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蕓蕓穿過黑暗的樓道,從掛包中掏出鑰匙熟練地插入鎖孔,吱嘎的開門聲滾過黑洞洞的樓道,她的心也撕了條長長的縫,像做了虧心事怕人瞧見似的閃進了同樣黑洞洞的屋內。這座充滿古老氣息的樓房,住的大多是文化單位的人。古老才更有文化,一大堆窮酸住這里才能酸勁大發。
這幢青磚樓房修于抗戰時期,門上有牌,是某個舊時大文豪的公館。文豪早已作古不知埋于何處,他留下的這套公館卻住進了幾個文化單位的人。馬蕓蕓早想搬出這幢樓了,她覺得住這里像住在活死人墓。劉大為卻不愿搬,他說他從小就崇拜那位文豪,住他的屋子沾他的靈氣,人也變得鮮活。住這里,自己先是升遷為處座,后又辭職經商,做什么發什么。他要永遠住下去,哪怕兜里的錢能買下整個世界。
這幢屋子大半陷在竹林內,一面窗戶朝向報社的辦公樓,旁邊可以看到滾滾東流的長江,另一側的窗戶靠著另一幢新筑的高樓,報社的家伙們大都住在那樓里。她總愛把那些四十歲上下,以報社創業者自居傲視其他新來者的人叫著老家伙,其實她的年齡也與老家伙不相上下。那面窗她不常開,厚重的帶茸毛的窗簾落滿了灰塵。另一面窗大大開著,夜幕下能看見停泊江岸碼頭上的大小船只,一片突出的魚眼閃閃爍爍,很有詩意。馬蕓蕓推開吱嘎怪響的門,把包扔到地上。剛好一艘靠岸的渡船嘟嗚嘟嗚把厚重的黑暗撕碎了,周圍一片老朽的木窗震得轟轟隆隆響著。
她渾身疲乏無力,癱坐在地毯上。她想自己就是一只四處漂泊的船,終于回到了自家的碼頭,才發覺自己是那么的殘破。
她在摁亮壁燈的瞬間,驚得差點叫出聲來。劉大為就站在她的面前,穿著長長的快拖到地上的深灰色風衣,背對著她一動不動。屋角一陣嘩啦啦響,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一個黑影從通氣的副窗上跳了出去,黑茸茸的,一對眼睛朝她惡狠狠的一閃。是只偷進屋子尋食的野貓。劉大為還是不動,連喘息的聲音都沒有。
她看清了,劉大為脖子上掛著的那根長長的深紅色圍巾,是她的圍巾。那是她從友誼商店買來的俄羅斯貨,毛是正宗的羊毛,很細很茸,就是羊腥味太濃,她很少用。
她腦袋清醒些了,那是衣帽架,衣服和圍巾都是她掛的。屋內一切都沒變,看樣子那天她與劉大為他手后,他根本沒回這個家。茶桌上煙灰缸內他吸了半截的煙蒂還插在那里,他翻看的那張報紙扔在地上,沙發上似乎不清晰地印著他沉重的屁股壓過的痕跡。
一切都沒變,墻上他與她的結婚照,她與他還是那副傻癡癡的,故作幸福美滿狀的笑。他喝了半杯的殘茶,扔在床角的臭襪子,衛生間洗臉臺上的剃須刀……這里那里,那處都能嗅到他的汗腥和煙臭。
這屋子她不能住了。她恨透了劉大為,陪著他的影子哪怕住一分鐘,她的生命都會縮短好幾年。
她拿起電話,又放了下去。
她想不起該給誰打電話,該上哪兒去。
想不起也要走,哪怕四處流浪,睡在火車站的長椅子上,她也不愿住在這里了。
她提上掛包,又摁滅了燈。電話卻丁丁響了起來。
她拿起電話,那邊卻傳來一串很得意的笑,是劉大為的笑聲,說:“蕓蕓,這幾天過得還好吧?”
眼淚濡濕了她的臉頰,她真想狠狠朝他大吼大叫幾聲。她沒有,砰的一聲把那串惡心的笑扔掉了。電話又丁零零響個不停,她什么也不理,抓起包逃出了屋外,砰地關上了門。
走在濕漉漉的街上,有串電話號碼才從她心內蹦了出來。她抓起街邊電話亭里的電話,撥了那個號碼,那邊傳來中氣很足的“喂——”。
“劉總,”她眼淚忍不住又一串串滾落了下來,哽咽得快說不出話來了。
“喂,”那邊聽出了她的聲音,說:“是小蕓吧?發生了什么事?別急別害怕。你在哪兒?喂!”
“劉總,”她抹了下腮上的淚水,說:“我沒家了。我想住你那兒。”
“喂,發生了什么事?這兩天找不到你,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沒出事吧?你慢慢說,慢慢說。”
“劉總,我想上你那兒來。”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顯然是在猶豫什么。在一聲聲急促的咳嗽后,他說:“小蕓,我明天要去省黨校學習,一個月,屋子空著,你住就是了。今晚上,我們還是找個茶樓坐坐吧。”
“嗯,”馬蕓蕓同意了。她其實是傷心到了極點,她覺得自己是被人拋棄了,不僅僅是劉大為,還有她說不清的什么人。她不能拒絕劉總,這位對她像父親一樣寵愛的報社老總(他竟然和劉大為一個姓)。她對劉總說了自己站立的地方,就掛了電話。
她還沒走出電話亭,有個面相很嫩的小伙子風似的擠了進來。他與她對望了一眼,她覺得這小伙子的眼睛太像偷進屋里的那只野貓了,亮亮的兇兇的。那小伙子說了些什么,她沒聽清,便讓到了一邊。她聽見那小伙子抓起電話筒還沒撥號便拼命地打噴嚏,罵了句該死的香水。
她躲開了,望著漆黑的遠處,直到劉總駕車趕來。
她撲進劉總的懷里,就哽咽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劉總仍是那副慈善老人的笑,紅紅的臉膛紅紅的鼻頭紅紅的的嘴唇,一副精氣旺盛的模樣。劉總撫著她的背脊,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什么事,說吧,說出來心里就好受了。”
她剛說出:“劉總,我沒家了。”就嗚哇一聲哭嚎起來。劉總一邊勸她別哭有什么事慢慢說,一邊拖著她沉重的身子朝黑暗處挪。現在雖說街上人煙稀少,可總有幾個好奇的回頭打量。一個老頭擁著一個哭嚎的女人,總不是什么好事。
她只是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老人撫著她背脊的手在顫抖,面上卻帶著毫不在意的笑,說:“車上去坐坐,靜靜心再說吧。”
進了車門,坐在劉總的身旁,她肚子里咕嚕嚕一聲叫,突然感覺到腑腔內什么都被掏光了似的空蕩。她已經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她真的感覺到餓了。她說:“我想吃點東西。”
劉總把車燈打得很亮,慢慢地朝前馳去,笑著沒看她,說:“去江邊吃魚吧。”
她說:“想吃火鍋。”她真的想吃火鍋,讓熱辣辣的味道把滿肚的煩心事趕跑。
他們去了江邊的肥魚火鍋店。店不大,也沒有其他地方熱氣騰騰、吵吵嚷嚷的樣子,很清靜。只幾條桌子幾個人,小小心心地燙著,生怕弄出聲響破壞了江上寧靜如睡的氣氛。主人也是造氛圍的高手,一切帶電的燈光都滅了,小小的燭臺,滾開的鐵鍋下綠瑩瑩的酒精火跳動著,給人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劉總說:“這地方曉曉帶我來過。我不吃火鍋,我怕辣嘴。我喜歡這里的安靜,人也不那么野,把火鍋吃出了一種文化。”
馬蕓蕓什么也不顧,先撈了一大碗東西,把那些燙的辣的一股腦往肚子里塞,吃得呼哧呼哧直喘氣,心里才好受多了。
劉總透過熱辣辣的水霧,一聲不響地望著她,紙煙捏在手里,不時放在鼻孔下嗅嗅,也不吸。馬蕓蕓把碗放下,臉紅潤了,問:“你怎么不燙?”
劉總苦笑了一聲,說:“我怕辣。”
馬蕓蕓說:“你沒吃過船上的火鍋,那才叫辣。吃一口,嘴里都會吐出火焰來。”
劉總朗聲笑了。他剛才還擔心情緒不佳的馬蕓蕓會做出什么傻事,現在用不著了。看來,火鍋比什么忘憂草都管用,特別是對愛耍小脾氣的女人。
馬蕓蕓問:“你怎么不問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劉總說:“你不叫我問,我怎么好問。”
馬蕓蕓長嘆一口氣,說:“我倒霉透頂了。”她把自己的家庭變故與逃離北海的經歷說了,望著不動聲色聽她講述的劉總,實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馬蕓蕓講完了,眼睛又紅了,鼻腔內很酸,有股辣味往上沖。劉總說,你應該好好睡一晚上覺。
馬蕓蕓哼了一聲,真想對著這菩薩一樣的老頭子大吼大叫。她還是壓住了自己的火氣,含著淚說:“我無家可歸了。那屋子是劉大為的,到處都是他的東西和氣味,住那里我就做噩夢。”
劉總明白她想說什么,眼睛看著窗外,那里一片耀眼的強光晃過,又一艘渡船靠岸了。汽笛聲像一串得忘形的笑。他對著窗外,像是在給另一個人說話:“曉曉今天回來陪我,她現在該渡江了吧。”
馬蕓蕓說:“我不會去你家的。”
劉總說:“我馬上給報社傳達室老頭打個電話,叫他給你安排個最好的客房。”
馬蕓蕓說:“你的女婿也一起來?”
劉總的臉陰沉了下來,紙煙在他手指縫中碎了,煙絲紛紛落到地上。他說:“他們也離了。”
馬蕓蕓什么也沒說了。她心里明白,看起來平和安謐的世界,其實是在默默吞咽和消化什么東西。那東西混合了痛苦與歡樂,消化后就平平常常了,就什么也看不出了。人們的生活照樣進行。
劉總把馬蕓蕓送到報社門前,從兜里掏出串鑰匙遞給她,說:“明天一早我就走了。我的屋子就屬于你了。我不在,女兒不會回來的。”
馬蕓蕓把鑰匙捏在手里,濕漉漉的帶著他的汗腥氣。她目送他的車走遠了,也沒有進報社的門。她走進了燈火輝煌的鬧市,一家商場一家商場地亂竄,最后拐進了一家夜酒吧,要了一杯干紅,在晃晃悠悠的鋼琴聲中慢慢地吞著。
酒吧里只有她一個這樣孤獨的人,她就下了狠心要喝個大醉。
酒吧老板是個臉上閃著紅光的中年女人,一副政工干部的模樣。坐在她的對面,說:“遇到不順心的事了吧?心里不順也不能用酒來折磨自己。同上司有矛盾,就應該服氣,誰叫你自己沒出息呢?同丈夫吵架了吧?就看你老公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喜歡你就會服了你,就是你有滿身的瘡疤他也會心甘情愿地嚼了吞下去。你老公拋下了你,有外遇了吧?那好,他有你也該有,誰享受不來誰就是傻兒。找個比他更好的,氣氣他,讓他回心轉意。你喝酒折磨自己算個什么,你就是砍掉了胳膊與大腿,抹了脖子去上吊,他也不會心疼你半點。那正好順了他的心意,免了打脫離的麻煩,成全了他們的好事……”
馬蕓蕓只看見她嘴厚厚的嘴皮上下翻動,不知她說了些什么。她心里煩透了,酒也喝不下去了,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扔到桌子上一聲不吭地走了。
夜已經很深了,街上不見行人。只有很少的出租車晃著燈光在她身旁緩緩駛過。
她漫無目的地走,從江岸刮來的濕潤的夜風朝她身上灌著,她覺得身子都快凍僵了。她抱著身子拐進了夜場電影院,買了票,在黑暗中找了個椅子坐下。銀幕上演的什么她沒看,頭昏沉沉的歪在了椅背上。
她睡著了,眼前又出現了藍幽幽的北海。一艘掛著藍色風帆的船朝她靠來。她看見劉大為穿一身雪白的西裝,站在船舷上向她瀟灑地招手,英俊極了。她手一揚,身子輕飄飄地飛起來,朝劉大為飛去。劉大為拉著她的手,說他又結婚了,是同一位漂亮得眨一眨眼睛都會閃一片亮光的女人。她憤怒了,對著他吼叫,誰不知道那女人是誰?羅盈盈,我的老下鋪,放個屁整個床都在搖晃的臭女人!誰不知道你與她早就勾結好了,用這么多年的時間來害我吧。劉大為矢口否認,什么羅盈盈,這么多年我連她的模樣都回憶不起來了。劉大為把新娘子從艙內牽了出來,馬蕓蕓驚得大叫起來:竟然是那個胖胖的,說話啰里啰唆的酒吧女老板……
馬蕓蕓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影劇院里的人早已走光了。她站起來,想去衛生間整整容,才發現自己的掛包不見了。天呀,里面除了有幾千元錢的銀行卡,還有她的身份證、手機、化妝品……她最心疼的是那瓶“保奈兒”香水,為這瓶香水的失竊,她好幾天都像生了場大病似的沒有精神。
侯一桃剛上班就打聽到了,這家報社的老總姓劉。是同他一起坐在總編辦公室等老總的那個女人告訴他的。
那女人其實他已認識,她坐在那里,身體周圍都罩著層濃濃的帶著汗腥的香水味,這氣味昨晚在街頭電話亭旁已讓他過敏性鼻炎唏唏喝喝了一整夜。她臉上倒未曾濃妝艷抹,白嫩得自然。兩只眼睛不大,卻很迷人,一笑便成兩條彎彎的曲線。她不認識他,也沒問他是誰,坐在他的對面,邊翻報紙邊抬頭看看墻壁上的掛鐘,然后哼哼哼地唉聲嘆氣。
等了大約一個小時十二分鐘,劉老總興沖沖地踏進了門。劉老總個頭很高,圓胖的臉上樂哈哈的,一看就是個面善心慈的老頭子。膚色正與那女人相反,黑亮亮的,好像是紫外線的冤家,那筆蘸著黑色油漆的刷子專往他臉上涂抹。他一進來,那女人便跳了起來,上涌的血把臉頰燒紅了一大片。
“昨晚睡得可好?”劉老總問。
那女人有些害羞地笑笑,說:“我一大早就在這里等你,還以為要等到世界末日呢!”
劉老總寬容地哈哈一笑,稱那女人為“小蕓”,他把提包扔到桌上,打開抽屜,把幾本黃書皮的文件總匯的幾瓶降壓靈之類的藥放進提包里,說:“我馬上要走了,去省黨校讀書,大半年。我已脫產了,脫產脫產,就是什么事都不管。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老肖,我走后由他負責你們的工作。”
那女人說:“我們的星期天記者大行動計劃你看了沒有?該說點你的意見吧。”
劉老總又哈哈大笑,說:“我早轉給老肖了,他是你們的總指揮,有什么意見找他吧。”他看看墻上的鐘,說:“小蕓,給我倒杯熱茶,我歇會兒要去趕飛機。”
他很精細地吹開茶水面上的葉子,哧哧喝了兩口,才抬頭瞧了眼坐在對面沙發上的侯一桃,臉上滿是疑惑。侯一桃怯怯地站起來,過去把畢業證和招工合同意向書遞放在他的面前,說:“老總,我是來報到的。”
劉老總拾起他的證件看了一遍,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說:“聽老肖說起過,他們在新聞學院招了個高才生。”他又抬起頭,把侯一桃從頭到腳盯了好久,說:“好呀,好呀,多精悍的小伙子。”他把證件遞給那女人,說:“這新鮮血液就輸給你們新聞部吧。”
那女人把證件掃了一遍,看著侯一桃,眼睛笑成了彎彎的魚鉤:“是該輸給我們了。我們新聞部三個編輯三個記者,除了羅莉全是過了四十的中老年人。這樣下去,我們晚報只有辦成晚年報了。”
他們笑,侯一桃也跟著笑。其實,侯一桃很想從這里逃脫出去,想到街頭電話亭再給梅潔掛個電話。昨晚,她害他失眠了整整一夜,至今腦袋里全響著嘩啦嘩啦的浪花聲。
劉老總說,那女人叫馬蕓蕓,是新聞部主任。從現在起,他就是馬大主任麾下的一個精悍的小卒了。馬蕓蕓卻笑得很歡快,說:“人家是新聞學院的高才生,鍛煉鍛煉可以做我的大軍師了。”
劉老總很有意味兒地笑著說:“你就多開導開導他,不知你第一課給他上什么?”
又一股上涌的血染紅了她大半個臉,她拍了下劉老總伸過來的手,說:“你瞎扯些啥呀,人家還是不懂事的娃娃。”
劉老總又莊重起來,披上風衣,提上大包,臉上又是慈祥老父親似的笑,說:“我得趕飛機去了。霍,小伙子,有什么事找肖老總吧。我走了,心還留在這兒,我會看到你干出成績的。”
他對侯一桃笑笑,很自信的樣子,提起大包走了。馬主任挽著他的手,送了出去。
正在這時,侯一桃接到了從千匯碼頭打來的電話。是那位胖女孩打來的,她說她正與落水而亡的艷艷的媽媽等在碼頭,叫他馬上來。他說了聲就來,放下了電話。他想,那胖女孩看起來憨厚遲鈍,像熊貓,卻也這么精明,竟然把電話打到這里來了。不過,他也不能馬上就走,他得等馬大主任來了打聲招呼呀。
馬主任送走了劉老總,挺著高聳的胸脯很有精神地走了過來。他低頭裝出副很害羞的樣子,說:“馬主任,我想到街上去買些生活用品。”
她說:“你去吧。下午要趕回來,下午是我們的編前會,討論下周的編采方案。”
他點點頭,說:“是,是,馬主任。”
她又說:“你就別主任主任地叫我了。我比你大,叫我馬大姐吧。”
“馬,馬大姐。”他怯怯地叫,臉皮笑得很不自在。
她樂了,把他的手臂捏得很痛:“我希望有你這樣的弟弟。”
他走出報社大門時,收發老頭伸長精瘦的脖子望著他,嘿嘿一笑,那怪聲怪氣的川腔便重重地擊到他的背上:
小獼猴,偷了一個,
大蟠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