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她將宮女和太監全部攆了出去，這間精美的密室中只有她自己一個人了。給自己倒了一杯琥珀紅，燭光搖曳，透明的琉璃盞中這酒似乎鮮血一般。在嘴邊抿了一口，一股辣辣的感覺從口腔一直滾落到心肺。

正對著自己的是個巨大的鏡子，那鏡子中的人衣著華麗，頭戴王冠，朦朧中看著是那么的威嚴。

她沒有醉，這點酒對她來說不算什么，再多一點也沒問題，自己清楚自己的酒量。可是現在她想醉。

她將自己的心麻醉了，刁斜著眼睛看著鏡子中的人，那鏡子中的人也在看著她，在冷笑，不，更像是在嘲諷。

外面的人沒有敢這么看自己的，他們尊敬自己，不，那不是尊敬，那是怕，自己掌握著他們的生殺大權。

鏡子中的人還在看著自己，她突然感覺到莫名的煩躁，在這個帝國，只有她，只有她敢于如此的看自己，如此的藐視自己。她能夠看透自己的心，她能夠知道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你為什么這么看著我？”對著鏡子問道，她真的醉了。

“沒有人敢這樣看著我，你也不行，知道么，你也不行。”說著將手中的琥珀杯扔了過去，那鏡子碎了，碎成了千百萬片，可是每一片中還有一個她在那么看著自己，還是那種眼神，那種看透心底的眼神。

左手背上一涼，有兩滴晶瑩的水珠兒落在手背上，她像個小孩子一般輕輕用右手食指沾了一點，放在嘴唇上，咸咸的澀澀的。

好像那河水突然的決口了，那眼淚在眼中怎么也止不住，克制自己也不行。突然她覺得鏡子中的那一個個的身影好可憐，也許這世界上只有她們才最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悲痛，了解自己的傷心，了解自己的害怕，了解自己其實也是個女人。

她使勁兒的喘息了幾口，努力使心情平靜下來，這是母后告訴自己的絕招，心中回憶著往事。

那年她只有七歲，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兒，只知道跟著乳母和小宮女玩耍。就在那一天，她記得清清楚楚，自己剛過完七歲生日的第三天，自己正在跟小宮女們玩老鷹抓小雞，突然母后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將自己穿戴整齊，說是要見父王。

自己很少見到父王，大約每年只見過那么一兩次面，模糊的印象中，父王是個滿面皺紋的老人，從記事兒起，就只聽到父王常年臥病在床，很少出來走動，現在想來好像也很少上朝。

自己不愿意去，正玩的高興么，可是她生在這個王宮中，從小就接受教育說不要反抗，要順從。所以她還是乖乖的聽話，去了，去見那個陌生的人，自己的父王。

那是個富麗堂皇的地方，記得自己六歲的時候還來過，那時候自己還驚詫過這里的家具和裝飾為什么這么亮，都是金色的。是的，都是金黃色的，那種病態的黃澄澄的，晃的人眼睛都昏了，不過去年還好，至少這里有香爐散發的香氣。可是現在卻滿屋子的奇怪的藥味，還有夾雜在藥味里的莫名的腥臭味道。可是那時的自己不敢說出來，因為從小學到的就是忍耐和順從，甚至自己將就要伸出來掩住鼻子的手都強行的克制住了。

母后招呼自己過去床邊，那大床上躺了一個老人，一個要死的人，是的，就是一個要死的人，小孩子對將死人一向感覺很敏感。

母后向那人耳邊說：“陛下，皇兒來了。”轉過來對她說：“皇兒，快來拜見父王呀。”她走上兩步，拉著那人的手，用兒童天真的眼神打量著這個人，這就是自己的父王呀，他歲數也不是很大，可是卻很衰弱，布滿青筋的手上張著膿皰，滿是皺紋的臉上也有，有的已經破了，混著血的膿在一層薄薄的青皮下滾動。那股腥臭味道更加濃重了，但是她要忍耐。

父王將母后趕了出去，然后勉強支撐起虛弱的身體，小聲的告訴了自己很多，她有的懂，但是更多的卻不懂，直到若干年后。只感覺他那強烈的口臭吹著自己稚嫩紅潤的臉頰。

從父王的宮殿出來時，她就已經知道自己再也不是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兒了，她要擔負起很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擔負得起來。沒有什么應不應該的，這是她的責任，她天生的責任，誰讓她生在這里呢。

父王當晚就死去了，是花柳病去世的。自己穿著小小的白色孝袍，宮女們說應該痛哭，因為父親去世了，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可是看到她那嚴肅的樣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老是覺得可笑。

于是國不可一日無君，自己成了女王，這個國家的統治者。

自己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遵照父王的意愿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而且只能是自己去，是的，讓自己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兒一個人去，誰叫自己是女王呢。

那里可真冷呀，自己好害怕，想哭，可是這里只有自己，即使自己哭也沒有人管。

老而不死是為妖也許就是這樣子的吧，他又多大歲數了？頭發全都白了，就那么披散在肩頭，胡子是花白的一直垂到胸前，一臉的深深的皺紋。在寒冰床上，就那么側身臥著。

她剛看到他的時候渾身都哆嗦，也許是這個冰洞太冷了，也許是這個人長得太可怕了，自己連哭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將自己叫到跟前，捏了捏自己的手，捏了捏自己的臉蛋，那手也是冰冷的。似乎比冰都涼。

他說：“你就是新任的天元國女王么？”

她強忍住心中的恐懼，輕輕的點了點頭。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道：“你先去吧，等你十歲的時候再來，我有話吩咐。去吧。”

她顫顫巍巍的出了那個洞穴，直到陽光將自己身體全部曬暖和了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那里就像個噩夢呀。

她當上了女王，可是卻不快樂，她的童年還有快樂在七歲那年就結束了。

十歲的時候，她又去了那可怕的洞穴，那里冰冷依然。

那個老妖怪只跟她提了一個要求，就是要鮮血，人的血，活人的血。他有病，必須用活人的鮮血來鎮壓才能不發作。

看著他將一個個鮮活的人都脖子咬開，吸他們還有她們的項血。只有當他吸完人血，他才有些精神。

有時候她似乎是同情他了，住在冰冷的山洞中，只能靠人血過活，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生活呀？人對生命的依賴就這么大么？如果換作是自己，自己寧可死掉算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自己何嘗有過什么生活呀。

殘忍么？她已經麻木了。

丈夫么？開玩笑，自己是女王怎么可能有丈夫呢？

曾經放蕩過一陣，那時候的自己對欲是那么的貪婪，自己懷孕了，是個女孩兒，這孩子的父親？自己也不清楚是誰，在厭煩以后早已經送到那山洞中給那個老妖怪打了牙祭了。

自己老了，那鏡子中明顯的魚尾紋已經說明了一切了。有一絲白發，要拔掉它，可是邊上還有一絲，啊，還有，還有，好多呀。

煩心的事情越來越多了，東南五省，被迫割讓了，沒有辦法，只能這樣呀，打不過人家怎么辦？現在又侵占了落花河北岸，這些都是煩惱。

去山洞中找他，可是這些事情他不管，現在自己不怕他了，可以跟他吵，最后他只給自己找了個國師，那個奇怪的家伙，整天帶著面具，連自己都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可是那老怪物卻讓自己一定要相信他，希望他不要讓自己失望吧。

默默坐了一會兒，女王整理了下自己糟亂的頭發，擦干了眼淚，閉著眼睛沉靜了一會兒，咬緊牙關，臉上復又出現剛毅的表情，推開門出去，吩咐宮女將這個房間打掃干凈。

“傳國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