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后,喬斯林異常地忙碌起來。他打上綁腿,騎上馬,濺著水馳過泥濘的道路,到他管轄的鄉村教堂,考核教區神父,并向那些面容憔悴的教徒布道。他在城里的教堂布道,他是這些教堂的領班神父。在圣托馬斯大教堂中殿的中部,他站在高高的樓廊布道壇上講道。人們站在下面,仰起頭,圍成半月形。他發現自己正急切地談到尖塔,攥緊的拳頭輕輕地、輕輕地捶在石頭桌上。人們嗚咽著,捶打著胸脯,不是因為他們聽懂了他說的話,而是因為他說得那么急切;還因為當時正是大雨、洪水、死亡與饑餓肆虐之時。那天上午,他回到教堂,雨被風吹跑了,他終于看清了整座教堂?,F在它是個正常的、實在的東西,長達數十英尺,又寬又高,既不壯觀,也沒有威嚴。他又抬頭看那冷冰冰的天空,可是天空關上了。他只得走進教長宅邸他的房間里,從小窗那兒凝望著教堂,因為窗戶對視野的限制有時候反而使他看到的更為集中,更為醒目,就像框架內的一幅畫似的。可是教堂仍然是空蕩蕩的一座建筑。雖然他心知那只是一個幻象,教堂卻似乎也已經下沉。在墻腳下的水溝外,土被水泡脹了,頂得雜草破土而出,石板因此像是壓進土里似的,給人的主要印象是:它似乎不是上帝的雄偉景觀之一,而只是人類建筑的重負之一。他想象中的尖塔似乎很遙遠,就像一個孩提時代的夢似的。他一想到安塞爾姆——老人是孩提時代的一部分,就想起告解這件事還懸著,懸在他的心上。他惱怒地哆嗦了一下,咬著牙對著天空說話。
“我干的是主的工作?!?
這時,艾莉森夫人又來了一封信,他還是置之不理。
還好,風帶來了變化。它吹散了烏云,把教堂內的臭氣從開著的門那兒清了出去。水開始回落,留下腐爛的和破損的東西,也留下了可供行走的小道和堅硬的、能過一輛馬車的道。他朝西前門走的時候,看見獸狀滴水嘴已經不滴水了,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嘴大張著,等待著隨后到來的什么。他喜歡站著,出神地想著那些巨人是如何精確地、富于靈感地建起這教堂的。滴水嘴像是石頭鑄成似的,又像是石頭上冒出的癤子、膿瘡,去除了肌體的疾病,通過它們自身的毀滅,確保了整個肌體的純潔。現在雨停了,他能看見綠的、黑的青苔和地衣,因此有些滴水嘴看上去一副病態。它們將無聲的褻瀆和嘲弄吼入空中,卻又靜得像在地獄中死亡那樣。圣徒和殉道者們、名人和懺悔者們,在西端漠然地熬過了冬天,安然地風干了,就像他們現在漠然地等待著陽光似的。
他開始感覺到體力似乎是恢復了一點。當他想起自己的工具羅杰·梅森,想到女人們圍在他身邊時,他就可以對自己說:“她是個好女人!”并覺得這樣就夠了。情況在好轉。教士大會上咳嗽聲少了,只死了一個人。死的是老邁的秘書室教士,他顫巍巍地走完了最后一道門。這是慢慢來臨的正常死亡,履行了所有得體的儀式,因而是值得高興,而不是悲傷的事。除此之外,新來的秘書室教士年紀很輕,也缺乏自信。似乎在一眨眼間就到了這種時候,回廊上的簾子都取了下來,唱詩班的男孩們來到戶外玩耍,還要爬到那棵大杉樹上。一天上午,他走過西門,突然發現教堂內又擠滿了人。人們來到這兒,睜大眼睛看著十字中心下邊的坑,看著穹頂上的洞。水已經退回到河里,天空中一片片藍,十字中心下邊的坑里水也退了。因此,當羅杰·梅森放下蠟燭時,反光也沒有了。工人們高興起來,吹著口哨爬上東南石柱旁邊腳手架中的梯子,走進通向樓廊的旋梯。他們回來時空著手,拿著空的灰漿桶和筐子,吹著口哨唱著歌出現在眼前,滿不在乎地、像石碑上的肖像一般在大齋節的嚴肅氣氛中走過。不管喬斯林如何向羅杰·梅森抗議,工人們還是鬧聲不斷。在北耳堂外的棚子里,削著木頭,穹頂上乒乒乓乓鬧聲不絕。大齋節是喬斯林作準備的時間,他知道自己不久就要去奮戰了。顧了這一點,他發現自己在那些快樂的工人面前就無能為力了,就像一個趕了太多鵝的姑娘一樣。他無可奈何地聽著歌,無可奈何地看著十字中心到處有人學潘格爾的樣子,無可奈何地看見帷幔之中的羅杰和古迪。
但是,他仍然在說:“我在做著我主的工作!”
隨后的一天上午,他走進教堂,(永久的門戶,你們要被舉起。)站在臭氣已經消失的坑邊,他聽到穹頂的鬧聲變了。他頭朝后用力仰著,看到了一眼天,它正對著他,激動人心,難以置信,精彩無比,是藍色的。正如他那扇有著四邊的小窗有時候使他看到的窗外景物更為深刻,更為強烈那樣,在小孔周圍的屋頂使得這一瞥無比珍貴。上邊,他們正把鉛皮卷到椽子上。藍天變寬了,變長了,將天地連成一體。就在那上邊,總有一天,即將到來的一天,幾何圖形將在剎那間成為一幅無限的畫面。他頭朝后仰,口張開著,瞇著眼,眼里流著淚。他看到工人們忙忙碌碌的身影。那些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看到一刃白云遮到藍天邊上,又飄走了;聽到雷切爾嘮嘮叨叨走了過來,卻沒去理會她說的,也沒有注意她呆了多久、后來又去了哪兒。他站著,脖子酸痛卻顧不上,興奮得像個在花叢中跑過的孩子,直到那不斷拓寬的一片天變得模糊,變成了閃光的瀑布。最后,他放松了一下脖子,回到地面上交織的光中。窗口透進一條條蜜黃色的光,腦海里縹緲的光影游弋,與天空中殘留的影像互相推擠。
從那時候起,每當工人們在屋頂上干活的時候,天空就直視著那無遮掩的、充滿期待的坑。隨后露出了架在上邊的椽子,破壞了豁口的畫面,后來這些椽子也被一根一根地拆除了。工人們用雪橇拖來一塊碩大的柏油帆布,頂上滑下來繩索,繩子拉著油布,伴著歌聲往上吊。工人們停工的時候,油布遮住了天空,雖然有時候雨點也嗒嗒嗒地落在上邊。一陣大雨,像唱詩時的腳步又像呼吼。天晴時,工人們又會回來,展露出晴空。每一天,營造商都要來察看這個坑。有一次,他親自走了下去,上來時一腳的泥,頭搖個不停。他什么也不說,不過這并不要緊,因為雷切爾將交互作用的結果告訴了每一個想聽的人,也告訴了一些不想聽的人。
大齋節一天天過去,復活節臨近了,有人抱怨說屋頂上的吵鬧聲波及到了圣母堂。因此,喬斯林意識到應該是教長自己爬上去,親自去了解情況的時候了。他吃力地、小心翼翼地沿著一處旋梯往上爬,最后從拱頂那里走了出來。從那里看,一百二十英尺之下的坑洞只不過是個黑點。他站在一個寬寬的四方形之中,周圍都是飾墻,空氣新鮮,陽光充足。他小心地在令人眼花的木料和石料之間行走著,探出身子看。下面就是回廊中間的方形空地,杉樹在院子中間聳起。唱詩班的有些男孩在草地上玩捉人游戲,有些在拱廊的窗臺上專心地下棋。突然,喬斯林似乎覺得他能夠無拘無束地帶著喜悅的心情去愛每一個人。他激動萬分。他頭伸進來的時候——一只烏鴉在離他幾英寸的地方飛過——他發覺了更令人激動的事。他看見自己站在新鋪的石板上,石板繞四方形平臺一圈。一個石匠在抹灰漿,灰漿顏色淡得像蛋白似的。喬斯林十指交叉,仰起頭,心想著男孩們、啞巴、羅杰·梅森和古迪,發出一聲驚人的歡呼:“盡情歡樂吧,耶路撒冷的女兒們!”
復活節來到了。圣母堂的氣氛特別明顯,祭壇帷幔換成了原色的幔布,預示了節日的到來。蠟燭是原色的蠟做的,教徒們驅車外出,墓地正等待著天使的宣告:主復活了。然而在十字中心,只有彩色玻璃畫與光媲美。復活節則是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吵鬧而充滿陽光。
這以后,墻磚一層層地迅速往上砌,當喬斯林從窗口往那兒看時,已經能看見白色石塊高出了飾墻。不久,還在上升著的四方形上也長出了腳手架,一架梯子,兩架梯子。來自伊沃的樹林里的椽子穿過西北耳堂墻洞運進了教堂。繩子放了下來,把它們像箭一樣一根接一根吊了上去,人們都閃開了。喬斯林想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但是營造商止住了他。當他最后終于又爬上拱頂時,他看見伊沃的椽子——或者說他父親的椽子——已經在原來的屋頂處四邊搭成了基架,準備在上邊鋪上面板。在這當中有一塊四方形缺口,所以在這地方天地依然相通。四邊的石塊高低不平地往上砌,留下了一些缺口,喬斯林明白現在已經砌到窗口了,已經五十英尺高。窗子用于塔的采光。
圣母堂擺著花,蒼白的臉越來越多,孩子們唱著悅耳的贊美詩。伊沃來了,穿著長袍,將要成為教士。在三位主事面前,他念《圣經》,也許是背誦。這很難分清,因為他念了“我們在天上的父”和“萬福馬利亞”;但是新來的秘書室教士說,伊沃現在念得很好了。這樣,就職儀式就在畫有圣奧爾德赫生平的那些小窗子上透過來的陽光下舉行了。喬斯林坐在他的神父座位上,感覺到塔在上升。他等待著伊沃,伊沃的舉止不失尊嚴。最后,喬斯林在圣母堂的西邊見了他,握住了他溫暖的手。接著是詢問,接受職位,牽手引導,臨時安排座位;最后,在燭光與鮮花中,祝福平安的親吻。
隨后,伊沃又回去打獵了。
這整段時間,空氣和土壤不斷風干,接著塵土又來了。細心安排好的對策被巧妙地擱在一邊,因為潘格爾和他的清道夫已經失去了信心。殘留在中殿和側廊的泥漿干了,吹積成堆。從十字中心上面四方形的豁口掉下來更多的灰塵。這里一小堆,那里一小丘。束束陽光投在塵埃上,閃亮著,墓碑上附著薄薄的一層灰塵和石屑。在中殿石柱之間的石板上,靜靜躺著的是穿著飾有紋章的盔甲的十字軍騎士,他們的盔甲已經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成了骯臟的鎖子甲,又像是糞便色的金屬盔甲,好像他們當時當地就在廝殺中被打倒了似的。在木架帆布屏障的這一邊,教堂就像馬廄或像空蕩蕩的農產品倉庫似的世俗。要建的似乎就集中在十字中心上那漏斗狀的東西上。腳手架沿著內壁往上架。因此,從十字中心往上看,就像從煙囪里往上看,看到有條不紊的小鳥在筑巢似的。繩子下垂著,平臺使那四方形的天空變小了。立柱好像要碰在一起似的,梯子斜放在上下兩層之間。這一切都由工人們不斷地連接起來。春天的歡鬧氣氛消失了,留下的只是靜默與專注。在教堂內他們吵吵嚷嚷,滿不在乎。現在身處近二百英尺的高空,他們各自的活計占據了他們的注意力,傳來的聲音大都是敲打、切削、磨擦、刮磨的聲音。有時,在去圣母堂做彌撒或者去默念的途中,喬斯林會停下來,瞇著眼往上看,看著某個工人腳步沉重地走過顫悠悠的木板,木板架在某個轉角處令人目眩的高空中。有時候,他會順著潘格爾王國的一塊石塊往上看,看著石塊在灰砂斗中一層一層上升,或者吊在一根線上晃上中心。他看著營造商吃力地、小心翼翼地一層層往上爬,腋下夾著丁字尺,腰上掛著鉛錘。他還帶了一種測量儀器。儀器是金屬的,中間鉆了一個小孔;每過一小時,他就要沿著墻測量,或者一個角一個角地測量。每當他使用丁字尺或測量器的時候,總是要從相反的方向再測量一次,然后放下鉛錘。這樣至少有兩名工人沒事可干。喬斯林看到這種怠工,總會感覺到自己惱怒得屏住了呼吸,直到有他職責范圍內的事務,如無名神父帶來了信,將他帶回到大千世界為止。只要一有可能,他又會回到十字中心,站在那兒,瞇著眼朝上看,激動地喊叫著,使得那個為喬斯林教長雕四個頭像中第三個的年輕人頭痛不已。
有一天,他停下來,看見人們在屋頂上三五成群地爭論著。他看見羅杰·梅森又哄他們,又說好話,又故意發火,有時又好像是很理智。磨了幾個小時,工人們又慢慢地干了起來。隨后營造商和賈汗下到地面上干活。他不耐煩地將喬斯林推到一邊,將一盤盤的水放在地面上,在盤里塞滿薄薄的小木片,目測著這些。他在十字中心的四根石柱上都刮了道痕,在刮痕處畫上了粉筆標記。從那以后,他至少一天兩次看著這些標記。比如,他會站在南耳堂的一扇門邊,瞇著眼輪番看這些標記,尋找它們在盤中的倒映。當柱子上的粉筆標記消失之后,他就會再標上去。
興沖沖走過十字中心的喬斯林卻會笑著,對著羅杰搖頭,有時候朝他喊著。
“什么!還是沒有信心嗎,我的孩子?”
營造商從不答腔,只有一次幾乎要開口了。那是在喬斯林的天使給他以強有力的慰藉之后,喬斯林覺得:假如有機會,他可以用自己的雙肩撐起整個教堂。他回頭走過中殿時(古迪也匆匆忙忙朝這兒走來),迫切想要傳遞他的喜悅,就向盤子后邊的羅杰喊了起來。
“你看,孩子!我告訴過你的——它們不會沉的!”
羅杰·梅森張開嘴,卻什么也沒說,因為他看見了古迪匆匆走過北側廊。顯而易見,營造商看到她就把他給拋在腦后了。他只好沿著中殿走了,他的喜悅似乎在邊緣上失去了一點光澤。
雷切爾在這時候也是個礙事的。喬斯林往上看時,她就要和喬斯林站在一起,不看上面,卻秉性難改,說著話,饒著舌,打斷別人的話,最后惟一能對付她的一招就是不予理睬。她恐高,她說,這使她很苦惱,因為羅杰這么多的工作都是在危險的高空中干的。不過,她還是等待著羅杰上去,又等他下來;當他們都在地面上時,他們又形影不離了,遠離了周圍的一切。每當喬斯林看到這情形,他就會恐怖地退縮,心想假如不是因為了解他們那污穢的、滑稽可笑的事,他們看上去更像是兄妹,而不是夫妻。他皮膚棕黑、脾氣暴躁、塊頭大,卻很狡詐;她脾氣暴躁、皮膚棕黑、強悍、愛管閑事。潘格爾一點一點地朝墻上杵,有時候憂郁地靠在掃帚上站著,要不就一瘸一拐地逃避嘲笑他的工人;古迪·潘格爾從十字中心走過——不過她還可以走其它的路回家——盡力低著頭,不往上看;羅杰·梅森在測一個粉筆標記——有時候,喬斯林為自己而吃驚;更確切地說,是他心靈深處某個黑暗的角落使他吃驚,迫使他嘴里發出毫無邏輯意義的、又似乎直接與喜悅或不安有關的話。
“接下去還會有更多?!?
然而,他那有邏輯的頭腦又會理順關系。他會走開,點著頭走向教長宅邸,等待著他的天使。天使給他以慰藉,可是沒有指點。
六月來臨了,喬斯林走進教堂,頭在發痛。頭天晚上,與天使的接觸時間特別長,特別有意義。他想著,開頭是膽怯的,然后是自豪的,接著又是心虛地沒完沒了地回顧,令他茫然不知所措,也許這是由于他不顧所有的反對意見去建塔,成功地建了一層窗戶高。接著,他意識到天使來提醒過他。因為魔鬼獲準用一種特別令人憎惡的方式來對付他。因此,他早晨醒來時,回想起睡眠的最后時刻,真是充斥著污穢狂暴的幻象。他盡早過來,要來祈禱。天已經亮了,他估計能看見工人們在干活??墒?,那布滿塵埃的工場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他來到十字中心干燥的坑道旁,瞇著眼睛往上看,一道火光似乎穿腦而過,伴隨著一陣頭痛。他看到煙囪內的巢穴里一只鳥也沒有,繩索在陣風中緩緩地蕩悠。其它一切都是靜止的,只有一片淡紅色的云在豁口上方緩緩飄過,最后這閃亮的一片遮住了豁口。他目光看回地面,一種無言的擔憂使他快步走向潘格爾的王國。那小屋也是靜悄悄的,切割玻璃的工作臺上空空如也。他回到教堂,急匆匆地走過響著回音的十字中心,走進北耳堂,好從墻洞那里窺視,看看圍地那兒有沒有工人。他看到了工人們。他們擠滿了原來堆著椽子的棚子,整個冬天椽子都放在那兒風干。入口處站的是女人,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再往里是男人,他們站在還沒有搬走的椽子上。最遠處是羅杰·梅森,背靠棚子的另一個出口,頭和肩膀黑乎乎的。他在說話,不過聲音不大,喬斯林這兒聽不見;而且還有鬧聲,男人們還動來動去。
他吃力地看著墻洞周圍粗糙的邊緣,頭一陣陣作痛,卻滿有把握而又不無懊惱地點著頭。
“他們想每天加一個便士?!?
他走回圣母堂,東邊的窗戶熱鬧起來了。他為工人們祈禱。好像他的祈禱把他們召來了似的,他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即使是在完全定下心來之前,他也聽見了工人們吵吵鬧鬧地來到十字中心干活了。他想到魔鬼的邪惡,厭惡地抽搐了一下,為這不聽話的器官而苦惱。然而十字中心的鬧聲,以及自己對往事的回憶,卻很難置之不理。他不知不覺地跪了下來,下巴擱在手腕上,什么也沒有看,想著那些事,卻沒有祈禱?,F在有了危機,他想,我必須勇敢去面對。
突然,他驀地驚醒過來。啞巴站在他身邊,沒有系圍裙,手上也沒有石雕像,無知的嘴里卻發出唔唔聲。他甚至把手放在喬斯林身上,要拉他;后來又跑開了,跑回到十字中心的紛亂之中。
看著啞巴在他一陣陣的頭痛中消失,喬斯林心想:我必須去找他們。
他大聲說著。
“我吃得太少了,齋戒使我筋疲力盡了。我是什么人?怎能去克制要盡職的軀體?”
他聽到十字中心那邊的喊叫聲,急切的叫聲使他迅速地站了起來。他匆匆沿著走道走去,然后站定,在十字中心的光亮中眨著眼。他疼痛的頭上雙眼朝外看,陽光產生了一片片光暈。他拼命調動意志力,皺著眉,光暈消退了。開頭他分不清問題在哪里,因為雷切爾纏著他喋喋不休,他又只得耗費了一些意志力將她撇在一邊。所有工人都在十字中心,他們所有的人。除了雷切爾,女人們都聚集在北耳堂。然而,他進去后的幾秒鐘內,他看到了更多的人加入進來,幾聲耳語,然后又像其他人一樣一動不動,神情緊張。這就像幕間所有的樂師都集中在一起,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待著鼓聲響起似的。古迪·潘格爾、拿著掃帚的潘格爾、賈汗、啞巴,還有羅杰·梅森都在那兒,他們好像是鐘面上的人像,作出各種機械運動的姿態,等待著報時。他們圍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圓,圓心就是露天的坑。雖然喬斯林在生病,易動肝火,他還是看出了這個制作的精巧之處??克@一邊,一塊金屬板架在支架上,陽光照在上面,徑直反射到坑里。賈汗和營造商蹲伏在坑的那一頭,往下看著。
喬斯林快步向坑邊走去,雷切爾在他旁邊嘮叨個不停。他一走到坑邊,營造商就抬起了頭。
“全部退后——快!快退到耳堂去!”
喬斯林張嘴要說話,羅杰卻嚴厲地低聲向雷切爾下命令。
“你——別擋住光!到教堂外面去!”
雷切爾走了。羅杰·梅森又將頭伸到坑邊。喬斯林跪在他旁邊。
“怎么回事,孩子?告訴我!”
羅杰·梅森繼續注視著坑里。
“看著坑底,別動,看?!?
喬斯林手撐著往前靠,好像是一股熱水壓了過來,從他的脖子沖向腦后,他好不容易才沒有喊出聲來。他緊閉雙眼,等待著一陣陣的惡心和疼痛從眼里消失。身旁,他聽見羅杰在低聲說話。
“看到坑底?!?
他睜開眼,反射到坑里的陽光不刺激眼睛。它平靜,與世隔絕。他看到沿著坑壁往下的不同土層。最上面是石頭,有六英寸,就是他們跪著的石板;似乎懸在這一層下方的,是拌著石灰的碎石。往下是一至兩英尺的毛茸茸的東西,像是壓碎的或者是磨損的樹枝尖。再往下是黑色的土,布滿卵石;最底層是更黑的一片,卵石更多??煽吹臇|西很少,不過從金屬板上反射下來的柔和的光充滿寧靜;誰也沒有弄出什么聲音。
喬斯林正在看著,突然看見一塊卵石連同兩片泥掉了下去。馬上,一大片土,大約一碼見方也從他下面的坑沿掉了下去,掉在坑底發出輕輕的“嘭”的一聲。一同掉下去的卵石在反射的陽光下發著幽光,落在新的土層里。他看著這些卵石,等待著它們完全落定,后腦的頭發卻豎了起來,因為這些石頭從來就沒有完全落定。他看見一塊卵石在動,好像是突然躁動起來;接著,他看見它們多多少少都在慢慢地動,就像蛆在里面動似的。土地在蛆的下面移動,把它們推到這推到那,像是鍋里的稀飯就要開了似的。蛆只好在上邊爬著,就像灰塵在被敲擊著的鼓上面動著似的。
喬斯林突然伸出一只手,對著坑底做了一個防衛動作。他看了羅杰·梅森一眼,他正注視著那些蛆,嘴唇緊閉,皮膚透出黃白色的光,不過那不完全是反光。
“怎么回事,羅杰?怎么回事?”
某種生命形式;某種不應該被看見、被觸及的,地底下的黑暗,翻動著,冒著泡,就要開了。
“怎么回事?告訴我!”
但是營造商仍然瞪大著眼睛往下看著。
世界末日上來了;或者下邊就是地獄的屋頂。或許是罰入地獄的陰魂在動,或許是那些沒有鼻子的人在翻身,在往上冒,或許是富于生命力的、異教的地球終于掙開了鎖鏈,正在醒來,圣母啊。喬斯林看見一只手伸向他的嘴,馬上劇烈地痙攣起來,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痙攣。
在西南角的石柱旁傳來一聲尖叫。古迪·潘格爾站在那兒,筐子還在她的腳邊滾來滾去。在通向隔開高壇的木架屏障的臺階下,傳來蠻橫的“啪”的一聲;喬斯林輕手輕腳,退縮著,看到一片片石頭蹦了過來,就像碎冰塊在池塘表面的冰層掠過似的。一塊像他的巴掌一樣大小的三角形石塊滑到坑邊,掉了下去。和石頭一起掉下去的還有一些別的東西。難以忍受而又難以令人置信的緊張使他兩耳轟鳴。它不知從何而來,無法定位,但卻在中心和邊緣同時鳴響,同時刺激著雙耳。又一塊石頭砸了下來,一塊彈起的碎片“乓”的一聲打在金屬板上。
突然,喧鬧聲像開了鍋似的,人們在叫喊,在詛咒,在尖叫。人們在跑動,這跑動一旦開始就來勢兇猛,無法控制。離開十字中心的辦法很多,可是該怎么走,似乎沒有哪兩個人的想法是一樣的。正當喬斯林站起身,匆匆退離這個坑時,他看見了手、臉,還有腳、頭發、布和皮革——看了一眼,來不及看清。金屬板“嘭”的一聲掉了下來。他被猛推到一根石柱和一張嘴巴旁邊。可這又是誰的嘴?在他身旁尖聲叫著。
“地面在動!”
他抬起手遮擋,營造商像是在哪兒喊著。
“別跑!”
所有的鬧聲奇跡般地消失了,只剩下緊張而高聲的、瘋狂的轟鳴。轟鳴消失后,營造商又喊了起來。“別跑!我說了‘別跑’!快去拿石頭,什么石頭都行——填上坑!”
鬧聲又響起來了,不過這一次像是喊著號子。
“填上坑!填上坑!填上坑!”
喬斯林靠石柱蹲著,人群紛亂走過,又四散走開了。我知道該干些什么了,他想,這就是我的作用。有人回來了,走在前頭的人一雙手捧著喬斯林教長的頭像,扔進坑里。他輕手輕腳地繞過石柱,走上走道。他沒有去圣母堂,反而走到了高壇前,跪在一個位子上,盡可能對著拱頂石的下方。石柱的歌唱刺痛了他,他咬著牙,攥緊拳頭與之搏斗。他的意志力在猛烈燃燒,他將這熊熊燃燒的意志力插進四根石柱里,以脖子、頭和背的疼痛,將它夯實。在朦朧之中,迎來一輪輪、一道道的閃光,讓它們盡情地刺痛著他那睜大的雙眼。他的雙拳放在面前的座位上,但是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在昏亂和失控狀態中,他覺得這也是一種祈禱!因此他跪著,僵直,疼痛,持久。石柱的歌唱在他的腦海里響個不停。最后,當他對其它一切都無法理解時,他卻明白了:整座教堂的重量都壓在了他的背上。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直到沒有時間的存在,什么也看不見。當他困惑地感覺到兩個影子出現在眼前時,才意識到自己是去哪兒游歷回來了。他看著周圍一道道的光。這些光更亮了,在眼前飄過,不再顫動。他這時才看清那兩個影子是自己的雙拳,仍然緊緊地壓在原來放手的木座椅上。他意識到缺了點什么,驚恐得張大了嘴,最后才察覺是石柱停止了歌唱。也許是它們已經完成了對他的腦子所要做的一切。他從拳頭那兒看過去,羅杰·梅森站在身旁,略帶微笑,等待著。
“神父?!?
喬斯林一下又回到了現實世界;不過沒有完全回來。改變的太多了,重新安排也太多了。他潤了潤嘴唇,放松了攥緊的拳頭;然而,在他的心中卻有著放松不了的東西。
“怎么樣,羅杰,我的孩子?”
羅杰·梅森更加隨便地笑了。
“我一直在看著你,等著你。”
(你能看見我的意志如何燃燒嗎?蠢人?我和他斗,他沒有贏。)
“你需要我的時候,我一直是在的?!?
“你?”
營造商雙手放在腦后,將腦袋向旁邊歪了歪,好像要掙脫什么似的。事情就是這樣了,喬斯林想。它讓他自由了。他覺得它讓他自由了。他無法看到,也不知道。此刻,他內心有一種自在的感覺。
營造商放下了雙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似乎是承認這一點有理。
“好吧,神父,我從來就沒有否認你的興趣——甚至你的熱情。你當然不明白??墒?,事情自己解決了,不是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很高興。不對,不是某種程度,而是所有方面。事情都集中到這一點上來了?!?
“哪一點?”
羅杰·梅森輕松地笑了,在昏暗的高壇,就像一個死人似的。
“這樣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我們現在必須停下。”
喬斯林的嘴唇在微笑。他看著遠處的羅杰,他很渺小。現在,他想,我們走著瞧吧!
“好吧,把你的意思說清楚。”
營造商看著手巴掌,將灰塵拍掉。
“你和我一樣清楚,教長大人。我們已經盡可能建到最高點了。”
他對著喬斯林微笑著。
“不管怎么說,你們至少完成了一個窗框、一個窗子。你可以在四個角落各建一個小尖塔,還有四個喬斯林教長的頭像——順便說一下,我們還得重新雕一下——每一扇窗戶上邊一個。我們蓋個鉛皮層頂,你可以在中間放個風信雞。再往上建,地層又要動了。你瞧,你當時是對的。甚至對于當時那一代人,這也是不可思議的,但是下邊沒有任何基礎。沒有什么有用的,有的只是泥?!?
喬斯林關注著背部的負重,以及天使回來的預兆,他在椅子上坐直了,十指交叉放在腿上。
“怎么樣才能讓你滿意呢,羅杰?我是指按你們這一行業的規程,怎么樣才能使尖塔安全?”
“我辦不到。這么說吧,我一點辦法也沒有。要是你有這世上一切的時間和金錢,不用說也還得有辦法和技術——那也行;我們可以將教堂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拆下來。我們可以挖一個四邊都是一百碼長的坑,假定是四十英尺深,那么我們就可以用毛石填滿它。但是水肯定首先就會進去。要多少人,舀掉多少桶的水?再想想中殿,那段時間一直在爛泥的懸崖邊緣上!明白了嗎,神父?”
喬斯林移開目光,透過腦際的火光,看了一會兒圣壇。就是這么回事了,他想,這就是一個人如何奉獻,并且使這種奉獻被接受。
“你不是一個敢于冒險的人?!?
“我已經冒了最大的危險。”
“還是遠遠不夠,你的信念到哪兒去了?”
“不管信念不信念,神父,我們已經到了頭了。就這么回事?!?
當意志與某一種無限的、無盡的意志相關聯的時候,感覺就是這樣的。
“終于承包到了工程了,羅杰。在馬姆斯伯里,是嗎?”
營造商毫無表情地看著他。
“隨你說吧?!?
“我知道是這樣,你也知道。你想在那兒可以安安穩穩地過冬,你的工人還能有活干。”
“人總得活?!?
突然,從十字中心傳達室傳來一陣鬧聲,使某種不愉快變成了惱怒。喬斯林閉上眼睛擋住它,憤怒地問:
“那是什么?”
“是我的工人,他們在等待。”
“等待我們的決定。”
“地動已經替我們作了決定!”
營造商粗重的呼吸接近了他閉著的眼睛。
“結束吧,神父,趁還有時間?!?
“趁還有其它的活給工人們干?!?
營造商的聲音也帶著惱怒了。
“那么好吧。你愛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他感覺到呼吸走開了,趕忙伸出手來。
“等一等。等等!”
他十指交叉擱在桌上,額頭輕輕地伏在手上。心想:很快我全身都將燃燒,我的脈搏將令人目眩。然而,這就是我的使命。
“羅杰?你在嗎?”
“怎么?”
“我告訴你一件事。有什么能比兄弟、母子之間更親密的?有什么能比手和嘴,思想和心靈更密不可分的?這就是幻象,羅杰。我想你不會理解——”
“我當然理解!”
喬斯林抬起臉,突然笑了。
“你理解,是嗎?”
“不過也有這種時候,這時候幻象只不過是小孩在扮演什么。”
“?。 ?
他搖著頭,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光在游移。
“那么你是根本不理解,一點也不理解。”
羅杰·梅森走過平滑的磚面,站著往下看。
“教長大人。我——欽佩你。但是那實實在在的大地說我們是錯了。”
“它比實實在在的大地離腳更近。”
羅杰雙手放在胯上,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他聲音大了起來。
“聽著,你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已經為大家作出決定了。”
“那么,你是來通知我的。”
“我多少有點懂得這對你意味著什么。這就是我準備要解釋的原因。你瞧,還有其它事情。它們讓我陷進去了?!?
“是帷幔?!?
“什么帷幔?”
“不管它?!?
“也許我被拴住了——可這工程沒救了。我可以離開,馬上離開,忘掉這一切,不管要付出多少代價?!?
“沖破羅網?!?
“無論如何,那只是游絲。誰又想過這一點!”
喬斯林仔細地注視著那張開著口的陷阱,朝著那只動物點了點頭。
“只是游絲?!?
“還有一件事。神父的職業對一個神父又意味著什么?有件事你有權知道,大人。你可以稱它為建筑工人的名聲?!?
“讓工人們在馬姆斯伯里有更多的活干?!?
“我在向你說清楚!”
“這樣你就可以保住這名聲,留住工人是吧。事情沒那么容易。它們的代價大得多,羅杰?!?
“那么好吧,饒恕我吧?!?
古迪·潘格爾和雷切爾開始在他腦海里的火光中旋轉。教士大會上所有的臉孔——我有一個幻象。只要我能做到,我會保護她的,保護他們所有的人。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自救。
“除了你,沒有其他人能建這座塔,這是他們說的。你是大名鼎鼎的羅杰·梅森。”
“誰也干不了。”
從十字中心傳來了一聲憤怒的喊叫,然后是笑聲。
“誰知道,羅杰?也許有一個更勇敢的人——”
執拗的沉默。
“你要我為你解除合同,這我辦不到?!?
羅杰咕噥著。
“那好,不管會發生什么,我反正已經決定了?!?
逃離羅網,逃離怯懦,逃離這些小冒險。
“別急,我的孩子?!?
他聽到十字中心傳來更多的喊叫聲,營造商的腳開始在磚面上走遠。他又一次伸出了手。
“等等。”
他聽到那人停了下來,轉過身來。我走到哪一步了?他暈乎乎地想著。我接著要干什么?我還能干什么?
“怎么,神父?”
喬斯林雙手捂著眼睛,惱怒地回答。
“等一下,等等!”
他并不需要時間,決定已經自己作出了。他手捂著眼,感到一種病態的疑懼。不是因為尖塔處于危險之中,而是因為尖塔沒有危險——從來沒有被如此強有力地決定命運,牢牢地扎下根來,從來沒有到如今非建不可的地步。正因為如此,他知道他該做些什么。
他開始從頭到腳地顫抖,就像石柱開始歌唱時也曾經顫抖過似的。接著,像歌唱消失一樣,顫抖也消失了,他一動不動、渾身冰涼。
“我寫信去了馬姆斯伯里,羅杰,寫了信給修道院院長。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讓他知道我們需要你在這里多長時間。他會去其它地方找人?!?
他聽到腳步聲快速向高壇中的他走來。
“你——!”
他抬起頭,小心地睜開眼。高壇上已經沒有多少光亮了,殘留的光似乎都成了籠罩著每一件物體的光焰和光暈。它們籠罩著營造商,營造商雙手緊抓著桌沿。他的雙手緊緊抓住桌子,手在動,好像要把桌子扭開似的。喬斯林對著光暈眨眼,輕聲說著話,因為他不喜歡說話聲在他腦子里的回音。
“我的孩子,這樣一項工作一旦決定,它就留在一個、一個人的心中了。那是件可怕的事,我現在才開始了解那是多么可怕。那是煉制之火。那個人也許多少了解一點這樣做的目的,但是對所要付出的代價卻一無所知——為什么他們在那邊不能安靜點?他們為什么不靜靜地站著等待?不,是你和我被選中了,要一起做這件事。這是極大的榮耀。我現在明白了,它肯定是要毀滅我們的。歸根結底,我們是什么?只有我才會告訴你,羅杰,用我靈魂的所有力量。那座尖塔能夠建成,一定會建成,就在撒旦的口中。要你去建尖塔,是因為其他沒有人干得了。我想,他們在笑我;他們也許會笑你。讓他們去笑吧,這是為了他們,為了他們的孩子。但是,只有你和我,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我們折磨了自己又互相折磨,才會知道有多少石塊、椽子、鉛皮和灰漿用上去了。你明白嗎?”
營造商瞪大眼睛朝下看著他。他不再與木頭較勁,卻抓著桌子,好像它是渦動著的海洋里的一塊木板似的。
“神父?。∩窀福丛谏系鄣姆稚?,讓我走吧!”
我做我所必須做的。他絕不可能再像過去一樣了,和我在一起就不能這樣。他絕不會再是老樣子了。我贏了,他是我的,是為我完成這項工作的囚徒?,F在任何時候,鎖都會鎖住他的。
低語。
“讓我走!”
咔嗒。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營造商松開了手,在光暈中、在屏障那邊騷動的鬧聲中緩緩后退。他聲音嘶啞。
“你根本就不清楚我們干下去會有什么后果!”
他往后退,大睜著眼,然后在高壇的門內停住了。
“你根本不懂!”
他走了。
十字中心一片寂靜。喬斯林心里想著:這不是石柱在歌唱。它在我的腦子里。然而,一聲暴怒的吼叫劃破了寂靜,他聽到了羅杰·梅森在喊。我得走,他想,我得走,但不是去他那里。我得上床去。只要我能夠走到那兒。
他抓住座椅,直起身來,他想,這是他的事,不是我的。讓他——為我建塔的奴隸——去解決吧。他小心地走過高壇,走進走道。在臺階旁,他停了下來,靠在石柱上,頭朝后,閉著眼,努力要積蓄力量。我必須從他們中間經過,他想,盡管他們在大喊大叫;他步履蹣跚地走下了臺階。
一陣笑聲向他襲來,不過笑聲不是對著他來的。鬧聲就像他腦海里渦動著的光一樣,亂哄哄的。在那兒是一大片褐色短袖束腰外衣,緊身皮上衣,藍色短袖束腰外衣,布繃緊的腿,皮行囊、胡子和牙齒。這一大片在涌動著、渦動著,喧鬧聲褻瀆了圣潔的空氣。他瞥了一眼仍然在地面上張著大口的坑,透過腿的縫隙看到這坑還沒有完全塞住。他心知這是一場噩夢;因為事情一旦發生,就牢牢地留在了眼前,就像在道道閃電中看見了似的。他看到那些折磨潘格爾的人,用掃帚逼得潘格爾無法動彈。災難來臨前的一瞥中,他看到了一個工人跳躍著走向潘格爾,尖塔的模型猥褻地夾在兩腿之間,向上翹。隨后渦動著的人群、鬧聲以及野獸般的身軀把喬斯林重重地撞到了石頭上。他看不見了,只聽到潘格爾沖出人群。他聽到他沿著南側廊逃跑時發出長長的、狼一樣的嚎叫,聽到追趕著他的那一群越來越響的追殺聲。他幾乎沒氣了,卻意識到啞巴正跪在他上方,沉重的褐色身軀掉落,翻動,重重地壓在他的脊背上。他躺著,等待著那顫抖的臂膀彈開,等待著重力把他們兩個人都壓得粉碎。他也知道他看見的另一件事永遠留在了眼前。只要是在黑暗中,不再思考的時候,那幅畫面就會出現。那曾經是、現在是、永遠都是古迪·潘格爾在西南角石柱邊上,人潮從她旁邊涌過。她的頭發露了出來,垂落了下來。一邊像是殘破的紅云罩在她的胸前,另一邊是對半扎起的凌亂彎曲的辮子,一根綠色絲帶松開了一半。她的雙手緊抓著身后靠近臀部的石柱。她的衣服被手撕破了一個洞,肚臍線周圍的肉露了出來。她頭朝這邊,一直這樣,直到時光的終結,而他很清楚她在看什么。從帷幔出現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有其它任何東西可看了——沒有其它任何地方可以讓那張蒼白的,縮緊的嘴轉過去,只能向著坑這一邊的羅杰·梅森。他痛苦又乞求地伸開雙臂,表示答應,承認失敗。
啞巴的雙臂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