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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人歸

黃浦江的夜,裹挾著濕冷的江風(fēng)與隱隱的煤煙味,沉沉地壓在上海灘的脊梁上。

距離閘北那場震動租界的驚天大案塵埃落定,已過去三年。

三年,足以讓許多喧囂歸于沉寂,讓許多名字被遺忘,也讓某些刻意筑起的藩籬,在時光里變得模糊又堅固。

路垚站在駛?cè)雲(yún)卿量诘倪h洋客輪甲板上,指尖夾著一支未點燃的香煙。

海風(fēng)將他剪裁精良的米色風(fēng)衣下擺吹得獵獵作響,也拂過他眉宇間沉淀的、與三年前截然不同的沉靜。

昔日跳脫飛揚的公子哥兒氣被一種內(nèi)斂的銳利取代,鏡片后的眼眸深邃,映著外灘十里洋場那片璀璨卻冰冷的光河。

他是應(yīng)國民政府秘密研究機構(gòu)的緊急征召回國的,攜帶的皮箱里,鎖著能改變前線戰(zhàn)局的尖端無線電技術(shù)圖紙。

歐洲的學(xué)術(shù)象牙塔擋不住故國烽火的灼熱,白幼寧留在巴黎照顧自己剛滿周歲的女兒,臨別時她握著他的手,只說了一句:“路垚,活著回來,和…他?!?

那個“他”字,輕得像嘆息,卻又重得讓路垚心口一窒。

與此同時,虹口碼頭附近一片被濃霧和夜色籠罩的廢棄水域。

一艘銹跡斑斑、仿佛剛從海底打撈上來的中型貨輪,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半沉半浮著。

船身沒有任何標識,唯有船舷上幾道深可見骨的撞擊凹痕,在探照燈慘白的光束下,猙獰地訴說著不尋常的遭遇。

巡捕房的汽艇破開水浪,刺耳的警笛聲撕裂夜的寂靜。

船頭甲板上,一道挺拔如孤松的身影立在最前方。

喬楚生。

三年的時間,并未磨去他眉峰的冷峻,反而在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刻下了更深的溝壑,沉淀出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

深灰色的呢大衣下,肩胛線條繃得極緊,握著槍柄的手指骨節(jié)泛白。他身后跟著面色凝重的阿斗和幾個得力干探。

“喬探長,就是這里。漁民發(fā)現(xiàn)的,說這船…邪乎得很,像自己漂來的。”阿斗低聲匯報,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喬楚生微微頷首,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死寂的船體。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鐵銹味、海腥氣,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膩腐敗氣息。

他抬手,示意手下噤聲,自己率先踏上了那濕滑冰冷的舷梯。

“小心。”聲音低沉,不容置疑。

船艙內(nèi)一片狼藉,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劇烈的風(fēng)暴。

貨箱傾倒碎裂,纜繩如巨蟒般扭曲纏繞。而真正讓所有人心跳驟停的,是散落在各處、姿態(tài)扭曲僵硬的尸體。

一共七具。

他們的表情凝固在極致的驚恐上,眼球暴凸,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口鼻處殘留著暗褐色的干涸痕跡。沒有明顯外傷,死亡來得突兀而詭異。

“封鎖現(xiàn)場!任何人不準觸碰尸體!”喬楚生厲聲下令,聲音在空曠的船艙里激起回響,更添幾分森然。

他蹲下身,仔細查看最近的一具尸體,強光手電筒的光束下,死者緊握的拳頭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掰開那僵硬的手指——

一枚小巧的、純金打造的櫻花徽章,滾落在沾滿污漬的甲板上,花瓣邊緣鋒利,花蕊處鑲嵌著一粒微小的紅寶石,在光線下閃爍著妖異的光。

喬楚生的瞳孔驟然收縮!這枚徽章,他曾在絕密檔案里見過模糊的影像——

日本特高課最高級別間諜“櫻?!钡膶贅擞?!一個只在傳說中存在,從未被抓獲的幽靈!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

這艘幽靈船,載著的不僅是離奇死亡的船員,更可能是一個足以將上海乃至整個華東拖入深淵的巨大陰謀!

“探長!這邊!”阿斗在船艙深處發(fā)出驚駭?shù)暮艉啊?

喬楚生疾步過去。推開一扇半塌的艙門,里面的景象讓見慣風(fēng)浪的他也倒吸一口冷氣。

這顯然曾是一間加密艙室,此刻墻壁被暴力破開,露出一個嵌入船體的巨大保險柜。柜門洞開,里面空空如也!

但在保險柜周圍的地面上,散落著幾片被撕碎的、印有復(fù)雜機械結(jié)構(gòu)和德文標注的藍色圖紙碎片!

一種極其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喬楚生。

他迅速拾起一片較大的碎片,上面赫然畫著一部分精密的火炮構(gòu)造圖,旁邊標注著“絕密-江南制造局新型岸防炮計劃”!

國之重器!足以改變長江口防御態(tài)勢的戰(zhàn)略級圖紙!竟然出現(xiàn)在這艘來歷不明的幽靈船上,并且…失竊了!

“立刻上報總捕房!通知工部局!封鎖所有水路要道!搜查范圍擴大到整個上海灘及周邊水域!這艘船接觸過的所有人,一個都不能漏掉!”

喬楚生的聲音冷得像冰,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另外,通知法醫(yī)處,所有尸體…秘密運走,最高級別警戒!我要知道他們到底是怎么死的!”

這絕非普通兇殺案,這是戰(zhàn)爭陰云籠罩下的諜影重重!圖紙一旦落入敵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上海,乃至整個國家的門戶,將洞開在敵人的炮口之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緊張時刻,一個巡捕急匆匆跑上船,氣喘吁吁地報告:

“喬探長!碼頭…碼頭那邊有情況!一艘剛靠岸的法國郵輪上,有位路垚先生,他…他強行闖過了海關(guān)檢查!說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見您!還打傷了兩個阻攔他的巡捕!”

路垚?!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喬楚生沉寂了三年的心湖里,驟然掀起滔天巨浪。

所有的冷靜、所有的籌謀、所有用時間強行壓下的洶涌情緒,在這一刻幾乎要沖破堤壩!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回來了?在這個最不該出現(xiàn)的時候,以這種最不守規(guī)矩的方式回來了?!

“他人在哪?”喬楚生的聲音異常沙啞,帶著極力壓抑的某種東西。

“被…被我們的人暫時控制在前面的臨時檢查站了…”

喬楚生深吸一口氣,強行將“幽靈船”、櫻花徽章、失竊圖紙帶來的巨大沖擊和焦慮暫時壓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空蕩蕩的保險柜和散落的圖紙碎片,眼神復(fù)雜難辨。

然后,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朝著碼頭臨時檢查站的方向走去,步伐堅定,背影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本能的急切。

廢棄碼頭臨時搭建的檢查站內(nèi),燈光昏暗。

路垚被兩個身材高大的巡捕反剪著雙臂按在粗糙的木桌旁,昂貴的風(fēng)衣沾上了灰塵,鏡片也有些歪斜,但他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焦灼。

當那個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帶著硝煙與寒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逆著光一步步走進來時,時間仿佛瞬間倒流,又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四目相對。

剎那間,三年刻意疏離的時光壁壘土崩瓦解。

路垚清晰地看到喬楚生眼中翻涌的震驚、審視、無法掩飾的疲憊,以及深埋在眼底最深處、如同巖漿般滾燙卻被他死死禁錮的東西。

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剖開,看看他為何偏偏在此刻,以這種方式,闖入這片即將沸騰的死亡漩渦。

喬楚生停在路垚面前一步之遙,空氣凝滯得能擰出水來。

他揮了揮手,聲音低沉得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放開他。你們都出去?!?

巡捕們面面相覷,最終還是松開了手,迅速退了出去,關(guān)上了門。

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中彌漫著黃浦江的腥氣、鐵銹味,還有彼此身上那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以及…無聲奔涌的千言萬語和三年積壓的沉沉重量。

“路垚,”喬楚生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碾磨出來,“你最好給我一個足夠說服我的理由,解釋你為什么在這個時候,用這種方式出現(xiàn)在這里?!?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路垚,沒有寒暄,沒有問候,只有冰冷的、屬于總探長的審問,以及那層堅硬外殼下,只有路垚能讀懂的一絲顫抖。

路垚抬手扶正眼鏡,毫不退縮地迎上喬楚生那復(fù)雜得令人心顫的目光。

他忽略了對方話語里的冰碴,也忽略了這三年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一切。

他直接拉開自己一直死死護著的皮箱,露出里面層層防護的金屬密碼盒,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聲音帶著一種同樣沉重的緊迫感,一字一句,石破天驚:

“理由?喬探長,我的理由就是,我在大西洋上差點被日本人的潛艇送去喂魚!他們追殺的,就是我箱子里的東西——

國民政府委托研發(fā)的、能破解日軍當前所有無線電通訊密碼的核心技術(shù)原型機和圖紙!情報顯示,‘櫻花’已經(jīng)潛入上海,目標就是它!而就在剛才,我的線人拼死傳來最后一條消息——”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銳利如刀鋒,直刺喬楚生眼底:

“‘幽靈船’已入港,江南制造局的‘鎮(zhèn)?!瘓D紙…丟了,是不是?!’”

喬楚生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路垚的話像驚雷一樣在他耳邊炸響!

路垚攜帶的國之重器也被“櫻花”盯上!而他這邊,“鎮(zhèn)?!眻D紙剛剛失竊!這絕非巧合!

這是一個精心編織、針對國家命脈的雙重致命陷阱!

而他們兩人,連同這座風(fēng)雨飄搖的孤島城市,已經(jīng)被死死地套在了絞索中央!

路垚看著喬楚生驟然劇變的臉色,那瞬間的失態(tài)印證了他最壞的猜想。

他上前一步,無視那無形的屏障,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和深埋的關(guān)切:“楚生,告訴我,那艘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還好嗎?”

“喬探長”的冰冷面具在這一聲久違的、帶著顫音的“楚生”面前,裂開了一道細縫。

喬楚生看著近在咫尺的路垚,看著他鏡片上沾染的灰塵,看著他風(fēng)塵仆仆下難掩的蒼白,看著他眼中那不容錯辨的焦慮與…某種深沉的東西。

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千鈞重擔、失竊的圖紙、路垚帶來的驚天消息、還有那枚妖異的櫻花徽章…所有的壓力、所有的危險,在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的血絲更重,卻有什么東西被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孤狼般的狠厲與破釜沉舟的決心。

他沒有回答路垚的問題,而是猛地轉(zhuǎn)身,一把拉開檢查站的門,對著外面厲聲吼道:

“阿斗!備車!立刻回巡捕房!最高級別警戒!”

然后,他側(cè)過身,目光如電掃過路垚和他視若生命的箱子,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極其隱晦的托付:

“路垚,帶上你的東西,跟我走。從現(xiàn)在起,你和你箱子里的東西,由我親自負責(zé)安全。

上海的天…要塌了,我們得在它砸下來之前,把窟窿堵上!”

他率先大步流星地走向停在碼頭邊的黑色轎車,背影在昏黃的路燈下拉得極長,孤獨、沉重,卻像一柄即將出鞘、斬破黑暗的利刃。

路垚看著那個決然的背影,心頭百感交集。

故人重逢,沒有溫情脈脈,只有撲面而來的腥風(fēng)血雨和家國重擔。

他緊緊抱住懷中的皮箱,那里裝著民族的希望,也裝著他無法言說的、跨越重洋歸來的全部理由。

他深吸一口混雜著江水與硝煙氣息的冰冷空氣,眼神變得無比堅定,邁開腳步,毫不猶豫地追向那個再次將他卷入風(fēng)暴中心的男人。

黃浦江的濃霧更深了,幽靈船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而新的案件,一場關(guān)乎家國存亡、交織著詭譎陰謀與未了情愫的致命棋局,在這孤島危城之上,伴隨著舊案終結(jié)的余燼,已然無聲地拉開了序幕。

前路是更深的黑暗,而他們,是彼此唯一能看見的光。

版權(quán):云起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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