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飛雪就開始發燒,一直持續到丑時,體熱才漸漸退去。楚王不間斷地給她換冰帕,忙了大半夜,累得趴在飛雪身畔睡著了。月印冷白,寂寂西沉。飛雪從沉睡中艱難地開啟雙眸。小腹隱隱脹痛,身體也發酸,沒有力氣。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雕梁畫棟,鴛鴦雙棲的床頂,我這是在哪?楚王府……我怎么又回到這里了?她感覺自己的手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抓握著,原來是楚王正握著她的手悠然入睡。
她腦海里又閃過“我不想再見到你”“你不要再用美色迷惑我了”“既然你如此放心不下本王,為什么要離開呢”“如果我說我已經放下了呢”這一連串的片段,她就淚盈睫眶了。
“王爺……王爺……”她搖了搖楚王緊攥的手。楚王驚醒。還以為是飛雪哪里又痛了。
“你醒了?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餓不餓?我去讓麗蕓給你做點吃的。”楚王一陣噓寒問暖,瞬間融化了飛雪的冰心。他又摸了摸飛雪的額頭,燒也退了。“還好,不發燒了。你一直高燒不退,我都快要崩潰了……”
“這么晚了,還是不要再驚擾麗蕓了,我不餓。”
“也好……你剛醒,身體還沒有恢復,先不著急吃東西。”
飛雪掙扎著要坐起來。楚王幫扶著她,又把軟枕墊在她的后背。“我就是肚子有點疼。”飛雪這句話刺到了楚王的傷處。
“你昨天怎么那么傻?好端端的,你投湖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嚇死我了……以后不管發生什么,千萬不要再這么嚇我了,好不好?你答應我!”
飛雪淚盈盈地,癡癡地看著他。“我答應你就是了。”
楚王定定地看著她,猶豫要不要把失子這件事告訴飛雪。作為孩子的母親,他想,飛雪有權知道真相。
“飛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但是你得答應我,千萬不要過分傷心。我們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
“什么事啊?”飛雪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心底有些后怕。
“你知不知道你懷了我的孩子?那孩子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可是……總之,因為種種原因,就在昨天,太醫說孩子又沒有了……”
“你說什么?”飛雪摸著自己的小腹,她多么驚喜,曾經有一個小生命住在里面。可是因為昨天……她那么沖動,那么任性地選擇投湖自殺。孩子就這樣被扼殺在母體里。
她揪著空癟癟的衣襟,痛得五內俱裂,淚水打濕了原本就蒼白無力的臉孔。
“你千萬不要太傷心了……”楚王一見她落淚,急忙為她輕輕拭掉。
“雖說他與我們的緣分這樣淺,可你終究是傷身……常聽那些老人說,月子里不能掉淚,否則會對眼睛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快把眼淚擦干凈……”
“王爺,對不起……”飛雪泣不成聲。“這是你的第一個孩子,我竟沒有保住他……他還未來到這個世界,我們連聽他哭一聲的福氣都沒有……對不起,對不起……”
“不!不……”楚王給了飛雪一個堅實的擁抱。“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我沒有盡到照顧好你們的責任,讓你一直掙扎在生死邊緣,讓我們的孩子塵緣如此之淺……”男兒若到傷心處,淚水也盡情灑。
“是我不夠好,我連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飛雪陷進了自責里。
“不怪你……”楚王擁起她,再次替她把淚擦干。“當時你跳入碧波潭的時候,是榮少卿告訴我你有了身孕,否則我也是不知的。”
“少卿?”飛雪驚訝地,“可他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也許……他是不想你再回到我身邊吧……你也知道,他對你一直不死心……”楚王醋意滿滿。
飛雪注意到楚王嘴角有淤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還疼嗎?”
“跟你的傷痛比起來,我這點小傷不值得一提。”楚王疼惜地取下她的手,“你呢,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養好身體,千萬別留下什么病根。我想我們一起努力,肯定還會再有自己的孩子……”
飛雪心里稍稍有些寬慰。楚王扶著她想讓她躺下休息,飛雪還是有些想不開。“可是……你不認為我是兇手了?”
“我那天喝多了,腦筋也不清楚,我說了什么我自己都記不得了。”楚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你說的那些胡話,希望你不要記在心上,不要再生氣了……從來不知道,原來你那么剛烈。我是長記性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飛雪委屈地說。
“都說了那是些混賬話……”楚王忙著解釋道,“昨天我去了你們住的那個茅屋,我看到榮少卿的床鋪離你那么近,想到你們日夜不離地在一起那么多天……我就嫉妒地發狂,恨不得拿刀殺了他……易地而處,當你知道我和別的女子糾纏不清,你會多么失望,多么難過……我知道是我錯了,錯得一塌糊涂!今夜,在這個房間里,我向你發誓,以后我絕不會沾染任何女子,包括月來軒那一位……”
“可她是你的正妃啊!”
“沒有愛情的婚姻根本就是煎熬……但是,我還是會把她當成家人,好好照顧她,就讓我做一個只對你情有獨鐘的男人吧!”
“那,寧安公主呢?”
“她是我愛上的第一位女子……鮮衣怒馬,佳人絕代,那份感情也與眾不同。可是自從遇見你,我是完全陷進去了,仿佛魂兒都被你勾走了。寧安回歸故里,確實激起了我內心的千層浪花。說實話,那一晚,她說她要把自己留給我……我確實有動搖,但我始終沒有那么做!且不說她已嫁人生子,于她聲譽有損,而是我有了你啊,怎會再去碰別的女子?即便我曾經深愛若此,我也不會對不起你!從今而后,我會把她塵封在心底,不會再開啟……”
飛雪還能再說什么呢?“我明白……往事不可追,逝者已安息,前塵舊夢都歸于濁酒一杯,飲下便可脫胎換骨……”
楚王真摯溫柔地看向她剪水雙眸,那清亮的明輝如同星光閃爍。楚王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抱著。
月來軒里依舊燈火輝煌。紫竹伺候毓冉喝了藥,又陪她說了大半夜的閑話,這會兒她反倒困意全消了。她披著一件青格子綠梅衫,站在窗子下,呆呆地看著月色出神。窗子下不時透進股股涼風,嗆得毓冉總是咳嗽。紫竹給她鋪好床,放下淺藍色的紗帳。“王妃,這都后半夜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您身子沒好全,這會兒更深露重的,可別再著了風寒。”
“我沒事……就是這心里纏了一些想不開的死結,睡不著。你說,顏飛雪怎么說有就有了呢?”毓冉既羨慕又嫉妒,連問紫竹都有些底氣不足。
“她得的雨露多,有孕是遲早的事兒。”紫竹實話實說。
“我怎么就沒有那么幸運……你說,我會有孩子嗎?”她做夢都想要個孩子。
“當然會了!您現在先要養好身體,到時候身體好了,想要有孕還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兒嘛!”
“我這病……怕是好不了了……這日子一天天的,自己都覺得乏味。想要有子嗣,只怕是難于登天……”
“您千萬不要著急!我聽一些老人說,這有孕,也得看機緣。想要懷孕的女子,必須身強體壯,心情順暢,然后輔之以營養飲食,這樣方才能成呢!所以,您現在最或缺的就是一個好的身體啊!”
毓冉聽得動了心,不禁暗暗點頭。“可……可是最重要的是王爺肯來啊!我這邊萬事俱備,他這把東風不吹,我還是一個輸啊!自打除夕夜他踏出月來軒,這都快半年了,他一次也沒有來過……我連見他一面都難啊!”
“等您身子好了,找個王爺心情好的時候,您親自去請,王爺會來的!”紫竹寬她的心。
“你說得也對,反正他答應過我,會讓我懷上他的孩子的……”毓冉伸手撫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對那一日充滿了無盡的想象。
紫竹扶著她到床邊,解下格子衫,掛在床頭的衣架上。“你說,王爺他還喜歡我嗎?”
紫竹一邊伺候她躺下,一邊謹小慎微地說道:“當然了,您是王爺的正妃,是與王爺生同衾,死同穴的人。再說了,哪個男人不喜歡深切愛著自己的女人呢?只要您溫軟一些,遇事多忍讓一些,王爺會一直喜歡您的……”
毓冉還是很受用紫竹的話的,畢竟是打小就伺候毓冉的人,毓冉的心事總能猜上幾分,說的話總能打動她的心。可話是這么說,紫竹冷眼瞧著,毓冉的身體一直慢慢變壞,子嗣只恐是黃粱一夢了。
從楚王府回家,靜川草草吃了點飯,接著便躺下了。可是她翻來覆去,輾轉難眠。飛雪的孩子沒了,她和六哥自是分外難過。還有少卿,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在她腦海里一直歷歷清晰。到底少卿對我有沒有一點點喜歡?他對飛雪念念不忘,是不是還奢望著能重得美人心?倘若少卿不喜歡我,僅僅把我當普通朋友,那我這一年多的暗戀癡戀豈不成了鏡花水月?緣起緣滅,泡沫聚散,我未必能瀟灑地放下……如若少卿對我有情意,可他為什么不說呢?上次在門口,他對我說的那些話,僅僅是醉話嗎?我是不是對他的那些醉話太當真了?也許,他是真的把飛雪當妹妹,可心思一時沒轉過來?我要不要相信這個理由?如果……他對我是真的,礙于我們身份懸殊,他不敢……或許他認為他配不上我……還有瓊芳,他愛了少卿那么久,如果知道我也對少卿愛慕已久,我們之間大概連姐妹也做不成了……我到底該怎么辦??
“公主,您怎么還不睡呢?這天都要亮了!”清雨氣急敗壞地。“我睡不著……”靜川吐了一口氣,額前碎發隨著氣流飄了起來。
“清雨!”靜川一骨碌爬起來,拉著清雨的手。“你覺得榮少爺怎么樣?”
“榮少爺……”清雨面色微難,“奴婢也未曾深交,不好說。可是榮少爺玉樹臨風,長得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個好人……”
只是好人而已。看來清雨的意見是指望不上了。“你覺得榮少爺可托付終身嗎?”
“什么?”清雨大吃一驚。“公主……您不會是看上他了吧?”
“看上他怎么了?”靜川甚是好奇清雨的態度。
“絕對不可以呀!”清雨尖叫起來,連連擺手。“聽說他是將軍府的一個下人,恐怕皇上不會答應,那公主豈不錯付了真心,徒惹傷悲?”
“原來你只是擔心父皇不答應啊……”靜川白擔了半天的憂。“這個我倒不怕,父皇說了,只要是我喜歡的人,不管出身如何,父皇都會允婚的……我只是,還摸不透他的心思……他對我到底有沒有真心呢?他一直就像一個謎,猜不透……”
“那公主為何不直接問他,也好早一點知曉他的心意,早做打算呀!”清雨的話似一股暖流,緩緩沁入她的心底。靜川想著哪次有機會一定要親口問他!
天,透著絲絲亮光。靜川一夜沒睡,可絲毫沒覺得有倦意。天色還未亮透,她洗漱了一下,到廚房做了一點清口的小菜,熬了點紅棗銀魚粥,就去了楚王府。月影斑白,清光流曳,從公主府到楚王府,沒多久就到了。
突然,影影綽綽地她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仿佛是少卿蹲在石獅子下。她快步上前,果然是少卿。他神色頹廢,目光呆滯。他是一夜不曾離開嗎?
“你……你一直守在這兒嗎?”
少卿抬了抬沉重的睫毛。他胡子拉碴,眼里的柔光一掃而過。“就算守十夜,也換不回飛雪的孩子……”
靜川了解了,他是在贖罪。“天亮了,你快些回去吧!我去看看飛雪,要是她情況有所好轉,我去你鋪子里找你。”
“不必了。”他簡短地。“讓我再待一會吧。”
靜川手里捏著提盒的盒柄,她想讓少卿淡化此事,別再耿耿于懷,可這句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手也在緊張。“飛雪的孩子沒了,我們都很痛惜,可錯不在你,你也少些愧疚吧!”她扔下這么一句就逃走了,她見不得少卿這么頹喪無神的樣子。
一大早顏文呂聽廊下丫頭們嚼舌根,說飛雪小產了。顏文呂聽了大驚失色,忙和兒子一起來看飛雪。
“飛雪……你還年輕,養好身子,孩子會有的。可別過分傷心了。月子里切不可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啊!”
“知道了,爹……您最近身體怎么樣?”飛雪詢問起顏文呂的身體。
“爹還是老樣子,不過也還好。倒是你,你看看你臉色蒼白,得多休息啊!”顏文呂坐在飛雪床邊,看著女兒受苦,他心里難過得很。
飛雪點點頭。胤堂自從進來就一直沒開口說話,只是癡癡地看著飛雪。飛雪失了孩子,他是疼在心里。自從搬進了楚王府,他變得寡言少語,也不愛笑了。觸目所及皆是飛雪與楚王恩愛無比的情景,似根根鋼針直插他的心房。飛雪的目光注意到他,其實她還是很想聽他說話的。靜川免去了丫鬟們的通報,直接就進了含情殿。顏文呂看見公主來了,連忙拉著兒子給靜川跪下。還沒等顏文呂說話,靜川接著把他拉了起來。楚王也趕緊來扶。
“老人家,您別這么多禮。您是飛雪的養父,自然是我們的長輩。你這樣三跪九叩的,太見外了。”靜川非常過意不去。
“老朽區區草民,見了公主大駕,理應行跪拜之禮,免得招惹是非,還是守著規矩的好。”顏文呂緊守臣子本分,前車之鑒,讓他時刻腦筋清醒。飛雪也不好說什么,只是沖楚王尷尬地笑笑。顏文呂又走近床邊,拍了拍閨女的手。“飛雪,你好好養著。我和胤堂先出去了。”飛雪邊點頭,邊去看胤堂。他的眼睛,深情而又不舍,還漾著一層薄薄的淚影。飛雪目送他們離去。靜川把提盒放到桌子上,給飛雪盛了一碗粥。
“這是我一早熬的,補血養氣的,你多喝點。這樣身子也好得快一些。”楚王接了過來,一勺勺地喂給她喝。靜川看著他倆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模樣,笑得好開心。
“看樣子,你倆的心結已經云淡風輕了!”
飛雪羞答答地笑了笑。
“那好,我不打擾你們了。我……要先走了。”靜川古靈精怪地戲謔道。
“不送啦!”楚王默契地沖她擺手。
“六哥,你就是重女色輕手足……”靜川猙獰著鼻子,一本正經地邊教訓他邊往門邊退走。
“你知道就好。”楚王故意激他。靜川會意地笑了笑,掩上了房門。“不知道母妃怎么生了她這么個調皮搗蛋的丫頭,嘴里沒有一句正經的。”楚王戲嗔。
“是王爺嘴里沒有一句正經的,卻還要賴別人。”飛雪嘴上不饒人。楚王抿嘴一笑,將碗勺放到床頭的桌子上。“有件禮物要送給你!”楚王去飛雪梳妝臺,取了一個錦盒回來。
“是什么禮物呀?”
他神神秘秘地打開盒子,里面裝著兩個一模一樣,并且繡著相同花色的錦囊。“我們在一起這么久,一直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定情信物。直到你離開我的這一個月,我才知道這定情信物應該是什么?”
飛雪好奇地問:“是什么呢?”
楚王從錦囊下面取出一把小剪刀,捋過耳后的一束頭發,毫不猶豫地剪下一小撮,放在腿上。又輕輕地掠過飛雪的青絲,小心翼翼地剪下一縷。然后把兩縷頭發摻成一股,再將這股平分成兩束。飛雪明白了,他這是在結發。他小心地將這兩束頭發用紅繩一一系好,再分裝到事先備好的錦囊里。將兩個錦囊的緊口紅繩一拉,頭發就被緊緊地束在里面了。楚王將其中一個交給她,另一個放在自己的手心。“兩個完全一樣的,咱倆一人一個,這就是我們的定情信物……”飛雪摩挲著錦囊上精致的花紋,那是一株寒梅。她不禁想起去年除夕夜那一樹凌雪綻放的幽香。冰姿有仙風,傲骨不知寒。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飛雪定定地看向他眼波深處,他深邃而又清亮的眼眸流淌著深情不減。“王爺,我不是你的發妻,能與你結發之人只有楚王妃……”
“可我只想與你結發……”楚王堅定不移。“毓冉雖是我的正妃,卻算不得情投意合,怎能與我恩愛不疑呢?我只想一心一意地待一人,不相欺,不相棄,不相負……”
“不相欺,不相棄,不相負……”他的誓言似一縷春風如入無人之境,綠遍她的心旌,給她干涸的心原注入新生。飛雪百感交集,感動得淚如雨落。她緊緊地勾住楚王的脖子。一生一世一雙人,是世間最美好的愛情。
話說靜川急急忙忙地跑出來,也是為了少卿。她跑到大石頭下一看,少卿不在了。靜川環顧四周也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他會不會是自己回去了?靜川一路小跑跑到了少卿的茶館。可是茶館鎖著門。少卿到底去了哪?靜川又沿著回路去找,結果在一家酒館發現了少卿。他的桌子前橫七豎八地躺著五六個酒瓶,人也醉醺醺地趴在桌上,不省人事。靜川付了賬,架起少卿,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少卿酒醉,身子特別沉,靜川小小的身軀負重前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扶回茶館。
關心則亂,靜川顧不得自己女子的身份,從他的腰間摸到了茶館的鑰匙,并將他安置在里屋的床上,為他脫去鞋靴。又擰了一塊濕毛巾,為他擦拭額頭和臉頰的酒氣。少卿酣睡著,嘴里還念叨著:“對不起,對不起……”他的手臂還四處揮舞著,“我……我不是個好哥哥……”靜川聽得糊里糊涂的,以為他酒后胡話。
“你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是為了飛雪嗎?你瞧我的問題問得多傻,除了飛雪,這世上恐怕沒有人值得你如此了……”靜川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卿,從沒有如此肆無忌憚地看著他,他的臉孔俊朗清逸,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她摸了摸他的劍眉,眉黑而濃,傲骨有力。突然,靜川的手被少卿抓住了。“別走,別走,你陪著我……”靜川聽著少卿的“胡言亂語”,你說的是我嗎?少卿將靜川的手緊貼在胸膛上,熨帖得那么順其自然。靜川就有些不舍了,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任其光明正大地“侵犯”。這樣一坐就是一整天。
傍晚,天快黑了。靜川又累又餓,最后累倒在少卿懷里。經過了一天的休整,少卿身體漸漸蘇醒。他發現靜川正安詳地睡在他的身側,她朱唇微啟,燦若夏花,那一瞬,簡直美入天際。他抬起手,微微觸了一下她的面頰。
她醒了。
“你好些了嗎?”靜川虛捋了一下鬢邊的亂發,掩飾她的尷尬。
少卿坐起來,不好意思地道:“我沒事了,勞煩公主照看,實在過意不去。”
“在你心里是不是從來只把我當成公主?你就不能換個身份來看我?”靜川的眼睛哀怨纏綿。
“少卿只是一介布衣……公主金枝玉葉,只怕少卿高攀不上……少卿令公主錯愛了。”少卿言辭懇切。
“喊我的名字……”靜川靠他更近,眼睛一瞬兒盯著他。
“公主……”少卿承受不住她的眼波,“你是皇上的掌珠,將來自會有達官顯貴家的公子與你匹配。但愿你將我這山野村夫早早忘了……”
“我憑什么聽你的話?”靜川眼里蓄淚,毫不屈從。
“因為這是一條走不通的路,你必須要及時轉身回頭……”少卿的坦然并沒被靜川領情,反而更激起了靜川心坎兒里的浪花。
“我不想回頭……”
“那你會很痛苦……”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能夠轟轟烈烈地愛一場,我認了……”
“早知此恨綿綿不絕,不如及早拔劍斷情,趁現在陷得不深……”少卿還是拒絕。
“我已經陷得太深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她伸出手,攀住少卿,眼神悠悠。“你呢?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少卿不敢看她的眼睛,將眼眸深藏進去。“你知道嗎?我有多羨慕寧安姐姐……她敢愛敢恨,敢作敢當,敢怒敢言,活得坦坦蕩蕩,死得轟轟烈烈。即便她知道,六哥最后到底還是愛上了別人,她還是對所愛的人毫無保留,全心付出。哪怕最后風流云散,黃土青冢,能擁有這樣一個值得所愛的知己,能成就一段超越生死的佳話,也不枉此生了……”
榮少卿啊榮少卿,你還不如一個女子堅強!他暗自嘆息,默默地盯著靜川許久,終于不再遲疑。他將靜川擁入懷中,緊緊地抱著。
無獨有偶,這一幕到底還是落入了瓊芳的眼中。情敵已立,瓊芳分外眼紅。斜陽草樹中,她落寞地站在窗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陣孤獨感。她本是一番好意來看少卿,手里還捏著打算要送出去的手帕。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孤棲無鄰的寒鴉,立于樹顛,絕于蒼穹,無人問津,凄苦難挨。少卿薄情寡義,靜川橫刀奪愛,論道慘絕痛極時,直指乾坤錯!她要報仇,她要雪恨,她要讓其付出代價!
瓊芳一直站在外邊。晚飯時候,少卿送靜川出門。瓊芳藏身在茶館拐角處。靜川緊牽著少卿的手,不舍得松開。“我要走了……我明天再來看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喝那么多酒了。”
“我知道,真不用我送你回去?天已經黑了,我怕路上不安全。”少卿不免擔心起來。
靜川羞澀地貼在少卿耳畔,紅著臉道了句“今晚我會想你的”就溜走了。少卿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好了一大半。剛要關門睡覺,瓊芳卻赫然站在他眼前。“瓊芳?怎么是你?”
少卿大吃一驚,她會不會發現了自己和靜川的關系?
“恭喜你,少卿!”瓊芳一臉諷刺,扯出了一個鄙夷的笑容。“你和顏飛雪還真是一路貨色,她呢,從公主府搖身一變、脫胎換骨,成了楚王最寵愛的姬妾。你的手段就更高了,甩了我這個將軍府的大小姐,直接攀上了靜川公主這樣的高枝,當真是前途無量啊!”
“你不要亂說!”少卿急急打斷她。“楚王和飛雪是真心相愛,我和公主也是兩情相悅,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哼!”瓊芳鼻子里倒出一聲涼氣,“真心相愛?兩情相悅?誰知道你們兄妹倆背地里打得什么如意算盤!不過,我提醒你一句,別忘了,楚王和靜川可都是你仇人的兒女,你們兄妹倆和仇敵的兒女談情說愛,試問你們的父母在天之靈能夠心安嗎?”
此語一出,似晴天霹靂。少卿有些被愛情沖昏了頭腦,這不是普通的仇恨,那是不共戴天的殺父殺母之仇,他能坦然接受靜川的感情嗎?
瓊芳看到少卿的表情,知道自己已戳中他的要害,臉上不由得生出一絲快慰。就算她得不到少卿,她也不會讓別的女人得到,也不會讓少卿過得心安理得。這是她一貫的作風。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瓊芳有備而來。
少卿緩過神來,心不在焉地請她進去。瓊芳環視著四周,屋里陳設極其簡單,可以說是簡陋不堪。想想少卿的身世也是可憐,一輩子低三下四的,沒過過什么好日子。“趕明兒,我帶幾個人把你這裝飾一下,換換家具,外間茶館的桌椅板凳也都你換新的來。你這開門迎客,到底不能太寒酸了。”
“不必了。”少卿果斷地拒絕,“我現在搬出來住,也不好再與將軍府有什么牽扯。”
“你倒把界線劃得很清楚,你這輩子是不是都不想與我再有關系?”瓊芳用食指戳著他的胸膛問道。
少卿默立著。
“我告訴你,你這輩子都逃不開我……咱倆打個賭吧,兜兜轉轉,你還會是我周瓊芳的人!”
少卿依然不語。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將是主宰你生命的人!”因為瓊芳相信,掌握那個事關他們兄妹倆的身世之謎,少卿就跳脫不開她的五指山。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因為愛我還是恨我,才緊咬著我不放……”少卿微微搖頭。
“愛也好,恨也罷!”瓊芳面目似被麻痹了一般,“反正我已被你們傷得體無完膚,千瘡百孔了。你不顧一切地悔婚,靜川背著我,竟和你勾勾搭搭,你們聯合起來背叛我,這口氣我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的!”
“瓊芳……”少卿還想勸她懸崖勒馬。“你太偏激了!這不叫背叛!我為什么悔婚,你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你耍心計騙我,我不會答應娶你!至于公主,她原是無辜……”
“她無辜?”瓊芳一臉不屑,憤懣不平。“她外表的確柔弱無辜,可她滿肚子陰謀詭計,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她一早就愛慕你,所以在我們要訂婚的時候,她才會從中搞破壞。要不是她把那件事告訴你,我們一定會成親的!”
“就算成了親,那也是建立在欺騙和隱瞞上的婚姻,沒有愛情為紐帶,這樣的婚姻也會名存實亡。”少卿直言不諱地反擊。
瓊芳不以為然。“你沒試過,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瓊芳……”少卿還是苦口婆心,“別再執迷不悔了,對于一個眼里心里都沒有你的男人,你還留戀什么?你貌美聰慧,又是將門之后,你的婚姻大事何愁啊?你如果少些戾氣,多些寬容,加上我們從小到大青梅竹馬的感情,我們可以是一輩子的知己好友。”
“太遲了……”瓊芳后退一步,悠悠地喊出口。“當我滿心歡喜著要成為你的新娘,當我憧憬著婚后我們可以夫唱婦隨、相敬如賓,可以同宿同棲、生兒育女……可你,你在萬眾矚目之下退婚,讓我顏面掃地,成為整個北京城的大笑話!我還怎么寬容,怎么大度!”
“瓊芳——”少卿還想說什么,卻被瓊芳打斷。“你別再說了……”她及時捂住耳朵,逃開他的語言攻勢。“我不想聽!路是自己選的,我九死猶未悔!但愿,你同我一樣,也不要后悔!”
她拉開門,匆匆消失在夜色中。雖是夏日,夜月微涼,蟬鳴噪響,聒碎此心。少卿走出屋子,悵望灰天。遙夜清風,月光如波,星影寥寥,心跡沉沉。立于天地之間,他該作何選擇?無可否認的是,靜川的父皇的確逼死了自己的爹娘。而他和飛雪又同時愛上了仇人的子女!天道有輪回,命中有注定嗎?靜川純真良善,他怎可令其傷心辜負?楚王雖不合其心意,卻也堪稱良配……這一次,他就像是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彷徨無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