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玉死在玉辰宮的那日，漫天大雪飄零，宮墻內外都掩映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她的貼身宮女錦霞去推那緊閉著的宮門，可門上的金環大鎖叮當作響一翻之后，仍是死死扣住。

任憑錦霞不斷拍門大喊著：“貴妃娘娘病重！速速通傳太醫！”

門外站著的兩個黑甲禁軍始終面無表情，自封宮門那日起，所有看守玉辰宮的禁軍都得到了一個指令：“此后這道宮門，只許死人出，不許活人進！”

滿臉淚痕的錦霞回到寢殿內，宮女云英正哭喪著臉對著火焰漸息的炭盆。

見錦霞回來，云英迎上去問道：“如何了？宮門可曾開？”

錦霞沒說話，搖搖頭，用手指指殿內床榻，詢問貴妃情況，云英也是搖搖頭，聲音里是濃重的哭腔，說道：“娘娘剛剛又暈過去了，這宮中無醫無藥，連最后一點炭火也息了，錦霞姐姐，我們……我們都要死在這里了嗎？”

錦霞凄然地笑了一下，想要找些話來安慰比她小兩歲的云英，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咳咳咳”，床榻上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徐澄玉從昏厥中醒轉過來。

錦霞忙過去，撫著她的胸口，幫她順氣，盡量控制住自己顫抖的聲音笑著說：“娘娘，玉辰宮宮門已開，王內監已經去請太醫了，一會兒太醫來給您診治，咱們不日便好了。”

徐澄玉正要開口，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錦霞扶起她，靠放在自己身上。昔日豐腴的貴妃娘娘，現在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無力地靠在錦霞身上，她也只覺輕飄飄，仿若無物。

錦霞心里一酸，就要落下淚來，又怕引出貴妃傷心，生生壓住，又是說不出話來。

云英已經緩過勁來，往貴妃身上又加了一層錦被，笑著說：“娘娘且放寬心，奴婢看著娘娘，身子倒強似昨日了呢！”

徐澄玉從咳嗽中喘過氣來，微微睜開雙眼，目光緩慢地在這兩個始終跟隨著她的宮女臉上掃過，她們也不過才十八、九歲的年紀，正是青春爛漫之時，卻要隨她一起被囚于深宮之中，被那高聳的宮墻吞沒。

“錦霞，”徐澄玉輕喚著，握住小宮女扶著她的那只手，“我知自己時日無多，悔不當初，你與云英，想辦法逃出去吧！”

錦霞感覺到握著她的那只手，枯瘦如柴，就是一層皮抱著嶙峋的骨頭，掌心卻傳來一陣陣不正常的燥熱。

“娘娘……娘娘，奴婢五歲入宮，便跟隨娘娘，奴婢還要伺候娘娘，奴婢不走！”錦霞終究沒有忍住，落下淚來。

徐澄玉嘆息一聲，心里明白，事到如今，這兩個小丫頭又能有什么辦法逃出重重禁軍把守的深宮呢？

怪只怪，她自己太天真，相信了書里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相信了那坐在高高龍椅上的男人是愛她的，相信他寵愛兩人的兒子，相信他會給自己體面、給兒子前程。

到頭來才發現，他真心所愛不過是他自己，徐澄玉的人生，不過是一場盛大的騙局，還有那虛無縹緲王權背后的險惡。

但這醒悟來的太遲太遲，她的獨子已被自己親手澆灌出勃勃野心，不忍母親受辱，更希冀獲得父親暗示過的儲君之位，領了三千私軍來闖宮，慘死在宣德門下。

其實，兒子李青雀死去那天，徐澄玉便已經死了。

她聽不到宣德門前喊聲震天的廝殺，看不到玉辰宮隆隆鎖上的宮門，滿眼只是兒子被亂箭射穿的身體，殷紅的血一點點滲出來，在青雀雪白的戰袍上，像盛開了一朵朵小臘梅，慢慢臘梅花連成碗大的重瓣牡丹，那年，她和青雀在御花園里賞過的，姹紫嫣紅的牡丹。

成片的牡丹，帶走了青雀，她唯一的兒子。

他們說，寧帝將李青雀的名字從宗譜中拿掉了，史書上會寫：妤貴妃，太師徐朗之女，文壇宗室之貴胄。入宮闈，二十有四載，無所出。溫婉賢淑，德行兼備，淑慎其身，內外稱頌，慧心蘭質，才情出眾。

可實情是什么呢？

那一大段稱頌的話，和徐澄玉這個人，一點關系都沒有。

碧玉年華的徐澄玉，被送進后宮，原只是想為沒了頂梁支柱的徐家換個好前程，不成想，寧帝收了帶著整整三大車書簡陪嫁的美人，轉天就把徐家長子徐舜青外放到不毛之地去當知府，曾經在京都之內鼎盛一時的太師徐府，瞬間門可羅雀。

“這世人皆是忘恩負義、見風使舵之輩！”大哥寫給徐澄玉的信里怒罵著，話鋒一轉，又央著妹妹去求寧帝。

“這交州實在偏遠，窮山惡水、瘴氣陰郁，當地民智未開，民風彪悍，你嫂嫂、侄兒們苦不堪言！”

大哥的信，一封一封寫來，徐澄玉就一次次地去求寧帝，直到她懷上了寧帝第四個孩子。分娩那日，她足足疼了十個時辰，產婆用藥，太醫施針，才產下一子。

寧帝為孩子取名李元泰，乳名青雀，為賀皇子降生，嘉獎徐氏生子辛勞，晉位為妃，召其兄長歸京任職禮部。

徐澄玉的兒子，皇三子，上有兩位兄長，一位長姐。

大皇子是庶子，母親是夷族貢女，身份低賤。二皇子和長公主皆是皇后所出，按大寧規矩，二皇子出生就該封太子，可他遲遲未獲封。

直到比他小三歲的三皇子總角未冠就被封了親王，已經束發的二皇子才終于被封太子，一直擔心自己會被廢的皇后，也算是松了一口氣。

可寧帝說，“青雀肖朕！”，又說“此兒當個親王，真是委屈了！”，還說“徐家文脈，日后可要好好輔佐青雀！”

這些話和多年的盛寵不衰，讓徐澄玉生出了不該有的想頭，看著她聰慧早熟的兒子，同位陛下之子，資質遠在東宮那位之上，為什么不能爭一爭？

她爭了，她斗了，該做的、不該做的，她這些年都做盡了！

在后宮，毒害皇后，陷害四皇子之母周貴人，拉攏手握兵權的大皇子之母曹貴嬪，在前朝，授意哥哥拉攏朝臣，推動兒子結黨營私、私養兵馬。

自認為實力壯大的那一日，青雀帶著私兵在宣德門外堵住了太子元成，如他們所謀劃的一般，并沒帶太多護衛的太子，被青雀斬落馬下。

統領禁軍的大皇子李元祁卻沒有按照約定大開宣德門，讓青雀直入召德殿請旨，為自己的行為討一個名正言順。

一擁而上的禁軍，將青雀的私軍堵在宣德門甕城內，半個時辰，絞殺殆盡。

德昭八年冬，鎖閉半年的玉辰宮門打開，妤貴妃病死，身邊兩位貼身宮女自縊殉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