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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延平軍北面行營
乾符五年十月。
福建建州,州治之地建安縣。
建安縣城東一百五十里,永平鄉東萇里水北村。
一匹倦怠的戰馬憋著最后一口氣,疾馳在鄉間小道上,背上馱著北面行營的隊正陳超。
陳超有緊急軍情在身,然而他此時身負重傷,趴在馬背上已是命懸一線。
北面行營駐扎在福建北部的西巖山,守護著閩地的北大門浦城縣,與浙東、江西接壤。
朝廷在建州的兵力主要集中在兩個地方,一個駐防在州城即建安縣城,建州團練使兼領建州刺史,另一個是延平軍,兵力布局在建州西北面的各處關隘。
延平軍的駐地在建安縣城南一百八十里的延平鎮,延平軍防御使坐鎮指揮,駐扎在建州西北面的各處關隘行營皆聽其號令。
昨夜,駐扎在西巖山的北面行營迎來了一場激烈的戰事。眼看全營將士就要全軍覆沒,隊正陳超臨危受命,行營什將郭榮令他八百里加急,攜帶一紙軍情向延平軍防御使張謹奏報。
戰馬疾馳五百里后便已筋疲力竭,陳超也因身負重傷而性命不保。他自知命不久矣,無力完成緊急任務,途中就近轉向防御使張謹的老家永平鄉東萇里。
戰馬趕在酉時之前來到了東萇里,迷迷糊糊的陳超見前方路口有房屋一片,也不知是何村莊。他徑直往前沖去,等瞥見到了人影這才松一口氣,一股腦兒地從馬上摔了下來。
村民見此場景,禁不住大聲疾呼道:
“來人啊!快來人啊!都快快來啊!”
所幸此村正是延平軍防御使張謹的老家水北村。
老張家一族在水北村本就是大戶人家,何況又有張謹勇奪武舉、光宗耀祖,聞名遐邇,東萇里乃至整個永平鄉,十里八鄉無人不知。
水北村眾人先是圍觀一陣,認出又是戰馬又是士兵之后,方把奄奄一息的陳超抬起,往張謹家的老宅送去,同時快步前去通知張謹的長兄張家老爺。
在張家的大宅子里,張氏一族的族長張家老爺聞聲出來,見狀,頓時吃一大驚。
張家老爺恐事與兄弟張謹有關,連忙吩咐幼子張世浚,說道:
“快!給他喂一口茶水,聽他有何話要說。”
張世浚也知事態緊急,慌忙遵照了老父親的吩咐。
喂下一口茶水后,陳超終于微微睜開了眼睛。
眾人再次圍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語,低聲交頭接耳。
張家老爺立即呵斥眾人道:
“閑雜人等保持肅靜,若是能退到門外去,最好不過了。”
眾人頓時嚇退,給彌留之際的陳超留出了喘息的空間。
“給......防御使......”陳超的聲音極其微弱,那是瀕死之人難以咽下的氣息。
陳超緩緩從皮甲里扒出一紙血跡斑斑的軍情,張世浚立即伸手接過。
“防御使......張謹......”陳超斷斷續續,還沒說完,就背過頭,昏死過去了。
張世浚見狀,慌忙對圍觀的眾人質問道:
“去請鄉醫了嗎?鄉醫他人呢?人來了嗎?”
“來了來了,鄉醫人來了。”
說話聲從眾人身后傳來,想來早就到了,被堵在了門外。
原來是鄉團的人聞聲趕來,且早去請來了鄉醫。
此時,鄉團的壯士們在閑雜人等中開出了一條道,引鄉醫進入了張宅。
張世浚見鄉醫到了,且有鄉團的兄弟們維護秩序,這才放心轉身隨父親去了里宅。
把一紙軍情交到老父親的手里后,張世浚隨即提來了一盞燈籠。
在燈籠的映照下,五行字熠熠生輝。
“流寇入閩,十萬之眾,浦城遭劫。北營什將,郭榮絕筆。”
短短二十個字,在斑斑血跡中,又增添了幾分悲壯。絕筆二字,更是令人動容。
此刻,張世浚已急不可耐,說道:
“父親,軍情緊急,我立即動身,送去延平給叔父。”
“怎就輪到你去了?”張家老爺眉頭緊皺,轉頭又說道:“比你勇的猛士,鄉團多著去了。”
“孩兒當然知道,鄉團可是我親自組建的。”張世浚頗為自豪地說道。
兩年前便有詔令,天下鄉村各置弓刀鼓板以備群盜。當時正值張世浚束發志學之年,隨即召集鄉民,自備兵械,團結為社,勤學武藝,弓箭刀槍皆訓練有素,以自保衛。
此時此刻,鄉團的一眾壯士就在張宅守著,這些勇士都是他親自挑選的,無一懦夫。
張世浚繼續據理力爭,說道:
“可是父親,此次情況特殊啊!別人送去,恐叔父疑心,貽誤了軍情啊!”
“不行,絕對不行,絕對不能是你去。別以為我不知道......”
張家老爺早已看穿一切,又焦急跳腳又強硬擺手。
不等父親說完,張世浚來不及分父親爭論了,走出里宅,又來到了眾人面前。
張家老爺追了出來,繼續說道:“你要去了延平,鐵定隨他一起去討賊。”
“是,沒錯!”張世浚倒也不再遮遮掩掩,直言道:“兩年前組建鄉團的時候,我就有這個想法了。”
“你年紀尚小,再等兩年吧。”
“我小嗎?父親,請看看他,他又何嘗比我大呢!”
說著,張世浚回頭望了一眼,鄉醫已粗略查驗了陳超的傷情,或者說生死已明。
張家老爺啞口無言,又見鄉醫向他搖頭示意,便知那士兵已經沒了。
是啊!誰家的孩子沒有父母兄弟呢?憑什么他的孩子例外呢!
“去吧,盡量活著回來。”
張家老爺認慫了,說著,把血跡斑斑的絕筆情報交給了張世浚。
張世浚雙手接過,跪拜道:
“父親,保重!”
張家老爺強掩濕潤的眼眶,轉過身去,不忍目視張世浚離去。
張世浚快步走出張家大宅,頭也不回,到馬棚牽馬。
兩年前組備鄉團時,張世浚特意買了一匹品質優良的戰馬,平時勤加訓練騎射,如今派上了用場。
至于那匹跑了五百多里的戰馬,已經疲倦得只剩了半條性命,此時正趴在馬棚里休息。
臨行前,張家老爺還是沒能忍住,領著全家來到了門口目送。
水北村的民眾也是遲遲沒有散去,全程觀望。
張世浚懷揣情報,騎馬離去,遠去。
眾人眺望,這一看也許就是最后一眼了。
就在他們轉身準備散去的時候,一個異樣的身影映入眼簾。
“快看!那是?他好像在動啊?”
“不好!是尸變,大家快跑啊!”
“什么鬼!我看看,真見鬼啊!”
頓時,村民們一哄而散,張家人后知后覺,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原來,北面行營隊正陳超竟睜開眼睛,直直坐了起來。
而剛才,鄉醫已有診斷,他明明已經死了。
究竟是個什么情況?到底是尸變,還是人還活著?
張家人的臉都嚇白了,沒一個敢走進宅子,看個明白。
鄉醫見狀,也嚇得不輕,正想一溜了之,卻被張家老爺一把抓住。
“剛才興許是診斷錯了,再診一次。”
“好是好,不過,你得陪我一起進去。”
張家老爺陪同鄉醫走進宅子,緩緩靠近直直坐起的士兵遺體。
此時,陳超正茫然地察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睛里滿是疑惑和驚恐。
當意識到有人靠近時,陳超心生警惕,猛地起身防備,引發五臟六腑一陣劇烈的疼痛,他再次昏迷了過去。
當陳超睜開眼睛,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只覺得虛弱和疼痛。
他隱忍著疼痛,緩緩地坐了起來,環顧四周。
“我不是中槍了嗎?我還活著?這里是什么地方?”
中槍的部位好像不太對,奇怪了,身上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且不像是防彈衣,真奇怪了。
陳超對眼前的一切充滿了疑惑。
這里好像是一棟大宅子,他在大廳里坐著,大門在那里,怎么除了他,一個人也沒有?
這時,側面突然傳來了動靜,兩個身影躡手躡腳地出現,極其可疑。
陳超心生警惕,竟忘了身上還有奇怪的槍傷,猛地起身防備,引發五臟六腑一陣劇烈的疼痛。
兩眼一黑,他再次昏迷了過去。
原來,這兩個身影就是張家老爺和鄉醫,他們是來看個明白,究竟是尸變,還是人沒死。
在張家老爺的推搡之下,鄉醫靠近再次昏迷的陳超,又是頗有一番的診斷。
“活著!不是尸變,人還活著!”鄉醫激動地說道。
當然不是尸變,不過也并非鄉醫所理解的活著。
此時的陳超已經不是原來的陳超,此時陳超的靈魂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一個英雄連標兵。
英雄連標兵陳超,頭戴夜視儀,身穿防彈衣,和戰友們一起,在辰山的森林深處,對犯罪團伙進行地毯式搜索,前進,前進,目光所及,任何一點的風吹草動,都可能是犯罪分子的藏匿蹤跡。
突然,在陳超的側面,一陣動靜傳來,緊接著是一聲槍響,陳超轟然倒地。在彌留之際,陳超親眼目睹,戰友們聞聲趕來,把犯罪分子抓獲。他欣慰地閉上了眼睛。
“犯罪團伙藏匿在辰山深處,攜帶有大量槍支彈藥,已被我方警力團團圍住,藏匿范圍勢必逐漸縮小,且有軍方力量協助進山搜索,犯罪分子必然插翅難逃,終將認罪伏法。”
從深沉的夢境中猝然驚醒時已是三天以后,在鄉醫的悉心治療下,陳超終于可以下床行動了。
三天前醒來時,他疑惑、驚恐,三天后,他認定這不是一場夢。
在洗臉盆子里,他借助水面的倒影,認識了自己今生的面容,比前世不差,還算滿意。
想來是穿越了,陳超只能這樣想,雖然他是個理性的人。
對于前世,二十一世紀的盛世華章,深深刻在陳超的腦海里,只要一想就歷歷在目。
今生的記憶他卻一片朦朧,只知年紀尚小,已束發,未弱冠。
陳超昏睡了三天,清醒后只見到鄉醫一個人。
“我這是在什么地方?”陳超問鄉醫。
“你忘了?也難怪,畢竟從鬼門關走了一遭,這里是永平鄉東倀里水北村?”鄉醫說。
“永平鄉?是個什么地方?”陳超又問。
鄉醫覺得不妙,急忙說道:“全都不記得了?福建建州,州治之地建安縣,想起來了嗎?”
福建?陳超聽了,隨即點了點頭。
前世在辰山出任務,中彈犧牲,辰山位于福建北部,穿越了,莫非還在辰山附近的村莊?
想著他已明白,鄉醫所說的建州建安縣是何地了。
“我想出門走走。”陳超說。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得先去跟張家老爺說一聲。”鄉醫說。
“張家老爺?”
“沒錯,你現在就住在張宅,這可是我們鄉里最大的厝宅了。”鄉醫說。
床前掛著一件皮甲,鄉醫告訴陳超,這是屬于他的唯一物件了。
他的全身衣物沾染了大量鮮血,血色有深有淺,顯然不是同一個人的,張家老爺已命人把帶血跡的衣物全部掩埋了。
鄉醫離開后,陳超仔細端詳著床前的皮甲。
他伸手撫摸著皮甲,試圖去感受與今生有關的一些什么,但什么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姑娘走了進來,房門雖然沒關上,但她也沒敲門示意,就徑直走進來了。
“是我爹叫我來的,讓我給你送件衣服來,瞧你衣衫不整的樣子,這樣出門肯定被人笑話。”小姑娘說道。
想來,她是張家老爺的女兒了,“謝謝”兩個字說出口,陳超也就不知能說什么了。
當著小姑娘的面,他把送來的衣服展開,披在了身上,衣帶左右拉扯,就是穿不好。
小姑娘看不下去了,伸過手來很快就幫他系好了衣帶,且納悶道:
“這么大的人了,還不懂得自己穿衣服嗎?”
陳超見她一副沒好脾氣的樣子,覺得挺有意思的,便問她道:
“小妹妹,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立馬急了,說道:“有你這么問話的嗎?我還沒問你呢?”
“我叫陳超,今年多大,我想大概是十八歲吧!”
“名字倒是好記,只是這年紀,你說大概,唬我是吧?”
“我沒唬你,就是十八,你要是不方便說年紀,就告訴我名字好了。”
“我叫張霞。”
“霞?”陳超想知道具體是哪個字。
“朝霞晚霞的霞,就是七彩祥云的意思。”
陳超點了點頭,表示記住了,隨后轉而問道:
“張霞小妹妹,你知道現在是哪朝那年嗎?”
“說半天,你當我是傻子啊!”
“不是......沒有......”陳超一時恍然,這才意識到,正常人不可能會問這個問題,隨即狡辯道:
“是我睡傻了,張霞小妹妹,你知道我受過重傷,腦子偶爾出點小問題,那也是可能的。”
“看你是死過一回的人,我就不跟你計較了,我告訴你吧,現在是唐朝,乾符五年。”
乾符五年?那就是晚唐了。陳超在前世就喜歡唐史宋史,讀過不少這方面的資料和小說。
他來回踱步,沉浸在自己讀過的史書里,梳理著唐朝末年的大事件,安史之亂、王仙芝、黃巢......
他已然顧不上跟張霞小妹妹說話了。
張霞倒是沒發現陳超在沉思當中,自己在那一邊想一邊說道:
“對了,你的戰馬這些天吃了我家不少草食,現在已經跑得動了,我騎了幾次,確實是匹良駒,兩年前我就喜歡跟著小哥一起耍刀弄槍,但小哥就是不愿意讓我碰他的那匹馬,不過我還是趁他睡覺時偷偷去給馬喂草食了,小哥去延平已經好幾天,也不知道怎么樣了,都怪你,要不是你突然到我家里來,想來小哥也不會匆忙離開,看我爹的臉色,我就知道,一定是發生不好的事情了......”
次日卯時,從松源鎮到永平鄉的鄉間小道上,一眾傷兵殘將往西南方向的建州城徐徐前進。此時正值入冬,天色遲遲未亮,晨曦的曙光久久不現,放眼望去是黑壓壓的一片,毫無生氣,令人窒息。
卯時三刻,陳超走出客居的房屋,來到了張宅大門口。
整夜未眠的他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既穿越而來,何去何從何以安?
思考過后,他有了答案,打算過兩天就找張家老爺辭行,離開此地。
今生的記憶雖已缺失,但陳超已然篤定,自己是士兵、是戰士,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他要回到符合自己身份的地方去,至于那個地方在哪里,他暫時無法確定。
陳超唯一能確定的是,他需要一個強壯健碩的身軀,因此,康復體魄,迫在眉睫。
此刻,他徑直在張宅大門外,面朝晨曦的曙光,深蹲鍛煉,疏通筋骨。
只見這時,一個村婦提著一籃子臟衣服,從張宅門前路過,去往溪水邊清洗。
“早啊,早啊!”
村婦對陳超招呼道,目光始終盯著他看,時而嘿嘿一聲,露出僵硬的笑容。
陳超以為村婦是個客氣人,并不知自己詐尸的事情在這個村子里已是人盡皆知。
雖然覺得對方那樸實的笑容有點怪異,但陳超還是回了一個淺淺的微笑,應了一聲“早”!
村婦經過后,陳超繼續鍛煉,深蹲一分鐘,站立十秒鐘,交叉進行。
卯正一刻,又見一個村民挑著兩個桶子路過。
他正疑惑這桶子里裝的是什么,恰時一陣騷味臭氣熏天,逼得他深蹲破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村民見狀,急忙走近,放下了桶子,嘿嘿一笑,關心道:
“在呢,小伙子,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陳超笑道,下意識的不敢多言。
只因兩個桶子靠近后,氣味更重了。
出于禮貌,陳超沒有捏住鼻子,但卻悄悄屏住了呼吸。
見對方沒有離開的意思,陳超只能硬著嘴皮子,問道:
“老伯,你提著這,這是要上哪去呢?”
“去菜地,澆肥呢!”村民指了指不遠處的菜園子。
“挺好,純天然,無污染。”
陳超說著,豎起了大拇指,那可是純天然的肥料!
村民也回報了兩個大拇指,隨即挑著桶子走開了。
不一會兒,陳超在練習高抬腿的時候,去溪水邊洗衣服的村婦回來了。
“頂好,頂好。”村婦嘿嘿笑道。
陳超沒聽清對方說的是好還是早,回應道:“早?是挺早的。”
卯正三刻,村民挑著空桶子,搖搖晃晃地也回來了。
沒有了純天然的氣味,桶子顯然已經在溪水邊清洗干凈。
只是桶子里裝著幾顆綠油油的青菜,總感覺吃起來味道會很怪。
村民斜視陳超,上下打量了幾下,隨即笑道:“喲,還在呢,小伙子。”
陳超仍然報以淺淺的微笑,心里卻覺得納悶,為何村民的目光總有些疑神疑鬼。
他也不多想,轉頭繼續鍛煉。
殊不知,這是永平鄉水北村最后的歲月靜好了。
辰時,張霞的聲音從身后的宅子里傳來。
“送飯菜去你屋里,不見人影,原來你在這呢!”
陳超回頭一看,只見張霞從宅子里走出來,喊陳超回去吃早飯。
竟然都已經出門行動了,陳超便不在屋里自己吃飯,而是和張家人一起在餐桌上吃了。
桌上的菜當然是以素菜為主,尤其是綠油油的青菜,陳超似乎聞到了奇怪的氣味。
不知是不是下里巴人的緣故,此時此地,長幼男女圍桌一起吃飯,似乎并沒有太多的禮數。
餐桌前,老爺子還沒上桌,小孫子已經率先爬上椅子,淘氣地偷吃了起來。
陳超已然多次見過張家老爺,而其他諸多的張家人,多是初次見面,包括張霞的長兄張世表。
這些天,張世表領著鄉團的壯士們四處查探,從浦城縣到建安縣各處關口,試圖打聽流寇的流竄路線,以及延平軍的討賊戰況。
陳超已從張霞的口中得知一二,說到底,他們是在擔心張謹和張世浚叔侄二人。
當然了,張謹是延平軍防御使,身經百戰,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張家人對此也早有思想準備,無需多慮。他們主要擔心的人,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張世浚。
席間,并沒有人說話,想來沒有吃飯時說話的習慣,又或者是出于對食物的敬意。
直到飯后,張家老爺遲遲沒有離座,似乎有話要說的意思。
最后卻是張世表先開口,說道:
“流寇攻掠浦城,勢必過松源鎮,直撲建州城。建州刺史棄城而去,李彥堅繼任團練史,親率州兵趕赴松源鎮,叔父親調戍兵前往,會師討賊。”
流寇過境,延平軍防御使和建州團練使會師,是準備跟流寇拼了?陳超不理解。
卻見張家老爺聽了,心頭一緊,問道:
“可有那小子的消息?”
“沒有,世浚可能在回家來的路上,也可能......”張世表停頓了一下,放低了聲量,繼續說道:“隨叔父一起去了松源鎮。”
張家老爺依然沉著冷靜,說道:“我早就想到是這個結果了,他們雖是叔侄,卻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心里根本沒有我們這些家人。”
張家老爺的話音落下,大家都沉默了。
只有張霞壓著嗓子,向陳超輕聲問道:
“聽說流寇殺人不眨眼,是真的嗎?”
“我不記得了。”陳超答道,沒有多想。
這時,張家老爺似乎才想起陳超,這個永平鄉的闖入者。
“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張家老爺問道。
陳超搖了搖頭,眾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就在大家無話可說之際,鄉團的一個探子回到了村里。此人正是張家的長工,姓徐,自小就在張家做事。
“回來了,回來了,都回來了。”徐長工一邊跑進張宅,一邊喊道。
“你看到世浚回來了?”張世表問。
“不止他,還有張防御使等一眾將士,只不過......”徐長工說著,猶豫了起來。
“只不過什么?”張家老爺質問。
“只不過,聽說張防御使受了重傷,眾將士也都傷勢不輕。”徐長工說
“小哥受傷了嗎?他們此時在哪?”張霞迫不及待地問道。
“他們拖傷帶殘的行軍緩慢,估摸還得走二十里的路才到。我是先騎馬回來通報消息,做好接應和安置將士們的準備。”徐長工說。
“那你去準備吧!”張世表說完,還沒等徐長工轉身離去,又喊住了他,繼續說道:
“此事務必妥當,我隨你一起籌劃,你聽完我的吩咐,再具體去準備。”
張世表說完,見父親沒有意見,隨即領著徐長工一起出去了。
陳超一旁聽著,若有所思:不是說州兵和戍兵會師討賊嗎?戍兵這是敗退了?那州兵呢?
當日巳時二刻,延平軍防御使張謹身負重傷,領著一眾傷殘回到了老家建安縣永平鄉水北村,小侄子張世浚隨行其中,已有成長。
張霞知道她的小哥張世浚就在回來的路上,便偷偷地來到了馬棚。
陳超猜出了張霞的心思,悄悄跟隨著來到了馬棚,恰巧看見張霞牽出了他的戰馬。
張霞嘿嘿一笑,說道:
“這么巧啊,我借用一下你的馬,很快就還給你。”
說不等陳超開口同意,張霞已經急不可耐地爬上了馬背,只是馬頭的牽繩已被陳超一把抓住了。
“我還沒答應借你吧,你該不會當我是啞巴,不說話就當是默認了吧?”
陳超說道,頗有較勁的意味。
張霞也來勁了,指桑罵槐地說道:
“這匹馬我喂了幾天,它都知道報恩,少說也把我當成半個主人了。”
陳超聽著總覺得不對勁,小妹妹好像在說他在她家白吃白喝,不懂得知恩圖報。
“我也沒說不借,我知道你想去哪,我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吧!”
陳超說著,一腳踩上馬鐙,也跳到了馬背上,坐在了張霞的身后。
“喂,你怎么就上來了,你考慮過馬的感受嗎?”
張霞心疼這匹馬,怕它承重太過。
“我連你的感受都不管了,還會感受它的?”
陳超說著,喊了一聲“駕”!
鄉間小道,策馬奔騰。
方才聽張世表說,延平軍防御使和建州團練使會師討賊,延平防御使張謹領戍兵,建州團練使領州兵。
陳超便以為州兵和戍兵已合兵一處了,但其實不然。
流寇自浙東竄入建州地界,攻掠浦城,建州刺史棄城遁逃,副史李彥堅代行刺史之職。
李彥堅原籍建州,家住松源鎮,毗鄰浦城縣與建安縣。他原在都中神京,官拜御史中丞。流寇南下之際,詔令李彥堅返籍,為建州團練副史兼任討賊督監。
李彥堅代行刺史后,以延平軍防御使張謹為建州招討使,謀定州兵、戍兵會師討賊。
張謹雖另有想法,但流寇當前,為了提振軍心,他答應了李彥堅的合兵之約。
李彥堅率州兵駐守松源鎮關口,待張謹率戍兵到來,再合兵討賊。不料,張謹未至,流寇已派出急行先鋒突襲松源。
奈何流寇兇猛,李彥堅戰死,在松源鎮遺命副將蔡伯元領州兵,再三叮囑合兵討賊,唯張謹馬首是瞻。
然而,等張謹率戍兵趕到,流寇的主力亦至,勢如破竹。張謹的腿根部位中箭,從戰場上撿回了半條命。
建州官兵節節敗退,所幸,流寇主力無心滯留鄉野,浩浩蕩蕩直奔建州城去了。
張謹決議兵置兩處,蔡伯元率州兵留守松源鎮,且叮囑他,以守土安民為重,切不可貿然追討賊寇。
張謹則率戍兵退到了老家永平鄉水北村。
行軍路上,小侄子張世浚忍不住當張謹的面,吐槽了兩句。
“當兵不去殺賊剿匪,還真是不如回家種紅薯呢!”
張謹聽了,怒批道:
“將士出征,志在守土安民,何況這些賊寇只是流民,又不是外來的胡虜匈奴,他們流竄至此,我們驅趕離開,如此足矣。”
張世浚搖頭晃腦,表示不能理解,轉頭問道:
“那建州城呢?如果流寇占據了建州城,不走了怎么辦?”
張謹氣定神凝,忍著傷口的疼痛,搖了搖頭,說道:
“這一波的流寇不簡單,你太小瞧他們了,別說建州城了,就是整個福建,恐怕都裝不下他們的野心。”
張世浚仍然想不明白,心里納悶道:
“流寇盜賊仗著人多勢眾,不就是想挾持一方城池,等著被招安的那天,否則是要如何,還能改朝換代嗎?陳勝吳廣都做不到,他們能?”
行軍進入永平鄉地界,鄉里土團的探子們早有警覺。認出是官兵后,這才轉告鄉團的負責人。張世浚不在,鄉團的臨時負責人就是徐長工。
徐長工于是馱著水和食物出來接應,在路邊等候行軍隊伍的前鋒,拿出食物犒勞他們,且問是不是延平軍防御使張謹的兵?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徐長工被帶到主帥的面前,見到了張謹和張世浚。
“你是張家的長工,我記得你,你怎么在這兒等著我?”張謹問。
“不止是我,鄉團的人都在前面守著。”徐長工說。
“很好,鄉團雖然人少,但也是一個保障。”張謹說。
此時,張世浚才說:“鄉團是我兩年前組織的。”
張謹不再說話。
徐長工對張世浚說道:“你這一去,大家都很擔心你,總算回來了。”
張謹聞言,說道:“你先騎馬回去,不必隨軍一起了。”
張世浚本準備聽命,但眼珠子一轉,仍想隨軍一起,便讓徐長工騎馬先回去通告,且準備接應安置事宜。
隨后,行軍還沒到達水北村,張世浚就發現了前方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小妹張霞。不過,張霞卻和一個陌生人騎在一匹戰馬上。
張世浚大驚失色,本能地以為,小妹張霞被賊寇劫持了。他手提陌刀,沖到了隊伍前面,意欲奪回小妹。
此時,張霞也遠遠地認出了小哥,在馬上激動地向張世浚揮手。張世浚這才覺得,自己可能判斷有誤,心里納悶,難道那陌生人不是賊寇?
原來,和張霞一起騎馬而來的人正是陳超。
到了跟前,張世浚仍舊沒有認出陳超,只覺得有點面熟,問道:
“小妹,他是誰,你怎么跟他一起來了,他是我們村的人嗎?還是鄉團的人?我怎么好像沒見過,但是又覺得有點面善。”
等不及張霞回答,張世浚轉頭又問陳超,道:“兄弟,我們打過幾次照面吧?”
陳超也不知如何回答,畢竟這是他穿越以后,第一次見到張世浚。
見他們二人面面相覷,張霞急得直跳腳,說道:
“小哥,他就是他啊,被這匹戰馬馱著,來到村子里的那個士兵啊,他來的那個夜晚,你就離開了,我們都快擔心死了。”
張世浚聽了,這才想起來了,隨即若有所思一番,猛然退后三步,驚恐道:
“他是人是鬼?你不是已經死了嗎?那天晚上鄉醫還驗尸了不是嗎?”
無數個驚恐的問好出現在張世浚的頭頂上。
一路上,張霞不得不跟張世浚解釋,因為鄉醫診斷錯誤,其實陳超當時并沒有死,以及活過來以后這些天的事情。
張霞又問起自己喂養過的那匹馬。張世浚說,那也是一匹良駒,可惜在鐵山戰死了。
當張世浚得知,陳超起死回生后竟然丟失了一切記憶,不禁大為驚奇。
“還有這種事情,真是稀罕!那你還會騎馬、殺賊,還會射箭嗎?”
“當然,不僅如此,我還懂得其他更厲害的殺賊兵器。”
陳超本可以告訴張世浚,自己只是忘記了今生罷了,而前世的記憶都在,但想來他無法理解靈魂從未來穿越而來的概念,便只說自己是去了一趟鬼門關,喝了一碗孟婆湯,就被黑白無常又給帶回來了。
為了認識自己眼下的身份和歸屬,穿越者陳超一直在從各方口中了解自己出現在水北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張世浚對陳超的認識似乎要比其他村民更加清晰和確定一些,畢竟是他接力傳送了緊急情報,且看過急報上的信息。
而那一紙急報就是陳超到達水北村之前的經歷。張世浚清楚地記得,那血跡斑斑的紙面二十個字,最后八個字,是“北營什將,郭榮絕筆”。
“我只知道,你是北面行營的將士,派你傳送急報的人叫郭榮,是北營的什將。如果我猜得沒錯,你在北營的職務是隊頭,算是最小的職位了。”
張世浚說道,言語間似乎還有點瞧不上小小的隊正,也難怪,他親叔父可是延平防御使,堂堂軍中主帥。
聽張世浚這么一說,陳超總算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
原來,他是北面行營小小的一個隊正。北面行營即戍守在建州的北面,行營的什將是郭榮。陳超聽令于郭榮,而郭榮是延平軍防御使張謹的副將。
流寇自浙東入閩,北面行營首當其沖,在全員負傷的情況下,郭榮手書絕筆情報,命傷勢最輕的陳超送到延平,交給主帥張謹。
但陳超的傷勢其實也不樂觀,自知命不久矣,到不了延平,便在中途臨時做主,把緊急情報送到了張謹的老家永平鄉,隨后命喪于此。
束發以來,張世浚就想投靠延平的叔父張謹,留在軍營。父親不允,張世浚則等了兩年,而陳超突然出現是他最有可能前往延平的一次機會。
張世浚把握住了這次機會,在他的接力下,北營的急報送到了延平。張世浚把一紙絕筆情報交給叔父張謹后,終于如愿留在了張謹的身邊。
隨后就是隨軍征討賊寇了。張世浚也想像陳超一樣,穿著皮甲,提著陌刀,騎著戰馬,在戰場上血拼。畢竟,他們的年紀不相上下。
張世浚親眼目睹,陳超憋著最后一口氣,把急報送到張家,也算是完成了任務。
在鄉醫的診斷下,陳超死在了張世浚的面前,這大大的刺激了他的雄心,壯大了他的勇氣。
直到隨叔父張謹回到永平鄉老家,張世浚卻看到陳超還活著,這讓他感到不可思議。其實,對于陳超的死而復生,水北村的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陳超現在的靈魂其實來自一千一百多年以后的世界。他們當然無法明白,甚至就連穿越者陳超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怎么就穿越了呢?
陳超根據事情的來龍去脈,終于理清了自己的身份和歸屬。他是延平軍的戍兵,是什將郭榮行營下的隊正,延平軍防御使張謹是陳超的主帥。
陳超從別人口中得知,北面行營除了他以外,其余皆已戰死,什將郭榮也未能幸免。
作為北面行營的唯一幸存者,陳超并沒有得到跟主帥張謹會面的機會。此時,他的主帥張謹同樣對他死而復生的傳聞感到蹊蹺。
不管怎樣,陳超已經找到了穿越后的身份和歸宿,他決定回到張謹帳下的兵營,選擇和其余傷兵一起住在張氏的祠堂里。
主帥重傷,軍中將士也大多數有傷在身。不過,流寇南下繼續攻掠,四肢健全的的將士多有,難免軍心不定。
“流寇還在外面流竄,我們躲在這里算什么呢!”
有人想追討賊寇。
“要不還是散伙吧,在這里待著,我都想種地去了。”
有人想散伙回家。
“種地?就不怕被流寇糟蹋了?”
“都閉嘴吧,吵什么吵,安安靜靜休息不好嗎?”
有人只想休養幾日,安安靜靜地躺著,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做。
幾日后,消息傳來,率州兵留守松源鎮的蔡伯元副將聽聞流寇攻掠建州城去了,隨即率州兵奮起直追,趕赴建州城征討賊寇。
仍然只能臥床的張謹聽了這個消息,接連嘆息道:
“臨別前,我就告誡過他,切不可貿然追討賊寇,看來他還是追了。”
“他是解糧官,對于糧草更加上心,而流寇過境,掠奪的主要就是糧草。”
“蔡解糧官追討窮寇,雖魯莽了一點,但我還是理解的,我該給他送去一波助力才是。”
然而,此時的張謹傷勢已越來越重,根本無力領戍兵前往支援州兵,軍中能帶兵的什將也都負傷在身。還能征戰的士兵恐怕也只剩一個行營的數量了。
張謹深知建州城必然遭劫,但為了穩定軍心,也為了給蔡伯元的州兵壯壯氣勢,張謹還是決定從軍中可用之兵中選拔出一個新的將領。
陳超得知此事,立即毛遂自薦,表示愿意整頓出一個行營的兵力,赴建州城助蔡伯元討賊。
張謹也不多言,只問他,道:
“流寇人多勢眾,一個營的兵力,若是遭遇流寇的撲殺,該如何應對?”
陳超想了想,簡單地回答了十二個字:“城在人失,皆失,存人失城,皆存。”
張謹聽了,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于是升他為什將,命他即刻從殘軍中挑選士兵,重建北面行營,明日出兵討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