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2章 桃李春風(五)
- 行行
- 小羊毛
- 4369字
- 2025-05-26 12:21:15
衛楓今日說了這許多,旁的都罷了,這句卻實在不啻剜了夏君黎的心。他猶自未覺,鼓了氣接著道:“我知道現在說什么你都不會信,可我爹……我爹真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們衛家……也絕對不是是非不分。你厭憎我們趨炎附勢——我們倒是想趨炎附勢,可心里有疑問之時,必也不會做出有違本心的選擇來。”
他吸了口氣,方能繼續:“我不敢說完全清楚我爹的打算,但我信他的為人。我們眼下是沒有多與夏家莊來往,可一是,我們兩家此前也不是有多親密,只是尋常交好,二是,現在不來往,也不表示永遠不來往。——你自己不也讓人等了好幾個月才回來,難道換了我們就要立時做出頭鳥了?憑什么,你不去看看對夏家莊落井下石的門派有多少,你以為東水盟號召各派圍困騷擾夏家莊之時,我們能堅持了沒去就很容易嗎?”
他氣息又用盡,便用一雙清醒時不敢這般肆意瞪住夏君黎的雙眼直視他,將一只清醒時不會甩到空中的手臂指向上方,換了一口氣:“我只是先禮后兵,你別將我們衛家看得太低了,我們的家訓說的是,‘若是能交朋友的,決計不要做敵人’,你……你以為這句話說的是我們和誰都要交朋友?錯了!這話的意思是,我們只和‘能交朋友的’交朋友,可總有些人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敵人!……雖然爹沒有明著和我說,可我看得出來,他不滿意東水盟主所為,若是將來必須作出選擇,他未必……未必不會選擇和他們當敵人!當然了,換過來,若是你先要和我們做敵人,那我們——也不會定追著你,非要和你交朋友!”
他說到最后一句話時,情緒實所激動,雙手放落,重重在桌上拍了兩拍,就連身體都咄咄逼人地向前傾去。這般動靜,連后堂里早就避開的眾人都給驚動了回來。阿合頭往簾子這面探了一下,見衛楓看著臉色青白,頭上卻在冒熱汗,眼睛也是通紅——他見得多了,曉得有一種人發起酒瘋就是這個樣子;又見夏君黎卻渾如無事地坐著,想來還不至于要他們幫忙,便又將頭縮了回去。
“阿合,”夏君黎卻叫他了,“給衛少俠倒碗涼水。”
阿合正要應聲,衛楓卻驀然直起身:“不必了。”他實在很少飲醉,只是未料這酒勁一重更疊一重地上來,話說得越是多,血行便越是速,此時已是心跳如鼓擂,顳颥脹欲裂。他身上熱燥到了極點,這一直起,顱腦中也頓時暈眩到了極點,眼前一片一片都是斷裂的顏色。但他仍然勉強記得身在何處,記得自己這一直起身是要說什么的。“我話都說完了……這便告辭了。”也不知是不是潛心之中不敢聽夏君黎會有什么樣的回答,所以——言及于此,他便要走了。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他的所有氣力都用盡了——他邁開腿才走了一步,便竟然如踩了棉花般渾不著力地軟倒下去。所有神智也都用盡了——巨大的迷霧彌合了他的清明,他竟然連掙扎起來的心力都一絲不剩,只一瞬間就倒地陷入酣眠。阿合趕上來看了一眼,吃驚道:“嚯,醉得這么厲害。他方才不是還在說話嗎?”
才聽夏君黎道:“稍微用了點幻術。”他起身走近,倒臥地上的衛楓此刻面上才泛出了一分淡紅,一直泛到脖頸,宛如深醉的模樣。
——倒也沒別的意思,只是被衛楓瞪住之時,他突發奇想干脆以瞳術反視,想順勢多擠幾句真話出來。也是衛楓喝多了神識已薄,分毫不防,幻術輕易從他雙目穿入心念,生起效用,令他不自覺之下過于真情流露,幾臨失控。人于“自我”虛弱之際受幻術侵入原本極為危險,重者或要落下離魂之癥,好在夏君黎不以傷人為念,確實只“稍微用了點”,衛楓原本亦并未有心說謊,這分以求真為目的的幻念便不必將他本心扭曲以致大損神魂,只是透乏了他不少心神,無力保住清醒,大約——比起單純醉酒,還更要多睡上幾個時辰方能復原。
“幻術啊……”阿合恍然大悟,“我就說,看著也不是個一點不會喝酒的。——那,眼下怎么弄?”
“你把他扶到里頭去。我還有事要回大內,你安排個人去衛家打聲招呼,就說——衛二公子在我們這喝醉了,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阿合大是“啊?”了一聲,“讓他在我們這過夜?可我們這——我們這后頭從不讓外人進來,留他——沒事么?還是說——難道——大哥的意思是別讓他醒了?”
夏君黎只能道:“想什么。他心念損耗,須以深睡補全,倘若中途受擾驚醒,恐傷神識,是以往來震動之事能免則免。你交待下,別去擾他,待何時他自行蘇醒,便可離去。”
阿合應了,有點稀奇道:“我聽他說話挺不客氣的,怎么卻竟……倒還得照顧他。”又忙道:“我不是有意偷聽,是他后來說得聲大,我才聽見的。那,那就是說,去衛家打招呼——也是真的‘打招呼’的意思?”
“暫時是。”
阿合不多追問,當下叫來幾個人叮囑,為保無虞干脆把衛楓安頓到自己屋中。夏君黎見一切妥當,才又問他:“這兩日可有什么要緊的事?”
阿合面色便是一凜:“有。”
他取過來一封書帖:“大哥你看,今日剛得的。”
一醉閣是黑竹收理生意之地,凡有所求皆投入此間,阿合在黑竹日久,曉得江湖之中彼仇此恨甚多,被欺負得狠了便借助黑竹出手,大多沒有什么出奇,但這一封求投之信,欲買的性命卻有點特殊。
“謝懷忱。”夏君黎念出這個人的名字。
——臨安四大世家之首、“定水一鉤”謝家之長,謝懷忱。
世人一向好以所謂“名望”為序排列所謂“世家”,凡稍有些規模的府城甚至縣鎮,皆要將有名的家族列出個子丑寅卯來,臨安城更不必說。江湖中人口中的臨安四大世家即指謝、倪、方、鄭這四家。說不出個緣故——但不論其余三家序位如何變化,謝家幾乎總是給放在第一,故此常稱“臨安四大世家之首”。
奇怪的是,如今的“臨安四大世家之首”卻并非“臨安世家之首”,四家之上尚有“首富”孫家與“無雙”衛家,再其上還有“江南第一莊”夏家,這若放在別的府城,恐怕叫人有些看不懂了,可一旦想到臨安城是如何變作了臨安城的——想到靖康之變后這世道發生了何等變化,便也沒什么想不通的。四大世家早在臨安城還不叫臨安城的時候就已立足于此了,可孫家與衛家都是在大宋都城南遷的機緣之下發跡,夏家也是因中原淪陷后,夏吾至江下盟抗金之名才成就了“江南第一莊”的名號,只能說,近三十年間,原本的四大世家并無多大動靜,而夏、孫、衛三家卻風生水起,所以后來居上。論義,那是夏家;論財,那是孫家;義和財都稍遜卻又都占著些的,那是衛家。武林中人一向羞于尊財為首,故此推出了一家“義”的首當其沖,孫家與衛家便成了其下一層,至于私下里名實是否相符,卻也不緊要了。
四大世家雖然風頭給這三家蓋過,但根基深厚,也依然是臨安一地的中流砥柱。不論關起門來是如何議論,可至少表面上,七家之間都現著同氣連枝、一團和氣之相,但凡臨安這塊江湖上有什么風吹水動須得定奪,這七家必定彼此相喚、客客氣氣攜手商議了才肯解決——至少在東水盟出現之前是這樣的。可自從夏家莊被當作異己般排除在外,這臨安城中的形勢,其實已悄悄發生了變化。
“是,謝懷忱。”阿合答道,“沒看見誰來投的,信上也沒留半個名,沒任何聯絡之法,但應允了——金子很快會奉上。”
“謝家……也入了東水盟吧?”夏君黎只是道。
“沒錯。”阿合立時明白他的意思,“我打聽過,四大家之中以前與夏家莊最為交好的就是這個謝家,還有一個是方家,以前三家經常在一處喝茶,長輩與長輩一處,小輩與小輩一處——夏家以前的大公子夏琝還在莊子里的時候,與謝家大公子是最要好的了,聽曲子、下館子、玩骰子,時常在一塊兒。現下倒是不怎么有人看見他們在那些地方出沒了。”
他停頓了一下,“之前沈大哥和我們說過,臨安這幾大家全都入了東水盟,但可能因為謝家為四家之首,所以——當時大會之上,是謝懷忱率先按了手印,各家都跟上了。后來——東水盟帶人來找夏家莊麻煩的時候,謝家去打圓場,不過好像沒什么用,夏莊主回來之后,這些人灰溜溜都跑了,這之后年節上——不知可還來往,我看著是沒有,那些日子夏莊主都在大內禁中忙不過來,哪里有工夫和他們周旋。這回是誰想要謝當家的性命,我猜了半天也想不出,不過多少可以想見,若謝懷忱死了,定必要掀起軒然大波,大哥看——這一單,咱們接還是不接?”
夏君黎盯著那信看了片刻,折攏交給阿合。
“接。”
“不過,”他又補充了句,“得先等金子來了。”
——能給得起金子的,可不是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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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楓醒來時,屋子里很是明亮,亮得他都睜不開眼。
他有點懵然地坐起來,還沒弄明白這是在哪,忽然就有個人從旁靠了上來,一胳膊肘架在了他肩上。他吃了一驚,原本是要閃避的,可忽然認出來——這人好像是一醉閣給自己上過酒菜的那個少年,便想起——自己應該是在一醉閣和夏君黎喝酒,后來——似乎有些喝醉了,還能記得頭有些輕飄,可是再后來——就記不清了。那是晚上的事了,現在已是大白天,看這個樣子——自己還在一醉閣?
他這么一發愣,阿合的手臂就架實了。“可以啊,兄弟,”他聽見阿合說,“能讓我們老大這么上心——你怎么辦到的?教教我?”
衛楓顯然神魂還未全數回屬,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不知他在說些什么。阿合只能將他一推松開了,半笑道:“還沒醒酒那?”
衛楓確實還沒醒透——不,酒應該是醒透了,那女兒酒——實在是醉人不知,入口分明那般綿軟,卻竟能將自己一直放倒到早上。不過現在絲毫頭痛的感覺都沒有,想來酒力應該完全退去了。只是——只是昨夜的事情只能想起一半,自己似乎說了許多話,可最后是說到了哪、一頓酒是怎么個結論,全然想不起來。這種記憶無法接續的感覺實在是讓人愉快不起來,仿佛屬于自己的一部分丟失了似的,哪怕人已回到這世界,這世界都毫無實感可言。
“不是……”他還是頗有負罪感地連忙下床來,“我……我一下子有點……記不起全部的事情了。我是——睡到現在嗎?”
“對啊,”阿合撇著嘴給他倒了一大碗昨晚夏君黎就吩咐過但沒倒上的涼水。衛楓道了謝,一口氣都喝了,確實身上心里都好受了許多,出走的神思也漸漸定了下來,便道:“君黎公子想必是早就走了吧?”
“早走了。你也不用見外,他本來就交待我們照顧你。難得,尋常人可進不到此處,所以我才問——你用了什么手段讓他這么相信你的?”
衛楓動了動唇,卻是苦笑了一記。可能因為我本已知道太多秘密了,所以他也不在乎我多看見點什么。他心里是這么說,卻并未說出口來。無論如何,夏君黎會留他于一醉閣宿了一晚,這畢竟是種好意,他絕不至于不識好歹到對此也要有所懷疑的地步。
“不肯說就算了。”阿合已道,“對了,我叫阿合。你既然是我們老大的朋友,那以后有什么事來這找我也行,要是沒處去了,我們這里還能容你多睡幾覺。”
“麻煩阿合兄弟一晚上,實在過意不去,怎么還能有下次……”衛楓賠著笑。夏君黎可沒承認自己是他朋友,不過看來,這個阿合是當真了。
此時他才注意到——阿合放下水碗的桌上有張紙頁,顏色質地看起來很面熟——有點太面熟了。他下意識摸了摸袖子——袖袋里頭的感覺不大對,這越發讓他快步走過去,一目認出了——桌上的正是自己一向放在袖袋之中的、為劉家鐵鋪擬下的契約。此時——一式雙份的契約卻只剩了一份了。他有種不大敢相信的預感,一把抹開了契紙上幾件充作鎮紙之物,看清了——契約落款之處劉鐵匠的名書與手印赫然在目,甚至連官府見證的紅押都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