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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屋背面的風景

太陽燦爛的媚眼使這塊土地倏忽狂熱,膨脹的人流擠破城市的安寧,給人一種擠破青葡萄滲出些清甜的汁液的酸澀之感,當然你還感覺到另一種滋味和另幾種滋味,這是每個人的感覺,盡可以找到諸多種感受。我問過,他們都這么說。所以,我一下子很難說清楚種種感受。為此我心里很灰暗,我仰起頭注視天空,樓群、洋房、寬街和窄巷,還有墻皮斑駁的舊屋和這之外的人和人之外的一切。我有種懵懂之感,在這個城市統統感受陽光時,我的心卻在黃梅雨季中徘徊。我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

那天,小小她們幾個都不讓我去,我說我想他。她們都坐在那兒癡癡地笑。笑一個女人在想男人。但我堅信當我邁出這間小屋時,她們一個個都會剎那崩潰。

我倚在門框上喊他南飛時,奔忙一天的氣力好像支撐到這兒完全坍塌。渴望的小船在向著岸狂游。

南飛走下來,從小閣樓上。我看見他望著我竟是個孩子的目光,這感覺喚起我胸脯緊迫起伏溫柔無比,我的手被牽著走上樓。走了兩步,他一下抱起我,一步一級,我知道,這樣的時候他朋友準不在家。

寬敞的閣樓里外兩間,里間他朋友住,外間就歸他。顯然他不愿我說出這些,我說借宿朋友這里有什么不好。

南飛用眼睛阻止我。我立即去說這間閣樓里有一張寫字臺,兩把椅子,一套炊具,一些茶杯,還有那邊臺上放著的一面鏡子。風從容地順著窗欞裹進,南飛就是躺在這張床上感受夜晚微風的涼潤,忍耐著咫尺天涯的分離。我說我來了你要高興。他使勁地笑笑,于是把臉貼過來。我們剛被那種倏忽的感覺迷醉時,我的心緊搐了幾下,他又瘦了。我淚眼蒙眬之間聽到外面一陣鞭炮聲。他竟然伸來一只手,那只手為我抹去兩條曲曲彎彎纏綿的情意。這時他的臉對著另一個無關緊要的地方。鞭炮聲不斷攆著我的思緒在故鄉小道蹣跚。也許這是所有異鄉人常幻有的感覺。我感覺到他也在想一個很遠的地方。

我絕不敢深究他在想什么,我完全清楚我流淌的眼淚為什么一下子沒了。我只看見一種東西在來回撕扯,而且,撕扯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我從挎包里掏出一包煙,給他。他沒有像以往那樣理所當然也是萬千欣慰地揣起來,他用手擋住,凡,以后別再給我買煙。

南,你又這樣。

狂躁把迷惘的目光碾碎,我趕忙看著屋頂,他要把天捅破。

別這樣。

你要養活我嗎?你說?

胡扯。

我緊緊摟住他。我害怕這種焦煩的彌散。

他無力地坐在我身邊,開始抽煙。

我們走吧,我說。他隨我跨出門去。

陽光真好,一樣的溫暖,飲料很清涼,他說即使熱也想來口60度老白干,他說這兒的酒不是男人的酒,他還說這兒的男人一定是沒灌過那種熱辣辣的感覺而一個個冷漠。于是讓人們想到他們瘦瘦的肩胛、麻稈樣的腿干那事都缺乏力量。

陽光下我們開始聊天,十一月的風應該是凜冽的,這鬼地方讓你永遠找不到季節的感覺,如果你在這周而復始的循環中,你也會想家。

路邊蹦蹦跶跶跑過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這女孩吸引了南飛的目光,他著意地看那個小女孩。在他目光徘徊不前的瞬間我停下腳步。南飛的舉動讓我聯想到上島后第一次發薪水時我與南飛去逛小市場,我想為他買點什么,用我的打工錢,買一雙皮鞋或者一件襯衫,哪怕一支牙刷,他猶豫了半天我們也沒買上一件什么東西。我知道他舍不得用我早出晚歸賺來的錢為自己添點兒什么。我們就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商場里紅男綠女出出進進。看著闊氣的少婦推著小貨車在超級市場的貨欄間穿梭。那時候我想,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出入超級市場。想想這么想很無聊,但許多人還是把艷羨的目光投到那里的。這時南飛在電子手表攤前站住了,出神地盯著一塊藍色的塑料手表。我也湊過去掃了一眼,覺得柜臺里的任何一塊表都跟我們眼前的生活無關。我拍拍他,示意他走,他竟沒有動。當我扯著他離開后,我才覺得他還在愣神中。后來他悶悶地說:小西一直跟我嚷著要一塊藍色塑料石英表。

可以想象,我是被激怒了。恨不得咬斷點兒什么。任何時候,他都在有意無意提示我他是一個父親。父親要有一些責任,告訴我他的角色。

我看著天,看著地,幸虧是這番天地。以往的一切仍然揪扯出從前的感覺。我說我們喝酒去。

南飛意識到方才對那小女孩過分留意給我帶來的一絲灼痛。凡,我還是去干一點兒一般的事吧,我從前還做過會計,很精細的,我不能總這樣待著。

南,你應該屬于藝術而不是阿拉伯數字。你要沉得住氣。

他竟然很茫然地四處看看沒有看我。走吧。道路兩邊綠樹的屏障仍無法阻隔嘈雜的鬧市聲,我們向文明東路的食品街走去。

不然,你去試試同我們公關部那幫人跑跑(拉廣告,工商企業贊助),我知道沒有著落的他待在這個島上不是件舒心事。我盡量使自己的語言不經意。

他愕然地瞪我,你要我去你的單位?

我想他不該這么反感,一分虛弱的自尊心。

沉默之后,我們的步子緩下來,再努力也找不到適合的話題。我覺得我的一切努力都太徒勞了。

你對我說句話吧。

他說你要我說什么?我說你想想今天,你要說點兒什么。他吃力地想著,我想。是這段日子把他折磨得一切恍惚。這個日子他該記得。我不怪他。我等待著他一點點泛起記憶的浪花卷走眼前的煩惱。

他忽然之間調整了自己,面露愧色。用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肩頭,拍了兩下,走吧。

他顯然已經在等待著我了。等待使他的胡楂瘋長著,臉色深諳。在他跟前,很快,我就把小小她們三位熱情的阻撓和為我準備的生日迷宮晚宴忘掉了。女人戀愛時,對別人往往最薄情了。她可以把世界都忘了,心里只裝一個人,而且是一種拼命的勁頭。

記得那個積雪的冬日,在那條丁字街的拐角處,我踮起腳尖湊到他的耳根,告訴他今天這個日子。我說你要記住哇,他說他不會忘,那怎么會呢?

我們走進露亞小酒吧,坐在那里,像一艘遠航的船漲破了帆篷也跑得累了,恰好漂到一個小島上。短暫的休整雖然也很茫然,好在可以舒展一下疲憊,靠一會兒,以至服務小姐站到我們跟前好一會我們都沒有反應。

小姐的微笑里摻雜著不耐煩,職業地把一撮笑掛著。先生、小姐,需要點什么?

我從小憩中轉回來,真像停靠了百年。這時我才掃視了一下四周,吧臺前沒有嗜酒的人,因為是白天,其他座位上也只是寥寥幾個人。我拿過單子匆匆點了點。想趕快打發走眼前的人,盡量獨自占有這喘息之棲。好像露亞酒吧成了我的,而露亞的一切都顯得那么多余。

南飛隔著方桌攥住我的手,用力地揉搓著像揉一段歲月,揉搓得兩顆心往地板上滴血。我該送你一樣什么禮物呢?有人總是在生日的時候送上鮮花,送上賀卡,送上芬芳的熱吻。他必沒有鮮花之類。在靜靜的餐桌旁,我盡力去體味異鄉土地上只有我們倆的相依,這比其他更具體更具有現實性。我離不開他,亦如他離不開我。我有點兒被自己打動了。我心潮澎湃。

這很符合我,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每個日子都弄出點兒聲響和美麗來,也因此才會去愛南飛,而一定要愛南飛而不是別人。

吻吻我吧。

我等待著,我想這是我給他的最大寬宏。

他終于沒有動。而是很煩躁地把目光挪向窗外,把世界挪向窗外。于是,我們都極孤單地坐在那里。我要送你一份很像樣的禮物。那聲音讓我震撼。

小姐端來酒水,還有我特地要的兩份酸梅湯。

天有點陰,轉眼的工夫。他說我想自己干。他的臉也陰沉沉的,帶雨的云籠罩在他臉上集聚著很嚇人。他突然問我,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一陣不知所措的雨點劈落下來。符老板請我吃飯,在北方餐廳。我說。

他什么也沒說,我只是把事實告訴他,不同他解釋什么,這已經成了我倆之間的一種習慣。看得出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已經和我們主編說過你想來公關部的事。他很想要你來試試,我給他看你的照片,他很欣賞你的外表氣質。

誰讓你自作主張?誰讓你拍賣我?我不想在你的老板面前討飯。我對你們的公關部不感興趣,更不想像你一樣被主編賞識。

他用鄙視的目光看著我。他這種火氣毫無理由。我用最大的彈性來壓制自己的委屈,不去算了。

我知道我們都錯了。今天,不該談這個話題。但這終歸是心里積郁的東西,整天在折磨著他和我。回避才是虛偽的。

闖進這個世界,最初的愿望在不知不覺中消退,唯一真實的是需要謀生。盡管我們都不愿接受這赤裸裸的感覺。所有美麗的想法在這片天地里會顯得那么虛弱無力。只有生存了、扎根了,才可以再滋生美麗、滋生欲望。不然,一切都會被擊垮。盡管南飛抨擊我的這些想法,當他無所事事地待在小屋子里時,他是何等的慌亂與不安啊。也許我是幸運的,有一份工作。似乎可以投身到這個世界中,有時被絞進去,有時被彈出來。這種苦惱對一些真正身外之人來說成了一種資本。

踩著故鄉的泥土來到這里,究竟是為了什么,來干什么?沒來時好像有太多的理由,太多的愿望。為了逃避也為了獲得。仔細一想,單單是為了他嗎?應該說是,但也不全是。

南飛看了我一眼,有什么東西從他的骨子里爬出來,揪扯我,讓我有一種深深的自責。讀懂一個男人的內心有時就只在那么一瞬間,一剎那。我驚訝他無意之間的態度,為此,我也鎮靜了許多。

是我在無意識中侮辱了他的自尊。在生和息面前,人的自尊薄脆如紙,死死地捍衛未免有些狹隘和固執。先考慮生存還是先考慮自尊我在整日的忙碌中也理不清楚。

你去吧,別再來打擾我。去應付你的那些老板,去進行你的采訪,我不需要你。

他的火氣、他的惡毒把我一腔酸楚引出來,我感到體內和精神里有什么東西唰地一下退去,倒塌了。我狠狠地對他說:你走吧,別在我這里找平衡。

一個焦灼的背,我被遺落在酒吧間里。

60度的酒夠刺激,我趔趄地站起來,模糊間我看到我倆留下的除了狼藉的菜肴還有彼此都傾斜了的心。

從那石灰棱的窗子望見那條小巷。巷子很深,有著稀疏的行人和幾輛破舊的自行車,還有停在房檐下的“噴噴車”,遠遠有一個騎著噴噴車拉客的人吃力的背影。

這條街叫白坡,在整個城市中只有它仿佛遠離鬧市,遠離人流如潮花花綠綠的不夜城。從街口望去,就能望見白坡這間小屋了。它常常在親切中變得模糊、陌生。奔忙一天之后,急急地奔向那間小屋,似乎有無盡的安慰與安寧。覺得它才是我們的家。我認真地看這條日日走過的小巷。它很有些清靜,窄窄的,且有些雨后的光澤。

與小小、申睛、方可合租這間小屋之后,小屋就成了愛情的方舟,也成了我們四個女孩釋放情愫、幻想掙扎的樂土。我們四人都刻骨地愛戀這間小屋。盡管我們海闊天空、歇斯底里,卻誰也沒探問過彼此的心思,像互相約好了要保守什么秘密。只知道申睛來自安徽,方可是四川妹子,小小和我是同鄉。

盡管這樣,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感到四個人不同的沉重、憂慮。每個過海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串故事。上島后,一個異地結識的大朋友曾對我這么說。

黃昏是白坡這間小屋沸騰的時刻。夏川要來找小小,維嘉也會在這個時候約定申睛,不知去處的方可也總是在這個時刻風風火火地奔出門去。

今天格外的靜。我躺在床上悶想著,究竟要想些什么、弄清楚什么我也說不清楚。小小像一陣輕風飄過來,坐在我身邊,伸出手,撫摸我的手,女人為什么總要為了一點兒什么,寄托一些什么?

她是說給我還是說給她自己,反正小小很動情。

小小是那種可人的別致小女人,從神采到膚色到思想都陽光明亮。小小喜歡詩,看著她撲閃閃的大眼睛,我不懷疑那甜潤的詩句是出自她的心靈,很透明,苦澀也是。她常常說,我最愛的是他,其次是詩。

而且我還知道了一件我極不認可的事,那就是小小的夏川和申睛愛著的維嘉都是結過婚的男人。我在心里吃了一驚,我們是怎么搬到一起來的呢?世界充滿已婚男人。

只因為我們是女人。我在心里說,我們的悲哀在于我們在同另一個女人爭奪愛情,不單單是和她一個,而是和她的婚姻、社會及一切親屬關系在拼爭,婚姻是社會的,我們是孤立的、單薄的。而在這中間的男人是個天平,他并不是每一時刻都向你傾斜的。往往是由于在關鍵時刻在我們浪漫的奮不顧身的憧憬中,他向另一方傾斜而使我們陷入窘境。

他妻子來信了,被我看到了。

我能感覺到小小說這話時心靈的疼痛。

你不該看。

可是我看了。

怎么樣?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人。

那么夏川呢?

他曾正式起過訴。

這不能說明現在。

是這樣,他還是撤了,那女人說如果他那樣做她就死。

這是撒手锏。

我們吵了。吵得很兇。

說到吵,我心里很敏感。

吵算什么?只能說是一種無可奈何。如果他們要去可憐另一個女人,拯救另一個女人,我們被光榮地推上犧牲的祭壇。可我們不是還在轟轟烈烈地繼續嗎?

我想起那天夏川來,坐在小小的床上,為小小縫一個小口袋。小小的裙子沒有口袋,褲子沒有口袋,小小不會縫口袋。她還需要一個裝錢的小口袋。

夏川說:我真是又當爹又當娘。

小小眨著忽閃的大眼睛頑皮地叫了一聲“娘”。聲音從蜜罐里滾出來,眼神從火焰中躥出來。夏川就捧起小小的臉,你這個小搗蛋兒。小小的圓鼻頭被夏川擰了一下,樣子極夸張。

小小笑了。

我想,這不是幸福么。不然,我們拼命索求的是什么?究竟在企求什么。又有哪些東西是我們永遠無法企及的。

就在這間小屋里,申睛這么說,我們哪,不知道誰能撞過誰,或者說到后來誰更悲慘一些。我們都說你不要說得太殘酷,要給我們自己留一條路,讓我們去打敗我們的對手。

那個時候,我們沒有深究的是,那對手是誰,是人家還是自己。這很重要。

南飛說我們去吧。

南飛說你不要猶豫。

我只是極認真地問他,你會不會想家?

他捂住我的嘴,不許我說下去。

我想夠了,不需要他再向我表白什么。

我們打點行裝的時候,我忽然落了許多許多淚。

我們不該這樣么?他盯著我滴落的淚水說道。我的慟哭幾乎有些悲壯。

記得你說過,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如果僅有一天的機會也決不放過。

可是你為什么不能夠給我一個家呢?

我給你愛。

女人除了愛還要一個家,你知道嗎?

我為什么不知道?我要娶你的。我要讓你做我的新娘。

一切來得那么突然,夾帶著某種悲壯意味。那之前,有一個小伙在追我。小伙子很認真,求他幫忙出謀劃策是因為他們是朋友。按著小伙子的意圖步驟要他陪他來找我一次又一次。小伙子犯了一個大錯誤,小伙子還不了解一個浪漫的愛做夢的姑娘會被成熟的男性力量所征服而不屑于青面白臉小生。對于女孩子,尤其是一個要強的女孩,對成就感的追求勝過某個人本身。成熟從某種意義上便被女孩當作成就來依賴信賴。那女孩還沒有真正長大之時,她斷然想不到年輕的小伙子更具可塑性。女孩會很沖動地把希望的光環套在了她認為魅力的男人身上,然后,在這分魅力之上遨游,然后在這之上非要去實現一些什么。那女孩子是我。后來我去找那小伙子是為了見他一眼,他的眼神很動人,盡管他為了他的朋友而不睬我。

那時候,我感到愛上什么真幸福,真痛苦。能夠使人發瘋,我就瘋了。

我的生活好像就此發生了什么變化。整日在一種忐忑中恍恍惚惚。踮起腳尖一次次走到收發室,在不經意中諦聽著每一串刺耳的電話鈴聲,每一次聲響都讓我心怦怦跳個不止,直至別人拿起聽筒。那一天終于來了。神奇的電話是在五月的翠綠中響起。尾音很短,非常急促。我懷著五月萌生的喜悅看見南飛走來。二十多歲的女孩還沒談過戀愛看見走來的是一首詩,一個季節,一扇嫵媚開放的門。

我們一同步入那道門,來不及思索。

就此他的目光就像種子種到我心里,天天生長。那小伙子還想找他出點兒什么主意打動我,這個時候我對一往無前的單純感到一點兒愧疚。

他提到一個女人,還拿出一張她的照片。這個女人,在我們之間她絕對是另一個女人和一種事實。

我是沒有什么準備的。的確沒有什么準備。我想退卻,我就哭了。從前我在哭泣的時候總是嚶嚶的像個小鳥。這一次也不知怎么的就是流淚,流得像淌水。我就抱起一個白色搪瓷茶杯喝水,把它扣在臉上,淚水就順著臉頰落進水杯里,流到嘴角里,真咸。我想著看水中映著我的形象,全部模糊成白色。

我決意離開他,我也這樣做了。一天,二天,三天。僅僅三天。第三天一過我的雙眼哭成兩只紅桃子,到處找他,什么也不顧及了。好像過得太久,把其他都忘掉了。我才懂得我不行了,我被點燃了,只有被燒焦。

我確實忘不掉的是那張照片,照片上那個豐腴的女人。她很白,眼睛也很大,越看越像窺視人。

我真怕這種窺視。他也有點兒怕,吃不住勁兒。我們還想到了一些更好的主意,然后我們就行動了。

方可知道了我與南飛的大致經歷之后,居然極認真地對我說,凡,我真羨慕你的勇氣,但是,你根本不懂,不懂愛情。

方可說得我們三個都相噓咋舌。在我們同住的四個人中,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認為方可是那種沒多少心肝的女人。她還接著說:有些東西最終讓你覺著那不是一座輝煌美麗的宮殿。所以我們都伸出半截舌頭猜測是不是方可讀了什么報紙來教育我們。

申睛說方可一定是因為嫉妒愛情才這樣冷酷。

方可則是一副騎驢看唱本的架勢。

申睛陶醉在愛之中真是美麗無比。平心而論,申睛也比我們懂修飾,她最懂得把自己裝扮成一個什么樣兒才能讓愛的人欣慰又讓其他人垂涎。她對衣服的選擇都突出一個女人的薄、透、露。所以在公司里做秘書的申睛常遭到騷擾。有一個小老板當著申睛的面和大家取笑說:看見申睛就想射精。氣得申睛三天沒上班。所以,她的維嘉就沒法不沉迷。申睛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維嘉最深沉了。我們都不知道維嘉深沉到什么程度。

其實,小小認為中國就一個男子漢,那就是夏川。

所以,在我們中間,難免引來方可的抨擊。

方可這一陣子著實顧不了這些。

方可是在一家歌舞餐飲俱樂部做招待。雖然感覺招待不十分高貴,可是有一筆豐厚的收入。收入對于生存太重要了。來島后,我不停地奔波,忙得顧不上去見一見南飛,別說幽會。有時想想為什么要這樣?似乎是為了一種什么理想,但是,眼前好像只為了一口飯吃。愛情在穿衣吃飯面前無言地屬于第二位了。但我們這幾個家伙卻誰也不承認,盡管也每日奔波不止,找工作搞兼職。只有到了晚上,夜闌人靜。躺在光滑的木板床上浸潤海風時,才稍感一絲安寧。頭腦一轉,明天干什么,又要想個透快。

南飛氣走了阿凡,忽然覺得不知所措了。他感覺心里被劃了一個口子。自從踏上這塊綠色的土地,心境是何等的折磨。作為一個男人他不愿說出這種擠壓的疼痛,也不愿被人知道。被人同情,一個人的悲哀算不了什么,如果一個人活在別人的同情之中,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可是阿凡的想法確實挫傷了他的自尊心!他不能容忍愛他的人也可憐他,懷疑他,她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來到這個地方,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有點兒冒險的意味。難道她不知道他所承受的一切就是為了她嗎?他不光在承受著她帶給他的壓力和不解,還要承受這個環境對他的改變,有時甚至是精神摧殘。他此時沒有找到一個能實現自我理想的位置,本身就是極大的精神打擊。然而,他承受最深重的還是遠在故土的原本屬于他的家和家所帶給他的一切。

落雪的夜晚是屬于童話的,卻被眼淚浸泡,她足足坐在床角哭了一宿。快到天亮,兩顆紅桃子似的眼睛差一點兒摧毀了她沉淀已久的夙愿。

他和她都意識到這已無法挽回,但她還是叫過睡眼蒙眬的孩子,做最后一點兒她所能做的事。

她掐掐孩子,讓孩子精神些。孩子很機靈。

爸爸,我不讓你走,別把我們扔下。

女人是很殘忍的。他把頭埋在女兒的胸前,他聽到小小的心音在雀躍跳動。他的淚使他迷失了一大片生活,在這雪夜。可還有太多的是雪也好,水也好無法消融的。他不怪罪誰,也希望別人別來怪他。

那時阿凡在邊城的火車站等他。

南飛不知道阿凡被他丟在酒店里會是怎樣淚流滿面。他知道,為他,她流了太多的淚讓他心里長出綠苔。阿凡能像現在這樣奔波于這塊土地樂此不疲,完全是靠一種希望支撐著她。

她畢竟比他小了那么多,在她面前,他應該成為愛人、朋友、兄長甚至父親。她一下子就把她的希望給了他。讓他時常覺得沉重不堪,愛是一件非常累又非常疲倦的事,愛也是件不得已的事,讓你沒辦法倒下去,只能挺著。活著也是件不得已的事,經受什么都不要感到驚奇,必須挺著。就如同現在的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該進還是該退,所以,南飛在自己人生道路的一部分過程中在承受什么也在自己總結著。

在阿凡身上,南飛表現了一往無前的從容。他在自己的生命里重新找到一個支點,尋到了他多年來未曾有過的東西,或者說實現了他種種的渴望,包括每一種感受。

那個時候,南飛和阿凡坐在綠草地上和天空對話。阿凡從坤包里取出那本她喜歡的《意大利童話》,我們來算算我們的命運,算算過去和未來。南飛盯著阿凡看,阿凡總能讓人在每一時刻感覺到生活的新意。她是個富于創造的人。

阿凡提議用最快的速度,不加思索隨意說出這本童話里的第幾頁,第幾行,從哪個字數起,到哪兒結束。然后說出自己最想知道的事。

好吧,你來給我算。南飛搶著說。

不,我先算。

阿凡把書遞給南飛,閉上眼睛,很虔誠地說出了20頁,第15行,第3個字,然后數6行,于是出現下面的文字:

到哪兒去,她越游越靠近陸地。常常待在一間屋子外面,瞧著那位年輕的王子。

有時候,她看到王子坐著小船在河上游玩,她就躲藏在河邊的高高的草叢里。有一天晚上,她聽到漁夫們談到王子。他們說:他真勇敢。海公主很高興。因為她回憶起她怎樣救了他的命。

阿凡陶醉了,被這段文字。她覺得這真是準極了,完全概括了她的心境。

那么,你想知道的是什么呢?

愛情。

南飛握著阿凡的手,久久的,仿佛攥碎了從前,握住了現在。那時他覺得他能夠把握她,她是他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南飛有一種把握不住什么的失落感,是阿凡現在變了嗎?不然就是自己變了。他擔心阿凡。

南飛坐臥不安,在這里,如果阿凡真有個三長兩短,那讓他怎么活,他怎么交代。她可是像個鴿子跟著他遠離他鄉。遠離他鄉使她學會吃苦,學會忙碌,流眼淚的同時也學會撒潑。南飛后悔自己給阿凡帶來的不快,就徑直向阿凡單位走去。他要見見她,哪怕只在外面看一眼,證明她是好好的,沒什么閃失,他就放心了。

南飛走到海甸橋那兒,看到市中心那條河,這是海的支流。水面上有船,參差的桅桿和船艙里漁民煮食物冒出的縷縷白霧,使這片水路充盈著人間煙火的味道。南飛看著很動心。似乎讓他想到什么。之后他就想,如果他和凡在這塊土地上僅僅有一個小船艙是屬于他們的也好。

黃昏使市井忙碌起來。人們各趕各的路,南飛老覺著茫然,怎么也抹不去那種強烈的感覺,那不是屬于他的家園。

南飛在路上碰到上島后在紅光集團求職時認識的小興。他從浙江來。“工大”畢業,小伙子很精明,他見到南飛一口浙江和閩味混合的怪腔調,問起南飛的現狀。

南飛那時是和小興一樣站到人家招聘的隊伍里等待幸運的小雨點。所以對他也就無所隱瞞。小興聽后,哈哈地笑了。他說這算不了什么,他剛來島之時,錢花光了,又沒謀到新職業。白天在大街上轉悠收集信息,晚上躺在公園的長椅上,迷瞪瞪睡一覺,醒來,抬頭一看天,滿天全是星星。他就愁了。離天亮還早呢,身上冷怎么辦?索性站起來跑。他滿公園跑,邊跑還邊大聲對樹木森茂的林子喊。咦,他喊得心里不那么憋悶了,還涌上一陣陣熱流。跑著喊著,他覺著自己很了不起,覺著這個大公園都是他的,他一個人的。這么折騰著不知什么時候天就放亮了。早晨,陽光像替他洗浴了一樣。他感到自己真有點乏了,渾身發軟、肚子咕嚕嚕叫,他一整天沒吃東西了,他的兜癟癟的就剩下那點兒錢去食攤邊買方糕。一位賣方糕的本地老婆婆瞧瞧他手中的錢說:你們伢仔呀,還是快回去吧,這里不長金了,再不回去要餓死哇。

婆婆沒給他方糕,氣得小興狠狠地瞪老婆婆兩眼。心里罵道:土鱉老太太。

眼前的小興西裝革履,說話都不再夾帶江浙口音。南飛想,小興也只來三個月呀,況且當初是一樣的一個暈頭蒼蠅四處亂撞。自己為什么不行呢,還依然同來的時候一樣沒有改觀。好在他沒有像小興那樣餓得一整天只買兩根甘蔗嚼食充饑。也許正因為他還沒有到那一步,凡掙來的薪水雖不豐厚,但總能維護他們倆的生活。雖然他內心不舒服花這樣的錢,雖然他在心里一次次地拒絕,但他確實是沒逼到他一定得干一點兒什么而不是一定要選擇一樣什么工作。

南飛也想過,可能是自己太固執了。這種固執不應該是這片天地的產物。凡就不這樣。這一點,南飛很驚訝。在客觀現實面前,凡能順應地調整自己,讓自己去適應,而不是讓其他來適應自己。凡到了一家雜志社,如果不是雜志社,是一家別的單位,哪怕一家小商行,他想,看凡的勁頭也能抵擋一陣。南飛想著,覺得有些愧疚,他畢竟是個男人。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凡比起他更有可塑性。這種可塑的程度是什么呢?其實就是能不能汲取一種新觀念,但南飛絕不承認自己的僵化。對于凡,南飛覺得可喜的是她的同化意識和接受意識,最危險的也是這一點。

凡和小興他們找到了工作。找到了位置,是他們一點一點在改變自己。他不想變,不想變來島干嗎?

這是個使人脫胎換骨的地方。

小興說:別一心非要去完成什么藝術大業,搞戲搞什么的。活著首先需要有錢。

一提到錢,南飛心里咯噔一下,說不清啥滋味。錢是誰也不煩的一樣東西,但他受不了赤裸裸地瘋談,赤裸裸地掠奪。錢終歸不是生命中的第一位。

但是南飛忽略了這一點。正是因為沒錢,他才心里不平衡,才覺得世界都在變。如果他也是這熱熱鬧鬧、沸沸揚揚之中的一員,他還鄙棄這個字眼嗎?

在一切只有用錢能實踐的現實面前,他不也是沒辦法不頹廢嗎?假如看到一堆鈔票擺在那里任人拿,他也一樣最想拿,但他不能第一個伸手。甚至他想得要命,等人家把錢都拿走了,他仍在想辦法也沒本事伸出手。就這樣。

假如有一群人還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內心,他還會遭到恥笑的,就如同他想搞點兒他自己的事業,在這個自由的天地,但他沒辦法施展。

這個世界第一是政治家,然后是商人。藝術家算什么?一部作品能感染幾個人,被感染的還得是那些一樣患了神經質的。

人家都忙去了,誰還注意你的藝術創造的境界和所觸及的靈魂。小興訕訕地說。

小興的一番感慨把南飛氣火了。南飛轉身就走了。

主編分派給我一個到漁村采訪的任務。已經買好了車票。我捏著那張車票在屋里打轉轉,最后還是想去告訴他一下。

在這個島上生活,周圍都是因陌生而熟悉起來的一切——事物和人。不談感情,單說兩個人彼此的牽掛和因為一種關系而呈現的責任就非常珍貴和重要了。在這里,更需要的也許正是后者。互相有一分通融和責任才使我們不至于孤單得要死。

這些天,我是在忍耐他的無動于衷。彼此像咫尺天涯客。那么,我整日什么都來不及去想的掙扎,需要的時候甚至得偽裝自己。我這是干什么?未踏上這塊土地時,我們是充滿了目的。怎么到了這里,在不知不覺中那些活靈活現的目的都跑丟了,淡得連我們自己都顧及不得。

生活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充實。

我才感到人的目的性會隨著時間、地點、環境慢慢地改變、消亡,慢慢地滋生新的目標。

你會驚訝地看到,都是出自你自己的心愿,你從前的目的和現在的希望、目的竟是那么大相徑庭。

一見面,我們就像在一起生活半輩子的夫妻。誰也不提那些郁悶。他仔細地看著我這些天變化沒有,我當然看得出他的喜悅和由于思念而消瘦的下巴,心里就直咕嚕的。我掂著那張車票,他看一下,說:抓緊時間吧。

那時,我想說點兒話,他捂住我的嘴,那樣的時刻他總不讓我說話。之后,他仍很興奮,我有點兒走神。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們之間什么也剩不下,被擠沒的時候,這能不能成為一根鏈條?

他說,你想什么呢?

我說,我們在這兒做愛她在家怎么辦?

你又掃興。

他顯然很生氣,神經被我刺了一下。他好像在想,是一種思索狀,樣子非常茫然。

我說快到點了,我走了。

他要去送我。他說你們主編去不去?是不是同你一起去?

不知道是我怪怪地瞅瞅他,還是他怪怪的樣子,怪怪的口氣問我,夾雜著一種怪氣息。

他說他想我的時候到單位門口去等我,總算等到下班了,見我和主編一起出來,還見我穿了一件鵝黃色長裙和主編一起鉆進一輛“的士”。

他是準備請我吃晚飯的。回來的路上他一路踢著磚頭、西瓜皮那些個破玩意兒,他說我猜你們主編又請你到香格里拉吃西餐,而我只能請你到街口的大排檔。

坐在西餐廳里當然跟坐在街頭是兩種感覺啦。貴族和平民的區別,你愿意充當平民?

我本來就是平民嘛。他這一次沒生氣。

我知道,你是精神貴族。別取笑我啦。

盡管在這份生活面前,我們拼命地去排斥一些東西,抵擋一些東西。但總有一些誘惑憑我們凡夫俗體是抵擋不住的。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好東西,我們無法得到的時候被得到的人給扭曲了。于是我們真以為那東西本身就不好,就是我們所不需要的。其實,活著,我們什么都需要。

在島上,由于我常要到下邊去采訪,大大小小的分別也好多次。這一次,他站在車下,不放心的樣子。又囑咐這又囑咐那。看著他站在車窗下,我心里就有點兒發酸,我憋著一口氣,揮揮手。汽車都要開動了,他忽然飛快地跑走、飛快地跑回來,從車窗口塞進一兜橘子和一袋蘇打餅干。

你回去吧。

怎么像送別,不是只短短幾天就要回來嗎?

他沖我微笑。汽車就開走了。

他高高的個子,消瘦的肩胛被鑲嵌在后車窗里。

不知什么時候,我的臉上爬出了兩行淚水,心里沉得坐臥不安。車子里嗚里哇啦的當地方言和啪啪嚓的嚼甘蔗聲音。第一次感到周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危險。只有他是我相依為命的人。

人有的時候,需要勝過一切。

我夾帶著海邊的腥咸回到白坡這間小屋時,這里真是有點兒翻天覆地。

一進門,申睛就哭啼啼訴說她的委屈。

申睛的公司暗中走私毒品,到水路上去弄貨。把申睛押到那里給當人質,謊對申睛說是為了給她拉關系,讓她將來出國。

一個漁船上的老者救了申睛,她嚇得害了一場病,正在這時,她發現她的維嘉又別有所愛。

申睛遭受打擊時,夏川以男子漢的胸懷來安慰申睛引起了小小的不快,這使小小和申睛進入一種很尷尬的境地。

方可則告訴大家她要結婚了。追求她的是歌星。顯然歌星的頭銜是方可自己封賞的。其實是當地一無業青年,晚上到歌舞廳唱歌,有一點兒天賦罷了。

對方可,我只覺得有點力不從心。你要對你自己負責。

方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申睛在愛情的交錯中一點兒也瀟灑不起來了,那個不要臉的婊子,她勾引維嘉上床,嗚嗚——她整個人被氣得成了一個地道的潑婦。

那么,你不要理他好了。

我一輩子都不要理他。她說得理直氣壯。

事情難就難在申睛本人身上,她到底做不出那種抉擇。

這張網可真是柔韌呵,使多少人纏綿悱惻,頭破血流,魚死網破。也許根本就不是人家的事,是我們自己的事。總覺得有一種東西在半空中飄,他們似乎被一種東西纏住,而那東西并不是座山,只是一道浮橋。

回到小屋后,迎頭的這些事使我感到更累了。

我回到單位向主編匯報采訪情況,其實匯報只是一項表面的程序。正如南飛猜測的那樣,主編真打了一番小主意。

我住到賓館的第二天,主編像從天上飄下來,驚得我半天沒說話。

他笑嘻嘻地說,我想同你一道來,也怕影響不好,就先分派你來。其他人是不知道我今天來的。說著,他就噴著土煙味兒走過來。

我最討厭的就是主編身上永遠散發著一種土煙味,還有那兩顆鑲嵌的金牙。我說不出來對最能代表他的這兩個特征反感到什么程度,只要稍一劃過他這些影子我就胃酸增多。

南飛說那次和他鉆到同一個“的士”,那是真的。那天是我們去采訪一個經濟界要人,而那種場合又必得有主編這樣的人物才與之相匹配。我只是不愿與南飛解釋過多。

主編從那次逢場作戲的應酬中獲得了某種信心,有種窮追不舍的勁頭。我暗笑,一個五十來歲的半大老頭子怎么天真到如此無知的地步?

那次采訪過后,他又找了幾家采訪對象約我同去,都被我回絕。當然這些南飛都知道。

一天早晨,不到六點,在島上是人們熟睡的時刻,這老頭在走廊里就喊起來了。因為那天晚上全體加班排版編稿子,大家干到夜里兩點半,都睡在了單位的獨身宿舍。他在走廊喊我的名字,把我身邊睡著的曉紅編輯喊醒了。撞出門去,一問,才知道他找我吃早茶,說是寶享公司請客,預先訂好的。

鬼了,如果我們不加班,你還怎么預訂吃早茶。

我裝睡,曉紅推我醒,我告訴曉紅說我昨晚累病了。主編有個采訪要在早茶時進行,你就去吧。

曉紅摸不著頭腦。光聽得主編在走廊里急火火的腳步聲,就爬起來,飛快地洗臉、飛快地抹上口紅。隨主編蕩出門去。

曉紅走后,我躺在被子里,覺得自己對曉紅是否有點兒不負責任?又一想,曉紅她們平日是樂得與主編在一起的。她們很重視這些。這樣也算兩全其美。

過后那幾天,主編對我冷冷的。我知道他心里不高興,就不同他單獨說恬。

這回,可真算上他的當了,狹路相逢。

我想迎頭打一巴掌,覺得他太老,又怕他身上氤氳升騰的土煙味熏了我的手。奇怪的是,我的臉上是笑著的,笑也是一種應對的武器、鋒利的武器嗎?這樣的時候,我只能用它。

主編被我表現得盈盈笑意給弄得倒并不急于做什么,比起剛進屋那會兒安定了許多。

他的安定給我帶來了一點兒安全感。

我就馬上張羅去采訪,我表現出了出奇地熱情——工作熱情。只有在工作中才能同大家在一起,認識的不認識的。和大家在一起待上一會兒是一會兒。我可憐得像捱時辰的犯人。

老頭并沒多表白什么,可能他也覺得那不大合適。本來什么都沒有,表現什么?到了晚上六點鐘,他走到我的房間,轉了一圈,就有點急躁了。我故意把門大敞著。上帝又讓我住的房間和服務臺遙遙相對,兩個服務小姐就無形中成了我的保鏢了。

他沒辦法去對付賓館的小姐,就回到自己的房間了。臨走沖著我說:我給你留門。

他給我留門,這是什么意思。他說的時候沒加任何鋪墊,直截了當,胸有成竹。好像他一說出口,我一定會去,非得去不可。

天哪,怎么會是這樣。赤裸得讓人聽了麻酥酥的不自在。我都有一點兒被扒光的感覺。

是這塊土地的騷動才讓他這個年齡的人也能這樣。這里,確實展現了一些最不加掩飾的東西,人情、金錢,包括性。赤條條的你來我往倒省去許多偽裝,省去很多時間。直來直去,就像生意和金錢,不摻和別的。感情在這之間,在這種狀態下一錢不值。當我們面對這種直來直去時,心里毛突突的,我們還承受不了。我們還需要一種東西。比如吃蘋果,你也想吃,我也想吃,而我終要用一種文明的方法吃掉它。

主編一離開我的房間,我就把門鎖得緊緊的,還檢查了窗銷,把房間里的寫字臺搬到門前頂住房門。一個人折騰得滿頭大汗。坐下來,一邊喘氣一邊想,這世界真變了。

這一回好像我做了什么虧心事。主編坐在轉椅上,做著半周運動。我低著頭,好在這一刻我知道他無論如何不能把我怎么樣。這是單位。

呵,你回來了。

那晚我把門堵上之后,第二天中午找借口一個人溜到車站搭上一班車到了一個不知名的黎族村莊隱藏起來,被幾個黎族姑娘包圍,好一頓忘情,過了好幾天。主編怎么回來的,他心里是個什么境況,我全然不知。

你有什么了不起?他忽然火了,火焰燒紅了兩個眼睛,火得很突然。

這個時候我又聞到了那股子土煙味,我就打算扔下手中的筆記本奪門而去,與他“拜拜”。

我稍一遲疑,主編說:到會計那兒去結賬,不然就調換到廣告部拉廣告。

我本來想藐視他,踱出門去,沒想到他比我更厲害更富有經驗。就這么一瞬間,我覺得我完了。讓他先說出這些話我就被摧垮了點兒什么。這只是幾秒鐘之戰,看來他們的確成熟,能為自己找到平衡。

對此,我懷恨在心。盡管老頭子心理上不舒服,我也不舒服。

走在大馬路上,我想,上島后這段時間,讓我也學得尖刻、頑強爭奪,也俗氣了。這完全是生的需要。

我還沒有感覺到災難的信號,還在為申睛奔波于白坡的小房子和醫院之間。我也成了一個流浪兒。

申睛是被我和方可一起送進醫院的。那時小小和夏川去通什山莊度假。我知道這是小小的主意。她極力回避夏川與申睛的接觸。

我從編輯部回來。心里簡直亂極了,也茫然極了。一路上不知怎么拐回來,到了小屋門前才忽地駐足。進屋就想蒙頭大哭,一解心里憋悶的晦氣。誰知申睛正躺在床上流淚。我還沒哭,她先哭起來了。

她騰地爬起來,把我拽到她面前,從床頭拿出一個名片簿,指著上面的一張名片讓我看。那是一個姓安的人的名字。

我不姓申,我姓安,這是我父親。如果我死了,你就按這個地址給他發個電報。

那樣子完全是臨終囑咐。

我懷疑她又是神經質。看她臉色慘白,眼睛深陷得很嚇人。她怎么有這種念頭。

她抓住我的手不放,她這么一折騰,把我的不快統統給擠跑了。

申睛說:阿凡,我完了。

她告訴我的這件事讓我覺得也完了。我目瞪口呆。

好一會兒,我才想起打個電話叫方可。

我和方可把申睛送到醫院。

性病。

這是為什么?我火了,火得令我自己吃驚。

去問他吧。

又是他。

申睛已經痛不欲生了。我沒有辦法勸她,沒有人能勸通一個悲哀的命運的。

一種極悲涼的感覺涌遍全身。

可方可說我們倆去揍他,找他算賬。申睛張著干裂的嘴唇還在那極力阻攔。知道申睛住院后,維嘉也沒來看申睛。我們覺得揍他的想法就實在無聊了。

申睛被剛剛輸進脈管中的鎮靜藥平穩著情緒,慢慢睡著了。我怎么辦呢?

連日來的疲勞一起砸過來,我悄悄離開了病房。

我坐在屋里等南飛。他干什么去了呢?南飛除了扎下頭寫東西是很少出去的。他漸漸習慣了這種寡居的生活。讓人看了好像他并不急于去干什么。一切好的壞的都能成為習慣。

我隨便地翻他的小筆記本。有一行字躍入我的眼簾。看得出墨跡未干的樣子,字跡很草,是隨意寫的。他寫道:我對家庭沒有信心,家庭就是家庭,沒有一點詩意。

這是什么意思?

在這里又好像生活在夾縫里。我還想繼續看,沒了。我并無意摸索他的思緒在探究什么,但我確確實實看到一顆極其矛盾的心。

南飛回來了,上樓的腳步咚咚的,很有力。他看到我在這兒,很驚訝也很驚喜。

你怎么過來了?

我知道他問的意思,我休息。

說完之后我吃了一驚。我不是想來告訴他我與主編的事,告訴他我被炒了魷魚。坐在這里等他這一刻,心里反倒平靜了,就不多說什么。

不說也知道他有興奮事。

坦白吧。

你怎么知道?

唉,把你扔進煉人爐化出骨灰我都能辨出表情。

所以我沒辦法嗎?

我今天到遠東國際影視公司,與一位新疆來的導演簽了一份協議,準備自己創辦一個電視藝術中心。

提到電視劇,他興奮得不行,他給我說那位導演曾經導過哪些片子。

我只看見他嘴動,卻沒有記住那些片子。我們被一種晴朗的空氣包圍。為了祝賀,我提議,在他的住處包餃子。我們到市場買了一堆吃食。他終于可以干他自己的事了。

小小和夏川在大海的擁抱下已經超越了塵世的一切感知,沉入到一望無際的開闊中。海灣靜靜的,發生在海邊的事成了遠古的童話。

我要生養一群孩子,為你。

小小可愛的小嘴像兩朵花瓣芬芳地開放著。

夏川在一種輝煌中有種毀滅的危機感,夏川已打定主意要回去了,要離開這個島。但夏川不知怎么對小小說。

你們去告訴那個龜孫王八蛋,就說我已經懷孕了。如果他不和我登記結婚,我就控告他。

方可在白坡這間小屋里煩躁地走來走去。屋里只有我,小小沒有回來,申睛出院后不知為什么就很少回這間屋子了。方可說的你們才是一種習慣呢,不知不覺我們四個像成立的一個家族。

我不能輸給他,這一次我是下了賭注的。這也有輸贏嗎?其實也是,人生就是一場賭博,愛情更是。女人總是不顧一切,把血本都壓在上面,結果是再也輸不起的。可輸不起又怎么樣,所以我覺得方可不應該和愛情賭這口氣。

我根本不想問她為什么,關于所謂的愛情我實在不想深究什么。方可是不打自招型,突突突一陣機關槍式的和盤托出。

原來那個方可邂逅的歌星是在與方可接觸時看到方可的存款單。那是方可在廈門打工和在這兒積攢的一筆錢,當然數量可觀。歌星有女朋友,為了獲得方可這筆款項,與方可耳鬢廝磨。他給那女孩的信落到方可的眼皮底下,方可才恍然大悟。

我要報復。我要徹底地報復他。

報復的結果并不能證明你贏了。

可是我從來不認輸。

我啞口無言。方可需要冷靜。我問她:你以為什么才算達到報復的目的?

跟他結婚。

她斬釘截鐵,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怎么還有這種想法,不能說她單單是為了報復,她還是想得到。如果人們都敢扒開自己,露出潛意識給人看看,大都如此。

我就去找那個所謂的歌星。他這么跟我說:你不必用仇視的目光看我看事物。

你知道方可她懷孕了嗎?

知道。

為什么不準備結婚?

我從來都沒和她說過要結婚的。

你打算怎么辦?

我勸她打過胎,但她不肯,其實我還在為她不肯打胎苦惱呢,打個胎算什么。社會上多了,別說她半大老娘兒們的歲數,就連十八九歲的姑娘都不眨眼。我不想和她結婚,然后下半輩子永遠和她這個女人在一起。

你真卑鄙。

但我沒強奸她。

我徹頭徹尾地蒙了。覺得我和方可一樣可憐,找這個家伙廢話。

剩下的是陪方可去醫院。第二次光顧醫院,我恨得牙痛,祈禱下輩子別來這個地方。小護士很厲害,很看不起這些各懷心事的孕婦們。

在那片小世界,我發現做女人的悲哀,坐在婦科手術室外面長凳子上的男人們此時一定在陽痿。

我寫的電視劇本《熱土》快要結尾了。這使我很興奮,創作讓我趕走了許多煩惱。我要拿給南飛看看,讓他大吃一驚。

你打算怎樣結尾?

我還沒想好。但我要讓他們到后來都成功,都能實現自己的愿望。

南飛苦笑了一下,生活更多的是不完美。

你沒有信心?

他坐在那兒,像和一個同事談話。又像和一個知心朋友探討問題。樣子很深沉。隔了一會兒,他說,那個新疆的導演是個騙子,并不是什么影視導演,他以“中心”的名義搞電視劇贊助,騙走五十萬元無影無蹤了。被騙單位已經起訴了,還來調查我。

我愣住了,這打擊對他太殘酷了。剛剛燃起的一線奮斗的希望又被捏碎了。

我奇怪憑南飛的性格,怎么能這么平淡地敘述這件事?南飛也變了,也許我們還沒有察覺。這可真是一塊魔地,在不知不覺中都被它改造了。

南飛說:凡,我們走吧。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他又重復一遍。

走,意味著什么。但我深知他能說出這個字,絕不是輕而易舉,而是經過他的深思熟慮,百般折磨。并且,我還知道,一經他說出口,是不會改變的。

我們是怎樣踏上這塊土地的呀!

那天晚上,我和南飛走在街上,沒有什么話要說。默默地走。來到綠島這么久,第一次感到頭上的風是從海上吹來的,心里泛起無限的凄涼。

我還聽見了雷聲,也是來島以來第一次聽到這么沉悶的雷聲,好像積淤著什么,滾滾而來。雨點開始敲打我們發潮的心,南飛攬著我,我們貼得很近。忽然覺得我身邊的人竟是這么陌生,好像從來都不曾認識過,他又離我那么遠。

我唯一的一點兒依賴就是那間小屋了。盡管那里藏著酸甜苦辣。

小小回來了。一向活潑的小小也少言寡語起來。接近中午的時候,申睛像從地縫里鉆出來湊趣。我們就想著給方可打個電話。電話的另一端說她不在,口氣十分不耐煩。

我要出去了。申睛又眼淚汪汪的。

要搬出這間小屋?

我已經拿到了去澳大利亞的護照。

我和小小像聽天方夜譚。這段時間,申睛在外面忙些什么,我們的確不知道。

申睛真的走了,離開了小屋。她沒有讓我們去送她,而是悄悄離開的。她是去嫁人,而不是去留學。不過申睛說,只要到了澳州就一定去留學。

不久,小小和夏川也要準備踏上歸途了。

天空很憂郁,小小說:我還要回來的。

小小踏上甲板時,我拼命地向她揮手。小小哭了,她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小小不肯讓這一切就此失掉,在漂泊的船上整夜地吻著夏川,吻著一個多么悲涼的故事。小小只為夏川能夠記住綠島和白坡。小小站在船尾,看船后泛起的兩道雪白雪白的浪花,那是船的兩只大腳,留下了一串腳印。

后來的日子就只有我。

我躺在白坡那間小屋子里想想他們,她們還有我。我想得非常艱難,一切都是那么明了,一切又都想不明白。我只能這樣說。

愛情如果不以婚姻為目的,到頭來你會瀟灑得連自己都認不得自己。不管以什么樣的形式開頭,經歷了怎樣的過程,結局都是一樣的。

南飛在忙著籌建“遠東影視中心”時,我就整天整天趴在那間小屋子里,把門關得緊緊的。

我看見從門縫里伸進幾片綠草葉,我就把頭抬高點兒,結果我看見屋外到處生長著綠草,毛茸茸的像一股潮汐蔓延過來。我還看見我的小房子是在一大片綠色中。

躺倒之后,我變得那么虛弱,沒有一點兒力氣。我不敢想從前的日子,更不敢的就是否定自己。即使自己在謊言的旗幟下要粉身碎骨。

由于偶然的轉機,南飛處于一種亢奮的創業激情中,看來他還是不甘心那樣走掉,但他當初為什么不說呢?看來人也是很容易就改變一種想法的。

對于這一切,我一點兒都不想去知道。最好別讓我知道。讓它們遠離我,我要遠離它們。

我看見我自己正走向一片蔚藍色,向著縱深之處,那是光的世界,是一處可以停靠的岸。那才是一種厚重呢。我想也一定是溫熱的。

我漫游著,極其舒坦,渾身的每一塊肌膚都很柔潤,并且所有的經絡、骨骼都彈跳著迸發出一串串聲音,非常悅耳。

真正的獲得了一種輕松嗎?在終極時刻。

那時南飛一定在焦灼地自我責難,他會跑遍這座城市的每條街道。這時,他在尋找的也許只剩下一種責任的枷鎖。

僅僅為了這種安慰,我付出的是血淋淋的代價。

那潮汐又向我延伸過來,猶如軟緞般光滑柔軟。我被包裹著在夕陽下融化,我看見我融化成片片黃昏的云霞。我感動于這分壯麗。

南飛像塊石頭坐在礁石上,他注視著那無邊的海岸線。我想應該是這么發展。后來他的“遠東影視藝術中心”成立了。拍了凡的電視劇《熱土》,這是南飛的影視中心拍的第一部電視劇,由南飛執導。

后來那寬闊的海面漂浮著片片雪白的花瓣,我想這是南飛撒給我的。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原載于1999年《廈門文學》)

上架時間:2025-05-16 11:30:52
出版社:沈陽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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