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完全亮,校園仍籠罩在春寒料峭的晨霧中。風從教學樓夾縫里穿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像是提醒人:春天雖然來了,冬天的尾巴還沒收回去。
鐘曉鈞、趙珉珂和李薇站在校主任辦公室門前,沉默了一會兒。玻璃門后透出微弱的燈光,說明里面有人。三人卻沒立刻敲門,而是推推搡搡地在門口徘徊,像一群犯了錯又想自首的小動物。
“學長,你來,我、我不敢……”李薇用手肘碰了碰趙珉珂,小聲說。
沒想到平時潑辣的李薇也會害怕這場面,趙珉珂皺起眉頭,不悅地嘆氣:“可你是證人啊。”
“要不,讓我來?”鐘曉鈞試探著,指著自己的鼻尖,語調卻在結尾處猶疑了一下。
門上的銘牌——“學生事務主任室”——字跡清楚得近乎嚴厲,三人面面相覷。
他們的踟躕并沒有持續太久,屋內的副校長正在泡茶,偶然透過窗戶看見他們三人站在門口鬼鬼祟祟地磨蹭,皺著眉打開門:“門口是誰啊?有話進來說。”
像被點名的考場作弊者,三人不好意思地陸續進門。
“對不起,我們有事想找、找……找校長,”鐘曉鈞先開口,聲音平穩地帶著一絲緊迫。
副校長嘖了一聲,退開身子讓出門口:“什么事,可以跟我說。”
屋里有著暖烘烘的咖啡氣息,同屋的其他主任們沒料到學生這么早找上門,臉上露出一絲詫異。
鐘曉鈞隱忍而又緊迫地說:“校主任,嗯……我想報告的是:今天上午十點,管主任可能會做一些不實發言。”
副校長也算見過場面的人,但一聽此話也有些懵:“什么、不實發言?”
趙珉珂像是怕自己遲疑了就會說不清楚,搶話道:“是這樣的,管主任手里那份我們的兩個同學早戀的‘證據’,其實是個誤會。”
李薇站在他們中間,攥緊袖口,深吸了一口氣后說:“那個證據……是我記事本的記錄,……其實,是我的錯。我只看到的卓學長和阮暉學姐坐在廣場的長椅上,但他們只是在正常聊天,而且,阮暉學姐還在吃盒飯。他倆根本沒什么的。”
她聲音不高,但句句清楚。說完后,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尖,像是終于把背了一路的石頭放下了。
“等等啊,你們說的是……校外的事?”副校長聞言,眼神露出幾分困惑。
趙珉珂點頭道:“是的,校外,在環時廣場。”
副校長顧董沉默了一瞬,努力理清這奇怪的報告,然后低聲咕噥了一句:“這樣啊……不是在校內的,那管主任怎么還……”
鐘曉鈞捕捉到了這句話的含義,眼里閃過一絲明亮的光。他小心翼翼地問:“您的意思是……校方只處理校內的行為,對吧?”
顧董看了他們三人一眼,眼神由審視轉為帶點寬容的無奈,點了點頭:“是啊,學生出了校門后一般不管。”
李薇急忙補充:“就算在校外,他們也什么都沒做。真的,我可以作證。”
“行了,別太緊張。你們學生啊,一點小事都覺得天塌下來了,安心上課去吧。情況我們校方一般是不會受理的。”副校長笑了笑,擺擺手,不再看他們。
三人像被解了咒似的,彼此對視了一眼,臉上的緊張終于松開了縫隙。謝過主任后,他們輕快地走出辦公室。
走廊里光線昏黃,窗外晨光終于鋪了進來,像是漫長黑夜之后的一縷笨拙卻溫柔的安慰。他們并肩下樓,校服被風吹得有些鼓起,像是剛從某場勝仗里走出來。
沒有人說話,可每個人的心跳都在回響——不是結束,而是開端。他們知道,眼前的這片清晨,來之不易。
但是,三人根本沒注意到同屋內的角落里有位熟人,她就是逄萱瑤!當時她在辦公室領取資料,不想李薇三人進來,出了一身冷汗,立即躲到了一堆書的后面,足以遮住她的身形。“李薇作證“擊中了她內心深處的一根弦——她意識到,那本子一旦追查到底,線索遲早會繞回她身上。
逄萱瑤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她回想起那天偷偷拿走李薇筆記本的情景,心里感到一陣驚慌。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決定先發制人。于是等他們走后,立即找副校長聊起此事,悻悻地承認自己在處理學生問題上也存在“判斷失誤“,以窺看他的反應。
“領導,“她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我想就最近發生的事情,向您做個說明。“
副校長抬起頭,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地打量著她。
逄萱瑤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關于李薇同學,其實……那本本子,是我撿到后,交給管主任的,正好他負責這類事情。我……太急于想解決問題,反而造成了更多誤會。是我不好。“
她的話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反復斟酌。當然,她顯得似乎和管元興也沒有關聯。她像是精心控制著倒出一杯半滿的水,既表了態,又留有余地。
副校長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逄老師,這些孩子都是大人了,點撥點撥就行了。你們搞得太復雜了!這樣,你先回去,我們還要開個晨會。“
逄萱瑤低下頭,“我知道,我很抱歉。我、那,以后再說。“她半逃離似的快步離開校長辦公室,感到一陣疲憊涌上心頭。她不禁問自己: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但她知道,馬上,10點的全校大會,管元興可能照樣丟炮仗。
9點30分,陽光像揉皺的玻璃紙,不溫不火,晃眼的只是白霧。學生們穿著校服外套,衣角貼著風,一排排坐在臨時搬出的塑料椅上,鞋底摩擦地面,發出輕響。
隨著進場音樂的停止,依次發言便開始了,學生代表,優秀老師代表,主任,最后才是校長。而管元興坐在第一排領導席,神情振奮,像剛打完勝仗的將軍,主持老師說到:“請高一的年級主任管元興老師發表開學演講”時,他健步踏上主席臺,步子硬得像在踩鼓點。優美動人的鼓勵發言大約才說了5句,他就再次180度轉折地提起“高一三班破壞校園風紀”的事,聲音不算高,卻字字帶鋒:“教育不是縱容。錯誤必須被指出。我們不能讓苗頭變成趨勢。”
他微微俯身向麥克風靠近,像要把這些字刻進每個人腦子里。嘴角那一絲幾乎看不出的笑意,讓人分不清他是在陳述,還是在審判。
操場一時靜下來,只聽得見節日彩旗在繩子上被風抽打的啪啦聲。緊接著,低低的議論聲在人群中炸開,像有人突然揭開了蓋著熱氣的鍋蓋,細碎又壓不住。
趙珉珂坐在最后一排,兩只手空落落地放在腿上,指節繃得發白。他沒低頭,也沒皺眉,只是盯著主席臺上那個身影,像盯著一場預知的落雪。他并不憤怒,只是徹底清醒了——管元興從沒想過讓他們翻篇。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一點點抹去所謂的“解釋”和“誤會”。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玻璃橋不是可怕在高度,而是你明明看見腳下裂痕,卻還得裝作安穩地往前走,不能退也不能喊。
鐘曉鈞的背繃得筆直,他的精神狀態也是有些緊張的。他原本以為只要冷靜,配合,等“調查”出結果,學校總會還他們清白。但這一刻他才明白,那些“了解情況”“認真處理”只是精致的包裹,包住的依舊是早就寫好的答案。他感覺后背一陣發麻,卻還是咬牙坐住了,只是眼神比平時更沉。
阮暉低著頭,發梢在風里輕輕晃著,像是要擋住她的臉。她的手指握得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她聽見身邊有人在小聲念叨著她和別人的名字,那些聲音像碎玻璃碾進耳膜,扎得人發疼。
她忽然抬起眼,往熟悉的位置看了一眼——那一排靠邊的座位,是卓韜一貫的位子。可今天空著,風一吹,椅子輕輕晃了一下。她怔了幾秒,心里忽然就空了,就像手伸進口袋,發現想抓住的東西沒帶……她不明白他為什么沒來。
“這家伙,不會出什么事吧?”她想站起來說些什么,可喉嚨像灌了沙,嗓子輕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只聽得見自己心跳“咚咚”的悶響。
大會很快結束,人群像退潮,嘩地一下散了,風從腳邊穿過,吹得人臉發疼。塑料椅被收回,地面上只剩鞋印和幾片被踩扁的樹葉。有人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有人低頭刷著手機,也有人安靜得像清風吹過。
好不容易大家沉默著,挨到放學,趙珉珂沒有跟著人群走。他獨自一人繞過操場,穿過樓角的風口,走到辦公樓前那棵槐樹下。樹幾乎沒什么葉子了,枝干灰黑,像冬天忘了收走的一段痕跡。他靠在樹邊站著,風把他的校服下擺吹得一晃一晃,像某種隨時要掙脫的東西。
他抬頭看了一眼教學樓四層,那間他被“找談話”的辦公室窗戶已經熄燈。樓道燈光明明滅滅,有節奏地閃爍著,好像在給他眨眼。但他站得筆直,仿佛早就習慣了光亮的不穩定,也習慣了被人觀察與誤解。
天快黑了,天色像慢慢塌下來的幕布,而他還站在光亮的邊緣上,不知過了多久,等到管元興出現時,對方像剛批完一堆卷子,神色松弛,一手插在風衣口袋里,一手隨意拉著門。
“趙珉珂?你還沒回去?”他笑了一下,笑意里夾著一絲拎不清的輕慢。
趙珉珂站直,眼神比風更冷:“你到底想做什么?”聲音低啞,像從胸腔里拽出來的。
管元興沒有立刻回應,而是慢慢走近一步,低聲道:“你在擔心誰,我懂。但你不用擔心。到時候,我把阮暉‘安排’成受害者就行了。”
趙珉珂的呼吸一頓,心跳像被人按住又猛然放開。他的拳頭握得死緊。管元興的眼神貼在他臉上,那眼神沒有鋒利,反而溫柔,像是刀子在撫摸他的咽喉——沒有血,卻能讓人噤聲。
“別做傻事,趙同學。”他拍拍趙珉珂的肩,像長者勸慰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你還年輕,不值得為了一個人,把自己賠進去。”
他轉身離開,腳步緩慢,從容,像是走在自己精心鋪設的棋盤上。趙珉珂站著沒動,肩膀繃著,仿佛背后還有一只手沒松開。
次日一早,空氣像是蒙上了一層稀薄卻黏膩的霧氣,校園里還沉浸在青春的夢中,校高層會議室內那頭卻已經暗潮涌動。
管元興將李薇記事本的關鍵復印件不急不緩地遞了上去:“這是最原始、未經修改的版本。”他一邊說,一邊抽出其中幾頁舉例,還配上時間戳和拍攝地點,字里行間盡顯“秉公執教”的架勢。
校務處的幾位年長老師面面相覷,其中一位頭發花白、說話一向沉穩的主任忽然點了點頭,慢悠悠地吐出一句:“抓到老鼠就是好貓。”話音未落,幾人先是短暫地靜默,而后相繼附和,仿佛這句略帶老派意味的俚語一瞬間把管元興從“被質疑”推向了“值得信任”的那一頭。
空氣突然凝重,甚至有些異樣的溫順。討論逐漸偏離初衷,一位負責學生事務的中層老師遲疑地發言:“可……說到底還是在校外……我們是不是該劃清界限,免得樹大招風?”
“那也得看行為性質,”另一人毫不含糊地反駁,“身為學生,就得講規矩,校內校外皆然,哪能因為換了地理位置就推卸責任?”
更麻煩的是,連一向不輕易表態的校董事會兩位元老也點頭認同了后一種說法。他們從不看場面,只看結果,而眼下,“結果”正偏向管元興。或許,是因為他確實能干吧。他抓違紀從不含糊,辦事風格雷厲風行,老師圈里有口皆碑。于是整間辦公室像是被某種奇怪的共識鉗住了嘴,沒人再提“程序正義”,沒人再問“證據來源”。
可這一幕,全被門外三個人看在眼里,是的,趙珉珂、鐘曉鈞和牧云三人幾乎整夜未眠,只想知道最后的“審判結果”。
牧云皺著眉頭,嘴角微微抽動,像是在咀嚼剛才聽到的每一個字。她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可思議:“怎么會這樣?明明李薇都已經作證了。“
鐘曉鈞靠在墻上,雙手插在口袋里,眼神里閃過一絲憂慮。但他低頭不語,大家已習慣他這份安靜的勇氣。
趙珉珂站在一旁,臉色陰沉。一向城府的他,此刻低下頭,聲音里帶著自責:“都怪我。如果我早點看清管元興是什么樣的人...如果我沒有稀里糊涂地和他'合作'...也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牧云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盯著趙珉珂:“合作?你和管元興合作了什么?“
趙珉珂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嚇了一跳,一時語塞。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鐘曉鈞伸手按住牧云的肩膀,輕輕搖了搖頭:“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我們得想辦法幫卓韜。“
牧云不甘地咬了咬嘴唇,眼光瞥向別處,算是同意。
趙珉珂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等等,也許我們可以......“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三人齊齊屏住呼吸,躲在拐角處,聽著腳步聲逐漸遠去。鐘曉鈞才小聲說:“別在這里討論,我們先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