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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非人

——許地山

離電話機不遠的廊子底下坐著幾個聽差,有說有笑,但不曉得倒底是談些什么。忽然電話機響起來了,其中一個急忙走過去摘下耳機,問:“喂,這是社會局,您找誰?”

“唔,您是陳先生,局長還沒來?!?

“科長?也沒來,還早呢。”

“……”

“請胡先生說話。是咯,請您候一候。”

聽差放下耳機逕自走進去,開了第二科的門,說:“胡先生,電話,請到外頭聽去吧,屋里的話機壞了。”

屋里有三個科員,除了看報抽煙以外,個個都象沒事情可辦??拷斑呑哪俏缓壬鋈ヒ院?,剩下的兩位起首談?wù)撈饋怼?

“子清,你猜是誰來的電話?”

“沒錯,一定是那位?!彼f時努嘴向著靠近窗邊的另一個座位。

“我想也是她。只是可為這傻瓜才會被她利用,大概今天又要告假,請可為替她辦桌上放著的那幾宗案卷?!?

“哼,可為這大頭!”子清說著搖搖頭,還看他的報。一會他忽跳起來說:“老嚴,你瞧,定是為這事?!币幻婺弥鴪蠹埖角邦^的桌上,鋪著大家看。

可為推門進來,兩人都昂頭瞧著他。嚴莊問:“是不是陳情又要摣你大頭?”

可為一對忠誠的眼望著他,微微地笑,說:“這算什么大頭小頭!大家同事,彼此幫忙……”

嚴莊沒等他說完,截著說:“同事!你別侮辱了這兩個字罷。她是緣著什么關(guān)系進來的?你曉得么?”

“老嚴,您老信一些閑話,別胡批評人?!?

“我倒不胡批評人,你才是糊涂人哪,你想陳情真是屬意于你?”

“我倒不敢想,不過是同事,……”

“又是‘同事’,‘同事’,你說局長的候選姨太好不好?”

“老嚴,您這態(tài)度,我可不敢佩服,怎么信口便說些傷人格的話?”

“我說的是真話,社會局同人早就該鳴鼓而攻之,還留她在同人當(dāng)中出丑。”

子清也象幫著嚴莊,說,“老胡是著了迷,真是要變成老糊涂了。老嚴說的對不對,有報為證?!闭f著又遞方才看的那張報紙給可為,指著其中一段說:“你看!”

可為不再作聲,拿著報紙坐下了。

看過一遍,便把報紙扔在一邊,搖搖頭說:“謠言,我不信。大概又是記者訪員們的影射行為。”

“嗤!”嚴莊和子清都笑出來了。

“好個忠實信徒!”嚴莊說。

可為皺一皺眉頭,望著他們兩個,待要用話來反駁,忽又低下頭,撇一下嘴,聲音又吞回去了。他把案卷解開,拿起筆來批改。

十二點到了,嚴莊和子清都下了班,嚴莊臨出門,對可為說:“有一個葉老太太請求送到老人院去,下午就請您去調(diào)查一下罷,事由和請求書都在這里?!彼盐募旁诳蔀樽郎媳愠鋈チ?,可為到陳情的位上檢檢那些該發(fā)出的公文。他想反正下午她便銷假了,只檢些待發(fā)出去的文書替她簽押,其余留著給她自己辦。

他把公事辦完,順將身子望后一靠,雙手交抱在胸前,眼望著從窗戶射來的陽光,凝視著微塵紛亂地盲動。

他開始了他的玄想。

陳情這女子到底是個什么人呢?他心里沒有一刻不懸念著這問題。他認得她的時間雖不很長,心里不一定是愛她,只覺得她很可以交往,性格也很奇怪,但至終不曉得她一離開公事房以后干的什么營生。有一晚上偶然看見一個艷妝女子,看來很象她,從他面前掠過,同一個男子進萬國酒店去。他好奇地問酒店前的車夫,車夫告訴他那便是有名的“陳皮梅”。但她在公事房里不但粉沒有擦,連雪花膏一類保護皮膚的香料都不用。穿的也不好,時興的陰丹士林外國布也不用,只用本地織的粗棉布。那天晚上看見的只短了一副眼鏡,她日常戴著帶深紫色的克羅克斯,局長也常對別的女職員贊美她。但他信得過他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象嚴莊所胡猜的。她那里會做象給人做姨太太那樣下流的事?不過,看早晨的報,說她前天晚上在板橋街的秘密窟被警察拿去,她立刻請出某局長去把她領(lǐng)出來。這樣她或者也是一個不正當(dāng)?shù)呐?。每常到肉市她家里,總見不著她。她到那里去了呢?她家里沒有什么人,只有一個老媽子,按理每月幾十塊薪水準(zhǔn)可以夠她用了。她何必出來干那非人的事?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恰當(dāng)?shù)睦碛伞?

鐘已敲一下了,他還叉著手坐在陳情的位上,雙眼凝視著,心里想或者是這個原因罷,或者是那個原因罷?

他想她也是一個北伐進行中的革命女同志,雖然沒有何等的資格和學(xué)識,卻也當(dāng)過好幾個月戰(zhàn)地委員會的什么秘書長一類的職務(wù),現(xiàn)在這個職位,看來倒有些屈了她,月薪三十元,真不如其他辦革命的同志們。她有一位同志,在共同秘密工作的時候,剛在大學(xué)一年級,幸而被捕下獄。坐了三年監(jiān),出來,北伐已經(jīng)成功了。她便仗著三年間的鐵牢生活,請黨部移文給大學(xué),說她有功黨國,準(zhǔn)予畢業(yè)。果然,不用上課,也不用考試,一張畢業(yè)文憑便到了手,另外還安置她一個肥缺。陳情呢?白做走狗了!幾年來,出生入死,據(jù)她說,她親自收掩過幾次被槍決的同志?,F(xiàn)在還有幾個同志家屬,是要仰給于她的。若然,三十元真是不夠。然而,她為什么下去找別的事情做呢?也許嚴莊說的對。他說陳在外間,聲名狼藉,若不是局長維持她,她給局長一點便宜,恐怕連這小小差事也要掉了。

這樣沒系統(tǒng)和沒倫理的推想,足把可為的光陰消磨了一點多鐘。他餓了,下午又有一件事情要出去調(diào)查,不由得伸伸懶腰,抽出一個抽屜,要拿漿糊把批條糊在卷上。無意中看見抽屜里放著一個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紅盒。那種香氣,直如那晚上在萬國酒店門前聞見的一樣。她用這東西么?他自己問。把小盒子拿起來,打開,原來已經(jīng)用完了。盒底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字跡已經(jīng)模糊了,但從鉛筆的淺痕,還可以約略看出是“北下洼八號”。唔,這是她常去的一個地方罷?每常到她家去找她,總找不著,有時下班以后自請送她回家時,她總有話推辭。有時晚間想去找她出來走走,十次總有九次沒人應(yīng)門,間或一次有一個老太太出來說,“陳小姐出門啦?!币苍S她是一只夜蛾,要到北下洼八號才可以找到她。也許那是她的朋友家,是她常到的一個地方。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寫下來呢?想來想去總想不透,他只得皺皺眉頭,嘆了一口氣,把東西放回原地,關(guān)好抽屜,回到自己座位。他看看時間快到一點半,想著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過午飯不用回來,一直便去訪問那個葉姓老婆子。一切都弄停妥以后,他戴著帽子,逕自出了房門。

一路上他想著那一晚上在萬國酒店看見的那個,若是陳修飾起來,可不就是那樣。他聞聞方才拿過粉盒的指頭,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飯館隨便吃了些東西,老胡便依著地址去找那葉老太太。原來葉老太太住在寶積寺后的破屋里,外墻是前幾個月下大雨塌掉的,破門里放著一個小爐子,大概那便是她的移動廚房了。老太太在屋里聽見有人,便出來迎客,可為進屋里只站著,因為除了一張破炕以外,椅桌都沒有。老太太直讓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蟲,不敢逕自坐下,老太太也只得陪著站在一邊。她知道一定是社會局長派來的人,開口便問:“先生,我求社會局把我送到老人院的事,到底成不成呢?”那種輕浮的氣度,誰都能夠理會她是一個不問是非,想什么便說什么的女人。

“成倒是成,不過得看看你的光景怎樣。你有沒有親人在這里呢?”可為問。

“沒有?!?

“那么,你從前靠誰養(yǎng)活呢?”

“不用提啦?!崩咸珦u搖頭,等耳上那對古式耳環(huán)略為擺定了,才繼續(xù)說:“我原先是一個兒子養(yǎng)我,那想前幾年他忽然入了什么要命黨,——或是敢死黨,我記不清楚了,——可真要了他的命。他被人逮了以后,我?guī)┏缘拇┑娜ヌ搅撕脦状?,總沒得見面。到巡警局,說是在偵緝隊;到偵緝隊,又說在司令部;到司令部,又說在軍法處。等我到軍法處,一個大兵指著門前的大牌樓,說在那里。我一看可嚇壞了!他的腦袋就掛在那里!我昏過去大半天,后來覺得有人把我扶起來,大概也灌了我一些姜湯,好容易把我救活了,我睜眼一瞧已是躺在屋里的炕上,在我身邊的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姑娘。問起來,才知道是我兒子的朋友陳姑娘。那陳姑娘答允每月暫且供給我十塊錢,說以后成了事,官家一定有年俸給我養(yǎng)老。她說入要命黨也是做官,被人砍頭或槍斃也算功勞。我兒子的名字,一定會記在功勞簿上的。唉,現(xiàn)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糊涂了。陳姑娘養(yǎng)活了我,又把我的侄孫,他也是沒爹娘的,帶到她家,給他進學(xué)堂,現(xiàn)在還是她養(yǎng)著?!?

老太太正要說下去,可為忽截著問:“你說這位陳姑娘,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想了很久,才說:“我可說不清,我只叫她陳姑娘,我侄孫也叫她陳姑娘。她就住在肉市大街,誰都認識她。”

“是不是帶著一副紫色眼鏡的那位陳姑娘?”

老太太聽了他的問,象很興奮地帶著笑容望著他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她帶的是紫色眼鏡。原來先生也認識她,陳姑娘?!彼值拖骂^去,接著說補充的話:“不過,她晚上常不帶鏡子。她說她眼睛并沒毛病,只怕白天太亮了,戴著擋擋太陽,一到晚上,她便除下了。我見她的時候,還是不帶鏡子的多?!?

“她是不是就在社會局做事?”

“社會局?我不知道。她好象也入了什么會似地。她告訴我從會里得的錢除分給我以外,還有兩三個人也是用她的錢。大概她一個月的入款最少總有二百多,不然,不能供給那么些人?!?

“她還做別的事嗎?”

“說不清。我也沒問過她,不過她一個禮拜總要到我這里來三兩次,來的時候多半在夜里,我看她穿得頂講究的。坐不一會,每有人來找她出去。她每告訴我,她夜里有時比日里還要忙。她說,出去做事,得應(yīng)酬,沒法子,我想她做的事情一定很多。”

可為越聽越起勁,像那老婆子的話句句都與他有關(guān)系似地,他不由得問:“那么,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大清楚,有一次她沒來,人來我這里找她。那人說,若是她來,就說北下洼八號有人找,她就知道了。”

“北下洼八號,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崩咸此麊柕煤芗?,很詫異地望著他。

可為楞了大半天,再也想不出什么話問下去。

老太太也莫明其妙,不覺問此一聲:“怎么,先生只打聽陳姑娘?難道她鬧出事來了么?”

“不,不,我打聽她,就是因為你的事,你不說從前都是她供給你么?現(xiàn)在怎么又不供給了呢?”

“嗐!”老太太搖著頭,揸著拳頭向下一頓,接著說:“她前幾天來,偶然談起我兒子。她說我兒子的功勞,都教人給上在別人的功勞簿上了。她自己的事情也是飄飄搖搖,說不定那一天就要下來。她教我到老人院去掛個號,萬一她的事情不妥,我也有個退步,我到老人院去,院長說現(xiàn)在人滿了,可是還有幾個社會局的額,教我立刻找人寫稟遞到局里去。我本想等陳姑娘來,請她替我辦,因為那晚上我們有點拌嘴,把她氣走了。她這幾天都沒來,教我很著急,昨天早晨,我就在局前的寫字攤花了兩毛錢,請那先生給寫了一張請求書遞進去?!?

“看來,你說的那位陳姑娘我也許認識,她也許就在我們局里做事?!?

“是么?我一點也不知道。她怎么今日不同您來呢?”

“她有三天不上衙門了。她說今兒下午去,我沒等她便出來啦。若是她知道,也省得我來?!?

老太太不等更真切的證明,已認定那陳姑娘就是在社會局的那一位。她用很誠懇的眼光射在可為臉上問:“我說,陳姑娘的事情是不穩(wěn)么?”

“沒聽說,怕不至于罷?!?

“她一個月支多少薪水?”

可為不愿意把實情告訴她,只說:“我也弄不清,大概不少罷?!?

老太太忽然沉下臉去發(fā)出失望帶著埋怨的聲音說:“這姑娘也許嫌我累了她,不愿意再供給我了,好好的事情在做著,平白地瞞我干什么!”

“也許她別的用費大了,支不開。”

“支不開?從前她有丈夫的時候也天天嚷窮。可是沒有一天不見她穿緞戴翠,窮就窮到連一個月給我?guī)讐K錢用也沒有,我不信,也許這幾年所給我的,都是我兒子的功勞錢,瞞著我,說是她拿出來的。不然,我同她既不是親,也不是戚,她憑什么養(yǎng)我一家?”

可為見老太太說上火了,忙著安慰她說:“我想陳姑娘不是這樣人?,F(xiàn)在在衙門里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誰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還是不要多心罷。”

老太太走前兩步,低聲地說:“我何嘗多心?她若是一個正經(jīng)女人,她男人何致不要她。聽說她男人現(xiàn)時在南京或是上海當(dāng)委員,不要她啦。他逃后,她的肚子漸漸大起來,花了好些錢到日本醫(yī)院去,才取下來。后來我才聽見人家說,他們并沒穿過禮服,連酒都沒請人喝過,怨不得拆得那么容易?!?

可為看老太太一雙小腳站得進一步退半步的,忽覺他也站了大半天,腳步未免也移動一下。老太太說:“先生,您若不嫌臟就請坐坐,我去沏一點水您喝,再把那陳姑娘的事細細地說給您聽?!笨蔀閷τ陉惖氖虑楸緛碇酪欢忠娎咸珜τ谒氖聵I(yè)的不明瞭和懷疑,料想說不出什么好話。即如到醫(yī)院墮胎,陳自己對他說是因為身體軟弱,醫(yī)生說非取出不可。關(guān)于她男人遺棄她的事,全局的人都知道,除他以外多數(shù)是不同情于她的。他不愿意再聽她說下去,一心要去訪北下洼八號,看到底是個什么人家。于是對老太太說:“不用張羅了,您的事情,我明天問問陳姑娘,一定可以給你辦妥。我還有事,要到別處去,你請歇著罷?!币幻嬲f,一面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后面跟著,叮嚀可為切莫向陳姑娘打聽,恐怕她說壞話。可為說:“斷不會,陳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總有苦衷,會說給我知道,你放心罷。”出了門,可為又把方才拿粉盒的手指舉到鼻端,且走且聞,兩眼象看見陳情就在他前頭走,仿佛是領(lǐng)他到北下洼去。

北下洼本不是熱鬧街市,站崗的巡警很優(yōu)游地在街心踱來踱去??蔀橐贿M街口,不費力便看見八號的門牌,他站在門口,心里想:“找誰呢?”他想去問崗警,又怕萬一問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躊躇,當(dāng)頭來了一個人,手里一碗醬,一把蔥,指頭還吊著幾兩肉,到八號的門口,大嚷:“開門?!彼阆蛑侨藫屒耙徊剑捯苍诩泵χ邢氤鰜?。

“那位常到這里的陳姑娘來了么?”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會,便問“那一位陳姑娘?您來這里找過她么?”

“我……”他待要說沒有時,恐怕那人也要說沒有一位陳姑娘。許久才接著說:我跟人家來過,我們來找過那位陳姑娘,她一頭的劉海發(fā)不象別人燙得象石獅子一樣,說話象南方人。

那人連聲說:“唔,唔,她不一定來這里。要來,也得七八點以后。您貴姓?有什么話請您留下,她來了我可以告訴她。”

“我姓胡,只想找她談?wù)劊裢砩蟻聿粊???

“沒準(zhǔn),胡先生今晚若是來,我替您找去?!?

“你到那里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著,說:“到她家里,她家就離這里不遠?!?

“她不是住在肉市嗎?”

“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么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們這路人沒有一定的住所?!?

“你們不是常到寶積寺去找她么?”

“看來您都知道,是她告訴您她住在那里么?”

可為不由得又要扯謊,說:“是的,她告訴過我。不過方才我到寶積寺,那老太太說到這里來找?!?

“現(xiàn)在還沒黑”,那人說時仰頭看看天,又對著可為說:“請您上市場去繞個彎再回來,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請進來歇一歇,我叫點東西您用,等我吃過飯,馬上去找她?!?

“不用,不用,我回頭來罷?!笨蔀楣蛔叱龊冢土艘惠v車上公園去,找一個僻靜的茶店坐下。

茶已沏過好幾次,點心也吃過,好容易等到天黑了。十一月的黝云埋沒了無數(shù)的明星,懸在園里的燈也被風(fēng)吹得搖動不停,游人早已絕跡了,可為直坐到聽見街上的更夫敲著二更,然后踱出園門,直奔北下洼而去。

門口仍是靜悄悄的,路上的人除了巡警,一個也沒有。他急進前去拍門,里面大聲問:“誰?”

“我姓胡?!?

門開了一條小縫,一個人露出半臉,問:“您找誰?”

“我找陳姑娘”,可為低聲說。

“來過么?”那人問。

可為在微光里雖然看不出那人的面目,從聲音聽來,知道他并不是下午在門口同他回答的那一個。他一手急推著門,腳先已踏進去,隨著說:“我約過來的。”

那人讓他進了門口,再端詳了一會,沒領(lǐng)他望那里走,可為也不敢走了。他看見院子里的屋干都象有人在里面談話,不曉得進那間合適,那人見他不象是來過的。便對他說:“先生,您跟我走。”

這是無上的命令,教可為沒法子不跟隨他,那人領(lǐng)他到后院去穿過兩重天井,過一個穿堂,才到一個小屋子,可為進去四圍一望,在燈光下只見鐵床一張,小梳妝桌一臺放在窗下,桌邊放著兩張方木椅。房當(dāng)中安著一個發(fā)不出多大暖氣的火爐,門邊還放著一個臉盆架,墻上只有兩三只凍死了的蟈蟈,還囚在籠里象妝飾品一般。

“先生請坐,人一會就來。”那人說完便把門反掩著,可為這時心里不覺害怕起來。他一向沒到過這樣的地方,如今只為要知道陳姑娘的秘密生活,冒險而來,一會她來了,見面時要說呢,若是把她羞得無地可容,那便造孽了。一會,他又望望那扇關(guān)著的門,自己又安慰自己說:“不妨,如果她來,最多是向她求婚罷了。……她若問我怎樣知道時,我必不能說看見她的舊粉盒子。不過,既是求愛,當(dāng)然得說真話,我必得告訴她我的不該,先求她饒恕……”

門開了,喜懼交迫的可為,急急把視線連在門上,但進來的還是方才那人。他走到可為跟前,說:“先生,這里的規(guī)矩是先賞錢。”

“你要多少?”

“十塊,不多罷?!?

可為隨即從皮包里取出十元票子遞給他。

那人接過去。又說:“還請您打賞我們幾塊。”

可為有點為難了,他不愿意多納,只從袋里掏出一塊,說:“算了罷。”

“先生,損一點,我們還沒把茶錢和洗褥子的錢算上哪,多花您幾塊罷?!?

可為說:“人還沒來,我知道你把錢拿走,去叫不去叫?”

“您這一點錢,還想叫什么人?我不要啦,您帶著?!闭f著真?zhèn)€把錢都交回可為,可為果然接過來,一把就往口袋里塞。那人見是如此,又搶進前摣住他的手,說:“先生,您這算什么?”

“我要走,你不是不替我把陳姑娘找來嗎?”

“你瞧,你們有錢的人拿我們窮人開玩笑來啦?我們這里有白進來,沒有白出去的。你要走也得,把錢留下?!?

“什么,你這不是搶人么?”

“搶人?你平白進良民家里,非奸即盜,你打什么主意?”那人翻出一副兇怪的臉,兩手把可為拿定,又嚷一聲,推門進來兩個大漢,把可為團團圍住,問他:“你想怎樣?”可為忽然看見那么些人進來,心里早已著了慌,簡直鬧得話也說不出來。一會他才鼓著氣說:“你們真是要搶人么?”

那三人動手掏他的皮包了,他推開了他們,直奔到門邊,要開門,不料那門是望里開的,門里的鈕也沒有了。手滑,擰不動,三個人已追上來,他們把他拖回去,說:“你跑不了,給錢罷,舒服要錢買,不舒服也得用錢買。你來找我們開心,不給錢,成么?”

可為果真有氣了,他端起門邊的臉盆向他們?nèi)舆^去,臉盆掉在地上,砰嘣一聲,又進來兩個好漢,現(xiàn)在屋里是五個打一個。

“反啦?”剛進來的那兩個同聲問。

可為氣得鼻息也粗了。

“動手罷?!闭f時遲,那時快,五個人把可為的長掛子剝下來,取下他一個大銀表,一枝墨水筆,一個銀包,還送他兩拳,加兩個耳光。

他們搶完東西,把可為推出房門,用手中包著他的眼和塞著他的口,兩個摣著他的手,從一扇小門把他推出去。

可為心里想:“糟了!他們一定下毒手要把我害死了!”手雖然放了,卻不曉得抵抗,停一回,見沒有什么動靜,才把嘴里手中拿出來,把綁眼的手中打開,四圍一望原來是一片大空地,不但巡警找不著,連燈也沒有。他心里懊悔極了,到這時才疑信參半,自己又問:“到底她是那天酒店前的車夫所說的陳皮梅不是?”慢慢地踱了許久才到大街,要報警自己又害羞,只得急急雇了一輛車回公寓。

他在車上,又把午間拿粉盒的手指舉到鼻端間,忽而覺得兩頰和身上的余痛還在,不免又去摩挲摩挲。在道上,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才記得他的大衣也沒有了?;氐焦ⅲ⒓窗岩路┥希衽d奮異常,自在廳上踱來踱去,直到極疲乏的程度才躺在床上。合眼不到兩個時辰,睜開眼時,已是早晨九點,他忙爬起來坐在床上,覺得鼻子有點不透氣,于是急急下床教伙計提熱水來。過一會,又匆匆地穿上厚衣服,上街門去,他到辦公室,嚴莊和子清早已各在座上。

“可為,怎么今天晚到啦?”子清問。

“傷風(fēng)啦,本想不來的。”

“可為,新聞又出來了!”嚴莊遞給可為一封信,這樣說?!斑@是陳情辭職的信,方才一個孩子交進來的?!?

“什么?她辭職!”可為詫異了。

“大概是昨天下午同局長鬧翻了?!弊忧逵脠蟾娴目谖墙又f,“昨天我上局長辦公室去回話,她已先在里頭,我坐在室外候著她出來。局長照例是在公事以外要對她說些‘私事’,我說的‘私事’你明白。”他笑向著可為,“但是這次不曉得為什么鬧翻了。我只聽見她帶著氣說:‘局長,請不要動手動腳,在別的夜間你可以當(dāng)我是非人,但在日間我是個人,我要在社會做事,請您用人的態(tài)度來對待我?!艺⑸衤犞?,她已大踏步走近門前,接著說:‘撤我的差罷,我的名譽與生活再也用不著您來維持了?!彝A舜蟀胩欤两K不敢進去回話,也回到這屋里。我進來,她已走了。老嚴,你看見她走時的神氣么?”

“我沒留神,昨天她進來,象沒坐下,把東西檢一檢便走了,那時還不到三點。”嚴莊這樣回答。

“那么,她真是走了。你們說她是局長的候補姨太,也許永不能證實了?!笨蔀橐幻娼舆^信來打開看,信中無非說些官話。他看完又摺起來,納在信封里,按鈴叫人送到局長室。他心里想陳情總會有信給他,便注目在他的桌上,明漆的桌面只有昨夜的宿塵,連紙條都沒有。他坐在自己的位上,回想昨夜的事情,同事們以為他在為陳情辭職出神,調(diào)笑著說:“可為,別再想了,找苦惱受干什么?方才那送信的孩子說,她已于昨天下午五點鐘搭火車走了,你還想什么?”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可為只回答:“我不想什么,只估量她到底是人還是非人?!闭f著,自己摸自己的嘴巴,這又引他想起在屋里那五個人待遇他的手段。他以為自己很笨,為什么當(dāng)時不說是社會局人員,至少也可以免打。不,假若我說是社會局的人,他們也許會把我打死咧?!瓱o論如何,那班人都可惡,得通知公安局去逮捕,房子得封,家具得充公。他想有理,立即打開墨盒,鋪上紙,預(yù)備起信稿,寫到“北下洼八號”,忽而記起陳情那個空粉盒。急急過去,抽開展子,見原物仍在,他取出來,正要望袋里藏,可巧被子清看見。

“可為,到她展里拿什么?”

“沒什么!昨天我在她座位上辦公,忘掉把我一盒日快丸拿去,現(xiàn)在才記起?!彼幻姘咽植逶诖铮椭^,回來本位,取出小手中來擤鼻子。

品牌:中版集團
上架時間:2021-05-27 14:50:58
出版社:吉林音像出版社 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中版集團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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