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縮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陰影里，看著那滴油珠在林小燭的壺嘴顫動了十七分鐘。晨光透過積灰的玻璃窗斜射進來，在她蒼白的腕間切割出細碎的光斑。那只纏著褪色紅繩的手腕始終懸停在青銅杯上方，像被絲線吊住的傀儡。

“說過別碰我的杯子！“

英語書重重合上的瞬間，青銅杯突然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嗡鳴。林小燭手一抖，油珠終于墜落，在晨光中劃出淡金色的螺旋軌跡。后排的何總齊就在這時踹了我的椅子，整排課桌發出瀕死的吱呀。

油珠在半空炸裂成霧狀，教室里突然飄起熒光塵埃。

我的視網膜上還殘留著那滴油的軌跡——它本該垂直落入杯中，卻在最后一刻詭異地拐了個直角。此刻那些熒光正附著在何總齊懸空的球鞋上，鞋帶沾著的泥點開始逆著重力攀爬，像一串倒流的黑色雨滴。

“都別動！“

熊戰老師的吼聲裹著濃重的魚腥味撞進教室。他懷里的泡沫箱不斷滴落冰水，三條青斑魚在碎冰間翻著死白的眼珠。最大那條魚的鰓蓋突然急速翕動，發出帶著江浙口音的人聲：“戌時三刻！戌時三刻！“

全班凝固的寂靜中，我聽見青銅杯傳來細碎的吮吸聲。潑灑在地的油漬正順著桌腿倒流，混著某種暗紅物質回到杯中。當油面恢復平靜時，倒影里浮現的不是我的臉——那是個穿陰丹士林旗袍的少女，她腕間的銀鈴與林小燭剛撿起的紅繩鈴鐺同時震響。

“明天帶兩斤海鹽來換魚。“熊戰老師把掙扎的魚塞回破箱子，冰水洇濕了我的英語作業本。紙張上“September 12“的印刷體正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工整的毛筆小楷：癸未年八月初三。

林小燭在門口回頭時，晨光給油壺鍍上金邊。壺身浮雕根本不是花紋，而是無數張痛苦的人臉，最上方那張分明是年輕時的奶奶。我想追出去質問，卻發現自己的影子被釘在原地——它正用不屬于我的姿勢翻閱課本，書頁間滲出暗紅液體。

熒光塵埃開始具象化記憶。當一粒光斑落在徐可的自動筆上，金屬筆桿突然生長出木質紋理，筆夾處綻開半透明的藍睡蓮。她甩動筆桿時，花苞里掉出指甲蓋大小的玉蟬，蟬翼上密布著0與1的符咒。

“別看地面！“林小燭的聲音突然在耳畔炸響。我低頭看見瓷磚縫隙里嵌滿微型棺材，每口棺材都伸出半截我的手指，指甲蓋上刻著不同的死亡日期。那些手指正以摩斯密碼的節奏敲打棺蓋，拼出我七歲時藏在閣樓的死麻雀。

青銅杯突然變得滾燙，杯底沉積了十八年的陳油翻涌上來，在油面拼出燃燒的燈盞圖案。九尾貓的幻影從杯口竄出，它的尾巴掃過黑板時，粉筆灰聚成送葬隊伍，抬著棺材走向我顫抖的瞳孔。

當最后一名同學離開，銅杯自主傾斜繪出地圖：操場位置蜷縮著閉目的九尾貓。我的指尖剛觸到火焰圖標，皮膚就浮現燙傷的水泡，每個水泡里都晃動著微型教室的投影。窗框上的積灰簌簌落下，在夕陽中形成巨大的沙漏。

鎖孔里傳來牙齒摩擦金屬的聲響，徐可的鑰匙正在吞食何總齊的惡意。我知道當鎖芯銹死那天，我們都將成為燈油里的倒影——就像奶奶臨終前抓著我的手說的：“長明燈要添夠七世，才能照見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