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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理論探索》:當代史學的“情感轉向”:國際歷史科學大會和情感史的發軔[1]

“知識就是力量”,這句弗朗西斯·培根的名言家喻戶曉。同樣,愛情給人以力量,也為眾所熟知。但就歷史研究而言,對前者的重視顯然要遠遠超過后者。其中原因也不難解釋,因為知識的獲取和運用,主要是理性的行為,而理性行為的形成及其后果,長久以來是近代歷史學研究的核心。以外交史為例,各國外交家之間的樽俎折沖、談判協商及最后的條約簽訂,一般都被視為理性考量國家利益的結果,于是談判過程的檔案記錄和通信往來,便自然成為史家關注的重點。以這些材料為主寫成的著作可謂汗牛充棟,長期被視作近代史學的“正宗”。

但是,外交家交往之中的個人好惡、情緒波動及其由于文化、習俗不同所形成的偏見、成見,是否也會影響談判和簽約的過程呢?20世紀90年代以來,外交史領域已經出現了所謂“文化的轉向”,為哈佛大學的入江昭(Akira Iriye)等多人所提倡和實踐,強調文化因素對外交政策的影響。具體而言,他們指出外交政策的制定其實與國內的文化氛圍、思維傳統和公眾情緒息息相關,而后者則被他們統稱為“文化的空間”(cultural space)。[2]如此看來,外交家在談判舞臺上的表現,還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

上述外交史研究的變化只是一個例子,但足以表明當代史家的著眼點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一味希求通過政府的檔案來構建歷史人物的理性思考和行動,因為“文化的空間”的組成及其影響,必然含有許多感性、情感的因素。換言之,人們的許多行為,單從理性的層面無法完整解釋。譬如上面提到戀人相愛之后產生的愛情的力量,便往往感性多于理性。中國的俗話“情人眼里出西施”和東西方都有的說法“一見鐘情”,皆是對此現象很生動的概括。

在濟南閉幕的第22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共有四大主題。其中之一為“將情感歷史化”(Historicizing Emotions,也可譯為“歷史上的情感”),足見有關情感、情緒(affect)和感情(feeling)的研究,已經在近年成為一種國際性的歷史學潮流。情感史研究的首倡者之一,美國社會史家彼得·斯特恩斯(Peter Stearns)指出,情感史的研究首次將歷史研究的重心,從理性轉到了感性的層面,代表了歷史學的“一個嶄新方向”。[3]早在20世紀80年代,斯特恩斯便與妻子卡蘿爾·斯特恩斯(Carol Stearns)在《美國歷史評論》上提出了研究“情感學”(emotionology)的必要。[4]“情感學”一詞由他們自造,指的是情感表達的社會性,也即一個社會在某一時期比較一致和認可的情感表現方式。

“情感學”概念的提出有著學理上的必要,因為人有情感幾乎古今皆然。古代哲人如西方的亞里士多德、柏拉圖和東方的孔子、孟子,都曾注意到情感之于人類的重要。孟子主張人性善,提出了“四端說”,認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的情感與生俱來(比如看到一個小孩即將掉入水中便會讓人生出惻隱之心),是人性為善的根據。可是,如果情感超越了時間和空間,那么歷史研究便有點無從談起,因為史學關注的是事物在時間和空間維度中所呈現的變化。而“情感學”的提出正是為了揭示,雖然人都有情感,但情感的表露則因時因地而異,展現了時間性和社會性。這次國際歷史科學大會以“將情感歷史化”為題,正是為了表達這樣的意思,即人們如何表現情感經歷了歷史長河的洗禮而在各個時期有所不同,因而具有“歷史性”(historicity)。

許多情感史的研究者注意到,隨著近代社會的建立,人們對情感的理解和表達開始與以前的時代呈現出較大的不同。比如在近代以前,人們沒有意識到兒童有其特殊心理需要,而是常常將兒童視為尚未長大的成人(吳語俗稱兒童為“小人”似乎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此在18世紀以前的西方,玩具并不常見,更沒有專門設計、制造玩具的商家。啟蒙思想家盧梭首先指出兒童的特殊心理需求,才讓人感到培養、照顧兒童的必要。兒童需要培養,那么愛情更是如此。在近代以前,幾乎所有的文明都不強調婚姻必須建立在愛情的基礎上。許多世紀以來,婚姻只是兩個家庭之間利益的聯結和強化,所謂“門當戶對”便是這種觀念最直接的表述。莎士比亞的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之所以是一出悲劇,就是因為當時的社會認定,愛情或情感服從家族的利益是理所應當的。但該劇催人淚下,也許正好反映了在莎士比亞的年代,也即近代早期,人們已經向往愛情能沖破一切世俗的束縛而成為婚姻的基礎。當然,那時候建筑于愛情之上的家庭,仍然少之又少。

社會史的發展是情感史興起的一個淵源。更確切地說,與歷史學家相比,社會學家更早注意研究情感,譬如德國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便是情感研究的先驅。他的名著《文明的進程》出版于1993年,描述近代的人如何在社交場合逐步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情緒,因此而發展出一套套的禮儀,規范并調整自己的行為舉止,使其符合“文明”的標準。荷蘭的約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是史學界中最早注意到情感的學者之一。他的《中世紀的秋天》描繪了中世紀社會的絢麗多彩和人聲鼎沸,讓讀者感受到在那個時代,人們的情感宣泄十分直接、粗糙。

但情感史研究的進一步開展,卻顯露了埃利亞斯和赫伊津哈視野的局限,因為他們傾向于將傳統與現代、中世紀與近代社會視為對立的兩極,有點過于極端。而且如果將近代社會的建立視為情感表達的一個新階段,那么又容易掉入西方中心論的窠臼,似乎主張人們重視情感,視其為人生的某種必要,只是現代化或西方化的產物。以上面提到的愛情與婚姻的關系這一情感史研究為例,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的確大致上是近代以后才出現的現象(在西方之外的地區更晚,如日本直到二戰之后才有“戀愛結婚”這一詞匯的流行)。有的研究指出:19世紀的歐洲文化開始稱頌浪漫愛情,這有助于婦女(妻子)地位的改善,雖然那時的法律仍然是以男性為中心的。也有人指出,以愛為基礎的婚姻,或許表現出一種現代性,但也需看到婚姻作為一種社會制度常常無助于增進戀人之間相愛的情感,甚至會造成其消亡。

當前情感史的研究特點是,不再視情感為現代的產物,而是更注意采用人類學的方法,深入某種文化,將其“深度描寫”(thick description),發現和重現其中特定的文化意蘊,而不是居高臨下、評頭論足。換言之,當代情感史的研究者不想受傳統的歷史分期(古代、中世紀和近現代)制約,相反,努力挑戰這種歷史意識。以澳大利亞學者菲莉帕·馬登(Philippa Maddern)在2011年創建的“情感史研究中心:1100—1800的歐洲”為例,他們的研究側重于中世紀和近代早期,即近代化、工業化之前的歐洲。馬登本人是頗受尊重的中世紀史專家,亦是情感史研究的先行者。在這次國際歷史科學大會上,情感史的同行發表論文之前,首先對她的不幸早逝默哀致敬。在大會第一場的發言中,我們也可看出這種挑戰傳統歷史分期的意向。來自法國的勞倫斯·方丹(Launrence Fontaine)討論了中世紀晚期的“情感經濟”,指出在市場經濟漸漸興起之后,貴族曾用各種形式表示了他們的憤怒,如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所示,而社會也似乎認可他們的行為。英國的安娜·戈伊茨(Anna Geurts)則研究了工業化以前的“壓力”(stress),強調在工廠制度建立之前,“壓力”其實也已經到處可見,甚至休閑生活也不例外。換句話說,“壓力”并非現代社會獨有的現象。而來自德國的安妮·施密特(Anne Schimidt)則分析了商家如何用廣告調動購物者的情感,改變他們的購物習慣——從出于需要購物到為了心理滿足,追求時尚乃至情緒發泄而去商場消費。

除了挑戰傳統的歷史分期,情感史研究者也多具國際、全球眼光。情感史的第二場討論題為“情感和‘他者’的塑造”,三位論文發表者分別以西方人在美洲和亞洲的經驗為例,分析了情感(懼怕、新奇、同情和感動)在文化傳播、碰撞和殖民統治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比如西澳大利亞大學的日裔學者高尾誠(Makoto Hanis Takao)指出耶穌會士在日本傳教的時候,經常通過營造悲天憫人的氣氛,讓聽眾深受感動而皈依天主教。由于菲莉帕·馬登的領導,西澳大利亞大學擁有不少情感史研究的學者。此外德國的馬克斯·普朗克人類發展研究所也是一個情感史研究的重鎮,這次大會上情感史主場的主持人烏特·弗雷弗特(Ute Frevert)便是該所情感史研究中心的主任。歐洲其他的大學如倫敦大學、牛津大學、柏林自由大學和馬德里大學等,都有情感史的研究室和研究群體。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情感史的研究者也注意到中國文化中的情感。例如,有的研究指出,中文特別注意眉毛在表達情感上的作用,形成了不少生動的成語,像“眉飛色舞”“揚眉吐氣”“愁眉不展”“愁眉苦臉”和“喜上眉梢”等,別具特色。[5]

情感史的研究多姿多彩,目前已成國際史學的一個潮流。在英國倫敦大學任教的揚·普蘭佩爾指出,當代史學中已經出現了一個“情感的轉向”(emotional turn)。2010年,普蘭佩爾在美國的《歷史與理論》雜志上對情感史研究的幾位專家做了一個采訪,就情感史研究的現狀和特點做了歸納,提出了“情感的轉向”這樣的觀點,并得到了受訪者的基本認可。[6]這些受訪者包括上面提到的彼得·斯特恩斯。美國史學界尚未設立情感史的研究中心,但斯特恩斯曾主編過相關的叢書,推動了情感史研究的開展。此外,美國還有幾位情感史研究的重要史家。2012年,《美國歷史評論》邀請了包括揚·普蘭佩爾在內的六位情感史學者,組織了一場情感史的專題論壇,參與討論的學者各有專長,涉及中世紀和近代歐洲史、非洲史、美國史、中國史、蘇俄史等領域。他們一致認為,情感史的研究雖然從西方起步,但鑒于情感的普遍性和跨文化的特征,他們均希望該項研究能有助于走出西方中心論的藩籬,注意到各個文化中情感表達的特點。譬如任教于哥倫比亞大學的林郁沁強調,中文學界的明清史專家早就開展了有關“情”“欲”的研究,成果多樣,而對情感的重視,古代的荀子便有不少論述。[7]

參與這組討論的學者還介紹了自己從事情感史研究的學術道路,有助于我們了解情感史研究的緣起及其與其他學派的關系。如杜克大學的威廉·雷迪(William Reddy)主要研究歐洲近代社會文化史,他注意到該時期“感傷主義”(sentimentalism)頗為流行,由此而投入情感史的研究。而芝加哥羅耀拉大學的芭芭拉·羅森宛恩(Barbara Rosenwein)則是中世紀史專家,由婦女史、性別史、家庭史轉入情感史。這兩位學者也參與了上述“情感的轉向”的討論,認為這一轉向與史學界之前的“語言學的轉向”(linguistic turn)頗有關聯,因為如果要揭示情感表述的歷史性,就必須研究文本產生的語境和社會文化背景。紐約大學的妮可·尤斯塔斯(Nicole Eustace)從早期美國史轉入情感史,她特別舉例證明情感研究中文本解讀的重要性:18世紀弗吉尼亞有一位富有的奴隸主不幸喪子,但他在日記中只是簡單地提了一句,讓人感到那時的家長似乎不像現在這樣充分表露對孩子的愛。但細致研讀發現,他的日記還記錄到在兒子死后,他曾發生劇烈的胃痛、胃痙攣,可見他的傷痛至深,[8]或許“男兒有淚不輕彈”還真是一種跨文化的現象。

上面的例子其實觸及情感史研究的一個關鍵:那就是情感的生成和表露方式是先天還是后天的(nature vs.culture)、是普遍還是特殊的問題。情感史研究的一個淵源是科學家,特別是神經醫學研究者對人類情感研究的最新成果。普蘭佩爾著有《情感史導論》一書,其中對神經科學家的相關研究,做了詳細的討論。[9]這些研究的主要目的是發現人類情感的共性,甚至其表露方式的普遍特征,如探測悲傷和興奮的時候,人的腦部活動有何不同等。在史學領域,科學史、醫療史近年的長足發展也有力地帶動了情感史的研究。饒有趣味的是,如果科學家是“普遍主義者”(universalist),希求發現人類情感的奧秘,獲取醫治的良效,那么社會科學家則多是“建構主義者”(constructionist),相對注重情感的歷史性,也即其生成和表現背后的社會、文化背景。比如人類學家已經發現,雖然笑是人類的普遍行為,但笑的方式卻各有不同。人們流露情感還受控于一個因素,那就是所處的場景:比如一般人不會在嚴肅的場合大聲狂笑。羅森宛恩提出了“情感的團體”(emotional communities)的概念,強調人們在家庭、教會、學校和單位等場合,情感表現頗為不同。這些表現自然還受到性別和文化教養等因素的影響。但是威廉·雷迪則相對比較注意情感表露的共性。他的《感情研究指南:情感史的框架》出版于2001年,是英文學界中情感史研究的開山之作。雷迪在其中借鑒了心理學和神經醫學的成果,試圖找出“情感的規訓”(emotional regime),也即一定場合下人們行為的共性(比如不分貧富,人們在酒吧的行為相對劃一)。羅森宛恩和雷迪兩人的研究雖然強調的重點不同,但又都重視情感表現中的社會因素。

在上述觀念上的挑戰之外,情感史研究者還努力探索在史學方法上如何創新的問題。參與《美國歷史評論》情感史研究討論的朱莉·利文斯頓(Julie Livingston)專長非洲史。她在發言中指出,非洲史研究向來重視口述史料,進行口述采訪的時候,往往為敘述者的情感所深深感染,然而一旦將錄音訴諸文字,一種蒼白感便油然而生。[10]因此情感史的開展,也讓人思索如何在史學方法上有所突破,不再以文字表述作為唯一的手段。悉尼大學的艾倫·馬多克斯(Alan Maddox)在此次國際歷史大會上的發言,便讓聽眾聆聽了兩段清唱,讓他們感受歐洲教堂音樂如何從單調刻板變得激情四溢。總之,情感史給歷史研究帶來了不少新意和刺激,將研究重點從理性轉到了感性的各個層面,開辟了一個嶄新和廣闊的天地。由此帶來的各種挑戰,也正呼喚著新一代史家的不懈探求。

注釋

[1]本文作者曾在《光明日報》發表《當代史學的“情感轉折”》一文(2015年8月23日),該文是本文的基礎,因題材相似,內容上也不免有些雷同,特此說明。本文原刊于《史學理論研究》,2015年第4期。

[2]相關論文不少,比較簡練的一篇是Brenda Gayle Plummer,“The Changing Face of Diplomatic History:A Literature Review,” The History Teacher,vol.38,no.3(May 2005),pp.385—400。

[3]Susan J.Matt&Peter Stearns,eds.,Doing Emotions History,Urbana-Champaign: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14,p.1.

[4]Peter&Carol Stearns,“Emotionology:Clarifying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and Emotional Standards,”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90(October 1984),pp.813—836.

[5]Jan Plamper,The History of Emotions:An Introduction,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30.拙著Chopsticks:A Cultural and Culinary Histo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不以情感史研究為主,但也注意到中國文學作品中有“投箸”“舉箸”和“擊箸”等詞語,以筷子的不同使用來幫助表達情感,見第130—136頁。

[6]Jan Plamper,“The History of Emotions:Interview with William Reddy,Barbara Rosenwein,Peter Stearns,” History and Theory,vol.49,no.2(May,2010),pp.237—265.

[7]“AHR Conversation:The Historical Study of Emotions,”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117,no.5(Dec.2010),pp.1487—1531.

[8]“AHR Conversation:The Historical Study of Emotions,”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117,no.5(Dec.2010),pp.1487—1531.

[9]Jan Plamper,The History of Emotions:An Introduction.

[10]“AHR Conversation:The Historical Study of Emotions,”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117,no.5(Dec.2010),pp.1487—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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