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少女接到復查結果的時候，平靜的根本不像一個瘋子。她將復查結果像廢紙一樣團在手里，隨手扔向一個未經選擇的方向，隨意又灑脫，仿佛被證明的瘋子不是她一樣。事實上，這樣的復查結果對于冷漠少女而言，無論是慶幸還是絕望都無可厚非。當這種慣有的矛盾不知何時已充斥在生活中，所有的苦與樂、喜與悲又會不會交織在一起，讓那顆渴望自由的心蒙上陰霾？那時你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個瘋子，還是那個比瘋子還不如的半瘋未瘋之人。也許到那時，瘋與不瘋的界限已經不那么明顯，而其中的意義也顯得不那么重要。這更像是一個養著魚的缸，看似到處是路，實則困在其中不能自拔，因為無論哪個方向都是死路、選擇哪個方向都毫無意義。如此一來，丁梁柱的到來就顯得彌足珍貴，他代表了一只可以將冷漠少女抓出魚缸的手，他給她了她希望，又讓她重新看到了汪洋，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甚至可以給她掙脫牢籠的條件以及奔向汪洋的勇氣，但沒人知道他所描述的究竟是自由，還是另一個牢籠。

此時，陽光下、碧柳間，冷漠少女閉上了眼。那團廢紙被她扔的很遠，和曾經那個女孩的距離一樣遠。那時，她一定想不到有一天她會看著年少的自己落淚，那種感覺就像再也見不到暗戀的人那樣傷心。后來，冷漠少女終于不忍心再讓年少的孩子看到自己這幅樣子，她慢慢睜開了眼，看到的卻還是孩子。他們正在玩著不知名的小游戲，就是好丫頭經常在大廳的窗邊看的入迷那種。

游戲并沒有進行完，這群孩子就被工作人員不知帶去了哪。冷漠少女不明白為什么要趕走這群不礙事的孩子，隨后好丫頭的出現給了她答案。她忽然覺得很委屈，為好丫頭也為自己。她不明白為什么好丫頭那么乖巧，卻要過這樣的生活。昨天夜里，好丫頭曾偷偷對冷漠少女說其實這些游戲她也會玩，并懇求冷漠少女如果她玩的好的話可不可以夸夸她。那天晚上冷漠少女沒有拒絕，那時她并沒有想到好丫頭根本沒有和那群孩子一起玩耍的機會。而現實正如她想的那樣，好丫頭正站在那群孩子玩耍過的地方，不解今天為何沒有伙伴一起游戲。她抬頭看了看天，覺這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為了今天她在窗邊等了一年。即使這樣，好丫頭仍然很乖巧。她將那群孩子玩過的沙土握在手里，聞一聞又搓一搓，隨后歡快的跑開。這時，冷漠少女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轉過頭，也許這個天使般的孩子在哭也說不定。

待到好丫頭的身影消失，冷漠少女才勉強讓自己的視線回到滿園的景色中，她看藍天、看白云、看午后的陽光打在樹梢映在地上的倒影。她想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但她忘了，心是不能勉強的，就好像她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個方向，內心卻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她“看一眼”一樣。

“看一眼、看一眼。”

那個聲音不停在呼喚，但她終究沒有再看。

許久，當冷漠少女內心的聲音消失后，院內終于恢復了以往的樣子，陽光依舊暖的醉人、樹木仍然綠的可愛，但這一切都已浮上了一層的陰霾，如同多年無人的居室浮上了灰塵，充滿了腐朽的味道。

冷漠少女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她害怕呆的太久會染上這灰塵。臨走前，她看了一眼陽光和樹木，看了一眼那群孩子玩耍過的地方，隨后，她感到好丫頭跑走時帶起的灰塵正慢慢落下，頭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病房的路并不遠，但首先要路過復查的房間、走過初到特監病房時曾走過的路，一路上偶遇的寂寞在向她招手、如影隨形的絕望向她吐著口水，她走得很慢，走著走著就停了下來。

冷漠少林站在原地，說不上是覺得悲傷還是別的什么情緒，她停下只是因為她的身邊有只麻雀飛過，一閃而過后留下了它的叫聲。冷漠少女覺得這是失敗的一天中唯一一個沒有被寂寞染上的聲音。她側耳聆聽，希望能再一次聽到，若不是麻雀飛的太遠她甚至想追過去看一看。但走遠的就是走遠了，冷漠少女無奈的笑了一下，盡是苦澀。碰巧此時天空飛過一只烏鴉，傳來了令人厭惡的叫聲，這種叫聲在冷漠少女耳中，比滿園的灰塵還讓人窒息。她盼望這叫聲像麻雀的聲音一樣一閃而過，但這烏鴉就像和冷漠少女熟識一般不停的在頭頂盤旋，親切的和她打著招呼。好幾次聲音漸行漸遠，冷漠少女以為它已經走了，但隨后這只烏鴉不知又從哪個方向飛回來，發出更大更噪人的怪叫。最后，冷漠少女終于被今天最后一根致命的稻草壓垮，她走到墻邊，用在特監病房一貫的姿勢來抵御這看起來早就計劃好了的陰謀。時間還是晌午，冷漠少女卻如墜冰窟。如今，一根頭發、一個不代任何意義的聲音也會讓她覺得難過。

不過還好，對于忍耐冷漠少女是真正的高手，在特監病房的幾年中，她將忍耐一事練就的爐火純青，甚至能夠以一副冷漠的嘴臉在一群瘋子中間巧妙的掩飾住脆弱的內心。但忍耐終究不是一件好事，即便再怎么掩飾，終究還是騙不過自己。冷漠少女用盡兩年時間才學會的技能其實只是選錯了路，一條苦不堪言、生不如死的路。若是以這種態勢發展下去，冷漠少女的人生必然是可悲的，即便她是正常人、即便她有一顆渴望自由的心。事實上正是因為她的這顆自由心，才會讓她在這條通往絕境的路上走的義無反顧，即使走的那么痛她也堅信自己沒有錯，或者說起碼比瘋子做的要好。

如今，再一次向寂寞妥協了的冷漠少女卷縮在角落中，她在寂寞的懷中瑟瑟發抖，害怕的想逃又不敢逃。此時，烏鴉飛走了，像是寂寞給她重歸懷抱的獎勵，它滿足于這個向它臣服過兩年的可憐女人再次回歸，同時又向冷漠少女展示著它無可匹敵的力量，它摸著懷中仍然年輕的女人，想象她年老時的樣子，期待的笑了。

就在冷漠少女被寂寞按倒在僻靜的角落時，特監病房的一眾瘋子們已經完成了復查，花甲老太和長臉婦女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上了年紀的她們喜歡享受和煦的陽光，然后靜靜想著遠方或者更遠的那個人。如今她們的小心思已經無人理會，寂寞對于她們這種上了年紀的人早已提不起絲毫興趣，現在她們可以安心享受她們能夠感受到的一切，這仿佛是寂寞給予被它折磨了大半輩子的瘋子們晚年最好的獎勵。在她們之后，老者在復查結束后就徑直回了病房，胖精靈則在樹下的草地上睡起覺來，這兩個人的關系像是年輕時的老者或年老時的胖精靈，或許那時他也對什么東西執著而又未能放下。

丁梁柱是最后一個完成復查的人，走出房間后他看到陽光灑滿院落，他想在這樣的好天氣下冷漠少女大概無處躲藏了，借著這個由頭，冷漠少女的身影瞬間填滿了他的內心。接下來的難得時光，丁梁柱的散步逐漸變成游走，游走又變成尋找，也許是兩年的相依為命讓善良的丁梁柱對冷漠少女產生了異樣的情愫，又或許僅僅是因為在人生本已經走到盡頭的時候，又意外的遇到了另一個同病相憐的人而已，總之不管丁梁柱的初衷是什么，反正他想見到她，不管是什么原因。

最后，丁梁柱找到的人是好丫頭，也許第一眼看到好丫頭時丁梁柱是想要繼續尋找的，但這顆急切的心卻在好丫頭撲到他懷中的時候徹底停下了。他看著懷中的好丫頭，感受著這個乖巧又得不到夸獎的年輕生命，徹底的停下了，連心也停下了。拋棄這種事善良的丁梁柱自問做不到，即使他想走，也不會走，走不了也不能走。

“哥哥，今天醫生叔叔夸我了”好丫頭的腦袋在丁梁柱的懷中蹭了蹭，乖巧的說。

“是么。”丁梁柱摸了摸好丫頭的小腦袋，笑了起來，但隨即想到好丫頭口中的醫生叔叔不過是為了逗她發瘋而已，一顆心又沉了下去。

“怎么沒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丁梁柱溫柔的說，做不到夸獎，他只能盡量溫柔。

“我找不到他們。”

“那哥哥陪你玩好不好？”丁梁柱看著好丫頭，真誠的說“我們玩騎大馬，哥哥當馬，你是騎馬的公主。”

“好啊。”

好丫頭話音剛落，丁梁柱便將她放在了肩上，此刻他盼望聽到好丫頭的笑聲如同他盼望見到冷漠少女那樣急切，而騎在丁梁柱肩上的好丫頭也確實笑了，丁梁柱從未聽過好丫頭如此燦爛的笑聲，在他的記憶中，好丫頭多數時候都是那種乖巧過后又得不到夸獎的失落樣子。如此，丁梁柱來到小南市精神病院第三次復查后的難得時光就這樣與好丫頭在騎大馬的游戲中度過，越來越入戲的他甚至學起了馬的叫聲，學的不像，但很用心。跑著跑著，丁梁柱有些累了，正午的太陽曬的他頭暈眼花，此刻他的叫聲才真的有種馬兒被勒緊發出嘶吼的味道。

“哥哥，累不累？我下來吧。”

“不累，大馬可能跑了，一天能跑好幾百里。”丁梁柱邊跑邊跳，盡量讓騎在肩上的好丫頭感受到騎馬的顛簸。

“那我們跑多遠了？”

“跑了…”丁梁柱止住了自己的回答，這一點從他腳下凌亂的步伐就看得出來，丁梁柱忽然想到好丫頭說不定一輩子都要在特監病房度過，告訴她幾百里的概念與告訴一個孩子注定要做一輩子的井底之蛙并沒有任何區別。要他對好丫頭說出這樣的話，丁梁柱于心不忍。

“兩百里咯。”丁梁柱笑道“哥哥教你唱歌好不好？”

“好啊。”好丫頭躍躍欲試。

“我有一只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它去趕集，我手里拿著小皮鞭我心里真得意…”丁梁柱像匹真正的馬向前飛奔，唱著應景的歌，馱著或許還有未來的好丫頭。陽光灑在他們身上，美的醉人。

在丁梁柱教好丫頭唱歌的時候，特監病人復查后的短暫時光已經過了大半，院子里的這群瘋子馬上又要回到病房，繼續嶄新的一年。作為正常人，被打垮在角落的冷漠少女仍然具備著時間觀念，即使回到特監病房的時間不可避免的要提早幾分鐘，她還是不愿放棄這件可以證明自己還是個正常人的小事。或許在她心中，這樣一個毫無意義的自我安慰要比浪費幾分鐘的自由時間要更加劃得來，況且這段時間，趁虛而入的寂寞讓她并不舒服。

站起身，冷漠少女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有膽量走出了角落。她站在陽光與陰影交匯的邊緣，最后看了一眼麻雀飛過的方向，頭也不回的走回病房。只是冷漠少女走的很慢，仿佛是在用速度彌補時間給她造成的遺憾，一路上她偶爾用指尖碰一下長得稍高的野草，那感覺其實并不舒服，但她卻一直這么做。走著走著，冷漠少女再一次停了下來，大概是因為靠近特監病房的緣故，常年無人清理的野草近乎有冷漠少女的腰那么高，如此高的野草讓人覺得夸張又可懼，就像草叢深處的那棟老舊房子一樣。這時她慢慢俯下身，不知為何突然哭了起來，高的夸張的野草正好擋住了她的身子，像是特意營造的巧合一樣。此時陽光仍然高掛在天上，烏鴉居然又飛了回來，已經無處躲藏的冷漠少女只能蹲在野草中間流淚，她覺得這樣即安全，又絕望。

恍惚間，她看到父母、朋友、親人以及一切能證明她曾經自由過的人，她看到他們在笑，她分不清那是嘲笑還是愛，就像不理解當初自己為什么要裝瘋一樣。但即使這樣，她還是舍不得睜開眼，舍不得讓他們的身影在自己一手營造的夢境中消失。她拼命看著他們，看的越多越痛。終于她痛的睜開眼，荒草還是荒草、土路還是土路，一切都是一個瘋子應該看到的樣子。冷漠少女突然覺得到自己正處于一個精妙的騙局當中，這個騙局讓她從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變成一個痛不欲生的假瘋子，于是她抬起頭，憤怒的看向天上悄悄看著她的太陽，她覺得它在笑她，所以她怒罵，吼盡了她所知道的一切骯臟詞匯。但它也不是好惹的，它將手伸向冷漠少女，讓針一樣刺眼的陽光擠進她的眼中，刺的她不得不低下憤怒的頭顱，迫不得已將沒有血色的臉龐埋在腿中。再一次進入黑暗的她在太陽的擊打下產生了真正的恐懼，她顫抖著，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了死。看到她這樣，太陽笑的更加放肆了，笑她的無知、笑她的懦弱、笑她以卵擊石自不量力，最后它將所有的熱量都殘忍的集中在這個女人身上，刺向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以此報復她剛才的怒罵。而正在這時，好丫頭的歌聲漸漸從遠處響起，但太陽卻想在歌聲走近前就烤死這個敢于挑釁它的女人。于是它拼命的曬她、烤她、鞭笞她，看著她越來越無力的身體，它覺得勝券在握了。不料正背著好丫頭的丁梁柱居然開始了最后的沖刺，在好丫頭的“加油”聲中，他的步伐越來越有力，他的身前有一個可憐的女人瀕臨死亡、他的身后塵土飛揚，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跑到命中注定該來到的地方，慶幸他終于沒有來晚。

當好丫頭的歌聲真正靠近冷漠少女的時候，天上的太陽終于恢復了正常，它看著匍匐在它腳下的女人，咬著牙走回了云里。而本該慶幸自己逃過一劫的冷漠少女此刻卻慌了起來，也許是她不愿讓丁梁柱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更不愿意讓他知道她幾乎放棄了他曾給她的希望，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用沾滿淚水的袖子在臉上蹭了蹭，似乎想在抬起頭后讓他看到自己滿面的笑容，但淚水越來越多，時間卻越來越少。

這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場偶遇，寂寞精心策劃了一場陰謀，麻雀拯救了她，烏鴉又讓她再度繳械。最后，寂寞派遣太陽來懲罰她，卻被大馬和公主救了回來。

“姐姐，時間要到了。”騎在丁梁柱身上的好丫頭提醒著。

無法回避的冷漠少女終于抬起了頭，被陽光刺怕的她下意識瞇起了眼，但丁梁柱的到來似乎讓陽光也變得溫暖起來，透過眼角的淚水，她看到背著好丫頭的丁梁柱溫柔的對著她笑，那一刻，她脆弱的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這就回去了。”冷漠少女站起身，摸了摸好丫頭的頭，但隨即她發現自己離丁梁柱這么近，下意識的向后退了一步，順便低頭又擦了一下眼淚。

“姐姐，哥哥今天教了我一首歌，我唱給你聽好不好？”

“好啊。”

“我有我一只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它去趕集…”好丫頭用心的唱著，身體在丁梁柱身上不停的扭呀扭，開心的不得了。

在那之后，好丫頭一遍又一遍的唱著剛學會的童謠，冷漠少女就這樣慢慢止住了淚水。后來陽光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又走出了云彩，它將母親般的陽光擁向他們，溫暖它受盡磨難的孩子們。

最后，冷漠少女看著好丫頭身下的“小毛驢”，終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