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年輕的燕雀已經歡快地立上楊枝，那簇簇油綠的葉子也順著新抽的幼芽一起冒上樹頭。

滿山的顏色仿佛一夜之間換了新，那天空是藍的，云煙是白的，風蔥蔥翠翠的撫摸過竹林清順的毛發(fā)。

清晨剛下完雨，林子里的泥土看著還濕黑濕黑的。地里那紅色蟲子抓緊了時間不停地翻騰。

而在此時，這條崎嶇泥濘的土路前頭，卻是慢騰騰地走上來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猴叔，要不我去打個果子給你吃吃？好不好？”那矮墩墩的女娃子有些嬌聲嬌氣地喊道。

旁邊套著灰布斗篷的壯碩身影聞聲扭過頭來，晶亮的目光穿過頭罩落下的陰影，淡淡瞥了那小女娃一眼。

“小滑頭，你有這力氣不如留著趕路，興許天黑之前還能到那陳家村歇歇腳。”

女娃子臉上的乖巧瞬間消失，她垂下臉，眼睛俏皮地瞧著那灰撲撲的身影，偷著吐了吐舌頭。

“眼下雖然是放晴了，但再晚些可就說不準了。”

那灰布身影邊說著邊扯下頭罩，露出個密發(fā)金須的腦袋，竟是個猴子。

“不想變成小落湯雞就走快點！”

猴子往那淺淺的天空上望去，說罷，再次穿戴好頭罩，便是踩著松軟的泥路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小女娃子無奈地嘆了口氣，但還是挪動著她那酸麻的小短腿跟了上去。

青翠的竹林里燕雀婉轉地交唱著，晨間的陽光很舒爽地灑下，灑在他們的深深淺淺的兩排腳印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遠遠地看到，在某個僻靜的山谷里，村舍的額角隱約露了出來。

這可把女娃子高興壞了，她竟忘記了泥腳上的苦楚，撒開腳丫子就往前跑。

她跟著猴子也走了有些年頭了，逢村遇店呢，就想法子換點糧食，要是走到了深山老林里，就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最近這趟，他們已經在山野里摸了有百來天，寒冬臘月的還差點掉進結冰的河里，這不，才見著了個有人煙的地方。

說起來，女娃并不知道猴子打哪兒來，只知道從記事開始，他就已經在身邊了。

她曾經問過猴子：“你是我爹爹嗎？”猴子說不是，但問別的他也不肯說。

所以，她只能管他叫猴叔。

“猴叔！猴叔！快來啊，咱們到陳家村啦！”

站在兩扇險峻的山壁之間，看著村頭那活蹦亂跳的小女娃子，猴子不由得眼神柔和地微笑起來。

算起來，她今年也有五歲了吧，當年在趙橋坡的時候還要人懷抱手里的嬰孩，現在竟也有模有樣的了！

這人長得真是快啊。

猴子朝女娃子揚了揚手，讓她自己先進去，他自己則還是邁著那雙沾滿泥巴的大腳，一步也沒有著急。

這兒雖是個荒谷，倒也鐘靈毓秀，魚蟲歡騰，才走轉兩步，就看見那涓涓清泉蕩流在木石之間。

這幾年走過多少城村山林，猴子也見過不少或清麗或壯闊的景致，但這里還是讓他感覺舒服極了。

他兩腿跋涉著，一邊看得有些入迷，渾然不知面前竟擺了個活人。

“小伙子，剛那丫頭是跟你一道兒的吧？”

忽然響起的說話聲，把猴子拉回神來。

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了村口，入眼處，兩條常年飲風啃雨的干木頭費著勁兒搭了個低矮的牌坊。

那塊爛木牌劃拉著三粒大字兒，此時被嘀嗒著水珠的黃草篷擋著，猴子瞇了眼才看得清楚。

最右邊兒那個生得既古板又笨拙的丑字兒，居然是個“陳”。

問話的是個在牌坊底下拉了張板凳曬太陽的老大爺，此時大爺正滿臉悠閑地坐著和他的大土狗玩耍。

“是啊，老施主，那是……是俺外甥女。”

猴子頭罩下的眼珠子溜了溜，雖然他連忙改了口，可大爺到底沒白活那幾十年，這一聽大抵就明白了。

大爺對猴子笑了笑，他年紀實在是大了，眼皮耷拉著，也看不出里面在打什么水渦。

猴子靜靜地向大爺作了個揖，就打算進村尋那女娃子，沒想到這個時候，大爺卻輕飄飄地開了口。

“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行那個半巷兒哭留，人吶，甭管走成啥樣，都得記得了，那天是為啥出嘀門……”

聞聲，猴子那心頭立馬一顫，腳步也不自覺地停了下來，他偏過頭來，驚異地望向板凳上的大爺。

然而大爺連瞧都沒往他身上瞧一眼，只是笑瞇瞇地用兩手的指頭理著大黃狗背上的厚毛。

大黃狗舒服地橫臥在板凳跟前，午前的陽光很溫暖，清亮的光紋灑在一人一狗身上，沒有半分波瀾。

剛剛那番話，大爺像是在跟狗說，像在對自個兒說，像在對那爛牌坊說，又似乎只是隨口哼哼兩句。

盯著那大黃狗看了好一會兒，猴子還是轉身往村里去了，沒有再作逗留。

或許大爺真的是言者無心吧，又或許這是造化給自己留的一場安排，苦行多年，這種機緣并不多見。

遇上了，就是好事，就看最后能悟得出什么了，他做個行者走了這么遠路，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

“我說你們倆庸才，怎么連個太陽都能吵？”

在主街邊的一棵老桑樹底下，女娃子指著倆小童的鼻子張大嗓門喊了起來，引得不少路人紛紛駐足。

被個女娃當眾這么說，這倆小童自然是不服氣，此時都是臉色憋紅，怒目圓睜。

“那你倒是說說，太陽是早晨近還是過午近！”

其中一個小童急走幾步來到女娃子跟前，怒氣沖沖地吼道，那對杏仁似的眼珠子幾乎就要迸射出來。

見那小童羞怒交加的樣子，女娃子也不氣，也不忙，反倒叉起腰，有條不紊地解釋起來。

“要我說，你們兩個白癡真是笨，早晨你剛睜眼太陽當然看著大了，中午熱，那是因為地被烤太久烤熟了！連這都不知道，哼！”

聽女娃這么說，那倆剃著平頭的小童雖是氣憤，也不禁一愣，不過，他們很快就回過神兒來。

“不對！你還是沒說什么時候太陽更近！快說！”

“我看你個黃毛丫頭最笨！她肯定說不出來！”

原本針鋒相對的倆毛頭小子，此時居然變得同仇敵愾，互相幫著腔對女娃子咬牙叫囂起來了。

女娃子嘻嘻地笑著，她遙看著大街的另一頭那穿著灰斗篷的人影慢慢變大，臉上卻是慢慢得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