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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特別推薦》:我與泰山的情緣
馮驥才
在人生的幾十年里,我登過各地各處乃至各國的大山小山名山不止數百座;然而泰山是與我糾結著的一座山。它絕不只是風光卓然地豎立在我的面前,而好像原本就在我的世界里……我有那么多詩歌、散文、繪畫,以及文化事件乃至人生故事都與泰山密切關聯在一起。一個人能與一座堪稱國山的名山如此結緣,是一種少有的福分。
一、初識挑山工
初登泰山的情景如今已經化作一團煙霧,因為中間相隔了四五十載,然而一些記憶碎片卻像一幅幅畫在歲久年深的煙霧里忽隱忽現。
那年我二十二歲,正處在一種向往著挺身弄險的年齡。一天,在老畫家溥佐先生家里學畫,溥先生忽對我們幾個師兄弟說:“跟我去泰山寫生嗎?”先生胖胖的臉充滿興致。那年代難有機會登山,我和幾個師兄弟更沒去過泰山——這樣的天下名山,便立刻呼應同往。行前的幾天興奮得夜里閉不上眼,還跑到文具店買了一個綠帆布面的大畫夾,背在背上,把自己武裝成一個“藝術青年”。
泰山對我有種天生的魅力,這可能來自姥姥那里。姥姥家在濟寧,外祖父在京做武官,解甲后還鄉,泰山是常去游玩的地方。姥姥好讀書,常對我講泰山的景物和傳說。那時家中還有幾張挺大的“蛋白”照片,上面是一九二二年外祖父與康有為結伴游泰山的情景。照片里母親那年五歲,還是一個梳著一雙抓髻的活潑好看的小姑娘。背景的山水已教我領略到五岳之宗的博大與尊貴。
記得那次在泰安下了車,隔著一大片山野就是泰山,遠看就像誰用巨筆蘸著綠色及藍色、混著墨色在眼前天幕上涂出一片屏障似的崇山峻嶺。待走進山里,層層疊疊,幽敻深邃,蜿蜒的石徑把我帶進各種優美的景色里。那時沒有相機,我掏出小本子東畫西畫,不知不覺就與溥先生和幾個師兄弟都跑散了。
那次,我們好像是坐著夜車由天津來到泰安的,火車很慢,中間經過許多小站。德州站的記憶很深,車到站一停,沒見月臺上的小販,就見一只只焦黃、油亮、噴著香味的燒雞給一張紙托進車窗。當然,我們沒有錢買燒雞吃,我口袋里僅有的三十塊錢有一半還是向妻子(那時是女朋友)借的呢;我只能在山腳下買些煮雞蛋和大餅塞進背包,帶到山上吃。我還記得坐在經石峪刻滿經文的石頭上,一邊吃大餅卷雞蛋一邊趴下來喝著冰涼的溪水,一邊看著那些刻在石頭上巨大而神奇的字。還記得一腳踩空,掉到一個很大的草木叢生的石頭縫里,半天才爬出來。我想當時的樣子一定很狼狽。
在這陌生的山上走著走著,就走入姥姥講過的泰山故事里。比方斗母宮,它真像姥姥講的是座尼姑庵。里里外外收拾得幽雅潔靜,松影竹影處處可見,坐在回廊上可以聽見隱藏在深谷里層層綠樹下邊的泉響。還有一種剛剛砍伐的碧綠的竹杖修長挺直,十分可愛。姥姥多次提到斗母宮的青竹杖,可惜姥姥已不在世,不然我一定會帶給她一根。
再有便是回馬嶺。姥姥當年對我說:“登泰山到回馬嶺,山勢變得陡峭,騎馬上不去,所以叫回馬嶺。你外祖父屬馬,當年到這里不肯再登,沒過兩年人就沒了。你也屬馬,將來要是到回馬嶺一定要上去。”于是那次穿過回馬嶺的石頭牌坊時,是一口氣跑上去的。
我一路上最重要的事當然是寫生。我在山里寫生時,完全不知上邊的山還有多高路有多長,到了中天門,見溥佐先生已經到達,坐在道邊一家店前邊喝茶歇憩邊等候我們,待人會齊一同登朝陽洞,上十八盤。那個時代,沒有旅游,上山多是求神拜佛的香客;種種風物傳說都是從山民嘴里說出來的,也都是山民深信不疑的。我在小店里買到一本乾隆年間刊印的線裝小書《泰山道里記》,版味十足,軟軟厚厚的一卷拿在手里很舒服,低頭看看書中記載的古時的泰山風物,抬頭瞧瞧眼前的景物,對照古今,頗有情味。那時沒有真正的旅游業,這是唯一的一本堪作導游的小書了。我也不知道山上小店里怎么會有這么古老的書賣。比起當今已陷入旅游市場里被瘋狂“發掘”和“弘揚”的泰山,那時才是真正的原生態。這一次種種感受與見聞都被我記錄在后來所寫文章《十八盤圖題記》《泰山題刻記》《挑山工》和《傲徠峰的啟示》中了。
那次登山還很浪漫。在十八盤中間有個小小的方形的琉璃瓦頂的古屋,名喚“對松亭”,里邊空無一物,只有粉墻。溥佐先生忽生興致,拿出筆墨在墻上畫起畫來,我們幾個師兄弟也跟著在壁上“涂鴉”,我還題一首詩在壁上:
已克十萬八千階,
天門猶在半天中;
好漢不做回步計,
直上蒼穹索清風。
現在讀來,猶感那時年少,血氣憤張,心有豪情。
詩中“清風”二字,源自李白《游泰山詩》中的“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
待登上南天門,還真的使出全身的氣力來,呼嘯一聲,然而天門四外寥廓,沒有回音,聲音剛喊出口,便即刻消失在空氣里。
那次登岱還識得一種特殊的人就是挑山工。一個人,全憑肩膀和腰腿的力氣,再加一根扁擔,挑上百斤的貨物,從山底登著高高的臺階,一直挑到高在云端的山頂。而且,天天如此。這是一種怎樣的人?
雖然我和他們不曾交流,甚至由于他們低頭挑貨行路,無法看清他們的模樣,但是他們留在了我的心里。成為二十年后我寫《挑山工》的緣起。
至于那次寫生收獲最大的,乃是對我所學習的宋代北宗山水的技法有了深切的認識。泰山巖石的蒼勁、雄渾以及刀刻斧砍般的肌理都使我找到了宋人范寬、董源、李唐和馬遠的北宗技法(大斧劈皴和釘頭鼠尾皴)的生命印證。泰山的大氣更注入了我“胸中的丘壑”。
頭次登岱,目的在于繪畫,收獲卻何止于繪畫?
二、山中半月記
一九七六年春天我在天津工藝美術工人大學教書,學員都是各個工藝美術廠的美術設計。我任教國畫山水和繪畫史。一天我和教授工筆花鳥畫的周俊鶴老師商量,決定帶著學生去山東上寫生課。我們計劃由周老師先帶著學生去魯南的牡丹之鄉菏澤上寫生花卉課,同時我到泰山采景,等候學生畫完牡丹來泰山,接著上寫生山水課。我去過泰山,知道中天門一帶下為快活三里,上為云步橋、御帳坪、五大夫松和朝陽洞,此處山重水復,怪石嶙峋,林木葳蕤,景象多變,十分適合寫生。所以我這次進山后便徑直上山,直抵中天門住下來。中天門位居山腰,正好是上山路程的一半,因而是香客、游者和挑山工的歇腳處,自然就有幾家小飯鋪、茶攤和客店。也有一些世居在此的山民,這些山民住著一種就地取材的泥石小屋,有的在路邊,有的在大樹橫斜的山坡上。我下榻的是一座大隊建造的兩層磚砌的小旅舍,正好可以作為過幾天從菏澤來寫生的學生們的住房。
在等候學生的那幾天,一邊在山中寫生,一邊采景備課。這便以中天門為圓心,往山上山下山前山后賞尋景色,探幽尋奇,捕捉好的畫境。每到一處,見到一奇松一怪石一古寺一先人題刻,不但駐足觀賞,還要向山民詢問其中的典故。山民一說,原來處處皆有動聽的傳說。比方經石峪那一大片刻在光光的山石上的大字經文。山民說這是唐僧取經路過這里時,豬八戒身笨腿拙,一腳踩滑栽倒,把肩挑的經文掉在溪水中。唐僧氣得火冒三丈。孫猴出主意,將濕淋淋的經文紙一張張揭開,放在石頭上曬,待曬干揭下來時,經文竟在石頭上留下了這神奇又深凹的字跡。由此叫我得知泰山人文的深厚。
記得一次隨同盤山道轉來轉去,見一古廟,廟門緊鎖,翻墻而入,院內大樹垂下的古藤有如巨簾,撥開沉重的藤條,卻見廟內異常肅穆冷寂,仔細看,殿內塑像東倒西歪,全被打翻,應是“文革”初之所為,然而一種歷史的蒼涼令我震栗。我沒相機,只能用畫筆將它記下來。
那時,山上沒電話,我與菏澤方面周老師的聯系只能依靠信件。信寫好,托付給挑山工帶下去,扔進泰安的郵筒;菏澤方面的信到了,也都是由挑山工帶上來。從信中得知在菏澤畫牡丹的學生受困于連日的大雨,不能按時過來。我就安心在山上畫畫、等候。由此便與挑山工有了進一步的接觸。
這些漢子雖然大多沉默寡言,卻如這大山一樣純樸、真實、踏實和可信。在他們幾乎永遠重復著的緩慢而吃力的動作中,我讀出一種持久、堅韌與非凡的意志。后來我寫散文《挑山工》中那個黑黝黝、穿紅背心的漢子,就是這次在山里遇到的。比起別的挑山工,他好像稍稍活潑一些,與我有一些無言的交流,也給我一種唯挑山工才能給予我的啟示。
我從當年寫生的速寫本中,還能看到挑山工的影子呢。
在山里爬上爬下時,我還常常碰到一間摧毀的小廟,或遺棄在坡上砸碎的碑石的碎塊,碎塊上的文字還有寺廟和一些建筑的名字。這些都是“文革”暴力的遺物,現在想,“文革”對泰山的破壞應是歷史上最為暴烈與慘重的。南天門門樓后邊的那座關帝廟像被炸掉似的,只剩下斷壁殘垣,唯有一塊嵌墻的石碑上線刻的關公的畫像完好地幸存著,線條精美而流暢,叫我十分痛惜和珍愛。我磨墨展紙,費了很大的勁,把它拓了下來。這成為我那次登岱一個“重大”的收獲。
此外,還有一件小事留在記憶里。一天寫生回來,天色已晚,見到中天門石坊下坐著兩位老年婦女,一看就知是到山頂碧霞祠還愿,下山到了這里時,天黑路黑,無法到山下邊了。可她們是窮人,沒錢住店。四月的山里夜間很冷,總不能叫她們在這兒坐一夜。我在這里的小旅店已住多日,與管理員混熟了,有時晚上還一起喝酒聊天,便去與旅店的管理員說能不能幫助一下這兩位老人。山里的人都很厚道,同意兩位老婦在旅店里免費住一宿。第二天兩位老婦走時,對我吭吭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我知道她們想說“謝”字卻說不出來,但這個說不出來的謝字比說出來的謝字大得多。她們便從山邊折一枝鮮黃的迎春給了我。這禮物帶不回來,卻叫我記得山里人的情真意切與純樸可愛。
我還記得那天站在中天門的山口,等著學生們到來的情景。那條上來的山道特別陡。我足足等了兩個小時,忽見一片連喊帶叫、爬山爬得個個紅頭漲臉的年輕人從下邊上來了。
我和學生們在山里畫了五天,下山時,還有一件事印象很深——我遇到一個女挑山工。我問過許多人,包括泰山的人都說沒見過女挑山工,卻叫我遇到了。
我住在中天門這半個月里,撿到幾塊好看的泰山石。泰山石很重,但這種泰山特有的石頭綠底白花,很特別,便決心帶回去。我把石頭塞進背包。離開中天門時信心滿滿,以為自己能背回去,可是才走過快活三里就肩酸腿軟,力氣不濟。
這時,見到道邊樹下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方臉寬肩,模樣憨厚,臉蛋紅紅,眼睛很亮,手執一根扁擔,上邊纏著繩子。她問我要不要她來挑。我說你挑不動,她笑了笑上來把我的背包行囊挑起來,說也沒說便向山下走去。她走起來生龍活虎,扁擔隨著步伐一顫一顫很帶勁,而且一直走在我前頭。待到泰安車站,我離她至少半里遠。她把我的東西撂在地上,使塊毛巾擦汗,臉兒似乎更紅。她只找我要四角錢,我說我這包里有石頭,太重了,給你五角吧。她笑著說:俺知道是石頭。那笑,好像笑話我自己喜歡石頭卻叫別人受累,使我挺尷尬。
我帶了很多寫生稿回來。然而四個月后唐山大地震,我家房倒屋塌,畫稿損失大半。第一次登岱的畫稿多半毀于“文革”抄家,第二次登岱的畫稿大半毀于地震。也正為此,兩次劫后幸存的幾頁泰山畫稿,一直被我視如昔日的老照片珍藏著;還有那本古版的《泰山道里記》,時不時拿出來翻翻。
三、陪母親上極頂
一九八九年是我悲傷的一年。父親辭世,母親不能自拔,必須由我們兄弟姐妹幫她渡過難關。我想過并用過各種辦法,都不能拂去母親臉上濃重的愁云。當年十月我在天津藝術博物館舉辦畫展,不少文藝界好友由北京來津祝賀。母親終于露出難得的笑容,這使我決定用畫展——外出各地巡回畫展來扭轉母親的心境。所選擇外出的第一站便是母親的家鄉山東。畫展在山東省美術館舉行,然后陪母親經泰山、曲阜、孟縣、梁山到濟寧。母親出生于濟寧,在濟南長大。這一帶山山水水都在母親童少年的記憶里。唯獨這段記憶中沒有父親——父親母親是青年時期在天津認識的;而且,母親自一九三六年來到天津之后就再沒有回到過家鄉。我想讓母親進入時空隧道,以擺脫現實的悲痛。
經過精心準備,畫展在濟南熱熱鬧鬧開幕。先陪母親看過昔時生活過的魏公莊,重游大明湖,跟著到達泰安。這一年母親七十六歲,此時上山已有纜車,可先乘汽車到中天門,再換坐纜車直抵南天門。我們一行人便陪著母親到南天門后,經由天街上極頂。天街也是一段不短的路,有高高矮矮的石級,有的坡度很陡,母親竟不覺累,興致頗高。我說:“待您到了山頂上,我要給您發獎。”母親仿佛明白我的意思,身上更生一股勁,一路看景觀景說說笑笑,居然到達極頂。碧霞元君祠的張道長知我母親七十多高齡,居然登上極頂,特意陪母親交談良久。張道長對我說:“你陪老母上山很好,老人上一次泰山,對自己身體的信心會增加百倍。”我便把一枚寫著“我登上泰山”的紀念章作為“獎品”別在母親胸前。一位朋友還把母親此刻洋洋自得的神氣拍攝了下來。
張道長的話不錯。由此我們一路南行,游覽頗多,母親神采奕奕。在孔廟中行走竟有“如飛”之感,面上已經毫無先前那種愁云了。因使我對泰山感到驚訝——只有泰山能給我母親如同新生一般神奇的力量。
我感謝泰山。
這次登山我發現,我寫的《挑山工》有了效應。這散文是一九八一年寫的,最初發表在《散文》雜志上;一九八二年進入教材,到了這時已有八年。而我上山的路上,多次見到一些小學生與挑山工合影,有的孩子認出我,還和我合影。我發現孩子們看挑山工的眼神不是好奇,而是敬佩。這不是我寫《挑山工》時所期望的嗎?
由此,我感到我和泰山的關系非同一般了。
四、泰山給我金鑰匙
第四次登岱的緣由是我不曾想到的,就是因為我上邊說的那篇散文——《挑山工》。
前邊說了,這篇散文寫于一九八一年,正是我寫作的鼎盛期。那年我寫了七十萬字,有點發狂。大概那時我最需要挑山工背重百斤、著力攀登的精神。散文發表出來不久,就被選入教材中。由是而下,直至今日。不少孩子學過此文,便去泰山看挑山工,就像那年陪母親登岱所遇到的情形。據一九九六年泰安市政府調查,當時近兩億中國人在課本上讀過這篇散文。沒想到我與中國一座名山竟有如此深刻的緣分。泰安市政府決定授我為“榮譽市民”,贈一把聲稱可以“打開”這座世界名山的金鑰匙給我。
在授我“榮譽市民”的儀式上,我接受了煌煌奪目的金鑰匙,并以“榮譽市民”名義回贈一幅《泰山挑山工圖》給泰安市政府;還在與泰安小學生見面時,為孩子們寫下“愛我泰山”四個字。隨后便第四次登岱。
由于上次是從中天門上山,這次決定由中天門步行下山。重溫一下昔日在山腰以下畫畫時美好的記憶。我們一行人——幾位好友、妻子、學生一同乘車到中天門,然而沿路而下,這才感受到“上山不如下山難”的滋味。雖是下山,每一步同樣都要踩實,以防翻滾而落,由此想到我的人生。
這一路上逢勝景必觀之,遇題刻自讀之。學生怕我累,代我背著相機;妻子擔心我口渴——我有消渴癥,一直拿著一瓶水跟在我身后。我常常會指著某一山坳,某一深谷,某一樹石,某一老屋,說起先前登山作畫時難忘的情景,惹起一陣懷舊的情懷,也會為某一野店的消失不在唏噓不已。這些感覺不是很像回到自己的故鄉了嗎?于是在紅門、一天門以及斗母宮前一一拍照留念,并和路遇的挑山工殊覺親切地合了影。最令我驚喜的是在斗母宮前發現仍有小店出售那種姥姥提到過的青竹杖。這次選了一根,竹皮青碧光亮,竹竿挺直峻拔,回去后用墨筆題記,請擅長雕刻的友人刻上。
同行朋友笑道:“看你到了這山,好像回到你的老家。”
我說:“有了金鑰匙更可隨時回來,不用再敲門了,用鑰匙一擰就進來。”
可是,此后不久便開始投入城市歷史保護和民間文化搶救,經年累月各地跑,竟然無暇再來登岱。然而巍巍泰山包括挑山工的影子并沒有在心中被淡漠。可是一次聽說當今在泰山難見到挑山工了,還有一個說法——“最后一代挑山工”——十分牽動我的心。怎么會“最后一代”?時代變化得太劇烈,連挑山工也瀕危了?這是真的嗎?我想,我該抓緊時間專門去泰山訪一訪挑山工了。
五、尋訪“最后一代的挑山工”
這次登岱純粹是為了挑山工了。
都是源自挑山工日漸減少的信息一次次傳來。還有一次與一位剛剛游過泰山的朋友聊天,當我向他詢問關于挑山工的見聞時,他竟然說:“挑山工?沒有見到挑山工呀。”
于是搶在入九之前趕往泰山,尋訪“最后一代”挑山工。這次事先的工作準備得好,聯系到兩位真正的“老泰山”。一位是中天門索道運營的負責人葛遵瑞。當年他主持泰山索道修建時,所有重型鋼鐵構件都是挑山工連背帶抬搬上去的,這位負責人對挑山工知之甚深。一位是學者型泰山管理者劉慧,他有過幾部關于泰山歷史文化的研究著作,學術功力相當不錯,還身兼泰山文博研究員。這兩位老泰山為我的安排很專業。分三步,先在山下對兩位老挑山工做口述;再到中天門路上去看“泰山中天門貨運站”,從那里也可了解到當今挑山工的一些生活狀況;最后到中天門對另兩位正在“當職”的中年挑山工做口述調查。
這樣的安排既全面又有層次,使我不長時間便能抓住我所關心問題的要害。我真要感謝這兩位長期工作在山上的主人。
我的口述調查很順利,也充分。我已將這次登岱最重要的內容寫在長篇的《泰山挑山工口述史》中了。
口述完成后,天色尚好,幸運的是這天的天氣不冷。西斜的太陽照在蒼老嶙峋的山巖上發紅發暖,山谷中一些松柏依舊蒼翠。如果只盯著這松柏看,就像還在夏日里。我想既然人在山中不能不到山頂,可是如今我腿腳的力量不比年輕時,已經爬不動十八盤了,便乘纜車到南天門,一路景物都在不斷與記憶重合,無論是天門左邊巨石那“果然似我”四個豪氣張揚的題刻,還是關帝廟前那塊嵌墻的珍罕的石刻關公像,都是五十年前打動我的,至今未忘,再次看到,如見故人般的親切。
在天街一側,頭一次看到我題寫的石刻泉名“萬福泉”,亦親切,又欣然。我拉著妻子在這個地方留個影——我喜歡這個泉名:萬福。這兩個字可以把你對所有事情美好的祈望都放在里邊。
然而,我還是更留意挑山工的生態。此次在山上,不論從南天門向十八盤俯望,還是站在岱宗坊前向天街仰望,竟然未見一位挑山工。是由于他們晌后收工了,還是真的已然日漸稀少?一種憂慮和蒼涼感襲上心頭。這正是這些年來那種搶救中華文化常有的情感,竟然已經落到挑山工的身上。誰與我有此同樣的感受?于是我和泰山博物館館長劉慧先生談論到建立“泰山博物館”的話題了。
說到博物館里的文物,劉慧對我說,他給我找到一件挑山工的文物——一根真正挑山工使用過的扁擔。這扁擔就是我頭天的口述對象老挑山工宋慶明的,他使用了一輩子,決定送給我作為紀念。
我和劉慧都喜歡做博物館,好似天性能從歷史的證物中感受歷史的真切。同時,感受到劉慧動人的心意,還有老挑工樸實的情意。
我已經將這兩端帶著鐵尖、幾十年里磨得光溜溜的扁擔立在我的書房的一角。它不是一個過去生活的遺物,而是一個昂然、蒼勁又珍貴的歷史生命。凡歷史的生命都是永恒的。
臨行時,我送給泰山管委會一幅字,以表達我對泰山幾乎一生的敬意:
岱宗立天地,由來萬古尊,
稱雄不稱霸,乃我中華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