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堂尖塔
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第1章
他笑著,仰起下巴,搖著頭。一柱陽光穿過彩色玻璃將斑駁的圣父之像投射到他的臉上。這柱陽光帶著贊美隨著他移動,領(lǐng)會著、贊美著亞伯拉罕[1]、以撒[2],然后又是圣父。眼眶里笑出的淚水映出了輪輻、車輪和彩虹。
他下巴仰起,雙手捧著面前的尖塔模型,半閉著眼,充滿喜悅——
“我等了半輩子,就等著這一天!”
在他的對面,在支架臺上大教堂模型的另一邊,站著主教管區(qū)秘書室的教士。陰影中他那張臉年邁而又蒼白。
“我不知道,教長大人。我不知道。”
他費力地看著對面尖塔的模型,喬斯林將模型緊緊地捂在手中。他的聲音像蝙蝠叫一樣尖細,模模糊糊地逸入又寬又高的修士禮堂上空。
“想一想這一小塊木頭——它有多長?”
“十八英寸,教士大人?!?
“十八英寸,是的。那么,它不就是象征著一座木材、石材和金屬結(jié)構(gòu)的建筑,有——”
“四百英尺高。”
秘書室教士走出教堂,來到陽光下。他手放在胸前,費力地看著四周,然后抬頭看著屋頂。喬斯林側(cè)目看著他,充滿喜愛。
“是地基吧?我知道。主會賜給我們的。”
秘書室教士想起了他一直在尋找的——一個記憶。
“啊,是的?!?
接著,他以年歲高的人的那種忙碌方式,輕手輕腳地走上過道,走到門邊,出去了。他留下一句話,留在身后的空氣中。
“去做晨禱,當(dāng)然是的?!?
喬斯林一動不動地站著,朝他身后射去愛的一箭。這就是我的地方,我的教堂,我的人。他接下去就會從法衣室走出來,走在念行進禱文的隊列后面,像往常一樣左轉(zhuǎn)彎;接著他會想起來,又會轉(zhuǎn)身向右去圣母堂!喬斯林又笑了起來,仰起下巴,充滿圣潔的歡樂。我了解他們所有的人,了解他們在做什么,將要去做什么,做過什么。我走過了這些年,這地方就像衣服穿在我身上似的。
他止住笑,擦了擦眼睛,拿起白色的尖塔,緊緊地壓進大教堂舊模型里鑿開的方形孔中。
“好了!”
模型像一個仰面躺著的人。中殿是并攏的雙腿,兩邊的耳堂是攤開的雙臂,高壇是軀干,就要進行彌撒儀式的圣母堂是他的頭。還有,在大教堂的中心將要長出、突起、冒出、迸發(fā)而出的,是教堂的王冠和權(quán)威——新的尖塔。他們不懂,他想,只有當(dāng)我將自己的幻象告訴了他們,他們才會懂得。他又高興地笑了起來,走出修士禮堂,走到回廊中心灑滿陽光的地坪里。我還必須牢記:尖塔并非一切!我還必須盡可能地繼續(xù)我一向所做的。
他沿著回廊走著,撩起一道道門簾,最后來到了教堂西區(qū)的側(cè)門邊。他小心翼翼地拉起門閂,以免弄出聲音。他低著頭走進門,心中像往常一樣默念著:“永久的門戶,你們要被舉起!”不過,他一走進門,就意識到這種小心是多余的,因為主教座堂內(nèi)已經(jīng)是一片鬧聲。晨禱減少了,聲音也很小,似乎一只手就可以抓住,然而,這聲音還是從教堂另一端的圣母堂,從木架的帆布屏風(fēng)后面?zhèn)髁诉^來。近處的鬧聲表明工人們在挖土石,雖然是回音混雜、彼此交織。工人們聊著天、下著號令、有時大聲吆喝,拖著木料走過鋪著的路面,運來材料卸下,把它們重重地扔到位。室內(nèi)的回音效果使這鬧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與唱詩的尖聲融為一體,無盡地唱著統(tǒng)一的調(diào)子。假如不是這樣,它就會像集市上的鬧聲那樣嘈雜一片了。鬧聲是如此新奇,使得他匆匆走到高大的西邊門陰影下的教堂中軸線上,朝著那看不見的大圣壇跪了下來。接著又站了起來,看著。
他眨了一會兒眼。以前這里也有陽光,但不是這個樣子。中殿里看上去最實在的東西,既不是在高壇階梯旁將中殿一分為二的木架帆布屏障,也不是中殿的兩個拱廊,也不是兩座小祭堂之間油漆過的墓碑。最實在的是光。它透過南側(cè)廊的一排排窗戶,照得這一排排窗戶色彩斑斕。陽光斜照在他面前,從右到左均勻地投下,投射到中殿北面的石柱底座上。彌漫著的塵埃使這一道道、一束束的陽光具有了某一維度的重要性。他又眨了眨眼,看著它們,看到近旁的塵埃顆粒有的上下翻滾、有的碰在一起,就像微風(fēng)吹動時的蜉蝣似的。他看到它們朦朦朧朧地向遠處飄去,蜿蜒,又停頓;最后,飄到最遠處的一道道、一束束光里成為了一種色彩,一種斜著照過教堂的金黃色。在南耳堂,陽光透過一百五十英尺高的彩色玻璃,照在十字中心。金黃的色彩更濃了,形成了一道垂直的光柱,就像在地面使用撬棒工作的工人們身旁亞伯[3]的石柱雕像一般直。
他搖了搖頭,面對這實實在在的陽光既悲戚又吃驚。如果不是亞伯的石柱雕像,他想,我也許會將光這一重要層面看成是一個真正的維度,并因此相信我的石頭船就停泊在她的身旁。他笑了笑。心靈按照自然法則去感受一切,卻又像孩童一般輕易地欺騙了自己。此刻旁邊祭壇上燭光已經(jīng)熄滅,面對著中殿另一端的木架帆布屏障,我?guī)缀跻堰@教堂看作是某座異教徒的寺廟了;那兩個在陽光下塵埃里手持撬棍、居中而立的人(他們撬起石板,又放下,弄出的鬧聲回音就像采石場里的鬧聲一般。)就像某個稀奇古怪的教派的神父一般——上帝饒恕我。
一百五十年來,我們在這里編織了備受贊譽的圖案。所有的一切不但應(yīng)該和過去一樣;而且會更好、更豐富。最后,拜神的模式完美了。我該去祈禱了。
接著,他又意識到他還不準(zhǔn)備去祈禱,即使在這大喜的日子里也一樣。純粹的喜悅使他放聲大笑。他清楚自己為什么沒有去,就像過去一樣清楚日常的模式;他清楚是誰在狩獵、誰在講道、誰代表誰;他知道石頭船是堅固的,船員是堅定的。
知道了這一切,似乎也暗示著要進入插曲了。他聽到西北角門閂抬起的聲音,一扇門吱嘎一聲開了。我會看到,就像我每天看到的一樣,我的圣女。
千真萬確,似乎想起了她,她就呼之即出。她快步走出了門,他站著,像往常那樣,等待著為她祝福??墒桥烁駹柕钠拮愚D(zhuǎn)過左邊去了,一只手抬起遮擋灰塵。他只看到了一眼那長長的、可愛的臉,她就走上了北側(cè)廊,卻沒有照直走過來。他只好在她的身后默默祝福。他看著她從北側(cè)廊沒有點蠟燭的祭壇旁邊走過,又愛又多少有點兒失望;他看見她放下兜帽,露出白色的頭巾;灰色的風(fēng)衣向后飄時,瞥見了里面綠色的衣服。她是個十足的女人,他想,愛她;這種愚蠢的、孩子般的好奇心流露了出來。不過,那是潘格爾和安塞爾姆神父的事。她似乎意識到自己干了件蠢事。他看到她快步繞過那個坑,一只手擋著灰塵,穿過中殿,“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潘格爾王國的門。他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想,畢竟,這對我們是很重要的?!?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之后,幾乎是一片寂靜。接著,寂靜中傳來一個輕微的聲音,啪嗒,啪嗒,啪嗒。他轉(zhuǎn)向左邊,看見啞巴系著皮圍裙,坐在北邊拱廊的底座上,膝間放著那塊石頭。
啪嗒,啪嗒,啪嗒。
“我想是他讓你選擇了我吧,吉爾伯特,我經(jīng)常是一動不動站著的!”
啞巴趕緊站了起來。喬斯林對著他笑了笑。
“在所有與這件事相關(guān)的人中間,我好像是做得最少的,你說是嗎?”
啞巴像狗一樣微笑著,嘴里發(fā)出嗯嗯的聲音。喬斯林也喜悅地笑了,點著頭,好像他們分享著一個秘密似的。
“問一問十字中心那兒的四根柱子,他們是不是什么也不干!”
啞巴笑了,也對著他點了點頭。
“我很快就要去祈禱了,你可以跟我去,靜靜地坐著干活。帶上一塊布,不要讓石頭屑和塵埃掉到地上,否則潘格爾會把你像一片樹葉似的從圣母堂掃出去。我們可不能惹潘格爾?!?
接著,又是一個聲音。他忘了啞巴,仔細聽著,頭轉(zhuǎn)向一邊。不,他暗自思量:他們不可能已經(jīng)完成,這不是真的!他匆匆忙忙走到南側(cè)廊。在那兒目光可以越過教堂,斜看到北耳堂。他站在佩夫雷爾小祭堂旁邊的角落,欣喜地低低訴說。這喜悅太深沉了,在戶外表達不出來。
“這是真的了,經(jīng)過這么多年來的努力與奮斗!多么偉大??!”
他們正在做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工作。我從那兒經(jīng)過已經(jīng)多年了,他想著。里與外,是明顯分開的;就像昨天和今天是永恒地、不可避免地區(qū)分開一樣。內(nèi)面是平滑的石塊,排成圖案,勾著油漆,外面卻很粗糙,長滿地衣。昨天,也許是念一遍《圣母經(jīng)》的時間,它們相距四分之一英里。然而,現(xiàn)在風(fēng)卻從那兒吹了過來。那分開的兩面相觸了。像透過一個觀察孔那樣,我可以直接從這兒看過教堂圍地,看到秘書室教士屋子的一角,伊沃可能在那兒。
要有勇氣。多么偉大。這是決定性的開端。在十字中心挖一個坑,像是為某個名人挖墳?zāi)顾频?,是一回事。但這卻是另一回事?,F(xiàn)在,我對教堂的軀體下手了。像個外科醫(yī)生,我把刀切進了被罌粟毒害的腹部。
他的腦海里幻想著毒品的作用,覺得微弱的晨禱聲就像是一個被麻醉的身軀那緩慢的呼吸聲,那身軀直挺挺地仰面躺著。
在祭堂的另一邊,有年輕人說話的聲音。
“不管怎么說,他就是很傲慢?!?
“也很無知?!?
“你知道嗎?他把自己看成是圣人!像他那樣的人!”
但是,當(dāng)兩個助祭看到教長赫然直立在他們面前時,慌忙跪了下來。
他低下頭看,喜悅中對他們充滿著愛。
“好了,好了,孩子們!談些什么?壞話?丑聞?還是詆毀?”
他們低著頭,一聲不吭。
“這可憐的人是誰?你們倒是該為他祈禱的。好啦?!?
他抓起兩綹鬈發(fā),輕輕地拉了拉,先托起一張蒼白的臉,接著又是另一張。
“這件事,去秘書室教士那兒做個補贖。要好好理解這個補贖,親愛的孩子們。這對你們是極大的歡樂?!?
他轉(zhuǎn)過身走到南側(cè)廊,又碰到了一件事。潘格爾正站在木架帆布屏障中的一扇臨時開的門旁邊,門從南邊走道通向十字中心。潘格爾看到喬斯林,就讓手下的清道工走開,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左腳微微拖地,掃帚橫拿在手上。
“神父?!?
“現(xiàn)在不行,潘格爾。”
“求你了!”
喬斯林搖了搖頭,打算繞過去;可那人卻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好像他居然要碰教長的黑袍似的。喬斯林停了下來,低頭看著他,急速地說:
“好吧,你想要什么?像以往一樣嗎?”
“他們……”
“他們跟你沒關(guān)系。弄明白,別再纏了?!?
但潘格爾并沒有讓步,蘆草般濃密的黑發(fā)下邊雙眼朝上看著。他那褐色的束腰外衣上、系著交叉襪帶的雙腿上、舊鞋子上,都沾著灰塵。他那張憤怒的臉上也沾上了灰塵。他聲音嘶啞,帶著塵埃和怒火。
“前天,他們殺了一個人。”
“我知道。聽著,我的孩子——”
潘格爾嚴肅地、不容置疑地搖著頭,喬斯林不吭聲了。他張著嘴,朝下看。潘格爾將掃帚柄頂在地上,支撐著身體的重量。他看看周圍的地面,然后抬頭看著教長的臉。
“總有一天,他們會殺了我的?!?
好一會兒,他們兩人都一聲不吭。周圍是工地上的噪音回響所形成的歌唱聲。在他們之間,灰塵在陽光中飛舞。突然,喬斯林想起了他的喜悅。他雙手搭在那人皮革般的肩膀上,緊緊抓著。
“他們不會殺你,沒有人會殺你?!?
“可他們會把我趕走?!?
“你不會受傷害的,我保證?!?
潘格爾暴怒地捏緊掃帚,雙腳支撐著身體的重量,扭歪著嘴。
“神父,你為什么要這樣干?”
喬斯林屈從地放下雙手,十指交錯,握在胸前。
“你和我一樣清楚,我的孩子。這樣,這座教堂將會更加輝煌?!?
潘格爾呲著牙。
“通過毀掉這教堂嗎?”
“閉嘴,趁你還沒有說過頭?!?
潘格爾反駁了,好像是在攻擊。
“你晚上在這兒住過嗎,神父?”
和聲細語,就像對小孩似的。
“住過許多夜晚。你和我一樣清楚,我的孩子。”
“下雪天,雪壓在鉛皮屋頂?shù)臅r候;樹葉堵塞水溝的時候——”
“潘格爾!”
“我的高祖父曾幫助建造這屋子。天熱時,他像我現(xiàn)在一樣,沿著屋頂走到拱頂那兒。為什么?”
“小聲點,潘格爾,小聲點!”
“為什么?為什么?”
“那就對我說吧?!?
“他發(fā)現(xiàn)一段椽木在冒煙。還好他精明,帶了一把斧子。要是他去取水,等不到他回來整個屋頂就都會起火,鉛皮會化掉,就像水流一樣。他劈掉了冒煙的那一段。那留下的洞可以藏進一、一個小孩。他抱著冒煙的焦炭跑出來,雙臂像烤肉似的。你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們知道。所有這一切——”他用掃帚戳了一下布滿灰塵的線腳[4]——“所有這一切拆呀挖呀的——我?guī)愕轿蓓斏峡纯慈ァ!?
“我還有其它事情要干,你也是。”
“我必須和你談——”
“你認為你在干什么?”
潘格爾退了一步。他看著石柱,看著那高高的、閃閃發(fā)光的窗戶,好像它們能告訴他該說些什么似的。
“神父,在屋頂、在西南角塔樓樓梯口的門邊有一把扁斧,磨快了,涂了油,套了護罩,隨時可用。”
“干得好,很明智?!?
潘格爾空著的手做了個手勢。
“沒什么,我們就是干這些的。我們掃過地,擦洗過教堂,給教堂抹過灰泥,裁過石板,有時還裁過玻璃,我們毫無怨言——”
“你們都是教堂的忠實仆人,我自己也在努力做到這一點?!?
“我父親,我父親的父親都是。我是最后一個,更應(yīng)該如此?!?
“她是一個好女人,好妻子,我的孩子。不要放棄希望,要耐心?!?
“他們把我的整個生活攪得一塌糊涂。還有,還不止這些——走,看看我的小屋子去。”
“我看過了?!?
“最近幾個星期沒有。走,快!”——他瘸著腿,匆匆走著,招著手,另一只手拖著掃帚。潘格爾帶路走進南耳堂。“這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往后還會怎么樣?看看那兒?!?
他指了指小門外回廊和南側(cè)廊之間的院子。喬斯林只有低下戴著無檐便帽的頭才能進門。他站在門里,潘格爾站著,到他左肩下邊??吹剿麄兏傻幕?,他驚訝得張口結(jié)舌。院子里到處是一堆又一堆裁好的石塊,一直堆到扶垛之間的窗戶那樣高。石塊之間塞滿了梁木。中間只留下狹窄的通道。在入口處左邊,靠南邊墻放了一個工作臺,臺面上蓋了茅草,茅草下面堆滿了玻璃和鉛條,兩個營造商手下的工人在工作著,叮當(dāng),咔嚓,咔嚓。
“看到了吧,神父?我?guī)缀跽也坏郊议T了!”
喬斯林跟在他后面,在料堆中側(cè)著身子走著。
“這就是他們留給我的。還要熬多久,神父?”
小屋前留了一點空間,不過是祭壇一般大小,盡頭處的墻上布滿爛泥。喬斯林好奇地看著這小屋,因為他以前從來沒有靠得這么近。早些時候來巡查時,禮貌地從門外看看院子就行了。不管是不是教堂的財產(chǎn),這院子、這小屋說到底就是潘格爾的王國。每一天小屋的影子都投在東南面的窗戶上,就像違反建筑設(shè)計而建的一座紀念碑?,F(xiàn)在,小屋實實在在地呈現(xiàn)在眼前。又是里外不分。小屋在院子的一角,靠著教堂的墻,就像一幢古屋檐下多出來的什么似的。一代又一代的燕子和麻雀在這兒留下了它們的印記和巢穴的根基。這是一間偷偷摸摸的、神秘的,但又是明目張膽的小屋,未經(jīng)許可就蓋了,人們?nèi)萑趟?,大家心照不宣。因為住在那兒的一家人是不可或缺的。它遮住了一道扶壁,還有一扇窗子的一部分。墻的一些地方是用灰色的教堂用石砌的,幾乎和教堂墻壁的石塊一樣古舊。有一塊滴水石很反常,下邊并沒有窗戶。有些部分是古老的桁條泥笆墻。有些薄如脆餅的磚也許比小屋、比教堂還要古老,是在某個冰冷的港口找來的戰(zhàn)利品,羅馬人在一千年間從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屋頂有一小塊地方奢侈地包著鉛皮,另一塊是石板砌的,和唱詩班的廚房頂上的石塊毫無二致。還有茅草屋頂,不過已經(jīng)腐爛,只剩下一片斑駁敗落、雜草叢生的波浪狀。一扇屋頂窗是特意設(shè)計的,好裝上一扇長方形的,有點像彩色玻璃的東西,一點不差。另外一扇窗子小一些,裝的是動物角制成的薄膜。不到一百五十年的時間,這一點一滴的建筑就使小屋顯得既古舊,又疲憊。整間小屋就像茅草屋頂似的耷拉著,好像規(guī)格不一的各種建材突然倒在一起,一副要長眠的架勢。
喬斯林看著小屋,又側(cè)目看了看屋子周圍堆得滿滿的建材,它們傲慢地對峙著。
“我明白了。”
他正要往下說,屋內(nèi)一個聲音甜美地唱了起來。古迪走了出來,看見他,就不唱了。她側(cè)著臉笑了笑,把一個木桶里的東西倒在南墻墻腳下,走了進去。他聽見她又唱了起來。
“聽著,潘格爾,你話都說了。雖然我們地位不同,你和我,我們都是老朋友了?,F(xiàn)實一點吧。他們要建尖塔,就是這樣。告訴我問題真正出在哪里?”
潘格爾迅速扭過頭看著那些吹著口哨、割著玻璃的工人,喬斯林俯下身子。
“是因為你的太太嗎?他們干活離她太近了,是嗎?”
“不是那么回事?!?
喬斯林想了想,滿有把握地向他點了點頭,輕聲說話。
“他們是不是像有些人對待妓女那樣對待她?比如在她后面喊叫,說下流話?”
“不是。”
“那究竟是什么?”
憤怒從潘格爾的臉上消失了,現(xiàn)在是一種帶著困惑的乞求。
“歸根結(jié)底是這么回事:為什么是我?沒有其他人嗎?他們?yōu)槭裁匆盐耶?dāng)傻瓜耍?”
“我們要耐心?!?
“一直是這樣。我每做一件事,他們就要奚落、嘲笑,要是我看看身后——”
“你臉皮太薄了,伙計,你要容忍。”
潘格爾臉上毫無表情。
“要容忍多久?”
“他們讓我們所有人都頭疼,我承認這一點,不過要兩年?!?
潘格爾閉上眼睛,痛苦地哼哼著。
“兩年!”
喬斯林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想看,我的孩子。石塊一點一點往上砌,還有木料。他們不會一直在你面前割玻璃的。最后,尖塔建成了,我們的教堂就更了不起了。”
“我不會看見的,神父。”
“為什么?究竟——”
他意識到自己突然失控,便打住了。然而,當(dāng)他和潘格爾目光對視的時候,惱怒突然又襲了過來。他看清了潘格爾腦子里想的,非常清楚,好像它們是寫在那兒似的:因為沒有地基,等不到他們在頂上裝十字架,喬斯林的怪物尖塔就會倒下來。
他咬緊牙關(guān)。
“你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樣,卻不像那持斧的老人。你一點信心也沒有?!?
潘格爾此刻卻看著下邊。他在喬斯林的身影旁輕手輕腳地走著,他那布滿灰塵的濃發(fā),呈褐色、糞便色,還有灰塵,比喬斯林的臉部矮了六英寸,他向里靠,靠近法衣。惱怒之中,喬斯林聽到一聲嘶啞的、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抱怨。
“我怎么受得了?我一不留神,他們就打擊我。在人面前,在我妻子面前,我羞愧難當(dāng);這種羞愧每一天、每一個小時,越積越多——”
喬斯林的腳背上“啪”的一聲響。他低頭看,看見一顆星形水珠掉在了鞋面上,水向外延伸,小水珠在上了鞋油的鞋面上滾落下來,滾到院里的泥濘之中。他不耐煩地噓了口氣,看著四周,想要說點什么??墒钦赵谑纳系年柟庖盟峡?,看著十字中心空蕩蕩的上方。在那里,粗矮的塔上的雉堞式裝飾墻正等待著營造商和工人們?nèi)Ω丁K肫鸸と藗円呀?jīng)敲掉十字中心之下的地面,惱怒就消失了。他又激動起來。
“聽著,要耐心!我向你保證,我會去跟營造商說?!?
他又拍了拍皮革似的肩膀,便匆匆走了,側(cè)身走過石塊和木材堆。在工作臺旁邊的工人們背朝著他。他低下頭鉆過低矮的門,來到南耳堂,站了一會兒,在灰塵翻滾的陽光下眨巴著眼。他看到鋪面的石板堆在十字中心的一邊,兩個挖土的工人站著,腳踝在地面下。往遠處的北邊墻上,有一個更大的洞,可以看顧洞外墓地間的茅草棚,棚里放著備好的樹干。他站著,仰起頭,滿是微笑。他看見亞當(dāng)神父手上拿著一封信,匆匆忙忙地從南側(cè)廊向他走來,他卻揮揮手讓神父走開。
“等一等,伙計,我祈禱完再說?!?
他微笑著,快步走開,喜悅就像是翅膀。他走過圣壇和法衣室之間的南走道。彌撒儀式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除了兩個唱詩班的人,周圍沒有其他人。他們兩人站在內(nèi)門邊,說著話。在圣母堂,祈禱椅早就替他擺在中軸線上了。他朝著圣壇低下頭,然后在祈禱椅上跪了下來。在近處什么地方,他聽見啞巴開始輕輕地敲著,刮磨著石頭。不過他幾乎用不著趕走那微弱的響聲,因為喜悅本身就是祈禱,它離心靈最近。
他們終于在石頭上營造我的幻想了。在這重要的日子里,除了感恩我還能干什么呢?
所以,有天使和天使長——
喜悅就像陽光落在字上,燃燒了起來。
他能計算下跪時間,知道跪這么長或那么長時間是怎么個樣子。當(dāng)膝蓋先是鈍痛然后是無知覺的時候,他就知道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他又是原來的他了。當(dāng)光在他閉著的雙眼前緩緩游動時,他感覺到脛、膝蓋和大腿又疼痛起來。我的祈禱從來就不是簡單的,這就是費這么長時間的原因。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孤獨,這并不是因為他看到還是聽到了什么。他感覺到了,就像背后溫暖的爐火,又旺又溫和;那東西擠得那么近,好像就在他的脊梁里似的。
他恐懼地低下了頭,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讓那東西隨心所欲。我在這兒,那東西似乎在說,不要動。我們在這兒,要永遠并肩奮斗。
背上一片溫暖,他大著膽子又思考起來。
那是我的守護天使。
吾展?fàn)栔陥D,爾遣天使慰之,如往昔,大漠之中。
用兩個翅膀遮臉,兩個翅膀遮腳,兩個翅膀飛翔。
歡樂,火焰,歡樂。
主啊,謝主令吾心存謙卑!
窗戶又重疊在一起了。還是充滿了圣徒的生命力量,藍的、紅的、綠的;點點片片的陽光卻已經(jīng)移開。他回過神來,目光越過交叉緊握的雙手看著熟悉的窗子,天使離開了他。
“啪嗒,啪嗒,啪嗒。”
刮。
爾令爾之選民生命輝煌,如窗中之陽。
他靠在桌上,要放松僵硬的雙膝,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才站住了,挺直身子走路。他用右手撫平法衣時,又想起了啪嗒聲和刮磨石頭的聲音,便朝北墻看去。啞巴坐在那兒,張開的嘴耷拉著;他腳邊的地上攤著一塊布,他正在細心地刮著那塊石頭。看到喬斯林的影子罩過來,他趕緊站了起來。他是個健壯的年輕人,雙手輕松地拿著雕刻的石頭靠在腹前。天使賦予的快樂、慰藉與寧靜映照在年輕人臉上,就像映照在眾生的臉上一樣。這使得喬斯林在看著面前的他時,感到微笑繃直了自己臉上的皺紋。他又是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可以平視教長,面對面。喬斯林從頭到腳打量著他,帶著天使般的喜悅,微笑著,充滿喜愛,那棕色的臉和脖子,胸部,花邊皮上衣敞開著,露出了一叢黑毛,頭發(fā)卷曲的腦袋,黑色眉毛下的一雙黑眼睛,褐色的雙臂,腋下冒著汗,透過無袖皮上衣滲了出來。腿上交叉打著綁帶,粗糙的鞋上布滿了白色的灰塵。
“我今天還能讓你滿意,是吧!”
年輕人熱切地、一遍又一遍地點頭,喉嚨里還發(fā)出唔唔聲。喬斯林一直對著那雙熱切的、愛犬般的眼睛微笑著。我牽他到哪里,他就會到哪里。他要是營造商該多好!也許有一天——
“讓我看看,我的孩子?!?
年輕人在下邊換了換手,將石雕側(cè)向靠著胸部,喬斯林抬起頭,看著石雕笑了。
“我不,不,不是的!我的鼻子沒那么尖!一點也沒有!”
隨后,雕像又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說話了。鼻子,像一只鷹的嘴,口大張著,布滿皺紋的臉頰,顴骨下雙頰深陷,雙眼凹進;他舉起一只手放到嘴角邊,扯了扯上下唇的皮肉。他張開嘴,去感受這一動作怎樣將皮膚扯平,同時叩了三次牙。
“還有,我的孩子,我也沒有那么多頭發(fā)!”
年輕人突然向側(cè)旁伸出空著的那只手,然后又收了回來,手掌在空中劃過,作燕飛狀。
“是一只鳥?什么鳥?也許,是一只鷹?你想到的是圣靈?”
手又伸了出去,劃動著。
“啊,我明白了!你想對速度有個印象!”
年輕人笑得臉上綻開了花,差點把石雕給掉了,幸好及時扶住。就像與天使那樣,通過石頭進行交流,喜悅——
然后靜了下來,兩個人都看著石雕。
與天使向前飛奔,靜止就是無窮的速度,頭發(fā)猛力吹起,向后,圣靈之風(fēng)將它繃直,嘴張開著,不是為了吐出雨水,而是為了高呼“和散那”與“哈利路亞”。
過了一會兒,喬斯林抬起頭,苦笑著。
“你不覺得把我當(dāng)天使,有損我的謙卑嗎?”
喉嚨里的嗯嗯聲,搖頭,像狗一般迫切的眼神。
“就把我這么砌上去,砌上二百英尺高的地方,砌上塔的每一面,讓我張開嘴,日日夜夜地贊美主,直到世界末日嗎?讓我看看臉部。”
年輕人順從地站著,臉正對著他。接下去好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喬斯林打量著那瘦削的、高聳的顴骨,張開的嘴,撐得大大的鼻孔,好像一雙翅膀要頂起鼻子似的,大大的、失明的雙眼。
的確,在幻象來臨的時候,眼睛什么也看不見。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的?”
但是,年輕人卻看著他,神色像石頭一樣漠然,喬斯林又笑了笑,拍了拍那棕色的臉頰,又擰了一把。
“也許你的雙手知道,我的孩子。它們具有一種智慧。這就是主讓你不作聲的原因?!?
喉嚨里的嗯嗯聲。
“走吧,你明天繼續(xù)雕我的像吧。”
喬斯林轉(zhuǎn)身要走,突然又止住了步。
“亞當(dāng)神父!”
他快步走過圣母堂,走到亞當(dāng)神父站的南面窗子下的陰影處。
“你一直在等嗎?”
矮個子耐心地站著,雙手拿著信,像端著個盤似的。他那平淡無奇的聲音刺耳地響了起來。
“謹遵大人指令,大人?!?
“這要怪我,神父?!?
然而,就是在他說話的時候,他想起其它事務(wù),也就顧不得歉疚了。他轉(zhuǎn)身朝北邊走道走去,聽到身后響著掌釘淺幫鞋的咔嗒聲。
“亞當(dāng)神父,我祈禱的時候你看見——看見我背后有什么東西嗎?”
老鼠般的尖聲。
“沒有,大人?!?
“你要是看見了,理所當(dāng)然,我也會讓你不吱聲的。”
他在走道上停了下來。上面是一束束、一柱柱的陽光。不過,在高壇和它周圍寬寬的走道之間的那堵墻,卻替他們站的地方遮了陰。他聽到十字中心那兒敲碎石頭的聲音,看著飛舞的塵埃甚至飄到了木屏障的這一邊,只是飄得更慢。這引得他目光朝上看,看著高高的穹頂。他向后退了一步,好看得更清楚,卻感覺到鞋跟踩上了柔軟的腳趾。
“亞當(dāng)神父!”
小個子什么也沒說,沒有反應(yīng)。他站著,手上仍然捧著那封信,甚至臉部表情也沒有改變。喬斯林想,或許,這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臉。他整個臉都是一個樣,就像掛衣鉤的表面似的。他說著話,看著那禿頂和周圍一圈不可名狀的頭發(fā)發(fā)笑。
“原諒我,亞當(dāng)神父。這么容易就忘了你在那兒!”接著,他又喜又愛地大聲笑了起來——“我要叫你無名神父!”
神父仍然一聲不吭。
“好,來看看這封愚蠢的信?!?
在教堂的另一邊,唱詩班已經(jīng)集合,準(zhǔn)備下一場彌撒。他聽到他們開始唱列隊行進贊美詩。他們在行進。首先聽到的童聲最清楚;接著,童聲停了;唱詩班隨后低聲唱起;接著這聲音也消失了。圣母堂那兒只有一個聲音在唱,哇,哇,哇,哇。在穹頂此起彼伏,響個不停。
“你說,神父,大家都知道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她是我的姨媽,是嗎?”
“是的,大人?!?
“一個人必須寬容,一如既往——即使對她那樣的人,即使像她過去那樣,也不例外。”
還是靜默,用兩個翅膀遮腳。爾之天使乃吾之守護。我現(xiàn)在可以承受一切。
“他們說了些什么?”
“是些閑話,大人。”
“告訴我,說吧?!?
“他們說,要不是因為她有錢,你是絕不會建這尖塔的?!?
“是這樣。還有什么?”
“他們說,即使你罪大惡極,錢還是可以讓你在圣壇旁邊買一塊墓地的。”
“他們這樣說?”
信還在那兒,像一只白色托盤,淡淡的香水味經(jīng)久不散,直沖鼻腔。北邊窗下昏暗的走道似乎襲來一陣類似春天的氣息。新的開端、天使,卻未能止住他又一次的惱怒。
“它在發(fā)臭!”
圣母堂里哇——哇——哇——的聲音消失了。
“大聲念!”
“‘致我的外甥及——’”
“再大聲點?!?
(從圣母堂傳來一個聲音,緩緩的,壓住了回音。我只信一個上帝。)
“‘神父喬斯林,圣母馬利亞大教堂教長?!?
(在圣母堂,老老少少同聲唱著,歌唱一切有形的和無形的。)
“‘這封信是戈弗雷先生替我寫的。因為我覺得,你忙于教堂和建筑事務(wù),對于他三年以來替我寫的所有信件都置之不理。好吧,親愛的外甥,我又來了,又提出了這個老問題,難道就不能給我回個話嗎?過去談到錢,你回起信來可是大不相同,也快得多。直說了吧,我清楚,大家清楚,而你也清楚我從前過的是什么生活??蛇@一切都因為他的死去而結(jié)束了,那是謀殺,我該說是殉身。剩下的就是在造物主面前的懺悔了。我希望上帝能賜予他那不相稱的女仆長得多的、雖生猶死的生命來作懺悔?!?
(承受著彼拉多[5]的折磨。)
“‘我知道,你保持沉默是因為你譴責(zé)我與一位世俗國王的交往。但不是說把現(xiàn)世的事交給現(xiàn)世君王嗎?我至少是那樣做了,盡了我最大的力量。我本來可葬在溫切斯特國王墓群之中的,他答應(yīng)過的。可是他們把我拒之門外。雖然這一天很快就要來到,那時候我將名正言順地安息在已故國王之中。’”
(審判活人與死人。)
“‘戈弗雷先生想要刪去最后一句話,但是我說他必須保留。你的教堂里所有的骨骸都是那么神圣嗎?你也許會說我上天堂的希望不大,但是我卻希望能更好。在高壇的南邊有一塊地方,或許是在你得志之前有這么一塊地方,在某個老主教的安葬處和教長的小教堂之間,太陽照進來的地方。我想大圣壇能看到我在那兒,也許它不像你那樣在乎那些讓我至今難以徹底懺悔的過錯?!?
(永恒的饒恕,永恒的生命。)
“‘究竟因為什么?要更多錢嗎?你想建兩座,而不是一座尖塔嗎?好,你知道也不妨。我想在你和窮人之間分配我的遺產(chǎn)。——他在這方面很慷慨,就像在其它所有方面一樣。要留下充足的錢造我的墓,請主持彌撒的神父,以你母親的名義給教堂一件禮物。我們曾經(jīng)親密無間——’”
他伸出手,把神父手中的信疊了起來。
“無名神父,沒有女人我們同樣也干得很好。你認為呢?”
“他們曾經(jīng)被稱作是危險的、難以理解的,大人?!?
(阿門。)
“怎么回信,大人?”
喬斯林卻想起了那新的開端,想起了天使,想起了塔的無形輪廓。對于了解情況的人,即使是現(xiàn)在,在十字中心上方陽光燦爛的天空,輪廓也已經(jīng)顯現(xiàn)。
“回信?”他說著笑了,“有什么必要去改變決定?我們不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