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蝸牛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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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從土耳其餐廳下了班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房子里空蕩蕩的,一副人去樓空的模樣。電視、冰箱、洗衣機、日光燈、窗簾,還有玄關(guān)的踏墊……所有東西都消失不見。
瞬間,我以為自己走錯了房子。但一再確認之后,沒錯,這確實是我和印度戀人同居的愛的小窩。天花板上的那塊心形污漬就是不可動搖的證據(jù)。
此刻就跟當初房屋中介帶我們來看房時的情況一樣,不同的是,如今房子里殘留著一股淡淡的印度什香粉味,還留有戀人的鑰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閃閃發(fā)光。
在這費盡心力才租到的房子里,夜晚我們蓋著同一條棉被,手牽著手入睡,印度戀人的皮膚總是散發(fā)出芬芳的香料味。窗上貼了幾張恒河的風景明信片和幾封偶爾從印度寄來的信,雖然我不懂信上的印地語,但只要把手指放在那些文字上面,便感覺十分溫暖,仿佛自己正牽著他在印度的家人的手。
將來有一天,我會和戀人一起去印度吧!
印度的婚禮會給人什么感覺呢?
我癡癡地做著杧果奶昔般濃郁甜蜜的夢。
房子里裝滿了我和戀人共同生活三年的回憶,還有珍貴的資產(chǎn)。
每天晚上,我都一邊做著飯,一邊等著戀人歸來。料理臺雖小,但貼了瓷磚,位于房子向外突出的角落處,三面是窗。在我上早班的日子里,下班回家后能在被橘色夕陽包圍著的廚房里做飯讓我感到喜悅,那種幸福是任何事物都無法替代的。廚房里有烤箱,雖然不是很好用,但是因為有窗戶,一個人吃飯時烤個魚干也不會有什么味道,非常方便。而且,廚房里都是我用順手、習慣了的廚房用具:過世的外婆留給我的明治時代的研缽、用來盛放剛煮好的白米飯的檜木桶、用第一份薪水買的酷彩牌鑄鐵鍋、在京都筷子專賣店發(fā)現(xiàn)的尖端細細的料理筷、二十歲生日時打工的那家有機餐廳的店長送的意大利小刀、穿起來很舒服的麻布圍裙,還有做卵石漬茄子時不可或缺的小卵石,以及大老遠跑去盛岡買回來的南部平底鐵鍋……
餐具、烤面包機,還有廚房用紙,全都不見了!屋子里值錢的家具很少,只有廚房用具豐富,都是我做料理的好伙伴。我用每月打工賺來的錢一一買齊了這些價格有點貴但可以長久使用的東西,而且才剛剛用得順手而已。
為慎重起見,我打開廚房里的每一個收納柜進行檢查,可是只看見曾經(jīng)放過的東西的痕跡,再怎么伸手摸索,也只能摸到空氣。就連幾年前我和外婆一起一個個仔細擦拭、充滿回憶的梅干瓶子都無影無蹤,甚至連我準備和今天晚歸的素食戀人一起快樂享受用鷹嘴豆和粗麥粉做成的奶油可樂餅的材料都不見了!
然后我猛然驚覺一件事,連忙奔向玄關(guān),穿著襪子就沖出門。
戀人唯一會吃的日本發(fā)酵食品就是我做的米糠醬菜。這是他每天非吃不可的,而如果不用外婆留給我的米糠醬,就腌不出那種味道。因為溫度、濕度都剛好,我一直把米糠醬甕放在玄關(guān)大門旁燃氣表所在的狹小空間里。那地方夏天涼爽,冬天溫度則比冰箱高一些,最適合存放米糠醬。
米糠醬甕是外婆留給我的重要遺物。
拜托,就算只留下醬甕也好……
我邊祈禱邊打開門,黑暗中,熟悉的小甕在靜靜地等著我。我打開蓋子檢查里面。今早我用手掌抹平的表面還是那樣,露出淺綠色的蕪菁葉子。蕪菁去了皮,只留下一點點葉片,在尾端用刀劃了個十字,蕪菁腌過以后水嫩又甘甜。
幸好還在。
我不由得抱起醬甕,將它擁入懷中,冰冰涼涼的。除了這個米糠醬甕,我已無所寄托。
我蓋上蓋子,一只手抱著沉甸甸的米糠醬甕回到房子里,用指尖勾起備用鑰匙,然后另一只手拿起籃子,離開了那空蕩蕩的公寓。
“砰”的一聲,像要永遠關(guān)閉似的,門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然后關(guān)上了。
我沒有搭電梯,而是走樓梯,小心翼翼地不讓米糠醬甕掉下去,一步一步地走到公寓外,看到東邊的天空中掛著半輪明亮的月亮。
我回頭一望,三十年的老公寓就像只大怪獸,聳立在黑暗中。
我無法繼續(xù)留在這個因為送了房東手工制作的瑪?shù)铝盏案猓瑥亩恍枰WC人就租到的兩人愛巢。
我直接離開公寓,到房東家歸還鑰匙。現(xiàn)在正值月底,下個月的房租幾天前已交付完畢。當初也說好退租的話提前一個月告知即可,因此我就這樣離開也沒有問題,畢竟家具已一件不剩,就是想搬也沒得搬。
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我既沒戴手表也沒帶手機,連時間都不知道。
我一步一步地走過好幾個車站,來到了公交車的終點站,幾乎花光了手頭所有的錢,買了一張夜行高速公交車的車票。
駛向我自十五歲那年春天離開以后就不曾回去過的家鄉(xiāng)。
夜行高速公交車載上我、米糠醬甕和籃子后就立即發(fā)車了。
城市的燈火從車窗外閃過。
再見。
我在心中揮手告別。
閉上雙眼,過往發(fā)生的一切如同寒風中飛舞的枯葉,在我腦海中盤旋著。
十五歲離家以后,我不曾回過家鄉(xiāng)。
我的老家在山里一個寧靜的小村莊,是個自然資源豐沛,我打心眼里喜愛的地方。但是,中學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的當晚,我便和現(xiàn)在一樣坐著夜行高速公交車,獨自離家。
從那之后,我和媽媽就只靠明信片聯(lián)絡。我離家?guī)啄旰笫盏竭^一張彩色照片:一只穿著洋裝的豬親密地依偎在打扮得像在拍廣告的媽媽身邊。
我到了城市以后住在外婆家里。
每當我拉開那扇接合不良、嘎吱作響的拉門,說“我回來嘍”的時候,站在廚房里忙活的外婆總是以安詳?shù)男θ萦游摇?
外婆是媽媽的親生母親,住在靠近市郊的一棟老房子里,過著雖不奢侈,卻重視季節(jié)變換的日子。她說話很客氣,態(tài)度很溫和,但骨子里很堅定,是個非常適合穿和服的女人。我好喜歡那樣的外婆。
猛然發(fā)覺,一轉(zhuǎn)眼間,我來到城市已有十年。
我抹掉車窗上的水滴,在漆黑中看到上面映出我的臉龐。公交車穿過高樓林立的街道,奔馳在高速公路上。
和戀人交往以后,除了劉海,我不曾剪過頭發(fā),總綁成兩條辮子,垂到背部中間的位置。戀人說他喜歡長頭發(fā)的女孩。
我凝視映在黑暗中的自己那模糊的眼睛,猛然張大嘴巴,像條要一口吞下大量魚群的座頭鯨,不斷地吞下黑白的影像。
一時之間,我仿佛和過去的自己四目相對。
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但我好像看到了十年前那個鼻尖抵著車窗、夢想著都市光鮮的幼稚的我,正坐在反向奔馳而去的夜行高速公交車中。
我連忙轉(zhuǎn)頭,探尋交錯而過的車。但兩輛車之間的距離已被驚人的速度隔成了“過去”和“未來”,車窗上再次布滿水滴。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我決定將來要做個職業(yè)料理人。
料理對我的人生而言,就像昏暗中浮現(xiàn)出的一道縹緲的彩虹。
就在我以那種方式來到大城市里努力奮斗,終于也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聊天說笑的時候,外婆安靜地離我而去。
那天晚上,我在土耳其餐廳打工結(jié)束回到家后,看到矮飯桌上放著許多用紙巾蓋著的甜甜圈;而外婆就在旁邊,像睡著似的死去了。
我將耳朵貼在外婆單薄的胸口上,聽不到任何聲音;我把手掌放在她的嘴和鼻孔上,也感覺不到一絲氣息。我認為她不會醒過來了,突然就下定決心誰也不聯(lián)絡,心想,至少就這一晚,讓我和外婆共處。
外婆的身體漸漸地變冷、變硬。我就在她旁邊,整晚不停地吃著甜甜圈。那面團里摻了罌粟籽,混雜著肉桂和黑糖,那種溫和的味道,我一生都難以忘懷。
每當我咀嚼用麻油炸得酥軟、剛好一口大小的甜甜圈時,和外婆共度的陽光歲月就會如泡沫般輕輕浮現(xiàn)。
外婆那因攪拌米糠醬甕而凸顯青色血管的雪白手背,因使勁研磨食材而弓起的背部,舌頭舔著手掌品嘗味道的側(cè)臉……這些記憶總是在我的腦海中閃爍、來去,不肯離開。
我就是在那段消沉的日子里遇到印度戀人的。
他在我打工的土耳其餐廳隔壁的印度餐廳打工,平日是餐廳服務生,周末就負責肚皮舞的音樂伴奏。我去餐廳后面倒垃圾時會碰到他,我們偶爾也會在彼此休息的時間和下班回家的路上交談一會兒。
他個子很高,眼睛很美,是個溫柔的人,比我年輕一些,會講一點點日語。只要看到他的笑容,聽到他生硬的日本話,我就會忘掉外婆已不在世的絕望和失落感,即使只有一瞬間。
回想那個時候,我總是在心里把印度和土耳其重疊在一起,十分美麗。
膚色微黑、眼睛清澈、典型印度臉孔的戀人在吃豆子和蔬菜咖喱時,不知為什么,背后總會浮現(xiàn)出土耳其的蔚藍色大海和貼著瓷磚的清真寺的畫面。
我想,一定是我們邂逅的地方營造出了那樣的景象。
那家土耳其餐廳是我打工時間最長的一家,我在那里待了將近五年的時間。
其間我?guī)缀趺刻於己驼絾T工一起工作,后來還和真正是土耳其出身的廚師混熟了,得以在廚房施展我的手藝。
那段時間,死別和邂逅像海嘯般同時向我襲來。每一天,我都像精神、體力被耗盡般硬撐著,但是現(xiàn)在回顧過去,我覺得那也是奇跡般無可替代的日子。
想到這里,我嘆了口氣。也得告知那家土耳其餐廳才行。
水汽氤氳的車窗玻璃像鏡子般映出夜行高速公交車車內(nèi)的景象。只有十幾個乘客,都舒坦地睡在座位上,而我的臉模糊地映在透明蒼白的黑暗中。
天就快亮了。
為了換換心情,我把窗戶開了一條小縫,發(fā)覺天空正漸漸泛白。
風中摻著淡淡的海水味。
我伸直脊背,看到旋轉(zhuǎn)著的風車。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聳立著幾架白色風車,正飛快地旋轉(zhuǎn)著。
寒意悄悄滲入毛孔,我打了個寒戰(zhàn)。身上只穿著及膝裙、高筒襪和長袖T恤,我的腳尖都凍僵了。
就快到達終點站了吧。
遠處飄來雨的味道。
我在非常冷清的站前十字路口處下了車。
風景絲毫沒有改變,仿佛我昨天才離開家。只有色彩,就像用彩色鉛筆畫的風景畫被橡皮擦擦過般,整體褪色,泛白。
轉(zhuǎn)乘的小巴一小時后才發(fā)車。我走進附近的便利店,用剩下的錢買了單詞卡和黑色的馬克筆。只有這家便利店散發(fā)著新的氣息,地板打過蠟,亮晶晶的。
在店里,我在每張卡片上一句一句清楚地寫下今后可能會用到的日常用語:
你好。
早安。
天氣真好。
最近好嗎?
給我這個。
非常感謝。
幸會。
請保重,再見。
拜托。
對不起。抱歉。
請——
多少錢?
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情。
是昨晚在車站售票廳買高速公交車票時……不對,是去給房東還鑰匙時,不對,是我打開空蕩蕩的房子的那一剎那——我的聲音變得透明。
簡而言之,這也許是精神受到?jīng)_擊而產(chǎn)生的一種歇斯底里的癥狀。
可是,那并不是聲音發(fā)不出來的原因。
并非如此,聲音仿佛從我身體的組織中脫落一般,就像收音機的音量被調(diào)為零,雖然有音樂在持續(xù)播放,卻誰也聽不到。
我失去了聲音。
有點驚訝,但沒有哀傷。不痛、不癢,也不苦,身體少了那一份負擔,感覺變輕了。而且我已不想再和任何人說話,這樣正好。
我靜靜地聆聽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心之聲。應該這樣,肯定是。
然而,活了二十五年的我,當然也知道不和別人交流就無法生存的實際問題。
于是,我在最后一張卡片上寫下:我現(xiàn)在因為某個原因,發(fā)不出聲音。
然后,我搭上了不起眼的小巴。
小巴和在深夜奔馳的高速公交車不同,它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前進著。天色一亮,我肚子里的餓蟲就開始作怪。想起昨天中午吃剩的飯團,我便從籃子里將它拿了出來。籃子里只有裝著一點零錢的錢包、手帕和衛(wèi)生紙。
為了節(jié)省生活費,我每天早上都帶自己做的飯團去上班。土耳其餐廳雖然供應伙食,但是要另外繳費。
我的生活如此節(jié)儉都是為了存錢,將來好和戀人一起開餐廳。那是現(xiàn)在進行時,還是已經(jīng)過去了?想到這兒,我腦袋里就像忽然涌進了一股白油漆。
開店的資金沒有放在銀行,而是保存在壁櫥里面。每十萬日元一疊,存到一百萬日元就把錢裝進大信封袋里,用透明膠帶封好,然后這個信封就被塞進放在壁櫥里的棉被中,這棉被平時也用不到。那辛辛苦苦、一點一點存下來的百萬日元信封不止一個。當我試圖想起一共有多少個時,我腦袋里又涌進了雪白的油漆……
剝開皺巴巴的鋁箔紙,露出吃掉一半的飯團。我拿起飯團放進口中,冷冰冰的味道。飯團里面包著的正是我最后一次和外婆一起腌的梅干。
我們輪流巡夜,不讓梅子長霉。立秋前十八天曬梅子時,我們得把梅子鋪在走廊上三天三夜,每隔幾小時就幫梅子翻一次身,再用指尖揉搓一下以軟化其纖維。即使不添加紫蘇,外婆腌過的梅子也會漸漸染上粉紅色。
我嘴里含著這最后的梅干,身子一動不動,梅干的酸味直接滲進我體內(nèi)的最深處。這梅干對我來說擁有神秘珠寶般的價值,因為和外婆共同生活的每一天都深深沁入我的心底。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喉嚨也哽咽起來。
溫柔地牽著我走進料理世界的就是外婆。
剛開始只能站在一邊看的我,漸漸能和外婆一起走進廚房學習做菜。外婆不常用言語說明,但在做菜過程中會讓我一一品嘗,讓我用自己的舌頭去了解嚼勁、口感以及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