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市下起了雨,是那種讓人覺得會呼吸的雨。這場雨對于城市中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極美的。情趣高雅的市民會摟著自己的伴侶在雨中說些悄悄話,就連爭吵的人也說不定會因這場雨而聽到對方仍愛自己的心跳。農民會慶祝小雨幫自己灌溉了莊家,這時他也許還會做上兩道小菜、喝一口小酒,借著窗外的雨聲,他或許還會覺得家里的婆娘沒那么嘮叨了。只是這小城偏偏有一個特監病房,病房掃了一切觀景人的雅興。
此時丁梁柱與冷漠少女仍然在聊著“下雨了”、“好丫頭應該睡了”之類的話,只是雨越下越大,漸漸蓋過了他們的聲音。以往到了這時,這場沒有月亮的糟糕約會早已經停止,但如今丁梁柱與冷漠少女誰都沒回去休息的意思。
丁梁柱不知道雨什么時候會停,自然也不會知道冷漠少女究竟想在這里坐到什么時候,事實上對于人心,通常再怎么猜測都無濟于事,就像兩年前丁梁柱想不到他會在這里遇見冷漠少女,也像冷漠少女想不到自己的親哥真的會讓她在這里呆上四年一樣。
四年,也許還會是一輩子。
借著雨聲,冷漠少女慢慢的說出了她的故事,丁梁柱有幸成為了冷漠少女來到特監病房后的第一個傾聽者。冷漠少女將她的故事說的很細,這其中有些是她自己的猜測,也有擺在面前的事實,總之她的話讓人覺得,原來親情,還是有那么一點份量的。
可惜的是在冷漠少女的訴說中,雨一直沒有停止,這讓坐在墻邊的丁梁柱覺得她的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冷漠少女的故事還沒講完,雨也沒有停止的意思,于是他索性閉上了眼,繼續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冷漠少女就這樣說了很久,也許她的故事早已經說完,接下來她所說的可能是一些她從前的生活以及對于未來的展望,那是些丁梁柱很想聽到的展望。但后來雨聲慢慢變小,冷漠少女的故事逐漸成為對丁梁柱說的話,可后者已經睡了過去,沒辦法再聽。在他睡著的地方,雨聲和大廳的明暗顯得相得益彰,既不明亮也不刺眼,冷漠少女喜歡這種感覺,一如他們這兩年的關系,一人主導,一人妥協,不過分,不牽強。
至此,丁梁柱的目的終于達到了,可以說是歪打正著,也可以說是命中注定,但無論曲折也好順利也罷,他總算是送走了自己心愛的人,也順便送走了自己人生中僅有的那么一絲期盼。只是這結局連個像樣的告別都沒有,難免讓人有些失望。
當丁梁柱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小南精神病院的病床上,病房不知是在這棟破舊大樓的第幾層,陽光透過薄的像紗的窗簾照進來,照在床上、照在傷口上,溫暖的很。此時天自然已經亮了,丁梁柱迷糊的爬起,看著胸口纏的很整齊的紗布,心里像是堵著什么東西。這種感覺像是恐慌、像是無奈、像是悔意,但無論像什么,他都不敢細想。所以,他將視線從繃帶移向窗外,借著難得一見的景色稍微緩解一下很不舒服的內心。
從丁梁柱所在的病房看院落,的確能看到與特監病房不同的東西。在這里,好丫頭每日趴在窗邊偷看的那群孩子仿佛變成了另外一群人,他們和好丫頭的一樣,正在慢慢長大,慢慢學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當然,他指的是這扇門外。
閉上眼,丁梁柱試著想象冷漠少女臨走時的樣子,但最后仍然是模糊的影子。也許是他不敢,又或者是實在缺乏想象力,所以到最后他只能想到一些冷漠少女威脅工作人員好好照顧自己之類無傷大雅的事。丁梁柱的這些想法都發生在他醒來不久后,隨后工作人員對他進行了盤問,其過程無非是在面對問題時輕車熟路的裝瘋賣傻。
盤問結束后,丁梁柱吃了一份比平時稍好一點的午餐,吃過飯后,他以為自己會被送回特監病房,雖然在他的這份推理中,一廂情愿的成分居多。支持他推理的理由是傷口被處理好和例行盤問后,自己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里享受特殊的待遇,況且這份待遇讓他受之有愧。想到這里,他又一廂情愿的覺得冷漠少女只身犯險獨自走出特監病房是自己的罪孽,直到最后他幾乎要被這種愧疚感壓得窒息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冷漠少女是去尋找自由了。懷著這種思念遠行者的心態,丁梁柱在這里又住了幾天,直到第三天后才被送回特監病房。這期間工作人員每天都會問冷漠少女的事,有審訊也有閑聊,正如他每天都要看著那扇爛的快要發霉的木門。為什么這兩者的感覺如此相像?大概是和冷漠少女走后自己將要獨自面對枯燥的生活有關。有時丁梁柱覺得工作人員并不是想要在他身上真的查出什么,他們的問題像是問完后又想起了什么繼而再問,后來丁梁柱明白,他們并不是在工作,只是被人當作傻子一樣騙了四年以后,任誰都感覺不好受。但他們并不清楚,冷漠少女在騙他們的時候也順便騙了自己,被當作傻子的人并不只有他們。
經過這幾日沒完沒了的盤問,丁梁柱終于回到了特監病房。但在冷漠少女走后,他的日子并不怎么好過,其表現在于每次在墻邊抬頭的時候他都能看到冷漠少女常在的角落,這種感覺甚至比在大廳中出神的望著窗外時那自由與現實的落差感還要強烈。每到這時,他都會懷疑自己送走冷漠少女究竟是不是對的,但答案是毫無疑問的,他不用想也知道。沒有什么會比一個少女幾十年的自由年華更重要的事,他所懊惱的不過是用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來換她一個出去的機會,換句話來說,就是丁梁柱注定要在墻邊老死。
于是乎,丁梁柱在特監病房的生活開始變得前所未有的苦悶,他像是又回到了初到特監病房的樣子。這時,他要去適應的已經不再是這個住滿瘋子的奇怪病房,而是一個僅僅少了冷漠少女的大廳而已,但對于一向喜歡一廂情愿的丁梁柱來說,這種感覺反而像塌了天一樣難過。
在丁梁柱痊愈的這段時間里,好丫頭又變回了那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只是每當她問起冷漠少女的去向時,丁梁柱都會想起那個常在角落中偷偷看他的人。在這兩年的相處中,冷漠少女與丁梁柱著實隱藏了很多事,同樣也將很多以為會有機會說出的話藏在了心底。那些話,直到冷漠少女走前的最后一晚,也沒有被說出。
那晚,也就是冷漠少女走前,丁梁柱也學著冷漠少女的樣子騙了一次自己。他假裝睡著偷偷聽著冷漠少女講給他告別的話,不停在心中發問什么要這樣對自己,如今回想起來,丁梁柱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問的是誰。也許他是在問冷漠少女,但也有可能自己,事實上類似于這樣的問題通常都是得不到答案的。但偏偏丁梁柱對于和冷漠少女有關的事,通常都會選擇用這樣一廂情愿的方式來逃避,以至于到最后,同樣不知是安慰了自己還是耽誤了自己。到最后,該走的還是走了,該留下的也必須要留下,丁梁柱覺得自己到底還是錯了,錯的和老者一樣離譜,只是這條錯路自己還是需要繼續走下去。
到最后丁梁柱也不知道冷漠少女的名字,他本以為到了告別的時候她一定會說,卻不料冷漠少女走的那么突然,以至于難以接受的丁梁柱不得已用裝睡來逃避自己所種下的惡果。至于冷漠少女那晚究竟說了什么,如今對于丁梁柱來說已經不大重要,起碼現在不是很重要。不過丁梁柱想如果那晚她真的說出自己的名字或是讓他等她,他一定會露出馬腳,也許還會站起身給她一個擁抱也說不定。但現實不會像個深閨怨婦一樣等待寵幸,她會在你每一個始料不及的夜晚去偷葷,然后給辜負了她的人一記當頭棒喝,順便讓他明白,什么叫做殘忍。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沒人會留意究竟過了多久。在這里,胖精靈仍然會在陰天時偶爾舞上一曲,花甲老太和長臉婦女也仍然是一副瘋女人的姿態,這一切都讓丁梁柱明白特監病房這個被某種神秘力量持續烘烤著的熔爐并沒有因為老者和冷漠少女的離去而發生絲毫的改變。說到底,這里還是一群可憐瘋子的住處,只是曾經在某個階段,丁梁柱和冷漠少女讓這里多了一絲難得的清涼。無奈冷漠少女已經走了,但日子還是要過,在人生的很多時候我們都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實,即使少了一個人很難過,也必須要活下去。只有活著,才能遇見,通常我們也稱之為重逢。
最后丁梁柱終于決定獨自一人在特監病房終老,這也是他不得不做的決定,于是伴隨著這樣的決定,好丫頭成為了他生活中的全部。這樣說很奇怪,畢竟沒人有義務陪別人在一間狹小的屋子里終老,更沒人有義務在自身不保的情況下為了另一個人去付出。但如果當這一切都真的發生時,也沒人會拒絕這種上輩子修來的感動。
人的一生,總需要這樣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