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會議散了場,窗外的天色像一塊慢慢浸水的灰布,一點點沉下來。管元興卻沒急著走,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坐了很久。桌上攤著那幾頁從李薇日記本里復印出來的紙張,他指尖捻著紙頁邊緣,目光在字里行間逡巡,像是要在墨水痕跡里榨出更多東西來。
黃昏的光線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冰涼的地面上。他腦子里正一幀一幀地過著開學大會的畫面:自己站在臺上,燈光匯聚,底下是黑壓壓的學生和老師。他清了清嗓子,每一個停頓都恰到好處,然后不疾不徐地,把這些帶著少女心事的私密話語當作“校園風氣不正”的鐵證拋出來……到時候,那幾個總愛抱團、隱隱透著不馴服的學生,比如卓韜,比如那個看起來挺乖巧卻和卓韜走得近的阮暉……他要借此機會,讓所有人都看看,誰才是這里秩序的制定者。一種掌控感帶來的快意,像溫水一樣,無聲地漫過他心頭。
夜色漸濃時,電話打給了趙珉珂。
趙珉珂正站在自家陽臺上,晚風吹過來,帶著樓下夜市隱約飄來的食物香氣和人語喧囂。他聽著管元興在電話那頭溫和的聲音,像個關懷備至的長輩,居然還對他不經意地提起似的:“……開學后,學生會那邊如果有名額空缺,我會優先考慮推薦你的。”
話像羽毛一樣輕,卻帶著明確的指向。趙珉珂“嗯”了幾聲,沒多說,掛了電話。
他卻沒有立刻回屋,靠著冰涼的欄桿,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悶的。風吹在臉上,帶來一絲清醒,也吹起了一陣說不清的煩躁。
“又被當槍使了。”這個念頭冒出來,帶著點自嘲。
好像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努力想在各種關系里占據主動,想做那個下棋的人,但兜兜轉轉,最后總發現自己手里握著的,不過是一枚早就被算計好的棋子。他以為自己看人很準,做事夠周全,可面對管元興這種老謀深算的人,那點小聰明好像根本不夠看。
胸口那股不安穩的愧疚感越來越重,如果……如果阮暉知道了,知道是他曾把捕風捉影的消息透露給管元興,成了別人手里遞過去的刀子……她會怎么想?大概會覺得他這人挺沒勁的吧,甚至,可能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想到這里,他心里更堵了。晚風把他的頭發吹得有點亂,他煩躁地抓了抓。不行,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糊涂,讓事情往更糟的方向發展。
一個計劃在他心里快速成形,帶著點孤注一擲的沖動。
晚上六點四十五分,趙珉珂編輯了一條短信發給管元興,話說得很含糊:“管老師,關于記事本上的情況,我有新發現,可能……能直接證明一些事。”他想裝作不經意,又帶著點邀功的意味。
手機很快震動起來,是管元興的語音信息,聲音帶著笑意,卻聽不出太多真實情緒:“哦?說具體,說詳細。”
趙珉珂定了定神,也用語音回復,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是她……好像是她拍到的一張可以“一錘定音”的照片以及一些錄音。我覺得您可能會想知道。”
“哦?你看清楚了嗎?”管元興追問,語氣依舊溫和,像是在隨意聊天。
“我看了,的確還是他兩。”趙珉珂硬著頭皮往下編,心跳有點快,“您要不要看看?”
“嗯,也好。”管元興那邊頓了頓,“這樣吧,我正好也把她那個記事本帶著,我們順便核對一下筆跡,免得弄錯了。老地方見吧,東邊那條巷子,八點。”
夜色像濃稠的墨汁,潑滿了整個天空。巷子很深,只有盡頭一盞昏黃的路燈亮著,勉強照亮一小塊地方,光線昏暗,把墻壁上的涂鴉照得影影綽綽。趙珉珂提前到了幾分鐘,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晚風灌進巷子,有點冷,他把手插進口袋里,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
八點零五分,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傳來,在寂靜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管元興來了。他穿著一件深色外套,臉上沒什么表情。他在趙珉珂面前站定,目光銳利地掃了他一眼:“東西呢?”
“帶來了。”趙珉珂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半透明磨砂文件袋,里面裝著幾張疊好的白紙,他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鎮定,“管老師,您把李薇的本子帶來了嗎?我們得先對對筆跡,我怕弄錯了……”
他故意把話說得有點猶豫,帶著點學生氣的謹慎,“而且,我這份東西……其實是李薇不小心掉的,被我撿到了,她可能還不知道……”
這話編得有些倉促,趙珉珂自己都覺得有點假。
管元興的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像是在嘲笑他的拙劣演技。他盯著趙珉珂看了幾秒鐘,那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看得趙珉珂心里直發毛。
“你說,是她掉的?”管元興的語氣輕飄飄的,聽不出喜怒,“這么巧就被你撿到了?”
趙珉珂感覺自己的后背有點冒汗,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管元興忽然笑了笑,搖了搖頭,把口袋里的記事本摸了摸:“算了,今天先這樣吧。”他拍了拍趙珉珂的肩膀,動作看起來很親和,話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年輕人,做事要穩妥。你這份‘新發現’,暫時先不用了。以后……有需要再說。”
說完,他沒再看趙珉珂一眼,轉身就走,腳步聲漸漸消失在巷子的另一頭。
趙珉珂一個人站在原地,像被潑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他知道,自己這點小伎倆,根本沒能騙過管元興,反而可能暴露了更多。挫敗感像潮水一樣涌上來,淹沒了他。
他垂著頭,沿著巷子往外走,腳步有點虛浮。剛走出巷口,準備拐上大路,冷不丁地,一個人影出現在路燈下。
瀟瀟灑灑的玉樹臨風的輪廓,帶著一股青春汗水與洗衣液香薰的淡淡甜香,是鐘曉鈞。
他好像剛從旁邊的便利店出來,看見趙珉珂,他腳步頓了一下。路燈的光線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很靜,像是什么都看在眼里。
“這么晚,你在這兒干嘛?”趙珉珂被嚇了一跳,聲音有點干澀,帶著被撞破的尷尬。
“是你啊。”鐘曉鈞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巷口,淡淡地回到:我出來買點東西的,這會要回家了,你呢,怎么還不回家?”他回頭瞧了一眼剛才離去的背影,“剛才那個,是管主任吧。”
趙珉珂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想搖頭,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終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避開了他的視線。
鐘曉鈞沒再追問,只是沉默地和他并肩走著。過了一會兒,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側過頭,聲音不高,卻很清晰:“關于管主任,我倒聽過一件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趙珉珂腳步一頓,抬起頭看他。
鐘曉鈞的目光望著前方空曠的街道,聲音平穩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以前,學校里有個年輕老師,業務能力很強,跟管老師競爭一個重要的項目負責人。結果,就在項目評審前一天晚上,管主任不知道從哪里弄到了那位老師準備的詳細方案,稍微改了改格式,就以自己的名義提前發給了所有評委。”
他頓了頓,繼續道:“第二天評審會上,那位老師展示方案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是他抄襲了管主任的。結果可想而知,他被取消了資格,項目也黃了。后來聽說,那位老師受不了這種打擊和羞辱,沒過多久就辭職離開學校了。”
趙珉珂靜靜地聽著,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剛才在巷子里,管元興那看似溫和卻滴水不漏的應對,想起他最后那句意味深長的話……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人。自己那點自以為是的“反將一軍”,在對方面前,簡直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可笑。
“這事……你怎么知道的?”他的目光有些凝滯。
鐘曉鈞看了他一眼,語調沒什么波瀾:“是逄萱瑤告訴牧云的,我也就知道了。你也知道,逄萱瑤簡直就是管主任的差使,她當時大概是想提醒牧云,別惹他。”
趙珉珂忽然覺得很冷。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縮短,像兩個移動的感嘆號。快到分別的十字路口時,趙珉珂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曉鈞,”他轉過頭,看著鐘曉鈞,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坦誠和歉意,“有件事,我得跟你說實話。”
鐘曉鈞也停下來,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繼續。
趙珉珂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難以啟齒的羞愧:“之前……我承認,我有點太……把你當成競爭對手了,尤其是在學習上。心里總憋著一股勁兒,想超過你。可能因為這種心態……我之前無意中跟逄萱瑤老師提到了李薇好像對卓韜有意思……我沒想到,這事后來會被管元興利用,把卓韜和阮暉都牽扯進來……”他越說聲音越低,“我……挺后悔的。”
鐘曉鈞靜靜地聽他說完,臉上沒有驚訝,也沒有指責,反而露出一種理解的神色。他沉默了幾秒鐘,才開口道:“其實,我也有問題。”他的聲音很輕,卻很真誠,“我總是不太懂得怎么跟人合作,有時候……可能顯得太不近人情了。忽略了身邊的人,也可能因此……無意中傷害了別人。”他難得地露出一絲帶著歉意的苦笑。
那一刻,空氣中仿佛有什么東西悄然改變了。過往那些隱秘的較勁、競爭帶來的隔閡,好像都在這坦誠的對話中,慢慢冰消瓦解。
“那……現在怎么辦?”趙珉珂看著鐘曉鈞,語氣里帶著一絲尋求幫助的意味,“明天就要開校會了,管元興肯定會拿李薇的日記說事。”
鐘曉鈞皺著眉思索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李薇!我們得找到李薇!只要她肯站出來說明真相,管元興手里的‘證據’就不攻自破了!”他看向趙珉珂,“我記得……我妹妹曉柔跟李薇關系還不錯,也許可以通過曉柔聯系上她!”
這個想法讓趙珉珂也精神一振:“對!曉柔!我們趕緊去找她!”
兩人不再多言,轉身便往鐘曉鈞家的方向快步走去。夜色依舊沉沉,路燈光撒在地上,像一張被撕碎的舊紙。鐘曉鈞和趙珉珂都沒有說話,但他們腳步越來越快,像要追上什么即將崩塌的東西。
曉柔一聽完,連外套都沒來得及穿好,電話就撥了出去。李薇那頭很快接通,聲音里透著一股疲態,像是剛從夢中醒來,但“日記本”和“卓韜”這幾個字像幾根電線瞬間把她拎了起來。她沒問細節,只說了句“來吧”,就掛了電話。
三十分鐘后,他們站在她家門口。門吱一聲被拉開一條縫,李薇的臉探出來,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眼底是一種被驚擾后的慌張,“你們……怎么都來了?”
她把他們請進門。屋里一股香薰味,四人圍坐在李薇房間的軟凳上。曉柔動了動嘴唇沒發出聲音。鐘曉鈞先開了口,聲音壓低:“李薇,我們來,是因為一件很嚴重的事……”
李薇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衣角,一句話沒說,但整個人像被繃緊的弓弦,疑問的眼神掃到趙珉珂,他卻低頭避開她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是管元興。他不知用什么法子,拿到了你的……那個記事本,記著卓韜和阮暉在廣場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李薇像被猛然擊中。她瞪大了眼,臉色一瞬間白得像墻皮。
“他怎么可能拿到?!”她幾乎喊出來,聲音里帶著撕裂的邊緣,“我明明藏在自己的包里,抽屜里……不,怎么可能!”
她猛地起身,在不大的房間里踱步:“損死了……他為什么要拿那種東西……”
“我們也不知道,這似乎像是誰偷到交給他的。”鐘曉鈞頓了頓,“但,他打算在明天校會上當眾用你日記里的內容——而且肯定是斷章取義的那種——來‘整頓風氣’。”
李薇猛地站定,眼中噴出怒火,她渾身顫抖,“他?這種隱私,可以拿去展示?”“不,”曉柔接話道,“他不會對全校展示你的本子,只會說你本子里的內容,如果校方領導找他,他才會拿本子做證據。”
她眼睛里閃著淚光,身體終于撐不住了,蜷縮在沙發上,用手死死捂住臉,肩膀一顫一顫。曉柔默默蹲下,抱住她,輕輕拍著她后背,一句話也不說。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鐘曉鈞語氣依舊平穩,像一堵能依靠的墻,“他手里握著你最軟的部分,如果你不先出擊,明天全校都會站在他那邊。”
“我……我能做什么?”李薇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我只是別校的學生。”
“你可以提前澄清誤會!”趙珉珂猛地站起,眼神帶著某種破釜沉舟的沖動,“我們陪你去找我們學校領導,說明一切!我們把你寫的東西,其實是什么,跟校方先說明白,然后管元興再說什么,就是他自己當小丑!”
此時,她的抽泣猛然止住了,深吸了一口氣:“好!這樣做沒問題!”她看著大家,聲音雖然還有些顫抖,卻異常清晰,“帶我去。卓學長才不是那種下流的人。”
“太好了,李薇!”幾人同時喊道,曉柔還激動地抱了她一下。
“那我們現在就來好好捋一捋,明天具體該怎么說……”鐘曉鈞立刻進入了狀態。
夜色深沉,窗外的星光似乎也明亮了一些。臺燈下,四個年輕的身影緊緊地湊在一起,低聲討論著明天的計劃,像是在漆黑的海面上,共同校準著航行的方向,準備迎接一場注定不平靜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