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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離婚的早晨
馬蕓蕓從水霧迷蒙的窗戶朝下看去,早就蘇醒來的千匯碼頭擁擠了密密麻麻的人影,紅的綠的藍的白的衣衫像萬花筒里的玻璃渣滓似的變幻著。她家的玻璃窗密封很好,隔絕了外面的喧嘩,可她的心里仍然感到很煩。
她把窗簾嘩地拉上,屋子里又暗了下來。
一個小時前,馬蕓蕓睡眼惺忪地讓丈夫劉大為連拖帶拽地從被窩里拉出來。丈夫指指墻上的掛鐘,說:“都什么時間了,你還睡?”
馬蕓蕓感覺到頭有些暈,舌頭上留有甜絲絲的酒味。昨晚,她與劉大為那頓最后的晚餐吃得真解氣。與劉大為一杯一杯地灌酒,讓劉大為一盤一盤地上菜。她只想喝,什么菜都沒動,卻喜歡大聲嚷著上菜。看著劉大為大股大股地出血,連心尖上的血都在一股一股地冒,她覺得解氣極了。
劉大為卻沉得住氣,陪著她喝,不夾菜,也不反對上菜。
她眼睛更紅了,像浸入了一缸滾燙的水里。一股火星子在心內滾了一下,忽地炸開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苗沖上來,她忍不住內心的悲傷,抓起滿杯的酒水朝劉大為潑去,指著他那張比電腦屏幕還方正的臉罵了句:“沒娘心的東西,總有一天你會不得好死!”
后來,她埋在灑滿油湯酒水的餐桌上痛哭起來,再后來,她便醉得一塌糊涂,喊她親娘也不會應答了。
她醒來后。睡在自家的床上。丈夫劉大為把門窗大開,讓火苗子似的陽光在室內四處燃燒。小保姆惠芳跪在地上擦拭地板,到處揩擦得水濕淋淋的。小保姆嘴里嚼咬著心里的怨氣,把地板擦得咕哧咕哧響,水珠濺到了床鋪上。她才想起了昨晚的失態。回到家里,她肯定吐得一塌糊涂,把骨縫里的苦水都吐得一干二凈。她感覺到周身發涼,才發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她拖過被褥裹住身子,下半身辣乎乎的,像塞了辣椒面。她憤怒了,朝坐在一旁的劉大為吼:“你昨晚把我怎么了?”
劉大為滿面的怪笑,把一口煙霧吐得很圓,又一口氣吹散,說:“不過是吃了頓最后的晚餐。”
她傷心極了,抱緊涼絲絲的身子,淚水溪流似的淌了下來。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讓這個渾身冒著酸臭味的男人吃掉了。
她朝惠芳笑笑,說要雙塑料拖鞋。她故意把拖鞋在木地板上踩得吧嗒吧嗒響,屋里屋外遛了幾圈,才想起什么似的拐進了兼作浴室的衛生間。
嘩——,淋浴噴頭強烈的水柱射向她的頭頂,又順著荒草似的頭發一串串地滾落下來,澆濕了她的干燥得翻著白色皮屑的身子。她把洗發水從頭頂澆下,又把噴著草香味的泡沫涂遍了全身,揉一揉,滑膩膩的,紅了一大片。她甩甩頭發,水珠四處噴濺,她感覺到腦子清醒多了,幾天來壓抑在心底的憂愁咕嚕一聲蘇醒過來了,像黑色的水蒸氣在眼前散開,越來越濃。她的眼睛讓淚水模糊了,捂住頭想狠狠地痛哭一場,卻一聲也哭不出來了。
劉大為卻在外面心安理得地放起CD。貝多芬的奏鳴曲《悲愴》足以把她掀翻在地,然后再抽出尖刀,往她裸露的身子一刀一刀地亂刺。她似乎聽見劉大為幸災樂禍的笑聲,化作那一串串小小的有些頑皮的音符,在貝多芬悲壯得有些過分的鋼琴聲中蹦蹦跳跳,四處搗蛋。
她真想沖出去,對著那張閃動著電視白光的方臉大吼大叫。
她用浴巾小心地揩擦著蓬松的頭發,蒼白的臉面,讓滾燙的水柱在飽滿的身體上刺出一片片粉紅的斑點。她對架上那些裝著化妝品和香水的瓶瓶罐罐看也不看,從壁櫥里取出一件粉紅色的套頭衫套在身上。緊繃繃的衣服把她的身子襯得很好看。她又戀戀不舍地看了眼那些瓶瓶罐罐,有些傷心了。告別了,她想說。過去,這些東西都是她的親密伙伴,每天早上都要在它們中間挑挑選選,玩上半天。
什么象牙、深紅、精靈女士、高田賢三、萬寶龍,昂貴的像蘭蔻女士、小馬車、艾佩芝、夏爾美,她能記住它們所有的名字和昵稱,還記得曾經為了把一瓶“香奈爾5號”弄回去,餓了半個月的中午飯。她與劉大為吵得最厲害的,也是為了那些小小的盛滿人間芬芳精華的瓶瓶罐罐。劉大為吸吸汗濕淋淋的鼻頭,說:“把你那些東西扔了,嗅著它我就想跳進水里憋死。”
馬蕓蕓哼了一聲,把一瓶“蘭蔻”噴到身上,還故意在劉大為常躺的沙發上噴了一些,說:“你就跳吧,最好是臭糞坑,看看誰愿意拉你。”
劉大為鼻頭更紅了,說:“你這些東西,只有下等夜總會里吊男人膀子的野雞才用。”
她覺得有股熱氣在心內飄,很不舒服地說:“你玩過野雞?知道她們用的是這東西?”
“我玩過,怎么樣?比玩你這種沒有感覺的動物強多了。”劉大為憤怒了,手一揮,那些瓶瓶罐罐掃在地上,并用腳狠狠地踏著,大聲叫喊:“你敢用,你敢用,就把它們全掃進垃圾筒里去!”
她的眼睛也一熱,腦子里嗡地一響,把裝飾柜上一支水晶花瓶舉起來,在劉大為的驚呼聲中把花瓶狠狠砸在地上。那可是劉大為最喜歡的東西,瓶座上刻有幾個他到處炫耀的字:魅力家居設計優勝獎。
屋子里驟然安靜下來,像有什么東西把這世界的所有聲音全吸干了。只很短暫的一會兒,馬蕓蕓覺得自己輕飄飄地蕩在一個無聲的世界里。猛然,劉大為一聲狂吼,臉頰像要炸開似的沖過來,想抓住她的頭發,卻讓她躲開了。她沖進臥室,砰地關上門又死死地插上。
那一次,劉大為怒氣沖沖地走了,西裝大敞著,領帶也忘了系,整整大半個月,也不知去了哪兒。她也懶得過問,照常上班和過日子。她想,走了也好,可以很快把他忘掉。她把掛在墻上與劉大為合照的所有照片全收藏起來,把音箱開到極限,在震耳欲聾的曲子里走進走出。可遺忘的卻是與劉大為吵架、摔東西時的那些所有的不愉快。
那些難熬的夜里,她常常夢見與劉大為做那些羞于啟齒的事,夢見劉大為把滿口的熱氣噴在她的快凍僵的身子上,那熱氣中帶有艾佩芝雅致的花香味,那是她最喜歡的香水味兒。
醒來后,她便傷心得想哭。
劉大為回來了,一副落難的模樣,頭發亂蓬蓬的像是秋后的干草,臉頰焦黃,瘦出了硬挺的顴骨。眼圈發黑,一看就是幾天幾夜沒合眼。他可憐巴巴地站在門口,她叫了他好幾聲,才懶洋洋地踏進屋內。滿身的酸餿味便彌漫了整個屋子。
劉大為緊緊地抱住了她,好像她是一條溜滑的魚,一松手就會滑入水中。她也不想掙扎,看著她這副模樣,她也有些傷心。
他手伸進褲兜內,掏出一個小小的禮品盒,說:“我走了好多地方,才給你買到的。”
她打開盒子,大叫一聲:“天呀!”一瓶香水,正宗的法國浪漫公司推出的香奈爾香水,那種具有大自然基調的花木香味,精致地注釋了女人獨特的嫵媚與婉約。多少次,她徘徊在商場玻璃柜臺前,巴巴地望著它,看著上面的天價,饞得酸溜溜的淚水在眼眶內打轉。她小心地打開了瓶塞,那醉人的甜香味便像初升的陽光似的,灑滿了潮濕的屋子。
劉大為呵嚏呵嚏打了好幾個噴嚏,淚汪汪地望著她,那種成熟男人的溫潤和親軟的笑感動了她。他和她都大叫一聲,滾進了柔和的床鋪。
那一次,他們從床上滾到床下,狠命地撕咬摔打,要把堵塞心內所有的愛恨情仇,全發泄在對方的身上。
日子又重復了過去的平淡無味。
在平靜中悄悄地醞釀新的沖突,像一次大地震后的平靜。那種平靜是一種假象,讓人遺忘災難時,它卻在暗處聚集能量,準備新的更具破壞力的強震。他們的生活也是這樣,平淡無味使他們厭倦,吵架打鬧更是煩惱透頂。劉大為再不會做乞丐“秀”來獲取她的同情,也不會出血破費買昂貴的法國香水,來惹得她心內發熱。他們終于被煩惱的日子惹怒了,把所有的銀行存款、金卡銀卡全放在桌上,四目一對,說了句很有英雄氣概的話:
“我們分了吧!”
馬蕓蕓從浴室出來,抓起她跑采訪用的很有彈性的牛仔褲套在身上,對躺在沙發上很悠閑地看報紙的劉大為說:“要走,就快點。”
劉大為翹在沙發扶手上的腿搖了搖,毫不在乎地笑了笑,說:“慌什么呀,現在去,街道辦事處的那些老太婆還在逛菜市場呢!”
“你這么早把我拖起來干啥呀?”
“你醉成那樣子,我是想叫你起來醒醒酒。”
“瘋子。”
她罵了句,掀開臥室門,朝里面望了望,鼻腔有些發酸。一切都老樣子,勤快的小保姆收拾得干干凈凈,地板拖得亮堂堂的。深藍色的床罩上,放著兩個模樣很丑卻可愛極了的卡通娃娃。那是他們結婚時,她大學時的一位同學送的。那位她已叫不出名的同學,是個長得很不起眼的男生。那年,他出差到了浪州城,正遇上她結婚大喜,就送了這對娃娃。還有一頁長長的祝詞,劉大為不等她看完便搶過來揉成一團扔掉了。她知道他心里發酸,也不想多說什么。梳妝臺上化妝品放得整整齊齊,鏡子明亮如水,粘貼的大紅雙喜,還是新婚的模樣,艷紅艷紅的。她胸口堵得難受,淚水在眼眶內打滾,嘆口氣,關上了門。
她同劉大為出門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沖進了臥室,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抓起她的黑色手提袋,便同劉大為朝滿街的陽光走去。
手里捏著這個手提袋,她渾身上下沒那么沉重了。她朝遇見的每一個熟人點頭微笑,問好問上班去問昨晚的電視劇問今天市場上的白菜便宜了多少。劉大為也跟著笑,說一些報上看的新聞。
他倆走進了街道辦事處的那幢紅磚小樓。
他倆都清晰地聽見了對方心里發出的驚訝的笑聲。十年前,他倆也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了這幢磚樓,那時,紅磚還十分新鮮,在陽光下紅艷艷的,看著心里就灑一片溫暖。現在,卻讓煤煙熏成了青紫色,潮潮的濕氣使墻身涂了層綠銹似的苔蘚,發出股腥氣濃重的霉味。那時候,他們的內心幸福又膽怯,走路輕輕的,生怕弄出一絲聲響驚了什么人。現在,他倆依然走得很輕很輕,可腳步聲卻像心跳似的,在耳旁咚咚狂跳。
十年前,給他倆登記結婚的是個瘦瘦的老頭子,一臉的壞笑,審問似的向他倆提了一串難以啟齒的問題。那時的劉大為很機靈,一包紅塔山,一大把裹著亮紙的喜糖,一口一個大爺親熱地叫。便堵了他的口,爽爽快快地辦了證。現在,還是這間暗黑的屋子,坐著個胖胖的老太婆,一臉公事公辦的模樣,沒有表情。他倆想,這老太婆肯定會啰唆一大串話來刁難他們。老太婆卻把抽屜嘩地拉開,把紙張、筆和一柄大紅公章放在桌上,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懶洋洋地說:
“證件都帶齊了?”
馬蕓蕓看看劉大為,不知所措。劉大為拉開公文包,取出兩個紅皮本子,兩張身份證。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
老太婆瞟了眼他倆的紅本子,說:“你們的協議呢?”
劉大為又把那張簽了他們名的財產清單放在她的面前。老太婆在白紙上寫了幾筆,又小心地蓋了個大紅印,什么話也沒說推給他們。
他倆一人分一張白紙,朝老太婆賠著笑臉。老太婆有些煩了,朝他倆揮揮手,說:“你們還賴在這干啥?讓開讓開,那么多人等著辦事呢!”
屋外真的等了好多人,男男女女十多個,耷頭彎腰,一副倒霉喪氣的模樣。出門時,劉大為罵了句:“這世界完了,打脫離的比辦喜事還多。”
他倆在街上分的手。劉大為看著她的眼睛內濕潤潤的,說:“就這樣分了?”
她說:“比結婚還容易。”
劉大為罵了句什么,又溫柔地看著她,說:“我們一起回家吧。”
她說:“不了。上午報社還有事。”
劉大為說:“你中午回家?我叫小惠給你燒幾個菜。”
她什么也沒說,朝街對面走去。那一刻,堵在心內的東西再也憋不住了,熱辣辣地涌上來,眼淚一串串地在臉頰上滾。
她上了迎面開來的出租車,司機問上哪兒,她說前面。
樓房一串一串地朝后退去,晃得她眼花繚亂。她閉上雙眼。躺在沙發讀報紙哼音樂的劉大為又奇怪地出現在眼前。她驚慌地睜開眼睛,車已行到郊外,農田、青山和水池像一幅幅漂亮的畫,在眼前閃來閃去。
司機又問:“你是去哪兒?”
她說:“前方到哪兒?”
司機說:“機場。”
她說:“就去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