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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第一講 詩之謎
首先,我要明白地告訴各位可以從我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說呢,不能得到什么。我覺得我在第一場演講的標題上犯了一點小錯誤。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場演講的標題是“詩之謎”,而整場演說的重點就在這一個“謎”字上。所以你或許會覺得這個謎是最重要的。更糟的是,你或許會認為我自己誤以為已經找到了閱讀謎題的正確方法。事實上我沒有什么驚世的大發現可以奉告。我的大半輩子都花在閱讀、分析、寫作(或者說試著讓自己寫作)以及享受上。我發現最后一項其實才是所有之中最重要的。至于享受人生方面,得到的最后結論是我要在詩中“小酌”一番。的確,每次面對空白紙張的時候,總會覺得我必須要為自己重新發掘文學。只不過無論如何我是無法回到過去了。所以,正如我說過的,我只有滿腔的困惑可以告訴你。我已經快要七十歲了。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都貢獻給了文學,不過我能告訴你的還是只有困惑而已。
偉大的英國作家與夢想家托馬斯·德·昆西[1]寫過——他的著作有十四巨冊,篇幅長達幾千頁——發現新問題跟發現解決老問題的辦法比較起來,其實是同樣重要的。不過盡管如此,我還是無法告訴你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只能給你提供一些經年累月的困惑而已。而且,我為什么需要擔這個心呢?哲學史為何物?哲學不過是一段記錄印度人、中國人、希臘人、學院學者、貝克萊主教[2]、休謨、叔本華,以及所有種種困惑的歷史而已。我只不過想與你分享這些困惑。
我只要翻閱到有關美學的書,就會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會覺得自己在閱讀一些從來都沒有觀察過星空的天文學家的著作。我的意思是說,他們談論詩的方式好像是把詩當成一件苦差事來看待,而不是詩應該要有的樣子,也就是熱情與喜悅。比方說吧,我是滿懷著崇敬的心情來拜讀貝內德托·克羅齊[3]在美學方面的著作,而我也曾做過這樣的定義,詩和語言是一種“表達”(expression)?,F在,如果我們想到某種東西的表達方式,接下來我們就又會回到形式與題材的老問題上了;而如果我們想到的剛好又不是特定事件的表達,那么能帶給我們的就真的是微乎其微了。所以我們慎重地接受了這樣的定義,然后才開始嘗試其他的可能。我們嘗試了詩;我們也嘗試了人生。而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說,生命就是由詩篇組成的。詩并不是外來的——正如我們所見,詩就埋伏在街角那頭。詩隨時都可能撲向我們。
現在,我們很容易就會陷入一個常見的誤解。比如說,我們會覺得,如果我們讀的是荷馬,或是《神曲》,或是弗雷·路易斯·德·萊昂,或是《麥克白》的話,我們就是在讀詩了。不過,書本只不過是詩的表達形式而已。
我記得愛默生曾經在某個地方談過,圖書館是一個魔法洞窟,里面住滿了死人。當你展開這些書頁時,這些死人就能獲得重生,就能夠再度得到生命。
談到貝克萊主教(請容我提醒各位,他可是預言美國將會壯大的先知),我記得他曾經寫過,蘋果的味道其實不在蘋果本身——蘋果本身無法品嘗自己的味道——蘋果的味道也不在吃的人嘴巴里頭。蘋果的味道需要兩者之間的聯系。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一本書、一套書,或許一座圖書館身上。究竟書的本質是什么呢?書本是實體世界當中的一個實體。書是一套死板符號的組合。一直要等到正確的人來閱讀,書中的文字——或者是文字背后的詩意,因為文字本身也只不過是符號而已——這才會獲得新生,而文字就在此刻獲得了再生。
我現在想到了一首大家都知道的詩;不過或許你們從來都沒注意到,這首詩其實有點奇怪。完美的詞藻在詩中看起來一點都不奇怪;它們看起來好像都很理所當然。所以我們很少會感激作家們經歷過的痛苦。我想到了一首十四行詩,這首詩是一百多年前住在倫敦的一位年輕人寫的(我想他就住在漢普斯坦吧!),這名年輕人就是約翰·濟慈,他后來死于肺病。而這首詩就是他最有名,或許也是他最廣為人知的十四行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史詩〉》(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我在三四天前構思這場演講的時候想到了這個點子——這首詩奇怪的地方在于內容寫的就是詩的經驗。你一定會背這一首詩,不過我還是要各位再聽一次這首詩最后幾行是如何的波濤洶涌、如雷貫耳:
之后我覺得我像是在監視星空
一顆年輕的行星走進了熠熠星空,
或像是體格健壯的庫特茲他那老鷹般的雙眼
盯著太平洋一直瞧——而他所有的弟兄
心中都懷著荒誕的臆測彼此緊盯——
他不發一語,就在那大然山之巔。
我們在這里就有了詩意的體驗。喬治·查普曼[4]是莎士比亞的好朋友,也是他的死對頭,他當然已經作古了,不過就在濟慈讀到他所翻譯的《伊利亞特》或是《奧德賽》的時候,突然間他又活了過來。我想莎士比亞在寫到以下這幾句詩的時候,他心中想到的一定是喬治·查普曼(不過我并不是研究莎士比亞的專家,我也不敢確定):“是否他的偉大詩篇聲勢壯盛,/要前去掠劫你這稀世之珍?”[5]
這首詩里頭有一個字對我而言相當的重要:《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史詩〉》。我想,“初”這個字眼對我們來說最為受用。在我閱讀濟慈這幾行巨力萬鈞的詩句時,我在想或許我只是忠于我的記憶而已?;蛟S我從濟慈的詩里頭所真正得到的震撼,遠遠來自我兒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記憶,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大聲朗讀這首詩時的印象。事實上,詩與語言都不只是溝通的媒介,也可以是一種激情,一種喜悅——當理解到這個道理的時候,我不認為我真的了解這幾個字,不過卻感受到內心起了一些變化。這不是知識上的變化,而是發生在我整個人身上的變化,發生在我這血肉之軀的變化。
我們回到《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史詩〉》這首詩的文字上,我想濟慈在讀過《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等多本大部頭的著作之后,他是否也感受到了這股震撼。我認為第一次閱讀詩的感覺才是真實的感覺,之后我們就很容易自我沉溺在這樣的感覺中,一再讓我們的感官感受與印象重現。不過就正如我所說的,這種情形有可能是單純的忠于原味,可能只是記憶的惡作劇,也可能是我們搞不清楚這種熱情是我們現在有的,還是從前就感受過的。因此,我們也可以說,每一次讀詩都是一次新奇的體驗。每一次我閱讀一首詩的時候,這樣的感覺又會再度浮現。而這就是詩。
我曾經讀過一個故事,美國畫家惠斯勒有一次到了巴黎的咖啡館,那邊有人正在討論遺傳、環境、當代政治局勢等會影響藝術家之類的論點。惠斯勒這時開口說話了:“藝術就這么發生了?!币簿褪钦f,藝術本身有一些神秘的成分。而我就要用一種全新的觀點來詮釋他的論點。我會這么說:每當我們讀詩的時候,藝術就這么發生了。這樣的說法或許會一筆抹煞掉大家界定經典作品的條件,像是經典作品一定要歷經時間的錘煉,一定要流傳久遠,而讀者也一定永遠可以從中找尋到美。不過我希望我在這點真的是搞錯了。
或許我要先簡短地為各位介紹一下書籍史。就我記憶所及,希臘人并沒有充分地使用書籍。當然,當時大多數人的偉大導師都不是偉大的著作家,而是演說家,這是事實。想想看畢達哥拉斯、基督、蘇格拉底,還有佛陀等人吧!不過既然我都已經提到了蘇格拉底,我想我就順便討論一下柏拉圖吧!我記得蕭伯納說過,柏拉圖是創造出蘇格拉底的劇作家,就像是那四位福音傳教者創造出耶穌一樣。這樣的說法或許有點夸大,不過還是有一定的真實性。在柏拉圖的《對話錄》當中,他用一種相當輕蔑的態度來討論書籍:“書是什么東西?就像是一幅畫,書好像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生物;不過,如果我們問它問題的話,它是不會回答的。然后我們就認為它已經死了?!盵6]為了要讓書本起死回生,他創造了柏拉圖的對話錄——很高興這是為我們而做的——這本書也預先解決了讀者的困惑與疑問。
不過我們或許也會說,柏拉圖對蘇格拉底是懷有殷切渴望的。就在蘇格拉底死后,柏拉圖常會自言自語地說:“要是蘇格拉底的話,他會對我這個問題說些什么呢?”然后,為了再次回顧這位他所摯愛的大師的聲音,他才寫下了這些對話錄。在有些對話中,蘇格拉底代表的是真理。但在其余的對話中,柏拉圖會刻意夸大他許多的情緒。有些對話并沒有結論,因為在柏拉圖寫下這些對話的時候,他都還在思考;當他寫下第一頁時,還不知道最后一頁的結論呢!他放任思緒漫游,而且也讓這樣的情緒戲劇化地感染到其他人身上。盡管蘇格拉底已經飲鴆自盡了,不過我想柏拉圖主要的目的就是要營造出蘇格拉底還在他左右的幻象。我覺得這種說法是真的,因為在我的生命當中也曾深受多位大師親炙。我很驕傲能夠成為他們的門生——我也希望自己是個合格的好學生。每當我想到我的父親,想到偉大的猶太裔西班牙作家拉斐爾·坎西諾斯-阿森斯[7],當我想到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斯[8]的時候,我也會想要聽到他們的聲音。有的時候我還會訓練自己模仿他們的聲音,為的就是自己也能夠擁有跟他們一樣的思考方式。他們總是與我同在。
我還有另外一句名言,這是一位教堂神父說過的話。他說,把一本書交到一個無知的人手中,跟把劍交到小孩子的手中是一樣的危險。所以說,對古代的人來說,書只不過是暫時的替代品而已。在塞內加許多的書信當中,有一封是他向大圖書館抗議的信;很久以后,叔本華也寫到,很多人誤以為買了一本書也就等于買了整本書的內容了。我有時候看到家中的藏書,會覺得在我把這些書全部讀完之前,我恐怕早就已經翹辮子了,不過我就是無法抗拒繼續購買新書的誘惑。每當我走進書店找到一本與我的興趣有關的書——比如說有關古英文或是古斯堪的納維亞的詩文——我就會對自己說:“我不能買這本書,真可惜,因為家里早已經有一本了?!?
同樣是古代哲人,東方哲學家對于書本卻有另一套不同的看法。東方有一種天書(Holy Writ)的觀念,也就是一些由神明寫成的書;也因此有了《古蘭經》、《圣經》等種種這樣的書籍。套用施本格勒[9]在《西方的沒落》一書討論過的實例,我也要舉《古蘭經》為例來討論。如果我沒搞錯的話,記得伊斯蘭教神學家認為《古蘭經》早在世界誕生之前就已經存在了?!豆盘m經》雖然是以阿拉伯文寫成的,不過伊斯蘭教徒卻認為《古蘭經》的存在還在語言之前。當然,我也讀到過這樣的說法,這一派人士不認為《古蘭經》是上帝親筆所寫,而認為《古蘭經》具體呈現出所有上帝的特質,即他的正義、他的慈悲,以及他所有的智慧都可以在書中找到。
隨后,這種天書的觀念也傳入了歐洲——我想,這樣的觀念也不完全是錯誤的。蕭伯納有一次被人問道(我好像常常引述他的事跡),《圣經》究竟是不是圣靈的作品呢?蕭伯納回答:“我覺得圣靈寫過的書不只是《圣經》而已,而是所有的書?!碑斎焕?,圣靈要寫下所有的書是很難的——不過,我認為所有的書的確都值得你來閱讀。我想,荷馬在與靈感交談的時候也是這個意思。這也是希伯來人與彌爾頓的觀念,他們認為圣靈的殿堂是如此的圣潔,也是人類純真的心靈所在。在我們比較不那么綺麗的神話里頭,我們談到了“下意識”(subliminal self),也就是“潛意識”(subconscious)。當然了,跟繆斯女神或是圣靈的文字相比,這些文字是有點粗野的。我們仍然要忍受我們當代的神話。因為其實這些文字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
我們現在要談論“經典”(classics)的概念。我必須承認,我認為書本并不真的是重要到需要我們精挑細選,然后還要我們迷迷糊糊地崇拜。不過書本真的是美的呈現。而書本也真的需要如此,因為語言是永遠不斷在變更的。我個人非常著迷于字源學,而我也要提醒各位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字源(我非常確定各位懂得的字源學知識一定比我來得多)。
比方說,在英文里頭有一個動詞叫做“嘲笑”(to tease)——這是相當調皮的字。這個字代表的是一種玩笑。在古英文里頭,tesan這個字的意思是“用劍傷害別人”,在法文里,navrer的意思是“用劍刺穿別人的身體”。接下來我們要討論另外一個古英文字preat,你可以在《貝奧武甫》[10]開頭的第一句找到這個字,這個字的意思是“一群憤怒的群眾”——也就是說,這個字就是“威脅”(threat)的來源了。如此一來,字源就可以如此無止境地循環下去了。
不過現在就讓我們來討論一些特殊的詩句吧。我從英文里舉例的原因是我個人對英國文學有特別的喜好——當然啦,盡管如此,我對英國文學的知識還是有所局限的。英文里頭有例子:詩自己創造出自己。例如,我并不認為“生命的終止”(quietus)以及“錐子”(bodkin)這兩個字有多美;相反的,我會說這兩個字還有點粗俗呢。不過,只要我們想到這一句話,“而此時他自己盡可以自求解脫/只需一把小小的匕首”(When he himself might his quietus make/With a bare bodkin),我們又會想到哈姆雷特說過的那一番偉大的話了[11]。因此,這些文字之所以為詩,是因為文字背后的情境——這些字眼在現代大概都沒有人敢用了,因為這些字現在都成了大家喜歡引用的名言。
不過我們也有其他的例子,或許這幾個例子還要更簡單一些。就讓我們引用一本全世界最有名的書的標題:《匪夷所思德拉曼查紳士堂吉訶德》[12]。Hidalgo這個字在今日的涵義或許有它一定的威嚴,不過塞萬提斯寫下這個字的時候,hidalgo這個字的確代表了“鄉間紳士”的意思。至于堂吉訶德這個名字,其實是相當滑稽的,就像狄更斯小說里頭的許多角色一樣:匹克威克(Pickwick)、史威樂(Swiveller)、瞿述偉(Chuzzlewit)、退斯特(Twist)、史魁而(Sguears)、愧而普(Quilp),如此種種。接著我們會看到“德拉曼查”(de la Mancha)這幾個字,這幾個字出現在詩文當中聽來或許會有點詩意,不過在塞萬提斯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他的用意或許是要讓這幾個字聽起來有點像是“來自堪薩斯的堂吉訶德”這樣的感覺(如果在座有人是來自堪薩斯的,我向你致歉)。這樣子你應該可以了解這些字的意思有了多大的改變,還有這些字也因此變得多么尊貴了吧。你也看到一個奇怪的事實:也就是因為塞萬提斯這個老兵作家開了“拉曼查”(La Mancha)這么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現在卻使得“拉曼查”成了文學史上流傳最為久遠的字眼之一。
我們現在來舉另外一個詩也面臨了改變的例子。我現在想到的是一首由羅塞蒂[13]所寫的十四行詩,這首詩的標題名叫《涵蓋一切》(Inclusiveness)。因為比較不那么美,所以也比較沒那么受人注目。這首詩是這么開頭的:
男人注視沉睡中的小孩時在想些什么?
而這張臉注視父親冰冷的臉又在想些什么?
或許他是憶起母親親吻他的雙眸,
在他父親追求母親的時候,她的吻該有多柔?[14]
電影的問世也教導了我們迅速跟隨影像的本事,所以我想這幾行詩在今日讀來,或許還比八十年前剛完成的時候更為鮮明吧。在第一行詩里頭,“男人注視沉睡中的小孩時在想些什么?”我們看到了一位父親俯身注視沉睡中小孩的臉。在第二行里頭,就像是在一出好電影里我們會看到的影像轉換技巧一樣:我們看到了孩子的臉俯在面生的父親臉上?;蛟S我們近來在心理分析領域的研究讓我們對這幾行詩更為敏感吧:“或許他是憶起母親親吻他的雙眸/在他父親追求母親的時候,她的吻該有多柔?”當然,在這里我們可以感受到英文母音的溫柔,像是“沉思”(brood)、“追求”(wooed)這幾個母音的美感?!白非蟆边@個字的美感就在字面的本身——不在于“追求她”,就單單只是“追求”而已。這個文字本身就已經余韻無窮了。
不過也有其他形式的美。我們就舉一個曾經相當普遍的形容詞吧。我不懂希臘文,不過我覺得希臘文真的很oinopa pontos,翻譯成普通英文的話就是“暗酒色的大?!薄N伊舷搿鞍怠保╠ark)這個字是為了要讓讀者更容易明了才偷偷放進來的?;蛟S這句話的翻譯應該是“如酒般的大?!?,或是其他類似的意思。我可以確定荷馬(或是其他許多記錄荷馬的作家)在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他們腦子里想的就是大海;這個形容詞用得相當直接。不過到了現代,在我們嘗試過了這么多花哨的形容詞之后,如果我或是任何一位在座的仁兄也寫了“暗酒色的大?!边@樣的一首詩,這就不只是重復希臘人當初寫過的詩了。相反的,這就是重返傳統了。當我們講到“暗酒色的大?!钡臅r候,我們想到的是荷馬以及他和我們之間長達三千年的差距。所以盡管寫下的字或許有所雷同,不過當我們寫下“暗酒色的大?!边@樣的詩句時,我們其實還是寫了一些跟荷馬當初完全不同的東西。
照此說來,語言是會轉變的;拉丁人都知道這一點。而且讀者也在轉變。這就帶領我們回到了希臘人一個古老的隱喻——這是一個比喻,或許也是一個事實,就是沒有人能夠把腳放到同樣的河水里頭兩次。我想,這里面是有點恐懼的成分在。一開始我們很容易會想到河流是流動的狀態。我們會想:“當然啦,河水一直都在流動,因此河水也一直都在改變。”[15]接下來,我們心中可能會涌現一股畏懼,我們感受到了我們也在改變——我們跟河水一樣也一直都在改變,也很容易幻滅。
無論如何,我們都毋須太過擔心經典作品的命運,因為美是永遠與我們同在的。我要在此引用另外一首由勃朗寧[16]寫的詩,他在現代或許已經是一位遭到大家遺忘的詩人了。他說道:
就當我們處在最安逸的時刻,我們會感受到一股夕陽般的溫暖,
一種對花鐘的遐想,有人過世了吧,
就像是歐里庇得斯悲劇中歌舞團的結尾一樣。[17]
這首詩的第一行就已經充分地告訴了我們:“就當我們處在最安逸的時刻……”也就是說,美就在身邊圍繞著我們?;蛟S是以電影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或許是以某種通俗歌曲的形式;我們甚至可以在偉大或是知名作家的作品中找尋到這種感覺。
既然我剛剛提到了一位教導過我的已逝大師拉斐爾·坎西諾斯–阿森斯(這好像已經是你們第二次聽到他的名字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么現在沒有人讀他的作品)【注】,我記得坎西諾斯–阿森斯寫過一首很棒的散文詩[18],他在詩中請求上帝保佑他,把他從美中拯救出來,因為,他如此說道:“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的美了。”他覺得美已經征服世界。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個快樂的人(我希望自己在六十七歲人生成熟的年紀達到真正的快樂),也依然覺得美的確環繞著我們。
【注釋】
博爾赫斯的詩《獻給拉斐爾·坎西諾斯–阿森斯》(To Rafael Cansinos-Asséns),是這么說的:
Long and final passage over the breathtaking height of the trestle's span.
At our feet the wind gropes for sails and the stars throb intensity.
We relish the taste of the night,transfixed by
darkness-night become now,again,a habit of our flesh.
The final night of our talking before the sea-miles part us.
Still ours is the silence
where,like meadows,the voices glitter.
Dawn is still a bird lost in the most distant vileness of the world.
This last night of all,sheltered from the great wind of absence.
The inwardness of Good-bye is tragic,
like that of every event in which Time is manifest.
It is bitter to realize that we shall not even have the stars in common.
When evening is quietness in my piano,
from your pages morning will rise.
Your winter will be the shadow of my summer,
and your light the glory of my shadow.
Still we persist together.
Still our two voices achieve understanding
like the intensity and tenderness of sundown.
本詩由羅伯特·菲茨杰拉德(Robert Fitzgerald)翻譯,摘錄自《博爾赫斯詩選:1923—1967》,諾曼·托馬斯·迪·喬凡尼編(紐約:德拉科特出版社,一九七二年)第一百九十三頁,第二百四十八頁?!幷咦?
【注釋完】
一首詩是不是出自名家之手,這個問題只對文學史家顯得重要。為了方便討論的緣故,讓我們假設我已經寫下一行相當美的詩;讓我們就以此為前提來討論吧。一旦我寫下這一行詩,這一行詩對我來說就一點也不重要了,因為,正如我所說過的,這一行詩是經由圣靈傳到我身上的,從我的潛意識自我中浮現,或許是來自其他的作家也不一定。我常常會覺得,我只不過是在引用一些我很久以前讀過的東西,寫下這些東西不過是重新發掘。也許詩人都藉藉無名的話,這樣子還會好一點。
我談到了“暗酒色的大海”,而且既然我的興趣是古英文(如果各位有勇氣或是有耐心還來聽我其他演說的話,我很擔心各位還會接受到更多古英文的摧殘),我也要回顧一些我覺得相當美的古英文詩句。我會先用當代英文說一次,然后我還會再用九世紀較為僵硬、母音也比較長的古英文再說一次:
白雪自北方飄落;
冰霜覆蓋了曠野;
冰雹覆滿了大漠,
這種子最為冷冽。
Norpan sniwde
hrim hrusan bond
h?gl feol on eorpan
corna caldast.[19]
這讓我們再度回到我所說的荷馬:當大詩人寫下這幾行詩的時候,他只不過是記錄下發生過的事而已。這種情形在公元九世紀當然是相當奇怪的,因為當時的人都是用字源、寓言意象等種種來思考的。而他只不過是訴說一些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已。不過在我們現在讀到這首詩的時候,
白雪自北方飄落;
冰霜覆蓋了曠野;
冰雹覆滿了大漠,
這種子最為冷冽……
這里面可是詩中還有詩的。這首詩是由一位默默無聞的撒克遜人在北海岸邊所寫下的——我想大概是在諾森伯蘭寫的吧;這幾行詩是如此的直接、如此的坦率、如此的哀戚,經過了幾個世紀流傳給了我們。我們現在就有兩種情況了:其中一個就不用我多說了,這種情況是時間貶低了詩的價值,文字隨著時間也失去了它的美;另外一種情況就是時間的流逝不但沒有降低詩的評價,反而更豐富了詩的內涵。
我打從一開始就談過詩的定義了??偨Y說來,我要說的是我們都犯了一個常見的通病,我們常會因為無法為某些東西下定義,就說我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我們如果是處在一個切斯特頓[20]式的情緒下(我認為這是最佳的情緒狀態之一了),我或許會說我們只有在完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才能為某些事情下定義。
例如,如果要我為詩下定義的話,這件事會讓我忐忑不安的。如果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的話,我就會說出這樣的話:“透過文字藝術化的交錯處理,詩可以表達出美的事物。”對于字典或是教科書來說,這個定義或許已經是一個不錯的答案了,不過我們還是會覺得這樣的定義未免過于薄弱。應該還要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就是一種不但能夠鼓舞動手寫寫詩,還要讓我們心領神會的感覺。
這就是我們所知道的詩。我們對詩可以說是已經知之甚詳,我們無法用其他的文字來為詩下定義,這就像我們無法為咖啡的味道下定義,或是無法為紅色黃色,無法為憤怒、愛與仇恨,或是日出日落,還有對國家的愛來下定義一樣。這些東西的感受已經深藏在我們的內心當中,這些感受只有通過我們共有的符號來表達。既然如此我們干嗎還需要其他的文字?
你或許對于我所舉的例子無法茍同?;蛟S我明天會想到更好的例子也不一定,或許我應該引用另外一段文字才是。不過既然各位也都能隨意地舉例來理解,所以你們也就毋須太過在意我所舉的荷馬、盎格魯-撒克遜詩人,或是羅塞蒂的例子。大家都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詩。當你讀到詩的時候,你會感受到詩的質感,那種詩中特有的悸動。
總括來說,我引用了一句圣·奧古斯丁的話,我覺得這句話在這里引用相當的貼切。他說過:“時間是什么呢?如果別人沒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過如果有人問我時間是什么的話,這時我就不知道了。”[21]而我對詩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們通常是不太會對定義的問題感到困擾的。不過這次我真的是茫然無知了,因為我對抽象式的思考一點都不在行。不過在接下來的講座當中——如果你們還受得了我的話——我會舉一些比較具體的例子。我會談談隱喻,談談文字中的音樂,談談詩是不是有可能翻譯,以及說故事的方法——也就是說,我會談到史詩,談到這種最古老、也或許是最英勇的一種詩體。不過我會做出什么結論呢,就連我自己現在也都還不知道。我最后會以一場名為“詩人的信條”的演講作為我整個講座的總結,我會在那場演講中為自己的生涯辯護,也會讓在座一些對我有信心的來賓放心,接下來的講座不會再像今天第一場這樣既笨拙又零散了。
注釋:
[1]Thomas de Quincey(1785—1859),英國散文作家及評論家,以《一個英國鴉片服用者的自白》聞名。
[2]Bishop Berkeley(1685—1753),愛爾蘭哲學家,提出新的感覺理論,拋棄傳統的物質實體概念。
[3]Benedetto Croce(1866—1952),二十世紀前半期意大利最著名的哲學家,同時也是歷史學家和文藝批評家。
[4]George Chapman(1559—1634),英國詩人、劇作家。
[5]威廉·莎士比亞,第八十六首十四行詩?!幷咦?
[6]毫無疑問,博爾赫斯在此想到的是柏拉圖的《斐多篇》(Phaedrus)(275d)?!拔也坏貌幌肫痨扯啵懿恍业?,寫作跟繪畫很相像;畫家在創作的時候當然有他個人的人生觀,不過如果你詢問他的人生觀,他們也只好保持嚴肅的靜默?!备鶕K格拉底的說法,教導與溝通都只能經由口語的方式進行;而這就是“真正的寫作方法”(278b)。用筆墨書寫就好比用“白開水”來寫作,因為文字無法自我辯護。因此,口語的語言——“也就是活生生的知識,是有靈魂的?!薄獣葧鴮懙奈淖謥淼脙炘?,而書寫的文字也不過就是字面的意象而已。用筆墨書寫的文字無法辯解,也只有相信的人才不會要它們辯解?!幷咦?
[7]坎西諾斯–阿森斯(Rafael Cansinos-Asséns,1882—1964),安達盧西亞作家,而博爾赫斯對他“令人驚艷的回憶”更是他百說不厭的話題。早在一九二〇年初,這位阿根廷年輕作家就已經經常光顧這里的文藝圈了?!芭龅剿?,我就好像是進入了東方與西方的圖書館?!保_貝托·阿利法諾《與博爾赫斯談話》,第一百〇一至一百〇二頁)坎西諾斯-阿森斯夸稱自己可以用十四種語言跟星星打招呼(不過博爾赫斯在另外一個場合說他會十七種)——包括現代與古代的語言他都會——他還能夠翻譯法文、阿拉伯文、拉丁文以及希伯來文。參閱博爾赫斯與奧斯瓦爾多·費拉里《談話錄》第三十七頁。——原編者注
[8]費爾南德斯(Macedonio Fernández,1874—1952)極力擁護絕對的理想主義,他對于博爾赫斯的景仰可以說是與日俱增。他也是博爾赫斯曾經拿來跟亞當的開創性作比較的兩位作家之一(另外一位是惠特曼)。這位最不典型的阿根廷作家如此說道:“我寫作的原因是因為寫作能夠幫助我思考?!彼麆撟髟姷臄盗肯喈斬S富(全都收錄在《詩歌全集》[Poesias completas],卡門·德·莫拉編〔馬德里:Visor出版社,一九九一年〕),還有為數頗多的散文,包括《開始的小說》,《最近收到的報紙:無法延續》,《永恒小說之博物館:第一篇好小說》,《無形心靈術》,《布宜諾斯艾利斯:最后一篇爛小說》等等。博爾赫斯與費爾南德斯甚至還在一九二二年共同創辦了一份文學期刊《弓》(Proa)。——原編者注
[9]Oswald Spengler(1880—1936),德國哲學家,代表作為《西方的沒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他相信西方已經度過“文化”的創造階段,進入反省與物質享受的階段,而未來只能是無可挽回的沒落階段。此書對社會理論的研究貢獻甚大。
[10]英雄史詩,古英語文學的最高成就,描寫力氣過人的大英雄貝奧武甫與噴火龍戰斗的故事。
[11]見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第五十七至九十行。——原編者注
[12]Historia d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jite de la Mancha,《堂吉訶德》全名。
[13]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英國詩人、畫家。提倡忠于自然,主張用筆工細和戶外寫生,把詩、繪畫和社會理想三者結合起來,并推崇理想化的中世紀藝術,熱衷于傳說文藝,致力于改造工藝美術。
[14]羅塞蒂《涵蓋一切》第二十九首十四行詩,收錄于《羅塞蒂詩選》(Rossetti,Poems)第一版(倫敦:愛麗絲出版社,一八七〇年),第二百一十七頁?!幷咦?
[15]赫拉克利特,殘篇第四十一篇,參見《赫拉克利特〈論自然〉殘篇》,英格拉姆·拜沃特翻譯(巴爾的摩:N·默里出版社,一八八九年)。也可參見柏拉圖《克拉底魯篇》402a,以及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101a,n3?!幷咦?
[16]Robert Browning(1812—1889),維多利亞時期最杰出的詩人之一,其寫詩的天才突出表現于運用戲劇獨白,來寫作富于感染力的敘事詩與細致的人物心理描繪。
[17]見勃朗寧的《布羅格拉姆神父致歉》(Bishop Blougram's Apology),第一百八十二至一百八十四行。——原編者注
[18]Prose verse,散文中有明顯卻不具規則的節拍,并廣泛運用比喻文字與意象,也就是借用詩的節奏與意象加以充實的散文體。
[19]《航海家》(The Seafarer),艾達·戈登編(曼徹斯特:曼徹斯特大學出版社,一九七九),第三十七頁,第31b—33a行。博爾赫斯在“冰霜覆蓋了曠野”(rime bound the fields)這句話的翻譯中省略了原文中重復出現的“大地”(earth)。如果依照原文逐字翻譯的話,這句話應該是“冰霜覆蓋了大地”(rime bound the earth)?!幷咦?。
[20]Gilbert Keith Chesterton(1874—1936),英國批評家、詩人與散文家,以精力充沛和體型矮胖著稱。他的散文俏皮而雋永,他的小說也得到許多讀者的愛好。最成功的作品是以布朗神父為主角的一系列偵探小說。本文中切斯特頓式的心境,即是活力充沛、俏皮雋永的風格。
[21]這段有名的話(Quid est ergo tempus?Si nemo ex me quaerat scio;si quaerenti explicare velim,nescio.)摘錄自奧古斯丁《懺悔錄》,11.14?!幷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