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九月的暴雨總是帶著黏膩的梔子香。夏梔撐著便利店十元買的透明雨傘，雨水順著傘骨成串滴落，在圖書館的石階上敲出細密的鼓點。

她躲在廣播站的墨綠門簾后整理被風吹亂的馬尾，轉音器里突然飄出一段念白：“《白夜行》里說，我的天空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男聲像是被砂紙磨過的絲綢，沙啞中帶著清透的魔力。

玻璃門映出夏梔驟然握緊的傘柄。這聲音太像昨晚循環播放的《星墜》廣播劇——那位退圈半年的頂流CV。她曾在無數個備考深夜里，把耳機線繞成解不開的結，任由那個質感獨特的聲音纏繞夢境。

“同學要借錄音棚？“身后傳來紙箱摩擦的簌簌聲。

夏梔轉身時只瞥見飄動的白襯衫衣角。調音臺前坐著穿灰衛衣的背影，骨節分明的手指正在推拉總控臺的黑色推子。她屏住呼吸向前半步，看見那人握著陶瓷馬克杯的左手腕上，淺褐色胎記形狀像一彎殘月。

雨聲中響起手機震動。那人接起電話時聲線驟變，字正腔圓的播音腔：“學生會需要借用設備？我二十分鐘后過去。“這個聲音......是建筑系那位總穿白襯衫的程之硯學長？

夏梔的后腰撞到置物架，老式木質相框應聲而落。等她手忙腳亂接住相框，調音臺前早已空無一人。泛黃的照片里是五年前的廣播站成員合影，第三排戴著細框眼鏡的男生側臉英挺，左腕隱約可見月牙狀的陰影。

當晚十點，夏梔蜷縮在宿舍上鋪打開《星墜》退圈前最后的直播回放。視頻里帶著黑色口罩的主播正在調試新買的Rode NT1麥克風，左手調試聲卡時，改裝成星空噴漆的雅馬哈調音臺上，折射出的燈光恰好照亮他腕間的月牙胎記。

手機突然跳出特別關注提醒：您關注的@星墜z更新了動態。夏梔差點打翻床頭的水杯——純黑背景圖配著五個字：“我找到光了。“發布時間顯示是七分鐘前，定位在江城市南湖區。

第二天早課結束，夏梔被戲劇社學姐攔在第三教學樓拐角。“梔子快幫我看這段獨白！“學姐揮舞著打印稿，“我們要改編你寫的那篇《雨夜候鳥》參加大學生話劇節，可念白怎么改都像念課文......“

A4紙上的段落被熒光筆畫出曲折波浪線。夏梔撫過自己三個月前發布的短篇小說，當指尖觸到“候鳥掠過天文館穹頂“的字句時，忽然聽到身后傳來熟悉的聲線：“轉場時加個環境音效試試？比如踩碎落葉的聲音。“

程之硯正彎腰查看打印稿，純棉襯衫擦過夏梔的蝴蝶骨。她從男生鏡片反光里看見自己泛紅的耳尖，后退時被帆布鞋絆得踉蹌。程之硯伸手扶她的瞬間，夏梔看清他黑色機械表帶下露出的胎記，呼吸驟然急促如窗外的蟬鳴。

戲劇社彩排持續到暮色四合。夏梔躲在禮堂最后一排修改劇本，舞臺燈光像碎鉆灑在程之硯的襯衫領口。他正在調試環繞音響，調試到雨聲音效時突然轉頭：“這里可以加個漸弱處理。“

夏梔的圓珠筆在稿紙上洇出墨點。這語氣和《星墜》直播時指點新人CV的狀態如出一轍。當禮堂頂燈突然熄滅，黑暗降臨的瞬間，程之硯的手掌虛扶在她椅背上方，襯衫袖口若有似無地蹭過她的發梢。

深夜兩點，夏梔給《星墜》兩個月前的私信又追了條消息：“您退圈前的最后一句對白里，為什么要把'光'字念出哽咽感？“她刷新了三十次頁面，在將睡未睡時聽到特別提醒。

@星墜z：[語音消息]電流聲后是砂質感的輕笑：“因為說出口的瞬間，發現自己的光不過是海市蜃樓啊。“背景里有遙遠的雷雨聲，和江城大學天文館每晚十點的鐘聲如出一轍。

夏梔把這段七秒語音循環播放到天色泛白。晨霧漫進宿舍陽臺時，她點開匿名創作平臺，將《雨夜候鳥》修訂版發在賬號“朝霧“的主頁，在作者絮語里寫道：“所有候鳥都該有歸巢的勇氣。”

禮堂穹頂的蛛網在聚光燈下化為金線。夏梔握著標注得密密麻麻的劇本，看程之硯在調音臺前調試《雨夜候鳥》的OST。他戴著監聽耳機微微偏頭時，后頸凸起的骨節像未完成的石膏雕塑。

“第四幕候鳥振翅的音效需要更破碎的質感。“夏梔將潤喉糖推過控制臺，糖紙在空調風里振翅欲飛。三天前的午夜，她以“朝霧“名義私信《星墜》賬號：“如果候鳥注定要穿越暴風雨，該用什么聲音告別海岸線？“

此刻程之硯正在給音效庫里的玻璃破碎聲加速，他摘耳機時金屬插頭擦過夏梔的手背：“試試這個。“合成器將碎裂聲拉長成五十種頻段，恍若冰層下暗涌的浪潮。

夏梔突然捂住發燙的耳垂。昨夜收到的《星墜》語音條里，有人用氣聲呢喃：“我會收集七種破碎聲，為你下墜的姿態譜曲。“

電流聲驚醒了凝滯的空氣。程之硯的索尼監聽耳機突然傳出教務主任的怒吼：“禮堂設備該交接給大一了！“他指尖在調音臺按鍵上方懸停兩秒，迅速切換成清潤的學生會腔調：“正在整理使用記錄，半小時后送到您辦公室。“

夏梔看著被他關閉的聲卡電源，突然想起《星墜》退圈前的最后一場直播。當直播間被黑粉惡意攻擊時，那人也是這般突兀地按下關機鍵，連結束語都碎在驟降的黑色屏幕里。

黃昏的紫藤長廊漂浮著光斑。夏梔用素描本擋住斜陽，余光里程之硯正彎腰調整懸掛式麥克風。他灰衛衣的抽繩隨動作晃蕩，在地面投下交錯的十字陰影。

“程學長以前做過音頻主播嗎？“鋼筆尖在紙面洇出墨團，夏梔的嗓音比枯葉更輕，“你處理環境音的方式......很像某個專業CV。“

程之硯調整防噴罩的手指停頓了0.3秒。這個瞬間足夠夏梔看見他耳后未消退的淡紅色，像是過敏反應又像是羞赧。男生背對夕陽露出營業性微笑：“去年在網易云做過失眠電臺。“

夏梔攥緊口袋里的手機。十分鐘前，“星墜z“賬號剛給她三年前的私信點了贊，那條私信寫著：“你離開后的每個雨夜，連打雷聲都像漸弱處理的休止符。“

雨來的毫無預兆。程之硯脫下衛衣罩住調音設備，單穿的白襯衫被風鼓起如雨幕里的帆。夏梔幫他搬運合成器時，指尖觸到他后腰的皮膚，那里的溫度燙得驚人。

“你發燒了？“夏梔的驚呼被雷鳴吞沒。她踮腳想探程之硯的額頭，男生卻像被灼傷般后退，后腰撞在鋼琴鍵上砸出混沌的和弦。陰暗的器材室里，夏梔終于看清他腕間的胎記泛起玫瑰疹般的紅暈。

午夜三點，夏梔在第47次刷新后等來《星墜》的新動態。視頻里只露出骨肉勻停的手，正在拆卸羅德麥克風的防噴罩。背景里的木紋桌面閃過半張建筑結構圖——與程之硯朋友圈曬出的畢業設計圖紙紋路相同。

她給“朝霧“的《雨夜候鳥》終章加上批注：“候鳥在風暴眼中發現了另一只逆風而行的同類，卻在下墜時看見對方翅膀上凝結的冰霜。“

評論區即刻跳出陌生用戶留言：“冰霜是怕融化的太陽光。“頭像是星空下模糊的望遠鏡鏡頭——與江城天文館的標志完全相同。

夏梔翻身撞到頭戴式耳機，昨夜緩存的聲音在耳畔炸開。那是程之硯調試設備時偶然哼唱的《月光航線》，副歌部分某個轉音的處理方式，與三年前《星墜》刪檔的生日賀曲分秒不差。

梅雨季的潮氣滲進窗欞。夏梔在匿名提問箱收到連環追問：“當你發現太陽只是顆熄滅的恒星，還敢不敢做撲火的飛蛾？“她咬破下唇回復：“我愿化作星軌里的塵埃，在光年之外等待余溫。“發送時間與天文館晨間開館提示音完美重合。

翌日專業課，夏梔特意換了能露出鎖骨的方領連衣裙。當程之硯帶著建筑模型走進教室做畢設展示時，她的鋼筆“恰好“滾到對方腳邊。彎腰的剎那，夏梔瞥見他后頸未消的紅疹，以及模型底座刻著的法文“L'étoile mourante“（將死的星）。

“模型靈感來自達芬奇的手稿。“程之硯在回答教授提問時，指腹無意識摩挲著麥克風繭。夏梔打開《星墜》三年前的直播錄屏，畫面里正在涂鴉星空水彩的手，虎口處同樣有長期握筆形成的凹陷。

暴雨突降的黃昏，程之硯的體溫在夏梔掌心燒成39.2℃。他在器材室昏睡，眼睫掛著將落未落的水珠。夏梔用凍檸檬貼他泛紅的手腕，聽見他用《星墜》的招牌氣聲呢喃：“朝霧......“

這兩個字讓夏梔打翻了玻璃杯。在叮咚作響的碎晶中，她顫抖著點開“朝霧“賬戶的私信界面——五分鐘前，“星墜z“發來帶著雨聲的語音：“我好像抓住光了，雖然它正從指縫流逝。“

夏梔撫過程之硯被冷汗浸濕的鬢角，指尖懸停在手機錄音鍵上方。當男生因噩夢驚厥，用原聲喊出“別關掉調音臺“時，禮堂頂燈突然大亮。闖進來的學生會干事舉著交接清單，程之硯瞬間恢復成疏離的學長模樣，仿佛方才的脆弱只是梅雨制造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