已,那在街邊擺攤的小販們,正是摩拳擦掌好是要大干一番的架勢,全沒有什么所謂的困意。
不過,這樣的勢頭顯然不屬于這個人,這個……『略顯落魄的中年男人』。
已經不會再來客人了……
這個時間,按他來說本是早該收攤走了的。
不過今天這攤子被那巡官兒給踢了一腳險些散架,不僅原本擺摞的諸多雜物散落了一地,就連那支的油鍋也被掀了去,熱油流的到處都是。
弄成這幅樣子,實在不能不管啊!
于是,抱著這樣的念頭,他在將那散落的雜物拾落起后又打掃了番滿地的滾油,這才收攤往市外走去。
“該回家了。”
這么說著,他拉了拉那攤車,卻發現有些拉不動了。
他只是有些疑惑的轉回身去,把著那車把手先是往回推了推發現是能車子動的,該是沒卡住什么東西。再添把力氣,擰地使力一拉,只聽是“咔嚓”清脆一響,那攤車便是隨之一塌險些徹底散了架。
“這?”
是了,先前巡官兒那一腳踢的極重,這攤車車底的車軸該是被踢裂了。
這么想著,又試探的拉了拉車,發現雖是“吱呀”響個不停,但勉強還算是沒散架。
“該是能撐住的,等回去后再修一修吧。”
就這么,他趁對著力氣,輕輕拉著“吱呀”作響的攤車,慢慢的走離了這夜市。
嘆念著,歡喜著;擔心著,慶幸著。
就這么一路小心著,走出了城里……
……
“他出去了嗎?”
“我見他確實出去了。”
“今天動手?”
“當然!”
……
“吱呦”著攤車,走在夜間的小道上。
回頭望去,繞遠還能看見那古博城的夜市燈景,照的亮極了,也美極了。
只是他離得太遠了些……
猙獰的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已是一片眼不見五指的漆黑,雖是如此,可也就是深一腳淺一腳的這么走著。原先,他還是會掛在攤車前一盞小燈照路的,不過今天被踢了個散落,也就只能這么摸黑走了。
不過,這路他走的很熟,便是摸黑走也不會出事的。況且,他這攤車壞了只能慢慢拉著走,便更不會出什么事了。
“呼!”
長吐出一口氣來,默念著些牢騷。說起來,也就只有來回拉車的路上才能有閑時靜下心來,抱怨著這一天的苦頓。
“嘿嘿……”
不過『生活的苦難』還是沒有徹底打敗面前的這個男人,面對那生活的諸般苦頓,他還是選擇以『笑容』來面對。
“嗯……”
雖然……有時總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很苦。可,細細想來,他的人生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
便是如那普羅大眾一般,『為了生活而努力著』罷了。
他的名字是周有財,不過卻是沒什么財便是了。靖崇十一年生人,現在也是個四十二歲的大叔了。家本不在北陽,他原先是貴州府人,貴州府昆州的某個不知名小村子,是早些年父母逃荒的時候帶他來的北陽,然后,便也在這里安頓了下來。
父親在逃荒的路上餓死了,也許是『命該如此』。
后來,是母親一個人將他拉扯大,早年間積勞成疾,落下不少病根。原本該是養老享福的年歲了,卻被一場突生的惡疾給奪取了性命。哭天喊地后,便也覺得這樣痛快死了,總比『受盡病痛折磨而死』卻是好很多。
再后來成家立了業,那卻是一段為時不多的『好時光』。
他的妻子倒算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姑娘了,有不少后生都爭破了頭的去踏門提親找人說媒,結果姑娘卻被他這一手做臭豆腐的手藝給勾了去,這就委實讓他自豪的很了。
他妻子的兩位老丈人年齡甚高,他們二老算是老年得子,便對自己的女兒親得很,也就仍由她嫁給了當時還是窮小子一個的他。
老丈人家里是有幾畝地的,所以,他也算是倒插門的女婿了。
妻子轉小磨,他去做豆腐,日子倒是『美滿』的很。
不過,丈人兩個年紀大了,總是急著要抱孫子,便常拐彎抹角的提醒他們兩個。慶事,如愿就在第二年他便讓妻子懷了孩子,而后七月,本是該臥床靜養的時候,妻子卻總愛下地走動說是坐不住躺不下。
一日,在照看鄰家孩子時,受了小孩沖動跌了一跤,便遭了小產。
他的第一個孩子,在未出世的時候,便『夭折』了。
那段時間,倒是悲傷得很。不過后來想去,便覺得該是自己『福分不到』,這孩子又被老天爺給收了去。
妻子小產,兩三年內便是不宜再動胎氣,該修養幾年的。
而后,兩位老丈人卻是年歲過高,先后辭世了。這一點想來,沒讓兩位老丈人抱上孫子倒是他的不是了,對于此事心中總是不大能過意的去。
添了些地產,將兩位老丈風光下了葬,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結婚第五年,妻子終于又懷孕了,他也終于能當爹了。這一次,他小心照看,終是挨過了那十月之期,請來產婆接生。卻還是不想,那一夜遭了血光……
胎兒喉中吸了口血水,待到接出時已窒息死了。
妻子自此落下了害疾,沒挨過月子便郁郁死了。
最后,家里便只剩了他一人……
他不剩什么了,所剩下的唯有那『不斷消退的回憶』了。
他時常走不出那痛苦,無法接受自己的人生,不過,可怕的時光還是讓他『習慣』了,『習慣了過去的慘痛』,『習慣了人生的苦難』。
他想……
他想『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遭受些過頭的苦難的』。
抱著這樣的念頭,他走出了悲痛,重新接受了生活。
他會的本事不多,所會的便只有妻子喜歡的臭豆腐,他便支起了攤子去城里賣臭豆腐,所希望的,也只是能見到些『對于同樣喜愛事物能夠發自真心熱愛』的人。
攤子一開始是很熱鬧的,他也很開心。
后來……是如何改變的呢?
出現了幾個長衫的書生來做客,接受不了這味道便撰文傳了出去,而后便幾近成了過街老鼠一般的攤子了。
對此,他想——『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遭受些非人的議論的』。
照他這想法,若是自己現在立的撲通倒地死了,所想的,也不過是『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遭受那倉猝的離世的。』
“呵呵……”
想到這兒,他不由笑了笑。
是的,他確實是這么想的,不過……
卻還是有些不舍的啊。
對這個百般磨難自己的生活……
他還是有些不舍的啊!
“啊啊啊!!!”
莫名的叫了一嗓子,仰天喊完之后,他只覺得原本那郁悶的胸口忽的敞亮了幾分,臉上也重新逐漸掛了笑。
是的,他是『不舍』的。
他舍不得這個攤子,他舍不得即便遭人非議也同樣愿意來自己這兒吃東西的主顧,他舍不得僅是一面之緣強拉而來卻愿意出手相助的小公子。
他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
“嗨……”
擦了把這莫名的淚,捏了捏臉頰又強咧著嘴角笑了一笑,他不免問了自己一句這是到底怎么了?盡想些這惹人煩的……
……
“就是他了?”
“沒有別人了。”
“他突然喊了一聲我還以為是被發現了。”
“只是發神經罷了。”
“現在動手?”
“動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