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宛如一場夢的遇見
- 胡雪雷
- 8253字
- 2015-12-18 17:03:59
好丫頭歌聲持續了很久,但終有停止的時候。那時,特監病房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平靜,整個大廳中,除了丁梁柱偶爾傳來的呻吟外,所有人都在特定的位置擺著特定的姿勢,等待一個特定的時刻,然后像老者一樣離去。到那時你會發現,原來在這兩年的時間里,特監病房從未變過,無論是少了一個人,還是多了一份希望。
晚飯時,送飯的工作人員發現了大廳的血跡,問詢無果后便沒再理會躺在墻邊臉色發白的丁梁柱。而后者也暗自慶幸工作人員沒有將帶他走,也許在潛意識里,丁梁柱還是不愿用低人一等的瘋子身份去面對其他人,更重要的是,今晚在月下或許會有一場約會,他不想錯過。
說起約會,丁梁柱已然是月下的常客,雖然絕大多數的時間里都是他獨自空等在大廳,這讓害怕尷尬的他每次都尷尬不已。但他愿意等下去,或許僅僅是喜歡呆在這里,當一個人看慣了一處風景時,總是會對那里衍生出特殊的意義,丁梁柱等的,也許只是有一天她會陪他在這里看細水長流罷了。但她注定不會呆在這里,即便這里有這么美的月色,有這么可愛的人兒。丁梁柱當然也是不愿讓她在這兒的,他的未來催促著她必須要走出,就像那天的月亮,一場有月光的夢。
往常到這時,丁梁柱通常會猜測冷漠少女在做什么,但此時已經光榮負傷的他又沒有心情來做這樣的事,他守在這里只是想在冷漠少女來的時候告訴她一些事,比如自己最后的夸獎并沒有讓好丫頭發瘋,這里還有希望之類的事,雖然這些事之間可能不存在必要的聯系。
特監病房的好處之一就在于女士對于定好的約會從不拖泥帶水,在這里她們不用為了討好而費盡心思的打扮,也不用為了特定的目的去欺騙一個并不想要欺騙的人,或者說是不屑,因為一個真正的騙術高手首先要騙的人是自己,冷漠少女無疑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她騙自己的目的,也無非就是想讓自己的日子過的不要那么難堪而已。
丁梁柱等了很久,月光在這段時間有時會躲在云里,有時會偷偷探出頭,有幾次丁梁柱甚至聽它唱起了歌,但沒有好丫頭唱的好聽。就在丁梁柱快要睡著的時候,冷漠少女終于如月下的仙子般款款而來。月影下,冷漠少女陳舊的病號服被他看成是仙女的裙擺、邁向角落的步子被他看成是最美的舞步,而當這一切都快要結束后,他還可以想象一些其他可以想象的事,最后她甚至可以再如仙子一樣飄然離去,什么也不說。
是的,在冷漠少女來到人間的這段時間里兩人的確什么也沒說。丁梁柱本想將早已準備好的事都告訴他,但話到嘴邊卻怎么也開不了口,所以他只能任由冷漠少女陪他坐在月光下,最后無聲的離去。就像升起的月亮又落下、就像一個少女偷偷心動的美意隨月光悄悄落入心里。但她還是那個冷漠的人,如今她甚至變得越來越冷漠,她的冷漠像是一朵沒有顏色的花,她以為她可以這樣安然一輩子,卻不知花早晚要開,即使開放時帶著傷人又傷己的刺,卻也是極美的。
花的存在就在于開放,即使在開放前要忍受寒冬與踐踏,也終究是要開的。開放的意義在于等待一個對的人、一個懂得欣賞它的人。如此它便可以收起它的裙擺,等待那個人來采摘它、擁有它,等到花謝、就是下一個輪回。到了那時,如果可以,還做一只花。花甲老太和長臉婦女的問題在于她們等來了一個錯誤的人,而冷漠少女的問題卻在于,她將花的美麗隱藏在了冷漠的花苞中,即便外力傷不了她,裙擺的刺也會讓她很痛,痛不欲生。
第二天早上,丁梁柱醒來時胖精靈剛好從他面前舞過,在確認了這個人確實是胖精靈后,他才發現今天是一個陰天。腦子還沒清醒過來的丁梁柱覺得這樣的天氣與昨夜滿屋的月光很不對稱,但隨后他又開始懷疑昨晚真的有月光么?想確認跳舞的人是不是胖精靈其實并不難,但剛睡醒的人卻看不清任何東西,丁梁柱隨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睜開后眼前卻仍是一片模糊,他想起身確認一下自己到底怎么了,但剛一站起,腦中便如同狂風卷過,隨即毫無意識的跌了回去。
一聲悶響過后,冷漠少女抬起頭,恰好看到丁梁柱一臉茫然的坐在墻邊,從那里傳來的呻吟讓他看起來很痛苦。冷漠少女心中一緊,她看了看周圍,正在跳舞的胖精靈和其他人一樣沒有在意,但好丫頭已經向丁梁柱跑了過去,沒問題,自己也可以過去。
但她終究沒有去,反而難得樂觀的覺得也許他只是睡醒后跌到罷了。
“哥哥,你怎么了?。”好丫頭說著冷漠少女想說的話。
“自己去玩吧。”丁梁柱敷衍了一句,扶著墻沿緩緩站起,憑著感覺搖搖晃晃的走回男病房,期間因為看不清楚險些撞到舞動的胖精靈,幸虧后者靈巧的躲開,著實讓角落里的冷漠少女捏了一把冷汗。
丁梁柱有驚無險的回到了病房,但剛剛跑到他身邊的好丫頭卻沒了動靜。丁梁柱離開后,這個又傻又可憐的孩子仍然低頭站在那里。
冷漠少女疑惑的看著丁梁柱消失在大廳的方向,繼而又看向了好丫頭,心中突然冒出一種不詳的預感。在招呼了好丫頭沒有得到理睬后,冷漠少女終于走出了那個讓她呆不夠的角落,在來到好丫頭身邊后,她才發現這個孩子居然在哭。
“別哭。”冷漠少女伸手將好丫頭攬入懷里,沒有問她想問的話,她知道乖巧的好丫頭一定會說,她不說就代表真的出事了,她一樣會去看他。但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對于現狀的估計往往都是錯的,乖巧的好丫頭確實說了,但也真的出事了。
“哥哥又流血了。”好丫頭趴在冷漠少女懷里,哀求道“姐姐,你快去看看他吧。”
“沒事的。”冷漠少女安慰著好丫頭,眼睛卻看著男病房“一會你先吃飯吧,別餓著。”
“我和姐姐一起去。。”好丫頭抬起頭,很堅定。
“你得把哥哥的飯藏起來。”
好丫頭點了點頭,低頭走回了窗邊,冷漠少女也回了角落,不安的等著工作人員來送飯。這也許是冷漠少女來到特監病房以后最漫長的幾十分鐘,人在特定目的下的等待往往是很漫長的,冷漠少女現在正是如此。巧合的是今天送飯的工作人員晚來了一會,這讓她在這份等待中倍感煎熬。最可恨的煎熬是很痛苦偏偏又可以忍受,因為可以忍受,所以很多人不想去改變,怕改變會更痛,于是就一直痛了下去。但好在現在人已經來了,冷漠少女的忍耐獲得了暫時的回報,等了很久的她在放下飯桌的工作人員剛走出大廳后便直接去了男病房,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再用她一系列的奇怪想法來制約自己,總之她走的很急也很自然,像是她本來就應該那么做。在那之前,她本想等所有人吃過飯再去,這樣工作人員收走飯桌后她就有更多的時間來陪他,在這段時間里,她可以問他怎么了,還有這幾天到底怎么了。事實上冷漠少女也應該這么做,拋開所有理由不談,至少工作人員走后她可以安心的陪他,既不用擔心何時會回來的工作人員,也更加符合她的性格,她冷漠又不太冷漠的性格。總之無疑這樣做利大于弊,況且冷漠少女已經習慣了忍耐,也的確不差這幾分鐘。但工作人員走后她還去了,沒有再等,哪怕多等一會。或許在特監病房忍了四年的冷漠少女并不是害怕再多忍一會,她可能只是想起了那里有一個正在流血的假瘋子和一個剛走了不久的人留下的殘念而已。
冷漠少女走進病房時,丁梁柱正閉眼皺眉忍受著不知名的痛,男女病房沒有窗,冷漠少女看不見丁梁柱的表情,她只能透過微弱的光線看到丁梁柱躺在地鋪上不太清晰的輪廓,如果那晚她在這里,一定會想起老者臨走前的樣子。
“你怎么了?”冷漠少女開門見山,她知道他一定沒睡,就算睡著也要叫醒,她不想讓他流著血睡覺。
“困。”
“別睡,咱們聊聊。”
“恩。”丁梁柱給出的答案更像打鼾,但卻讓冷漠少女松了一口氣。不睡就好,冷漠少女站起身,只說了一句“等我”就走了出去,她要在工作人員回來收飯桌之前回去。這大概是冷漠少女第一次叫丁梁柱等,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
工作人員來收飯桌大概是在她回到大廳后二十分鐘左右,這期間冷漠少女將好丫頭為丁梁柱藏起來的午飯放進懷里,并安慰好丫頭說丁梁柱沒事。回到角落后,她覺得時間比之前更難熬,于是便胡思亂想了起來,因為不知工作人員何時會來,所以她想了很多。
首先,她認為一向身體不錯的丁梁柱應該是因為在大廳睡覺得了感冒,睡醒后又不小心扯開了傷口,這些推理雖然牽強,但發生在笨人丁梁柱身上卻顯得既合適又合理。其次,她覺得近日來丁梁柱的發瘋行徑讓他們之間少了很多東西,譬如溝通和默契。她很想知道丁梁柱到底為什么這樣做,或者說丁梁柱是不是真的瘋了。雖然這樣的猜測多少有些無情,但對于一個在特監病房裝瘋四年的女人來說,她非常清楚和一群真瘋子朝夕相處究竟意味著什么,況且她的本意還是希望丁梁柱不要有事,畢竟她不是一個真的冷漠的人。相比于第二種結果,冷漠少女更傾向于前者,因為它既安全又無大礙。想到這里,冷漠少女難得在一天中樂觀了兩次,但她的樂觀注定持續不了太久,其中的原因不只是因為她忽略了這兩種結果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系,還因為如今的丁梁柱與冷漠少女,心中所想的事已經不再是忍耐寂寞那么簡單。
在工作人員收走飯桌后,冷漠少女在死了的老者和病了的丁梁柱共同住過的黑屋子里弄清了丁梁柱虛弱的真正原因。在那之前,她還在為要將懷里的飯菜給丁梁柱吃而感到難為情。但當她羞澀的低下了頭,眼前與陰暗毫無違和感的大片傷口便瞬間進入她的視線。那是一片皮肉翻滾、血膿結合的傷口,雖然冷漠少女看不太清,但她的心還是像被揪著一樣痛。
時至今日,冷漠少女還不知道丁梁柱這么做的初衷,但這并不妨礙她幾日來對丁梁柱的掛念與擔心,況且并不是真的冷漠的她一直很清楚,一向老實的丁梁柱做出這些荒唐的事,一定和自己有關。
“為了夸好丫頭,至于么?”冷漠少女將飯菜放到丁梁柱身邊,低著頭不知目光該放在哪里。
“吃點吧。”冷漠少女說,但虛弱的丁梁柱搖了搖頭,他覺得自己近日來精心準備的回答并不該用在這個可有可無的問題上。想到這,呆笨的丁梁柱居然難得的委屈了起來,一雙收在暗處的手捏起了拳頭,等待著冷漠少女揭穿他為她所做的一切。
此時丁梁柱的處境看起來就像老套的飛蛾撲火,很痛、很苦,卻仍然渴望有人在他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看清楚他究竟在做什么。冷漠少女畢竟是冷漠少女,雖然這個難得走出角落的人并不是真的冷漠,但也絕不是一個喜歡過分關心的人,很多時候她的心意很暖也很真誠,但卻透明易碎,容不得一絲細想與觸碰。
就這樣,丁梁柱的沉默換來了冷漠少女更加持久的沉默,這個比丁梁柱更加擅長忍耐寂寞的女人就這樣在漆黑的屋子里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只是這時,她已經敢于面對他,面對這個給了她希望的傻子。屋內的光線如她熟悉的那樣暗淡,她曾在幾百個日夜里偷偷的想起過他,但那個人卻在一個充滿陽光的地方,她不敢去看,甚至有時不敢抬起頭。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過去,沉默中的丁梁柱拼命壓制自己偶爾想要換個姿勢的想法,無數次在木頭人游戲中敗下陣來的他的確沒有冷漠少女那樣的耐力,這也注定了他永遠不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答案,何況她想要的是一個裝瘋四年的少女的未來。
“你可能覺得我瘋了。”丁梁柱的聲音很小,就像他在黑暗中的輪廓,沒人知道他說話時在看哪里,也許是身旁的冷漠少女,也許是老者死后一直空著的地鋪,也許,只是委屈的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等的人不是我。”
冷漠少女沒有回答,或許是不知該說什么,此時她的手同黑暗中的丁梁柱攥的一樣緊,像是握在一起。一個人的善意,在最初可以是獻媚、可以是圖謀,甚至可以說成是欺騙,但當這份心意經過了時間的沉淀,留下的,只有一種簡單、純粹的意義。這個道理冷漠少女不是不懂,只是作為一個裝瘋四年的人,她的冷漠已經足夠欺騙她自己。
最后丁梁柱并沒有繼續說下去,他閉著眼,期待冷漠少女快點離開,但后者卻在身旁坐了很久,直到晚飯時才走出病房,或許工作人員收走飯桌后,她還會回來。如今丁梁柱的想法已經違背了她的初衷,醞釀已久的計劃在快要收獲時卻變得畏畏縮縮。在這之前,他并不是不知道冷漠少女的自由就代表了離別,只是在考慮這些事的時候,未來往往放在了前面,如今未來已經不遠,所剩的只有離別。丁梁柱知道,如果他死在這里,她一定會走,只要她還沒瘋。
往后的幾天,丁梁柱的身體依然沒有好轉,他走出病房的次數開始減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虛弱。這期間,冷漠少女仍然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只是這大廳開始讓她感到厭倦,一種對自己、對一成不變生活的厭倦。但即使這樣,她還是每天都來陪他,既不說話,也不問任何事,就像換了一個角落棲息一樣。或許在她眼中,丁梁柱夸好丫頭的發瘋行徑只是一件她很想做卻一直不敢做的事罷了。
丁梁柱萎靡在男病房的這段日子里,好丫頭向冷漠少女詢問了很多次,但冷漠少女除了“他沒事”以外并沒有再說其它的話,原因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不過冷漠少女一直沒有讓好丫頭去看他,不知是怕這丁梁柱再一次發瘋,還是怕再出現一些讓讓她意想不到的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特監病房又開始出現了奇怪的味道,這味道讓冷漠少女感到心慌,因為它和老者死后的味道一樣。但她知道丁梁柱并沒有死,所以她更加的疑惑,直到她終于確定這味道是來自丁梁柱以后,才猜出了一個讓她感到害怕的答案。
“起來。”冷漠少女強行將丁梁柱從地鋪上拉了起來,拖著他走出了男病房。一路上,丁梁柱的身體碾碎了這幾天冷漠少女為他藏起來的食物,他感受著食物被身體壓成泥的感覺,沒有反抗,也沒力反抗。終于,當久違的陽光照在丁梁柱的身上,他瞇起了眼,看著向他跑來的好丫頭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在他身邊,費了很大力才將丁梁柱拖出來的冷漠少女則愣在了那里,任憑好丫頭撲到他懷里嚎啕大哭,也沒有表示。
幾天以后,丁梁柱的傷口已經腐爛,看上去像是長好又爛掉,已經變成暗青色的胸口散發出腥臭的味道,這一切在好丫頭的哭聲中變得讓人不忍直視,但冷漠少女卻怎么也挪不開眼。
“別哭。”丁梁柱伸出手,笑的很牽強。好丫頭抱著他,想要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如今這個小丫頭已經開始明白一些事,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做什么都無濟于事,所以她只能看向冷漠少女,那是她最后的希望。
“傷口感染了,你得去醫院。”
“怎么去?”丁梁柱拍了拍好丫頭的頭,將手拿開。在他說完后整個特監病房瞬間安靜了下來,也許這里本來就這么靜,在他來之前。
怎么去?總不能和工作人員說他需要救治,那是趕著去死。瘋子不會考慮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同樣不會考慮自己在什么情況下需要做什么事。甚至于,連丁梁柱本人都不能表現出需要被救治的樣子,在這里,一切瘋子不應該考慮的事情他都不能想,更不能去做。
“哥哥,我去告訴醫生伯伯你生病了。”好丫頭哭著說。
“哥哥沒生病,屋子有點亂了,你能去幫哥哥收拾一下嗎?”丁梁柱難得聰明了一回。
隨后,好丫頭看向了冷漠少女,后者沒有吭聲,她將這沉默當作是默許,跑向了男病房。冷漠少女本想阻攔,但不知考慮了什么后便沒有這樣做。丁梁柱看著她的眼,知道她下了很大的決心,像是接受了什么事、向什么東西妥協了一樣。
“好丫頭很乖,她不該在這里。”丁梁柱看著男病房中偶爾從門中劃過的身影,對冷漠少女說。
“誰都不該在這,但你不能死在這。”冷漠少女俯下身子,離丁梁柱的傷口更近,她看著腥臭又惡心的傷口,想伸手又不敢碰。
“我媽和妹妹都靠他,我走不了。”
“為什么不靠你自己。”冷漠少女質問丁梁柱,但這質問卻沒了下文。她突然想起自己這么多年等的那個人,那個可以給她希望讓她重新生活的人。如今她開始覺得,自己這些年來做了一件很傻很可笑的事,一個真正可以給她希望的人在面對特監病房時只有兩個結果,要么澄清自己,要么死。沒有人會用自己的后半生來換別人的希望,就算有,也只會是丁梁柱這類人,但偏偏這個人真的來了,在她潦倒時硬生生用他的怒吼占據了她的內心。她終于明白,原來這么多年來自己苦等的人到頭來卻害了她,而那個真正關心她的人卻被她冷落在空無一人的月光下那么久。弄人的事,丁梁柱真的在月光下等了那么久,毫無怨言、始終如一,可如今,這個人卻快要死了。
“為什么。”冷漠少女想去找工作人員,但無論去還是不去,這都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她想問清楚。
“我出不去了,別那么做。”受傷的丁梁柱開始聰明起來,但這一次他的一廂情愿,或許是對的。
“我媽身體不好,我妹上學要錢,我求你別那么做。”丁梁柱用很短的話將事情說的很清楚,這大概是在特監病房呆久了以后遲早要變成的樣子。此時大廳很靜,所有人都聽得到,但沒人關心。
“我出不去,但你可以。”丁梁柱繼續說,在這里呆了的人同樣也不渴望瘋子的關心。這時,他忽然想起了老者,這個已經死了的老頭曾經也是這樣,只是他的關心更謹慎,謹慎到死后才被揭穿。
“別說了。”冷漠少女哽咽起來,丁梁柱倒也聽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大廳中安靜了一會,冷漠少女將丁梁柱扶到墻邊,她聽說干燥的環境有利于傷口愈合,丁梁柱精挑細選的地方正巧充滿陽光。做完這些,冷漠少女回到角落卷縮了起來,幾日沒這樣做讓她覺得這動作開始生疏起來,隨后,她又想起了他,只得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過了一會,收拾好屋子的好丫頭回到了大廳,看到丁梁柱睡著后乖巧的沒有去打擾,或許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不想去討好。又過了一段時間,送午飯的工作人員進屋擺好桌子,這期間他們完全沒有在意丁梁柱身上被染成奇怪顏色后已經變硬的病號服。對于他們來說,瘋子丁梁柱無論是坐在那里還是躺在那里都沒有分別,衣服臟了,一個月后自然有人為他們換洗。
工作人員走后,胖精靈、花甲老太、長臉婦女共用了兩年來最冷清的一頓午飯,這頓飯胖精靈吃了很多,唯獨沒有吃丁梁柱那份。午飯過后,丁梁柱還在睡,所有人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至此,特監病房的一天算是過了一半。
晚飯時,丁梁柱被冷漠少女叫醒,在她的強硬態度下,丁梁柱吃了半個饅頭,隨后好丫頭為他跳了一段舞,唱的是丁梁柱教給她的小毛驢,但舞跳到一半,好丫頭就哭著跑開了。此時,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冷漠少女終于明白了丁梁柱的發瘋行徑究竟是在做什么。
工作人員收走晚飯后,這一天余下的時間只剩月下的時光而已。這次冷漠少女沒有讓丁梁柱繼續等下去,丁梁柱也確實再也等不起。按照丁梁柱現在的狀況來看,沒有冷漠少女的幫助,他連爬回病房的力氣都沒有,所以現在約不約會全由冷漠少女做主,而一向如夢一般的月下相見此時竟有了不得不做的意思在里面。可笑的是為了不錯過與冷漠少女月下相見的機會而一直等在大廳的丁梁柱此時卻想逃走,或者說逃避。
逃避?一直想讓冷漠少女直面慘淡仍升的丁梁柱確實是在逃避,逃避他大無畏犧牲精神所帶來的惡果、逃避他兩年來為冷漠少女所做的努力、逃避這努力即將揭曉時他不能接受又必須要接受的結果。當這些他不敢面對的事綜合在一起,最后連丁梁柱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逃避什么,又為什么這樣做。
就在丁梁柱胡思亂想的時候,冷漠少女果然發起了月下相見的訊號,其表現在于天黑后她仍然沒有離開角落。這是冷漠少女第二次主動與丁梁柱在月下相見,上一次是在受傷的丁梁柱被趕回特監病房后,而這次,是因為他沒有被帶走。
今晚的月又大又圓,卻沒了平日的光華,也許陪了他們很久的月亮心里清楚,在這樣一個夜晚里不會有人去在意它,于是它悄悄躲回了云里,把整個大廳都讓給了他們。只是它的善意并沒有人理解,在多數人眼中,它更像是個吝嗇的不肯將月光分給兩個假瘋子的狠心人。事實多是如此,況且他們又何嘗不是?
在冷漠少女的強迫下,被趕到大廳中呆了一天的丁梁柱看起來有了些精神,起碼此時他還能睜著眼,去看角落里的冷漠少女以及漸漸暗淡的月光。
“有點冷。”冷漠少女抬起頭,說了句不著邊的話。但往往這些話很容易引起他人的共鳴,冷漠少女是聰明人,但她不知道在她面前的人是個笨人,這句簡單的開場白她本可以不用思考那么久,同樣的,丁梁柱來到這里的兩年,她也本可以活的不用那么累。或許這些都是他們的曖昧關系惹的禍,讓原本可以暢所欲言的兩個人一個不能多講、一個不敢多問,落得今天,想走的不敢走,能走的走不了,但說到底還是舍不得。
“是很冷。”丁梁柱同樣說了句不著邊的話,他費力的坐了起來,也許是地上真的很冷,恰好被冷漠少女提及。
“你怎么樣?”冷漠少女繼續問,丁梁柱病了的這段時間她每天都要問。但丁梁柱這次沒有回答,兩人沉默了一會,窗外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雷聲響起,原來這兩個人三句話的功夫外面已經由晴轉陰下起了雨,冷漠少女終究還是冷漠少女,不著邊的話終究還是她不想說的話,默默的想、悄悄的做,才是真正的她。
片刻后,小南市下起了雨。雨水慢慢變大,街上的人為了避雨四處奔走,打著傘的和已經被淋濕的人在這座小城的每一個地方擦肩,但無論是在公交車還是公交站,他們都沒有停下來看一看是不是錯過了什么東西,只有報亭邊一個被雨淋透的魯莽人躲進了姑娘撐著的傘里。但即使是這樣,已經渾身濕透的人還是很冷,卻好過被雨一直琳下去。而撐傘的姑娘起初對這人很是反感,甚至覺得他圖謀不軌。但仔細打量后,她又覺得這是個憨厚的人,索性就讓他陪怕黑的自己回家,讓他在雨天能夠好過一些。只是這個男人剛剛患了癌,所以這場突然來的雨,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