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寂靜無聲。

楊柯半躺在酒店前臺內的軟椅上，無精打采地滑動手機屏幕，目光在一個個短視頻中快速掠過。

“網戀奔現之我是坦克。”

“陰間版，我只會心疼哥哥。”

“進祭的孝之巨人究極整活。”

“黑絲搭配指南。”

……

這些短視頻都十分有趣，每位視頻作者都在竭盡所能地為屏幕前的觀眾帶來些許歡樂。

只是，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任憑這些短視頻的內容多么荒誕可笑，楊柯始終都是那副興致懨懨的模樣。

他是這家酒店的老板，同時也是這家酒店唯一的員工。

因為酒店生意的慘淡，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萎靡不振，從漫長的白天熬到現在，整個酒店里竟然是沒有一位客人來入住。

真是差到了極點。

想當初他才接手這家酒店的時候，因為趕上周邊舉辦大型會展，那火爆的生意就如同坐上過山車的小母牛，牛逼得翻來覆去。

而平日的時候，也因為酒店的口碑不錯，生意也算過得去。

可偏偏就這樣一家酒店，在約莫半年前開始，經營狀況直線下滑，一直到現在這種連個客人都見不著的難堪境地。

市內酒店眾多，也只有楊柯這家酒店，陷入了這種極端窘迫的狀況。

同行越是風光，

楊柯也就越是忌妒和絕望。

房租水電等一系列成本所帶來的壓力，已經讓他不得不考慮關門歇業的事宜。

但偏偏這家酒店又對他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是他不得不堅持的執念。

搞笑短視頻看多了，也變得有些無聊，楊柯又只好切換到了舞蹈區視頻。

當然，

他可不是為了看女孩子跳舞。

作為正人君子，

又怎么可能僅僅是為了看女孩子跳舞？

這分明是為了學習服裝搭配。

舞蹈只是附帶品，

服裝搭配才是真正的靈魂！

……

厚重的云層遮蔽了月光，酒店對面那家本該安靜的寵物店內突然傳出了激烈的狗吠，打破了夜晚的寂靜，接著便是酒店玻璃大門被人推開的聲響。

“還有空房嗎？”

一位中年男人走進了酒店，他的步履有些蹣跚，手里還提著一個酒瓶，身上更是攜帶著一股濃郁的酒味，看起來一副被徹底酒精麻醉的渾噩模樣。

“還有房間！”

見到有顧客上門，楊柯很明顯地雙眼一亮，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他打開了前臺那一天都沒怎么動過的電腦，然后快速說道：

“你需要什么樣的房間？住多少天？我這啥房間都有！”

中年男人晃悠晃悠地走到了前臺邊，先從褲兜里掏出了一個錢包，然后又把錢包里面把身份證摸了出來。

“大床房就行，住一天。”

說完話后，這個男人從前臺上一個盛放少許糖果的小盤里，捻起一枚薄荷糖，撕開包裝之后將薄荷糖放進嘴里。

“時間這么晚了，我這邊原價259的房間，就給你200，加上押金您一共付我三百就行。”

“好，謝謝了。”

男人把三張百元大鈔和身份證放在前臺，性格爽快的有些令楊柯出奇。

他以為這個客人，會像以前常見的那些客人一樣，在房價上墨跡一陣。

從身份證上來看，男人的名字叫張曉東，雖然今年才三十三歲，但已經一副看起來四五十的疲憊樣。

可能是個程序員。

張曉東的頭發雜亂的像路邊的野草，下巴處的胡子也是許久未刮。

他上身穿著藍色格子襯衣，不整齊的領口和袖口處有些污漬，下身則是一條黑色的長褲，褲腳邊有少許泥濘。

只是他的頭發和衣服，看起來都有些濕漉漉的。

好像是淋過雨。

“你是這新來的員工嗎？”

環顧了一圈十足冷清的前臺，張曉東有些疑惑，

“我以前是跑出租的，經常接送客人到你們這邊，所以你這的前臺我基本都認識，但是我是第一次看見你。”

這個問題讓楊柯有些尷尬，因為以前酒店生意好的時候，他忙于其他業務，很少出現在酒店前臺。

“呃……我是這的老板。”

“你是這的老板？”

張曉東下意識嚼爛了嘴中的薄荷糖，嘴里發出了“砰”的一聲，

“怎么你這酒店老板還親自來前臺值班了？”

楊柯無奈的聳肩，“沒辦法，我這的生意不好，員工都走了。”

“不會吧？”

張曉東撓了撓散亂的頭發，“我以前來的時候，記得你這個店不是挺好嗎？”

“老天爺不想讓我開這個店，我能有什么辦法？”

楊柯把身份證和房卡交給張曉東，他不想在酒店生意上多說什么，索性直接岔開了話題，

“你說你以前是跑出租的？”

“對的，我就住在花祥小區那邊。”

“我有個朋友也住在這個小區，那這邊離我這不是很遠啊，怎么沒回家？”

“唉……”

張曉東長嘆一口氣，提起酒瓶子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隨后呼一口濃郁的酒氣，直視著楊柯，

“你相信愛情嗎？”

“愛情？”

楊柯錯愕了，他稍微思考了一下，“你說的這個愛情是什么？它收費嗎？”

啪，

張曉東把酒瓶子往前臺上一放，然后從褲兜里面摸出了一盒煙，給楊柯分了一根，接著用打火機點燃并抽了起來。

“我看你年齡也不大，應該還沒結婚吧？”

楊柯點點頭。

“那你有對象嗎？”

楊柯搖搖頭。

“那你可真是令人羨慕！”

楊柯：“？”

“我有老婆。”

楊柯：“？？？”

有點扎心，

但看在客人剛付完錢的份上，他又不好直說什么。

只好在心里小聲嗶嗶，

“不就是有個老婆嘛，有什么好得瑟的。

寧這也是碳基生物說出來的話？

瞧瞧你這在凡爾賽宮廁所里蹦迪的口氣，就跟找了個老公似的。”

張曉東肯定不知道楊柯在想些什么，

他夾著煙深深吸了一口，情緒有些惆悵，他緩緩說道：

“我老婆很漂亮，我們結婚7年了，昨天我兒子剛過完五歲生日。”

“可惜，我不姓曹。”

楊柯砸吧砸吧嘴，又在心里小聲嗶嗶。

一身酒氣的張曉東，依然不知道楊柯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他從褲兜里面摸出了一個殘留些許水漬的皮質錢包，又從錢包的一個夾層中抽出女人的一張照片。

照片中的女人有著一張俏麗的臉，淡黃色的連衣裙下隱約可見曼妙的身材，她雖然沒有濃妝艷抹但卻將成熟風韻展現得淋漓盡致。

“你老婆？挺漂亮的。”

楊柯的語氣中泛著一股濃濃的檸檬味，他順手從前臺內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竟然感覺水里面也有著一股檸檬味。

頓時，他又又又忍不住在心里面嗶嗶，

沒事，我不酸。

他雖然有老婆，老婆也挺漂亮。

但是他顏值沒我高。

顏值，即正義。

我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

媽的，咋越想越氣！

張曉東又深深抽了一口煙，看向手中照片的目光有些復雜，有深沉的愛意也有濃濃的眷念，

“我很愛她，但是呢……我倆現在的關系很僵，甚至都好久沒有好好一起說過話了。”

楊柯頓時來了興趣，心中酸味消散了不少，甚至有一點點兒幸災樂禍。

真的，

就一點點兒。

“啊，為啥啊？”

在酒精的催化下，張曉東臉上的神情愈發復雜，他緩緩吐出一口煙霧，嗓子有些沙啞，

“她不喜歡看到我一身酒味的樣子，但是我心里面實在是悶的難受啊！我跟她結婚這么多年，但是這個感情真的好像就變得不一樣了。”

楊柯摸了摸鼻梁，“感情這種東西確實很復雜。”

“不不不。”

張曉東夾著煙，加重了語氣，“我很認真的想過了，復雜的不是所謂的感情，而是日復一日的生活！都是這該死的生活把感情消耗殆盡了。”

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情緒，在酒精的刺激下浮出了水面，過往生活的往事讓張曉東臉上的表情惆悵而又落寞，他繼續說道：

“我沒啥大的本事，開個出租能賺幾個錢？房貸，養老，這些東西給我帶來的壓力本身就很大了，再加上有了孩子之后，生活就更難了！”

“孩子的教育，健康，衣食住行，每一樣都是吞錢的無底洞！但是我又不可能因此虧欠了孩子啊。”

幾句話的功夫，張曉東就抽完了一根煙，他的酒瓶子還剩了點酒，被他抓起來一飲而盡，劇烈的辛辣感讓他擰起了眉頭。

不等楊柯發表意見，他又繼續開口道：

“為了賺錢，我去給別人長途拉貨。因為好多天才能回一次家的緣故，帶孩子的事情也就全壓在了我老婆身上，因此我和她的關系也就漸漸變得有些冷淡了。”

“我們開始吵架，電話里面吵，回到家也吵，一點小事也會吵。”

“我很不想這樣啊，但是我又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我知道是我沒本事，但是又不能真聽她那一直看不起我的父母說的那樣，讓她跟我離婚吧？我的兒子今年才五歲，他必須得有一個完整的家！”

“都是這該死的生活！”

……

張曉東在前臺說了很多，足足說了差不多快半個小時才上樓休息。他是借著酒勁把心里面的情緒一股腦的都吐道了個干凈。

現代人地生活壓力，在他的身上得到了一個很好的展現，尤其是隨著年齡增長，這種壓力會愈發的明顯。

他對他妻子還有感情嗎？

肯定有。

但生活，熄滅了感情的火苗。

“唉，論我和客人各自的牛馬生活。”

楊柯感慨了一聲，準備在前臺內的軟椅上重新坐下，但是他又看到一串濕漉漉的腳印，一直從酒店的玻璃大門一直延申到前臺邊。

他一向注重衛生環境。

有一點點兒潔癖。

所以他拿起手機走到酒店大廳旁邊的衛生間，找出了一個拖布。

水龍頭嘩嘩放著水，

夜也越來越深。

酒店對面那家寵物店，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店內的狗子狂吠不止，聽著有些令人心煩。

楊柯記得那家寵物店的狗子，除了那只哈士奇而外，其他的都頗為乖巧溫順。

可是今晚上，它們就跟開聯歡晚會似的喧囂不止，一個個充分發揮出了鬼哭狼嚎的潛力。

“要是寵物店的老板娘愿意來我這當前臺就好了，她胸懷那么大，一定可以勝任前臺工作。”

楊柯自言自語了一聲，

嘀嗒，

他的手機忽然接連收到了十幾條消息。

打開一看，是那個和張曉東一樣，都住在花祥園小區的朋友所發來的消息。

他想來楊柯這邊借宿一晚。

原因是，

他所住屋子的樓上，出人命了。

按他所說，樓上住的是一家三口，女的在一家服裝店上班，男的以前是個出租司機，但聽說后來去跑長途貨車很少回家。

這一對夫妻經常吵架，常有人聽到他們爭吵的聲音。

但就在今晚，

這個男的酗酒發瘋，先是用刀剜出妻子的雙眼，然后又將妻子的尸體從窗戶中給拋了出去！

而讓人頭皮發麻的是，

這名男子在殺死妻子后情緒徹底失控，逃亡過程中，他開車撞進了小區外公園的人工湖。

現場打撈上來的尸體，已證實他的死亡。

楊柯拿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這世上絕對不可能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那么，

他在不久前見到的張曉東，

是死人，還是活人？

……

漸漸地，楊柯眼里出現了幾個黑字，字跡邊緣的冷冽光澤妖異而又深邃。

“莫被表象蒙蔽了雙眼。”

“因果循環，業因輪轉。”

“陰間酒店。”

“已正式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