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梁柱猜錯了,胖精靈并沒有跳舞,那晚的烏云在他離開大廳后便悄悄散開,所以第二天胖精靈等來的仍然是一個殘忍的晴天。仔細想來,其實丁梁柱對于未來的猜測向來不準,大到自己的人生軌跡、小到天氣突然轉晴從而讓胖精靈沒有跳舞的機會,或許胖精靈會在晴天跳舞也說不定?丁梁柱如此想著,隨即又看了一眼躺在他不遠處的胖精靈,突然冒出了很多想法。譬如不停的夸好丫頭會怎么樣、霸占窗邊的角落不讓冷漠少女回去又會怎么樣,但當想到這些假設有可能帶來的混亂效果后,丁梁柱就停止了他惡趣味的想象。
如此想過以后,丁梁柱的心情好了不少,這是老者死后的第四天,如今老者的尸體已經開始發出奇怪的味道,但除了好丫頭和冷漠少女外其他人顯然不太在意,直到又過了兩天,這味道已經充滿了特監病房的每一個角落后,工作人員才終于發現了老者的尸體,或者說知道老者死了。
丁梁柱永遠也忘不了那天的場景,當工作人員將老者的尸體從男病房拖出后,他心中對這群瘋子死后應享有禮遇的設想也隨之破滅,這大概是丁梁柱最后對特監病房的一點期望。也許善良的他躺在老者身旁那些個睡不著的夜晚確實這樣想過,即使他們會厭惡,但起碼也會將老者的尸體恭敬的抬出大廳,而不是現在這樣像雜物一樣的拖拽著,這和丁梁柱想象的最后見到老者的畫面差了太遠,就和他從前想象的未來一樣差的太遠。事實上丁梁柱最后一次見到老者是在復查的第二天,也就是老者罵哭好丫頭的時候,當他抱起好丫頭后,那個將死老頭最后的笑容如陽光般溫暖,而當時他完全沒有察覺,或許在那時,無論老者做出怎樣的表情,在丁梁柱眼中都是可憎的。這最后一面當然不包括老者在幾日前與丁梁柱的深夜對話,那時丁梁柱甚至看不清他在黑暗中的輪廓,亦如他看不清瘋癲表象下真實的老者,但直覺告訴他老者的那天說的話是一封信,一封寫滿遺言的信。
當故去的老者被拖出病房后,冷漠少女早已不忍再看,畢竟這個冷漠的姑娘不是真的冷漠,即使在特監病房的四年老者經常譏諷的她痛不欲生。如今這個看似苦盡甘來的姑娘下意識的將目光移向丁梁柱,但她發現后者的拳頭攥的很緊,像是將在下一刻爆發。看到這里,她瞬間緊張起來,即怕丁梁柱沖動,也怕自己會跟著一起沖動。就在這個當口,這個沉悶壓滿房間、憤怒將要爆發的當口,好丫頭突然不舍的從窗邊跑向老者,大叫著“爺爺、爺爺”,這個乖巧的小丫頭像是突然間記起了老者曾經夸過她、疼愛過她,在她孩子般尖銳又嘶啞的叫喊中,特監病房終于被一種悲傷的氣氛徹底籠罩起來,現在看來,這種感覺在老者死后一直都有,只是好丫頭對老者的不舍讓這份沉重與悲傷愈演愈烈,最后達到了頂點。
好丫頭拽著老者的腳,不停哭叫,丁梁柱覺得好丫頭的行為于事無補,但自己也想這樣做,也許他只是想和好丫頭一樣在憤怒與悲傷時表達出自己的情緒,哪怕自己只是一個有情緒的瘋子。好丫頭的真情流露讓讓丁梁柱覺得老者生前對她慈祥的夸獎收到了回報,起碼在他這個瘋了大半輩子的人死后,有這樣一個懂事的孩子真的敢冒死為他難過,在這個孩子面前,丁梁柱覺得無地自容,他想走,但又不敢走,直到工作人員將老者拖走后也沒敢走。
工作人員將老者拖走后,好丫頭呆呆的在門口望了好一會,這個孩子并不明白一個人去了不回是什么概念,但她體會過失去父母后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而現在,這種毀了她童年的傷痛又再次侵席卷而來,并不懂得如何抵抗的好丫頭瞬間就被擊倒。冷漠少女此時也低下了頭,她不忍再看這個懂事的孩子再受世間的苦,但閉上眼,好丫頭抽搐的小身軀卻仍然在她腦中不停的回蕩。
此刻丁梁柱仍然坐在墻邊,他不敢去看老者剛剛離去的門、也不敢去看屋子里的哪怕任何一個人,他怕看到每一個人在老者走后的情緒和表情,從而讓他知道這些天所做的夢都是真的,那個一直睡在身邊的老頭其實已經死了很多天。他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在夢中對工作人員所說的話,或許那只是在命運的催促下所做出的回答,但確實出自他口,很多時候說出的話與做錯的事一樣,無法挽回,也沒機會挽回。
“他什么時候死的?這么大味兒聞不到啊!”
“死了,他死了嗎?我不知道啊,哈哈,死就死了吧,死就死了吧,哈哈。”
丁梁柱最后竭盡全力的笑聲像是在為老者悼念,也像是為從前的誤解和如今違心的回答而道歉,但死了就是死了,就像老者走過的那條錯路,即使知道錯,也一輩子沒法回頭。但老者死后,丁梁柱原來以為的解脫感并未出現,也就是說老者并不是他曾認為的寧靜生活的絆腳石,反而是一顆落入水中的石子,但恰恰是這一顆小石子,在死水一般的特監病房中砸出了希望的波紋,但如今這顆石子沉了下去,怕是再也沒機會浮上來。至此,錯了大半輩子的老者終于對了一回,相對的,為了這毫不起眼的希望,他錯了一生。
時間過了很久,丁梁柱仍然沉浸在夢醒的傷感中,一向將好丫頭視為妹妹并疼愛有加的他對抽搐的好丫頭罕見的不聞不問,或許此時他的內心也一樣被撕扯著,這一切僅僅原于一個將死老頭的離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丁梁柱一樣,事實上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上了年紀的人通常要比年輕人要看得開,這一點連特監病房也沒能免俗。老者走后,唯一與他年紀相仿的花甲老太沒有任何表示,這個滿臉皺紋的老人仍然盤坐在墻邊,陽光如水般照到她的臉上,然后在她的皺紋中緩緩流淌,她就這么坐著,一如兩年前,也如剛來時,只是心魔剛強此時沒有作祟,讓她錯過了這么好的發瘋機會。而在她身邊側躺著的長臉婦女則更加淡然,老者走后本來分外壓抑的氣氛居然在她若有若無的鼾聲中漸漸消散開來,或許在夢中,老者還沒死,連同她的丈夫和孩子也都還沒死。倒是胖精靈在老者被拖出后有些不正常,這個慵懶至極只在晴天舞動的胖子此刻仍然在懶散的揉搓著肚子,其頻率在老者被拖出后一直沒有變過,平日里這動作出現在胖精靈身上在正常不過,只是如今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天花板,眼鏡下的一雙小眼睛充滿了某種不知名的渴望,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渴望什么,如果隨便猜一下的話,或許是對生的渴望和死的悼念。
時間不等人,在特監病房的怪異氛圍下,陽光仍然毫無顧慮的爬到頂點,當它將一日中最飽滿的陽光灑滿病房時,胖精靈站了起來,沒有人理會他,直到他第一次在特監病房的陽光中偏偏起舞,丁梁柱和冷漠少女才震驚的抬起了頭。
是的,胖精靈在晴天跳舞了,并且在正午的陽光下跳舞了。他的舞仍然那么笨拙,只是沒了讓人厭惡的眼神,與其說他在舞蹈,不如說他是在講一個離別的故事,一場沉重的悼念。這悼念不只為老者,也為故去的親人。
胖精靈在陽光下不可思議的舞了很久,丁梁柱和冷漠少女也難以置信的看了很久,也許他們的驚訝與疑惑只是在看到胖精靈舞姿后單純的定格而已,但胖精靈的舞蹈確實讓他們暫時忘卻了老者死后的傷痛,又或者說是釋懷?
說起釋懷,特監病房中的每一個人都沒有這樣的福氣,從他們踏入病房的那一刻起,陽光真實的溫度與寧靜原有的意義便徹底的遠離了他們,替代它們的是灼熱和壓抑、煩躁與不安。在這樣一種恒定的氛圍下,特監病房的瘋子們幾乎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來釋懷自己所犯下的過錯,而他們犯下的錯也可以說是命運強加給他們的苦難,兩者并沒有什么區別。可笑的是無論是犯下的錯還是突如其來的苦難都讓這群寂寞了很久還要一直寂寞下去的瘋子沒有一絲翻身的余地,他們在這里,成功的詮釋了一條真正的咸魚角色。釋懷需要什么?無非是一個看得到希望的未來,然后用這個未來忘卻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特監病房的瘋子們又哪里有未來?
“未來。”丁梁柱如此想著,這個已經漸漸陌生的詞語隨著胖精靈的舞動忽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未來?”丁梁柱看著胖精靈,“我還有未來嗎?”
“沒有未來。”丁梁柱給了自己一個答案,他的確沒有未來,無論從感性還是理性來講,但他又很疑惑在胖精靈的舞蹈中看到的不是對未來的憧憬又是什么?這種感覺和老者的嘲諷與狂笑幾乎一樣,在看似慘絕人寰的悲慘遭遇中,又給了人活下去的勇氣。但呆笨如他在這種滿是深意的舞蹈中只能想到自己沒有任何轉折的未來,所以胖精靈的舞顯然不是跳給他這種沒文化的鄉下小子看的。只是老者死后,悲傷中的丁梁柱開始慢慢回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帶著這種瘋子般的頓悟他開始看得透他原來的樣子,繼而看到他們真正想做的事以及這些事背后真正的意義。但丁梁柱還是沒想明白自己的未來到底在哪里?
轉過頭,丁梁柱似乎想到了什么,這時他才發現好丫頭仍然躺在地上,作為哥哥的責任感讓他站起身走向了她。
“未來。”丁梁柱走向好丫頭,心里仍然想著。
“哥哥。”好丫頭小聲說著,像夢囈一般,丁梁柱將好丫頭抱在懷里,讓這個可憐的丫頭即便抽搐也在自己的懷里。
“未來。”丁梁柱轉過身,陽光直射過來讓他眼前一白,此時胖精靈的身軀正巧從他身前舞過,當眼前的那片白與胖精靈的身體一閃而過后,角落中的冷漠少女成了他眼中唯一的景色。
“未來。”冷漠少女看著像是突然間出現在胖精靈身后的丁梁柱與好丫頭,再也沒有挪開視線。如今這個角落中的少女已經不那么冷漠,偶爾的小女人神態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青春仍然在曼妙少女,也許是老者的離去和胖精靈的舞蹈讓她明白了什么,此刻她看著那個給了她希望的鄉下人,眼中第一次出現了贊許與感激。未來就這樣,在老者死后、胖精靈舞后,毫無征兆的出現在了特監病房。
“未來!”抱著好丫頭的丁梁柱如此想著,他的確沒有未來,可是她們有。即使走錯了路,她們也仍然還有美妙的童年以及幸福的人生,未來一詞用在她們身上,再適合不過。
“未來。”丁梁柱堅定說了出來,只是聲音很小,沒人聽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