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里暖香四溢,做了一整夜的夢,眼皮及兩鬢處隱隱酸痛。
我聽見那殿外來來回回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有掃帚清掃積雪的唰唰聲,眼睛還沒睜開,似醒非醒地迷迷糊糊問了句:“來人,什么時辰了?”
“回王妃,已是四更末了。”云朝在側,輕聲答道。
唔,才四更末。
我翻了個身,卻睡不著了,喚了云朝、云夕伺候洗漱。
平日的漱口水,只是清水里加了少許的鹽,今日卻聞見有一股玫瑰的香氣,端來漱口之后,唇齒間都滿是玫瑰香氣。
此時,中殿已置好用來沐浴凈身的木桶,香氣彌漫,熱氣升騰,走到跟前,便看到里頭滿是玫瑰花苞,在那水中密密麻麻鋪開,現出殷紅。方才明白,今日那漱口水應是拿干花浸泡后再加了鹽的。
忽然想到些什么,心下已了然,面上翻起一陣滾燙。
整個身體都被淹沒在那香暖細軟里,熱氣漸漸氤氳了眼眶。
今日是我的賜封禮。
雖然這本是我入幽當日,在昭陽殿上就該舉行的儀式之一。
天仍黑著,只外頭的積雪映出微弱的銀光,襯得天色微蒙。
和鳴殿內外燈火通明,宮人們大多一宿未眠,前后警醒著,不敢有一絲懈怠。
大約未時初,內務監負責禮儀、服飾的掌事玉宛,帶了兩個宮人來到和鳴殿,手里捧著新制的華服及釵飾。
那玉宛姑姑約三十有余,儀態端莊,風韻猶存。
帶著身后的宮人朝著我行跪拜禮:“玉宛參見王妃,今日是王妃賜封大典,奴婢奉命前來給王妃送來今日大典要穿的衣飾。”
我笑著淡淡道:“有勞玉宛姑姑。”
她起身時,見我正微笑著瞧她,便也微微頷首回以微笑。
隨即,她將那件騰云細紋織金寬邊緋色曳地華服取出,又親自為我穿上。
她的動作極輕柔而得體,一面幫我整理腰封,一面婉聲道:“這是今年春上,蜀地新進貢的蜀緞,一共就只有三匹,太王太后那兒一匹,太后那里一匹,只剩下最后這一匹,王上記性好,前些日子想起來,便差了趙公公來吩咐,讓奴婢給王妃做了這件喜袍。”
唔,我淡淡一聲,心如抽絲,面如凝霜。
她為我穿戴整齊,朝我溫婉地笑了笑:“這件喜袍是奴婢親手縫制的,奴婢一針一線都不敢懈怠。”
我笑了笑,淡淡道:“玉宛姑姑辛苦了。”
玉宛恭謙道:“都是奴婢分內的差事。按宮中規制,王妃今日發飾應由奴婢親自梳理,還請王妃準許。”
我默默頷首應允,坐在那銅鏡前,見她一雙靈巧的玉筍,十分輕柔嫻熟地為我梳了一個九式垂鬟髻,左右手各三指輕托,將那新制的鳳釵呈到我面前,溫聲道:“這鳳釵是特地為王妃新制的,請王妃過目。”
我看了一眼,想起那日在朝堂之上,被幽王在手里把玩的那支鳳釵來,笑著將這鳳釵斜戴在發髻處。
一切妥當,我命甘棠打賞了玉宛及幾個內務監的宮人。
內務監的人走后,我命其他人都退下了,只留下甘棠說話。
“外頭的雪可還下著?”
“回王妃,還下著呢,下得小了。昨夜里下得大,外頭雪已積了一層了,魏進跟小順天不亮就帶著人前后清理了一通。”
我心里忽然十分不安,問了句:“賜封禮可是戌時?”
甘棠怔了一下,許是以為我緊張的糊涂了,竟連行禮的時辰也記不清了,繼而笑了笑,柔聲道:“正是。王妃要在殿內一直呆到戌時,等鳳儀官隨王上來和鳴殿宣旨,并行賜封禮。”
“王上他……一定會來嗎……”
不知為何,我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痛楚,我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著。
甘棠看出我的緊張不安,柔聲道:“奴婢確認過,今日敬事房得了吩咐,王妃可寬心,奴婢已按照吩咐將一切都準備好了。太王太后讓奴婢轉告王妃,王上多疑又機警,王妃切莫大意。今日天賜良機,只要今晚順利承寵,往后王妃在宮中的地位定可與翎王妃抗衡。”
果然,太王太后是想利用我與翎妃爭寵,以達到制約太后及相邦呂回的目的。
只是,今夜一過,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命甘棠也退下,獨坐在寢殿,悄悄將玉禁散服下,又將那鎏金熏籠里的芝蘭香換成了春歸丸。
恍惚著走到床邊,將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藏在了那枕頭下面,隱匿在我伸手便可取的位置。
戌時到,便聽見宮差尖細悠長的通傳聲:“王上駕到!”
他終于來了。
我驀地僵直了身子,獨自走出了內殿,來到了外殿,率領一眾宮人跪在那里等候。
直到那纁色下裳的衣角出現在我面前,依稀可見那鹿皮靴面上還有些殘雪在上頭。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雙膝跪在地上,雙臂隨身子向前伸展貼伏在地上,恭聲道:“臣妾叩見王上,王上長生無極。”
身后一眾宮人皆叩拜附和。
鳳儀官上前,大聲宣讀賜封文書:傳王上令,今西虬國天澤公主司徒狐璽,聰慧敏捷,端莊淑睿,性資敏慧,著即冊封為妃,賜封號“元”。
“臣妾謝王上隆恩。”
我跪伏在地上叩拜謝恩,此刻,只覺地面極寒。
只聽那聲音幽幽道:“元妃請起。”
跪了這一會兒,膝蓋已發麻,起身的時候險些沒站穩,誰知他竟不顧禮節,伸出一只手來攙了我一把。
我站穩,再抬起頭,正撞上那一雙幽深似海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心下情不自禁地慌亂著,只得看向別處。
鳳儀官上前稟報:“啟稟王上,今日賜封禮已成。”
東方甫尹仍目不斜視地看著我,淡淡答話:“全都退下吧。”
眾人齊聲唱諾,窸窸窣窣全都退去。
此刻,只剩下我與東方甫尹兩個人,我卻不敢與他對視,只微微低著頭,站在他面前。
他向前一步,我卻下意識地想要往后退,竟被他緊緊抓住一只手腕,令我掙脫不得。
我仍是低著頭,只覺周身都是他的氣息,離他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我本想躲,卻發現根本動不了,誰知那只手竟輕輕地落在了我的發髻上,將那支鳳釵扶了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