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著走道從臨時木門走了出來,一下子來到十字中心的光亮之中,眨著眼,站了好一會兒。北耳堂墻上的洞很大,足以過一輛運貨馬車,營造商手下的幾個人此刻正在鏟平墻洞邊緣,所以灰塵比任何時候都大,像黃色的煙霧一樣,他又咳嗽,又冒眼淚。兩個敲開地面的工人在干活,大腿以下都看不見。這片空間的灰塵太大了,他還以為他們的臉都可怕地變了形,直到最后才看出是他們用布包住了嘴,這些布也沾滿了灰塵和汗水。一個小工站在坑邊等待?;疑岸费b滿以后,他就扛著從北耳堂走出去,另一個接著上來。小工肩上扛著灰砂斗,從灰塵多的地方走到灰塵少的地方,然后吃力地唱起了歌。喬斯林懂得歌詞,只聽了開頭那一點,他就雙手捂住耳朵,顧不上灰塵,張口訓斥那唱歌的人。那人卻不理睬,邊走邊唱,走過了墻洞。喬斯林匆匆走進中殿,仔細看了看四周。他在石柱子周圍尋找著,仔細看,卻沒有發現人。他故意走過南耳堂,“砰”的一聲推開回廊高大的門,猛力拉開門簾。但是,主管的人卻不在文書房,只有一位助祭在比較兩份手稿,鼻子幾乎貼到稿子上去了。
“司事去哪兒了?”
年輕人迅速站了起來,邊扶住了一本書。
“大人,他走過——”
喬斯林將另一幅門簾猛地拉到一邊,但課室里也沒有人。長凳亂糟糟地放著,其中的一條側面倒著。他來到回廊的走道上,雙手撐在窗臺上往外看。窗臺上放滿了骨質棋子,石板臺面上刻著一個棋盤。教堂司事坐在一張從課室里搬出來的椅子上。他坐在陽光下,背靠著拱廊的一根柱子,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
“安塞爾姆神父!”
一只一大早就飛進來了的蒼蠅撞了一下安塞爾姆神父的鼻子,彈開了。他睜開眼睛,目光茫然,接著又閉上了眼。
“我的司事大人!”
喬斯林匆匆忙忙撩開下一道門簾,走進院子,站在安塞爾姆神父旁邊。他壓下惱怒,像平常聊天那樣說起話來。
“中殿沒人,沒有人在守護。”
雖然安塞爾姆像是睡著了似的,他身上還是在輕微抖動。他睜開眼,目光卻看著別處。
“灰塵太大,我的大人。你知道我這可憐的胸部有多難受。”
“你沒有必要自己坐在那兒,你有權派人去!”
安塞爾姆虛弱無力地咳著,突,突,突。
“我自己都干不了的事,怎么能叫別人干?過一兩天灰塵就會少一點,營造商跟我說過。”
“所以,他們現在喜歡唱什么下流歌就唱,是不是?”
盡管喬斯林很小心,打定主意不發火,可聲音還是大了起來,攥緊了右拳。他故意又松開手,屈了屈手指,好像這動作并沒有什么含意。教堂司事卻已經看清了,雖然他此刻在看著那棵大杉樹。他仍然在顫抖,不過語氣卻很平靜。
“主教大人,如果你想到我們的正常生活已經被攪得像什么樣子,卻還得接受;那么,請饒恕我,一首歌無論是如何俗氣,也就微不足道了。畢竟,我們在中殿兩旁的側廊還有十二個圣壇。因為這,因為我們這項新建筑,蠟燭都已經不點了。恕我再進一言,這些人,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怪物,稍稍惹一下就要動武,隨他們去唱或許更明智吧?!?
喬斯林張開嘴,又默默地閉上了。教士大會上進行審議的嚴肅情景閃過他的腦海;不過教堂司事已經不再看杉樹了,他歪著頭,直視著喬斯林。
“真的,教長大人;就讓他們唱一兩天,至少等塵埃落定再說吧?!?
喬斯林恢復了正常的狀態。
“可這是教士大會決定的!”
“我有一定的自主權?!?
“他們玷污了教堂?!?
教堂司事一動也不動,就像身后的石柱一樣。他不再顫抖了。
“至少他們沒把教堂毀掉。”
喬斯林吼了起來。
“你是什么意思?”
教堂司事雙手定在那兒,好像忘記了自己是怎么攤開的。
“我?大人?就是我剛才說過的?!?
教堂司事小心翼翼地收回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
“你可不能誤會我。很明顯,這些愚昧的人污言穢語弄臟了空氣,就像他們讓空氣中充滿灰塵和臭氣一般??墒撬麄儧]有毀滅空氣。他們也沒有毀掉面前這建筑?!?
“是我干的!”
教堂司事警覺起來。
“誰說你了,大人?”
“自從你在教士大會上投票反對建尖塔——”
他惱怒得噎住了,安塞爾姆微微笑了笑。
“是可悲的不虔誠,大人。我被否決了。現在同樣認為我們必須齊心協力[6]?!?
提到車輪、肩膀,似乎又在暗示什么,喬斯林心中的惱怒成了憤怒。
“可悲的不虔誠,千真萬確!”
司事的微笑不僅自信,而且和藹。
“我們并不都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選民,大人?!?
“不管你在多么小心地掩飾,你以為我沒有聽出你是在指責我嗎?”
“我說了我一貫所說的?!?
“就是反對?!?
種種原因奇怪的交織使喬斯林血往上涌。當他再次開口說話時,聲音在急劇地顫抖著。
“我相信我們創始人立的法規仍然有效。”
司事變得非常沉靜,他清秀的臉也許紅了一點。他收回雙腳,緩緩地站了起來。
“大人?!?
“十字中心還缺一名監工。”
司事什么也沒說。他十指交叉,輕得不能再輕地點了點頭,轉身朝回廊門走去。突然,喬斯林伸出了手。
“安塞爾姆!”
司事停住了,轉過身,等待著。
“安塞爾姆,我沒想——你是我惟一的老朋友了。我們這是怎么啦?”
沒有回答。
“你知道我沒想讓你就這么離開的,原諒我?!?
微紅的臉上沒有微笑。
“當然?!?
“有十幾個人讓你調遣。那個在那兒,在文書房的小伙子??巳R索斯多姆當然可以等?看看他等了多久了!”
教堂司事又恢復了自信,他搖了搖頭。
“我今天不會叫任何人去的?;覊m太大,你知道的?!?
他們都不說話了。
我怎么辦?這是個小小的煩惱,會過去的。不過我在學聰明。
“你的命令仍然有效,是嗎,大人?”
喬斯林轉過身向上看。他看到回廊中的拱廊和飾墻,審視著它們上方的扶壁和南邊墻上高高的窗戶;沿著墻與耳堂之間的夾角看去,看到十字中心上方簡易的、四方形的頂篷。陽光灑在石塊上,卻沒有把它曬熱;在高聳的石塊上方,一夜的雨水把天空沖刷得明凈光潔。天上沒有云,不過像是要起風。他讓目光停留在十字中心的飾墻上方那自動勾勒的無形的幾何圖形上。在那兒,一只鳥盤旋著,最后在四百英尺的高空變成了一個點。
就這樣吧,不管代價如何。
他回頭看司事,突然看到他臉上像是友善,又像是遭愚弄的怨恨。我是你的朋友,那微笑說,是你的告解神父,特別是你的朋友。它還無可辯駁地說,上邊那無形的東西是喬斯林的怪物尖塔,一定會倒下來的,倒下來還要埋掉、毀掉教堂。
“怎么樣,大人?”
喬斯林壓低聲音。
“就這樣,走吧,走吧。”
司事十指交叉,點了點頭。這是完全服從的表示,而且不僅如此,因為聯結他們的線已經磨損。他在南耳堂門口停了一下,而喬斯林甚至在小心抬起門閂,小心地關上門的動作中聽出了一種說不出是什么的斥罵。那是一種無禮,線因此斷了。行了,他想,結束了。但是,他又想起了這根線過去是如此地粗和長,是一根使他們心連心的紐帶。想到這,他的心痛了起來。他知道:惱怒過去之后他就會想起海邊的修道院、閃光的海水、太陽、沙灘,就會忍不住傷心。
“很長時間了,一直忘不了?!?
我不知道在那兒你要花費多少,整整四百英尺。我想你要花的只不過是錢。盡管如此,需要多少就多少吧!
他走回教堂。來到南耳堂之后,他已經把安塞爾姆忘了,因為那里空氣中的灰塵少了,殘留的灰塵,也在不斷消失。挖土工人干活時已經不再用布包著嘴了,他們上方那滾滾的塵柱也消失了?,F在,只能看見他們的腦袋和鏟土上來的鐵鍬。鐵鍬鏟下去的時候沒有碰上碎石的聲音,而是輕輕的磨擦聲和咔嚓聲。一個小工正在扛走滿滿一斗的黑色泥土。不過,小工和挖土的工人都不是他感興趣的,因為此刻羅杰·梅森正站在坑的那一邊往下看,眼睛瞪著。他抬頭看了看十字中心的石柱,看到喬斯林卻像沒看見似的,又瞪著眼往坑里瞧。這并不新鮮,營造商常常都是視而不見的。隨后,他又會盯著某一件東西,好像其它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也感覺不到。在那些時候,他似乎有一種眼力,能夠捕捉住并使他所看到的成型,或者能夠完整地接受。但此刻他不像是在那樣看。他眼睛往下看著,雙眼瞪得大大的,深褐色的臉上滿是吃驚和懷疑。他的藍色風帽放了下來,在他的粗脖子后邊疊在一起。他一只手摸著理平頭的圓腦袋,摸著它,似乎要確證它還在那兒。
喬斯林站在坑的邊上,對著營造商說話。
“怎么樣,羅杰,你覺得滿意嗎?”
營造商既沒有回答他,也沒有看他。他雙手叉在腰上,粗壯的腿分開著,穿著褐色短袖束腰外衣的強健身軀稍向前傾。他對著坑下說話。
“用尖棒戳!”
一個挖土工停下來休息,黑手抹了一把汗涔涔的臉。另一個消失在坑里,咕噥著。營造商迅速跪了下來,雙手扶在一塊石板的邊上,又往前靠了靠。
“有什么嗎?”
“什么也沒有,師傅。來——嗬!”
那人的腦袋出現了,然后是雙手。他雙手拿著鐵棒,一個大拇指比著距離,另一個大拇指放在閃亮的尖頭上。營造商慢慢地審視著鐵棒,從一個拇指看到另一個拇指。他打量著喬斯林,嘴唇做出吹口哨的樣子,卻沒有聲音。喬斯林意識到沒有人理睬他,就轉過身去打量著中殿。他看到安塞爾姆那白發蒼蒼的、高貴的腦袋。安塞爾姆坐在兩百碼開外的西門邊,一絲不茍執行著他的指令。聽不到他的聲音,也幾乎看不到他。喬斯林又一次痛苦地感覺到這個人看上去是一回事,做起事來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他還有點吃驚,有點懷疑。他要耍小孩子脾氣,就讓他坐在那兒,直到變成石頭吧!我什么也不會說。
他轉過身看著營造商,這一次,他知道營造商會理睬他了。
“怎么樣,羅杰,我的孩子?”
營造商站了起來,拍掉膝蓋上的塵土,接著又拍掉手上的。挖土工人又干了起來,挖著,鏟著。
“你明白剛才看到的嗎,神父?”
“我只明白傳奇才是真實的。然而,傳奇總是真實的?!?
“你們這些神父真是挑三揀四。”
你們這些神父。
我得小心,不要把他惹火了,他想道。只要他按我的要求去做,他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吧。
“懺悔吧,我的孩子。我告訴過你這座尖塔將是一個奇跡,你卻不相信?,F在你親眼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一個奇跡。你看到了地基;更確切說,是沒有地基?!?
營造商的笑聲中帶著鄙夷和逗趣。
“地基是有的,不過大概只能承受現在教堂的重量。瞧,你看得出他們剛才做的。從坑這一邊看下去,毛石層到這兒,下去還有點其它的什么,再下去,除了泥其它什么也沒有。以前他們用樹枝做成浮筏,然后在上邊堆上填料,不過即使這一點也無法確定。這下邊什么地方一定會有礫石層,離地面很近;一定是離地面很近,否則我就是不懂行了。也許從前有河岸,河水沖積的沙洲。下邊的泥只不過是一片泥地。”
喬斯林喜悅地仰起鼻子笑著,下巴抬起。
“可是,你有手藝卻什么也確定不了,我的孩子。你說他們造了個浮筏,為什么不認為整個教堂都浮在這上邊呢?去相信一個奇跡要簡單多了?!?
營造商無聲地打量著他,直到他止住了笑。
“到這兒來,我們好說話。聽著,就照你說的,整個教堂是漂浮的。這只是一種說話的方式,也許是這樣——”
“是這樣的,羅杰,我們一直清楚這一點。也許下一次你就會相信我了。這樣去挖掘很沒有必要?!?
“我挖這個坑,是我的工人們要這樣的?!?
“你的這群人?我還以為你是他們的統領呢!”
“有時候部下才是統領?!?
“那就是個可憐的統領了,羅杰?!?
“瞧,這地基,也就是浮筏,僅僅能夠支撐這座教堂。再不能,也許是幾乎不能再支撐其它什么了?,F在這些工人都知道了。”
盡管喬斯林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他的聲音里還是透露出了一種親切的頑皮。
“你沒替我也挖個坑嗎?羅杰。一個逮住教長的坑?”
可是羅杰·梅森沒有笑。他濃眉之下的目光掃了過來,活像一頭公牛。
“你這是什么意思?”
“讓教長看看這座尖塔是多么的沒有希望。今年夏天溫切斯特、奇切斯特、拉考克、克里斯特切奇都沒活干,沒有大修道院要建,也沒有女修道院、小修道院要建。新國王也不熱衷于建城堡。但是在這兒,你盤算過:我們可以在這兒度過夏天,讓喬斯林教長看看他是怎樣一個傻瓜。這樣,你就能夠讓這群人不散伙,直到好差事到來。因為沒有了隊伍,你就會一文不值?!?
營造商微微地笑了。
“要是我能很快找到沙礫,神父,那我們可以再掂量掂量,要不——”
“要不你就寧愿建一座又低又矮的塔,小心翼翼的,畏畏縮縮的,乜斜一只眼,看看這教堂是不是沉不了?你自以為多么得計啊!一座塔建到哪兒停下都行,是不是,羅杰?所以你手下的人可以在這兒過冬,殺更多的人?!?
“那場打斗中我也失去了最好的鑿石工。”
“只為了建一座矮墩墩的塔。不行,羅杰?!?
“我在找砂礫層。那是真正的地基層,是砂礫層?!?
但喬斯林只是對他點著頭,微笑著。
“你會看到我是怎樣用意志將你推上去的,在這件事情上,這是主的意志?!?
營造商止住了笑,怒氣沖沖地說話。
“要是他們想要建塔,他們會事先打好基礎的!”
“他們想建一座?!?
這一次,他完全吸引了羅杰·梅森的興趣。
“平面圖呢?”
“什么平面圖?”
“整座教堂的——你看見過嗎?放在檔案間了嗎?”
喬斯林搖了搖頭。
“沒有什么平面圖,我的孩子。像他們那樣的人根本用不著在羊皮上畫什么,也用不著在板上標什么。但是我明白他們的意圖?!?
營造商搔了搔頭,接著做了個手勢。
“跟我來,神父,仔細看看柱子?!?
“我對它們太熟悉了。別忘了,在人間這就是我的房子?!?
“請你像我這樣看看這座房子吧。”
在十字中心的四角有四根石柱。它們向上伸,每一根都像一叢樹干,樹枝伸展開去,支撐住屋頂。屋頂下方光線暗淡,在一百二十英尺之下,眼睛看不見屋頂中心出口的蓋子周圍的圖案。營造商走到西南角的柱子旁,用掌拍擊石柱叢中的一根。石頭很光滑,不沾灰塵。他手放在石柱表面,另一只變形的手閃現出來,與它相迎。
“你看它們很粗很結實是嗎,神父?”
“棒極了?!?
“但是,與它們的長度相比,石柱真是太細了。”
“這是它們的美。”
“它們除了屋頂再也支撐不住什么了。以前也從來沒打算過讓它們除了自身的重量,還要再撐起什么。”
喬斯林仰起下巴。
“無論如何,它們一定是很結實的?!?
營造商的微笑是含糊的,就像司事剛才的微笑一樣。
“你會怎樣去建這樣一根柱子,神父?”
喬斯林走到石柱旁,仔細看著。石柱叢中的每一根都比一個人還粗大。他手指向下摸著其中一根的表面。
“瞧,看見了嗎?這些橫向的裂痕,裂縫,你們把這些叫作什么?叫桁嗎?他們一定是裁了薄片,再堆起來,就像下跳棋的孩子把棋子一個一個堆起來似的?!?
營造商的微笑中帶著冷酷。
“你說他們是好人,神父;也許他們是誠實的。但是,除了這還有其它的辦法呀?!?
潘格爾一瘸一拐地走過十字中心。在他身后,一個雜工不出聲地模仿著他。一瘸一拐,側身而行,頭部姿勢,甚至那怒氣沖沖的表情,他都學得惟妙惟肖。潘格爾突然轉身,雜工打住了,爆發出咯咯的笑聲。潘格爾走了過去,咕噥著走進他的王國。
“現在,羅杰,我們說點其它的。那個人——”
“潘格爾?”
“他是一個非常忠實的仆人,告訴你的人別再惹他?!?
一陣沉默。
“羅杰?”
“那人是個傻瓜。難道他連玩笑也受不了嗎?”
“不管是什么玩笑,都是老一套了。”
營造商鐵著臉看著潘格爾王國的門,一聲不吭。
“羅杰,為什么他們非得作弄他?”
營造商迅速地看了喬斯林一眼,剎那間他們心里都如同車輪輾出轍跡一樣震顫了一下。喬斯林感覺到許許多多的話撞到了嘴邊,若不是那雙黑色的眼睛直視著他的雙眼,他就要說出來了。這就像站在什么的邊緣上似的。
“羅杰?”
幾個教徒從圣母堂走了出來,沿著北邊走道過來了。雷切爾走在前頭,大聲說著話。喬斯林到了嘴邊的話消失了。
“他們為什么這樣?”
羅杰·梅森回到了坑邊。
“這是我們驅邪的方式?!?
這時候雷切爾已經離開了人群,沿著走道向他們走來。她還沒走近就說開了,還一邊揮著手?!罢鏇]想到還沒到世界末日就把他們的地基給挖起來了,干嗎不呢?他們高低也像我的男人,有合同的,”她說著話,點著頭,渾身猛烈地抖動。裙子不是輕輕提起,而是一把抓了起來,一只難看的腳和踝露出了太多?!霸诿瘜酉逻吺菢渲?,你預料到的,是嗎,羅杰?他一向很清楚,大人”——大人,好像她不是個女人,而是在教士大會上有投票權的教士團成員似的!她的全身都是話的一部分,眼珠鼓凸,不像個體面的、緘默的英國淑女(不像安靜的古迪·潘格爾,我的圣女。),還不懂裝懂,裝作懂建筑,居然敢頂撞一個男人!雷切爾長著淺棕色頭發,黑眼睛,精力充沛,向來無拘無束。她是這個地球上禁欲的最有力的論據——如果需要論據的話?!梆埶∥掖笕?,但是我得說出來,我對這些事兒懂一點,我記得羅杰的老師傅說過,‘孩子——’他叫我孩子,你看,因為羅杰當時是他的助手,‘孩子,一座塔地面上有多高,地底下就得有多深’——又好像是下邊有多深,上邊才能有多高?你瞧,他的意思是——”接著她頭歪向一邊,神秘地微笑著,一個手指戳在喬斯林的臉上,“是地面上塔有多重,地底下的基也得有多重。這樣,上邊是四百英尺,下邊也得四百英尺。是這樣嗎羅杰?羅杰?”她不停地說著。她從望彌撒時必不可少的、懺悔的靜默中被釋放了出來,她的全身,她棕色的臉由于說話而顫動,正如一根水管由于水從中噴出而顫動一樣。羅杰和雷切爾·梅森有個讓人感到奇怪的地方。他們不僅形影不離,而且模樣相似,不似夫妻,卻像兄妹,棕色皮膚,身體強壯,嘴唇紅潤。他們仿佛置身孤島,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羅杰從來不打她,但是他們經常斗嘴;口角卻似一陣陣火焰,不久就被風吹滅了,隨后一切都和原來一樣。他們圍著對方轉的樣子使人們感到不解,也無法弄清他們是如何互相容忍的——盡管人們可以看出他們的一些生活的技巧。比如,羅杰·梅森學會了運用某種方法來對付雷切爾,經常使當時的情景顯得很滑稽,就像現在這樣。他不理睬她,只是提高嗓門,讓人們能聽見并聽懂他的話。這樣做似乎從來都不會使他惱火,但無疑會讓旁人惱火,特別是當這個旁人是教堂的高層人物的時候。
“這是一個比你的想象要復雜得多的問題?!?
這時雷切爾的臉顫動著,營造商的話又聽不見了。喬斯林提高了嗓門。他只能接受這種滑稽,并因此而惱火。
“我們在說潘格爾呢!”
“多可愛的人,她沒有孩子多可惜??晌乙矝]有,大人,我們都得背著這十字架!”
“我能建多高就建多高——”
“你敢建多高就建多高——”
突然,喬斯林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不用再和誰去爭嗓門高低。雷切爾已經轉過身去了,她那滔滔不絕的話落入坑里,被吞沒了。
“這小小的冒險有什么,羅杰?我的冒險可是大的!”
“什么?”
“四百英尺之舉!”
“看來我還沒說服你?!?
喬斯林對他微笑著,意味深長地點著頭。
“開始建吧,這就是我所要求的?!?
他們對視著,各自都很堅決。誰也沒再說話,但心中卻明白什么問題也沒有解決,這只是“停戰協議”。如果必要的話,我會催著他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往上砌,喬斯林想。他沒有遠見,他是看不到。他認為塔建到哪兒要停止就讓他去認為吧——但此刻雷切爾從坑那邊掉轉頭來,他們聽到她說現在那里邊光線有多暗,工人們有多疲勞,即使他們肯干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他們必須停下。喬斯林轉過身去,對自己,對那個愚蠢的女人,對更習慣于不理睬她,而不去管住她的那個男人都大為震怒。他很吃驚地發現太陽已經從西邊的窗口照進來了。看到這,他感到一陣饑餓的痛苦。這也使他憤怒。當他聽到身后營造商對著雷切爾大吼的時候,才感覺到稍許快慰。
“你怎么這樣蠢?”
不過他清楚這吼叫并不意味著什么,連責罵也談不上,也許只是某種驅邪的做法。再過五分鐘,又能看見他們形影相伴,笑著,不知羞恥地手挽著手走著,喃喃地說著與他人無關的、自己的悄悄話。就這些而言,她是個好女人。在工人們落腳的新街,謠傳的和令人惱怒的偷情不少,但是所有這些丑聞惟獨與雷切爾和營造商無關。他沿著中殿看到陽光那兒,感到自己又惱怒起來。這一天是以快樂開始的,他想,發生了了不起的大事,有一個好的開端,還有我的天使。另一方面,快樂又會減少。似乎天使受命來到不僅僅要使我堅強,給我慰藉,而且也是個警告。他看見遠處的安塞爾姆神父,高貴地坐在西門邊。老人滿頭銀發,一動也不動地坐著,這使他既惱怒又悲傷。他仰起下巴,對著高側窗上講道的祖先畫像說話。
“他愛生氣,就讓他生氣吧?!?
身后,他聽到笑聲從北耳堂墻上新挖的洞里傳了過來。雷切爾此刻已經走了。他轉過身去了一會兒,看著營造商和坑邊的工人們談話。他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否要過去施加更大的壓力。我本不該去找他的,他想。我本來應該把他叫來訓斥一通,因為大門邊出現了斗毆。市長要訴諸法律怎么辦?我連想要說的一半話都沒說完,都是因為那個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魯莽的、臉抖動著的女人。有些女人由于愚昧,變得比門、比欄桿還硬。我還要斥責她的無禮,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下一次,看到她一個人的時候,我會和氣地對她說話,告訴她應該怎樣。
“天哪,我們得用什么樣的工具??!”
他聽到中殿那兒掌釘淺幫鞋的啪嗒聲,知道那是衣鉤般的人來了。他轉過身看。亞當神父像往常一樣地走著,不緊不慢,好像其它什么也不干,只是像現在這樣一天一天地走著,送信,收信,等候吩咐,冷冰冰的,沒有活力也沒有抱怨。此刻他站在主人面前,手交叉,像個小孩也能做的紙玩偶,不過臉部太復雜了,不值得仔細畫,頭發和手臂上了色。他站在喬斯林面前,很遲了都還沒吃飯,手頭還有更多事情要做。
“你不能等等嗎,亞當神父?”
無名神父。
無名神父那管用的嗓子尖聲地發出回答。
“我以為你想馬上就看,大人。”
喬斯林嘆了口氣,回答他了。他又疲倦,又想發火,快樂奇怪地消失殆盡。
“好吧,讓我看看?!?
他轉身朝東,拿起信,讓陽光照在上面。他看著信,臉色開朗起來,惱怒變為滿意,最后是興奮。
“你給我看這封信,干得好!”
他跪了下來,劃十字,作感恩禱告。喜悅之潮涌了回來,使他站起身,匆匆走到營造商與他的助手賈汗談話的坑邊。他走近時,營造商不再看賈汗,目光看了過來,對著他說話。
“他們還沒有發現沙礫層。如果水再往上漲,我們就只好等上幾個星期才能再深挖了,也許是幾個月。”
喬斯林拍了拍信。
“這就是你的答案,我的孩子?!?
“那東西?”
“我的主教大人記住了我們。即使他在羅馬,跪在教皇陛下面前,他仍然記得他遠方的羔羊?!?
營造商不耐煩地回答。
“你從來就沒有聽懂我的話,是不是?我告訴你,錢建不了你要的尖塔。就是用金子去建,它也只會陷得更深?!?
喬斯林搖著頭,笑著。
“讓我來告訴你,然后你就能睡好覺了。他沒有寄錢。錢又算得上什么呢?它可是遠遠、遠遠,比錢的價值更高得不知道多少——”一股激情向上沖擊著他,他的聲音也隨之上升了。他一只手摟住營造商的肩膀,擁抱了他,“我們要把這放在尖塔最上方的那塊石頭上,它會留在那兒,直到世界末日。主教大人要給我們送來神釘?!?
他把手從這個難以理解的營造商肩上放了下來,沿著中殿看到陽光處。他看到安塞爾姆神父白發蒼蒼的頭,馬上意識到如果沒有療傷圣油,生活就會令人難以忍受。他沿著中殿,幾乎是奔向老人那兒,一邊揮舞著手中的信。
“安塞爾姆神父!”
這一次,安塞爾姆神父起身站著。他慢慢地起身,忍受著折磨,似乎要使這一英勇的畫面變得完整。他強壓著三次咳嗽,所以咳嗽聲只是剛好能聽見。他的臉上冷漠,毫無表情。
“安塞爾姆神父,友誼是一件寶貴的東西。”
毫無表情。喜悅之中,喬斯林又說了一次。
“我們對它做了些什么?”
“這是個真正的問題,大人,還是修辭性的?”
喬斯林把他包圍在愛之中。
“你看看這封信好嗎?”
“你在命令我嗎,大人?”
喬斯林大笑起來。
“安塞爾姆!安塞爾姆!”
老人固執地抵制著他的愛,眼睛看開去??粗寄炯芷琳?,輕輕地,又出聲地咳嗽著,突,突,突。
“如果這跟教士大會有關,大人,到時候我們無疑都可以聽到的。”
“安塞爾姆,這是我給你的禮物,我免除你這項工作。我早應該明白,有這么多的反對意見,還有你的身體狀況——畢竟沒有人能像我這樣致力于這項事業。我要自己管起來。你清楚這一點,清楚其中原因,在所有人當中你才是我的告解神父,我靈魂的主管?!?
“讓我來弄明白這事,大人。我不再是監工,也不用去組織那些監工了,是嗎?”
“我是這么說的。”
安塞爾姆的臉一直沒有變化。他一直雍容地側著臉朝東邊看,滿頭都是銀發。他站著,一副元老風度,威嚴而自信。話掉落下來。
“白紙黑字?”
話落了下來。它們不是寶石與珍珠,與那張圣徒的臉不相稱。它們是卵石。沒有侮辱的話,什么也抓不住。如果話語中帶著傲慢,它們也還是對的,符合章程的。凡規定須由四名主管人中之二人所決定之事項,應見諸文字——好像章程是懸在兩個人之間的空氣中,字句清晰,而安塞爾姆引用章程,占了上風。
“凡見諸文字者,如有變化,亦應見諸文字。并于兩位主管在場之情形下,加蓋骨質小印鑒?!?
“我知道。”
安塞爾姆又說話了,平靜而又冷漠,他的咳嗽也消失了。
“就這些嗎,大人?”
“就這些?!?
他聽到司事的腳步聲走開去,走向中殿,他就這樣站著,從左邊回頭看。我得除掉他,他想道,我被騙了。他那高貴的腦袋里掉下的除了卵石,其它什么也沒有。
他低頭看主教的來信。這像是集市上的天平秤,他想。喜悅使我在一個盤中上升,安塞爾姆卻在另一個盤里下沉。還有神釘和我的天使,秘書室教士、營造商和他的妻子。
突然,他意識到喜悅的雙翅夾住了,憤怒又使他熱起來。讓它們落下來,消失掉吧,工程仍在進行!他從西邊窗下走過,一只手緊緊抓著信,貼在胸前,仰起下巴,厲聲喃喃自語。
“我必須現在就換告解神父!”
那天晚上,當他睡覺前跪在床邊祈禱時,他的天使回來了,站在他背后,一片暖云,給了他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