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在前面

我是關羽，桃園三結義里的千年老二，后來的關君、關爺、關神、關帝。感謝歷史和人們（包括羅貫中）對我的死心塌地的抬愛，使我在滾滾的歷史潮流中超越了三國中所有的武將，甚至超越了我的老大、蜀國（也是我的祖國）的締造者劉備！更甚至成為三大名教和蕓蕓眾生都崇拜的神靈！這個榮譽是巨大的，也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我只有撫著我的長須搖頭苦笑或是慨然長嘆。是啊，我作為一介武夫、一名刀客只不過是做到了我應該做到的事情而已。換成每一個人，只要擁有我這樣的獨特的身份，誰不會這樣做呢？或者說誰不會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壯舉呢？更何況，在三國世界里那些赫赫有名的英勇無比的大將中，哪一個不比我迅猛，哪一個不比我張狂-一一張飛可以在十個回合之內殺死紀靈，而我不能；趙云可以在曹操百萬軍中如履平地，可以開門迎敵，可以寶刀未老，有勇有謀有膽有血地為老大為祖國為人民奮斗了一生，而我不能；馬超可以十七歲征戰沙場，可以三番五次擊潰曹操，而我不能；黃忠百步穿楊，至死都在建功立業，而我不能；呂布可以單挑我們弟兄三人，一根方天畫戟天下無敵，而我不能；典韋大怒時可以撲虎，大醉后也能殺敵于五步之外，而我不能；龐德可以英勇就義，表現出一個真正男人的錚錚鐵骨，而我不能（在踏上刑場前，我悄悄流下了眼淚）……因此，我頗為慚愧和難以平靜；為表示我的一生感謝，為表示我的千年遺憾，我必須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來講述一個真實的關羽，來講述一個真正的自我。

請原諒我，我將放下以前的速度、力量與鋒芒，用一個文生的讓人見笑的兒女情懷來回想起我和兄弟、我和愛人、我和兒子、我和朋友、我和祖國及我和熟人、我和敵人之間發生的那些飄渺如煙、不提就會永遠消散的我感覺像金子般一樣珍貴的往事。

（二）開始前，有個請求

張飛或像他一類的人不能看我的文章（掏錢也不行）。這小子是個經典的大老粗，包括像他一類的人在內，不理解什么語言的魅力，不理解什么細膩的情感，更不理解什么一加一等于一的愛情法則，準會罵我作為一個大丈夫、大男人有失風格和突然變態。

（三）我的金色童年

凡是歷史名人，小時候都有點典故，以證明他的與眾不同。劉備五歲時指著大桑樹，說這是自己的車蓋；曹操八歲時斗叔叔騙爸爸；張飛六歲時趕野豬；馬超六歲時能騎馬射箭；孔融十歲時能巧辯；周瑜七歲時能領兵；諸葛亮十歲時通讀兵書……我則不是。我除了有勁兒（在任何一個年齡段，張飛都比我有勁兒），聽話兒，沒有特長，沒有狂話，沒有誑語，快快樂樂放羊，扯著喉嚨唱歌，天大地大處處是我家。

（四）我的初戀

十二歲時，我有了男女之別。因為這時我已經是個男勞力，看起來像個男人了，我見到女人就開始臉紅。這種感覺，無論是不是英雄，男人都有。后來都說我是紅臉關公，這其實算是個開端吧。

我家后面的鄰居是個年輕的寡婦，有事沒事總喜歡讓我幫助她干活。她對我的報答，就是教我讀書寫字。當然她的字認得也不多，也就是人口手大中小吧。不過，她讓我知道了孔子，知道了孟子，知道了人無忠信而不立的道理。就這樣過了許多年，不，是三年。有一天，下午，刮著東南風，我幫她打水，從她的窗前經過，看到她在沐浴。她非常美麗，非常豐滿，白皙的身子像是在下雪。多年以后，我站在一口枯井邊，讓軍士吊起嫂子糜夫人的尸體時，我準回想起這個遙遠的親切的激動的下午。發現我后，她停下輕柔的動作，用一種深情而哀怨的目光瞅著我，瞅了幾個時辰。她說：長生，過來。

可我逃走了。在瞬間之間，我也長大了。

第二天，這個女人死了。她漂浮在河面上，白皙的身子像我昨天見到的那樣美麗。我偷偷埋葬了她。

（五）一切從一場夢說起

殺死一個惡霸，不是我的初衷，而是他的咎由自取。所有的惡霸如出一轍，但鏟除惡霸的英雄卻各有不同。我本不想讓這個世界，最起碼是我身邊的世界出事，只是希望所有的人都安身立命，踏踏實實地勞動，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使人類平平靜靜地代代相傳；我也一樣，用我的非同尋常的力量干苦力，打獵，養活我的家人；沒事的時候打打拳，練練槍法，做做英雄夢；當然我不接觸達官貴人，因為他們沒有那個資格。

可是，事不由我，又事事逼人。戰爭、洪水、瘟疫、饑餓每年都在挑戰著鄉親們的生存極限，使鄉親們的境地快接近揭竿而起的地步！更可怕的是那些達官貴人們，趁勢殘殺、占用、剝奪人們剩余的一點生命、財產和希望！這讓誰最為不來氣呢！拿惡霸孫三來說，就是一個最為明顯的例子。他燒殺搶掠，欺男霸女，在整個解良頗有名氣，但國家法律卻由他來對窮人執行。面對他的所作所為，我一直沒有動手，不是因為我善于忍耐，而是他還沒有達到死亡的地步！我不動聲色地從他身邊經過，每次都在告訴自己，自己必須在人們抱有最大憤怒和最大希望時站出來，站到一個勇士應該站到的位置，然后帶領人們揭竿而起，向陳勝吳廣學習。

一個秋天的下午，刮著北風，時機不期而然地成熟了：

孫三正在變本加厲地欺辱街道上的一家老實的買賣人，辱罵聲、乞求聲、哭泣聲不絕于耳。

我帶領幾個兄弟悄然來臨。

受害的鄉親和各地前來乞討的難民越圍越多。

接著，我站到孫三面前，向鄉親們舉起一只手，說了下面的一句話：“我要殺死這個人。然后，愿意跟著我的人就跟著我走吧。”

事情就這樣定了。只是人們太習慣于害怕了，更是懾于賊人的淫威，都站著不敢近前。我太明白這一點了，他們擔心我不會成功，在為我提心吊膽。人性有時又讓人捉摸不透，一個以前遭到惡霸欺凌的膽小的人竟然會高呼著讓我注意惡霸手中的尖刀和長劍。是的，他的兵刃還滴著血，像一雙歹毒的眼睛一樣恣意地閃爍著。人越來越多，大街上人頭攢動，把我們兩人圍在了中央。

惡霸得意忘形，摟著上臂呵呵直笑；他的身材比我還要高大，他用眼光告訴我，無論力量、速度，還是刀法，我都不是他的對手，將沉睡在他的手下和腳邊。一個惡霸臨死前都是這樣的。我不動聲色，悄然上前，彎下身去，一只胳膊向上，一只胳膊向下，用眨眼之間的時間就在他的肚子上畫了一個巨大的十字；從右至左，從下至上；我的短刀上沒有血，惡霸的血越過人群噴到對面的酒館招牌上。

在人們的歡聲中，我離開了。但是，惡霸站在原地還沒有倒下；從他的不解的表情和臨死前的心情看，他還想著反抗，一手尖刀，一手長劍還正在挑釁地閃著光；可他碰上了我，還沒有出手就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

不需要再等待了。我振臂高呼，喊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在我的腦海里，曾經出現過多次我帶領千軍萬馬征戰沙場的情景，其中絕大部分是我的家鄉子弟。項羽就是這樣干的。可是，在現實的大地上，我獲得了清醒的認識一一在河東解良，我是孤獨者。他們望著我，要么不知所措，要么往后退卻。

這時，我的內心對他們產生一種心酸的愛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恨。我要對他們說再見了。

就在干掉惡霸的這個夜晚，我一個人離開了家門。有人說我是出于恐懼；有人說我是出于精神反常。其實，我是出于失望。（不要嫌我絮叨）我本打算帶領一幫子弟兄出去闖天下，結果一個小弟也沒有！家鄉子弟的逆來順受讓我異常悲傷和絕望。他們不理解我，不信任我，不跟隨我，我只有一個人走。

夜里，下起了雨。雨滴很大，擋住了我的去路。睡在一家酒館的頂層里，由于認識到自己再也沒有時間回到家鄉了，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是啊，我是顧慮重重的，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無路可走，更談不上什么前程和希望了。我感覺異常疲憊。可就在這種情況下，也就是在我睜著眼睛的情況下，我竟然做了一個夢，一個神奇的夢，夢見了一個威風凜凜的關羽騎著一頭高頭大馬跟著一個耳朵比豬仙還長的人征戰在驚天動地的沙場上，并且一戰就是三十年！不知是醉了，還是真的已經如夢，這個夢是我的人生中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讓人留戀、讓人向往的夢，有種在現實中已經實現的美妙感覺，讓人在夢中精神倍增，又在夢中一躍而起！我又連喝三杯，讓自己變得完全現實；又考慮到捕快的追捕（我當然不是怕他們，是怕麻煩），我決定去從軍，去尋找那個長著長耳朵的人！

于是，我的嶄新的人生之路在第二天的天不亮的早晨便開始了。

（六）尋找老大

誰知一路走下來，我竟然像浮萍一樣漂浮了六年。說來也是奇怪，這幾年來，我竟然無法停下腳步，好像越停下來感覺越累。道路是漫長的，情感是壓抑的，處事是收斂的，但我無悔無怨，飄然向前，因為夢中的情景時隱時現，那個長著長耳朵的大漢不時地在向我招手，在向我吶喊，并稱呼我是俺家老二；不知怎么了，有一次，他又在叫我，聲音憨厚而綿長，我竟然像個四歲的孩子似的哭了，夢醒時，淚水流了一地，已經洗凈了地板，。

幾年來，我唯一的收獲就是胡子變長變粗了。

就在我決定繼續尋找時，也就是公元187年的春天，農民起義了。他們有著一個奇怪的名字：黃巾軍（也就是頭上都裹著黃巾，可以看出他們的首領知識水平不高也不低）。由于幾年來民不聊生，尸骨遍野，幾個月之間起義者就多達四五十萬，形成了讓統治者極為頭疼的規模。看到衣衫襤褸的窮人氣憤昂揚地加入起義的隊伍，我的內心十分復雜；是啊，對于只有一腔熱血而功夫了了又孤陋寡聞的窮人來說，這樣的舉動能夠給自己和家人帶來些什么呢？

可是，不這樣作為，后果更是不堪設想！

可是，這樣做，結果就可以設想嗎？

這時，一個最大的問題擺在我的面前：我是投靠黃巾軍，還是投靠鎮壓起義軍的國家軍。我的直覺是投靠黃巾軍，畢竟他們都是老百姓，與自己的鄉親父老多有相同之處，已經是被逼無奈，不得不對走投無路的現狀作個交代，求著使用最后一搏得到一線生機；我深刻地理解這種走投無路時的無奈和掙扎、急迫和痛苦。但我的理智是，黃巾起義軍紀律疏于形式，管理流于混亂，打仗急于拼命，對待百姓無法無天，對待戰利品巧取豪奪，勝利之日就是失敗之時，失敗之時就是滅亡之日，根本沒有什么希望，而國軍的力量更是強大，盡管紀律、管理各個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但給人的判斷，擁有國家機器的支持，糧草更豐足，裝備更先進，精兵更富組織性，將來一定會剿滅起義軍一一想到這些，我來到了幽州，正趕上招軍，只好去找幽州太守了。

“小二！快上酒！不要耽誤我進城投軍！”

這句話我是喊出來的。太累了，太渴了，太急了，來到一家村店前，我一邊坐一邊就大聲喊。當然，最重要的是，我要引起一個人的注意！

一來到這家小店前，我就看到這個人了。我禁不住一陣狂喜，自言自語說緣分吶，想笑又想哭。這個人就是我夢中的那個長耳朵的大漢。由于心跳加速，我竟然又產生一種羞澀般的親切感，不知不覺就低下了頭。我在心里說，太一樣了，和我夢中的那個他太一樣了。

“大兄弟！這邊兒坐！”

三杯酒剛下肚，那個大漢就來到了我身邊。我感覺到我的胳膊一沉，看向他，發現他抓著我的胳膊已經把我拉了起來。就像小時候，哥哥拉著我去偷瓜一樣，我順從地跟著他去了；板凳腿拌了我一下，我跳一下，板凳飛了，我的腳趾頭有點疼，我的心里像吃了甜瓜一樣甜。

“我叫劉備……”他對我自我介紹。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看著我像是在看女人一樣親切。

“劉備？”我對這個名字很熟悉，像是記著很多次，情不自禁地喊出來。

“怎么，你聽說過？”劉備劍眉一緊。

“沒有，沒有。”我微微一笑，“但是我知道。”

“這就奇了怪了！”一個聲若巨雷，胡子拉碴的粗人突然站到我們面前說道，“你們兩個以前不會見過吧！就是奇怪，看到你們兩個，我張飛也覺得挺熟，我們不會到我的桃園里去結拜兄弟吧！”

這句話正合我意。我的夢中曾經出現過這種情景。我急忙看向劉備。

“先吃飯！”他居然又坐了下來，“先吃飯！”

張飛哈哈大笑。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道：“看來，他不是個傻子！一般人是做不了他的兄弟的！他不僅注重我們的外貌，還想看看我們兩個的本事！”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不過是好結交天下豪杰而已。”劉備舉起一只手掌，“也是說，只有天下豪杰才能理解我的人生抱負。我真的沒有這個意思。”

說罷，他看看我，瞅瞅張飛。接著，我們三人相視一笑，接著都哈哈大笑。我們從彼此的目光中已經看到我們的眼前打算是一模一樣的，我們的人生抱負也是一模一樣的。只不過，從眼神上判斷，還數劉備的最為執著和堅定。這也注定，在以后的歲月里，我們要跟定他了。

（七）做劉備弟兄的條件

1，相貌異常，出類拔萃。

2，雙臂舉起四百斤重物。

3，弓馬純熟，武藝精通。

4，有膽有識，有勇有謀。

5，為人踏實，善始善終。

經過一關關考核，我和張飛通過。我累得滿頭大汗（多年來，沒有認認真真地休息過，是硬撐下來的），坐在凳子上休息，喝酒，埋怨這種測試簡直就是畫蛇添足；而張飛不怕累，一下馬就屁顛屁顛地給劉備端茶遞水，問他的考試成績怎么樣。劉備喜怒不行于色。但在張飛的桃園里，看得出這位主考官還是很滿意。他吃著張飛的，喝著張飛的，伸出一根手指頭對我們說：“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兩員大將同時來到我的身邊，只有天賜！”

（八）桃園三結義里的一些細節

張飛提議，殺牛宰馬，焚香結拜。我表示同意，說這就開始。劉備也同意，只是對我們說他要去洗個臉。這是個時機。我把張飛拉到桃園一角，問他說：“翼德，你看我們三個，誰為老大呢？”

張飛一歪嘴：“那還用說！當然是劉備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老大就是老大，我一看到他，就感覺著他是老大！我一看到你，就感覺著你是老二！”

我笑了。看來這小子心里有數，已經把我當哥哥了。“你這家伙，辭不達意。你想啊，劉備擁有政治資本，又有頭腦，又有志向，看那倆耳朵就知道不是個一般人；而我們呢，只是兩個平平常常的武夫，除了會幾手其他沒什么了，只有跟著他一輩子走下去，才能干出一番大事來。”

“那你明白，還來問我！”張飛吹胡子瞪眼。

“我這不是給你做思想工作嗎？”

張飛咧咧嘴又笑起來。“回去我就這樣說。”

我拉住他，“不能這樣說。他一反駁，我們就沒法再勸說了。他年齡比我們大，這就是個堂堂正正的理由。他怎么反駁，都比我們年齡大。”

劉備推讓幾下是正常的，但他做老大也是一定的。接著，擺敬壇，設祭臺，在幾百名壯士的注目下，我們三人開始莊嚴地結拜。天空低沉，陰云密布，這無疑給我們的儀式又增添了幾分肅穆和莊嚴。這個過程十分短暫，跪下，磕頭，說幾句話也就結束了。但其中有一句話讓我們熱血沸騰，又讓我們非常感動一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多年以后，我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我們兄弟三人桃園結拜的這個遙遠的上午和我們說過的這句感天動地的話語。

還有一點讓人覺得很有意義一一年齡！劉備二十八歲，關羽二十七歲，張飛二十二歲。多么生氣蓬勃啊。多么吸引女孩子們的喜愛啊。特別是三弟張飛，后來照耀千古的飛將軍，才二十出頭，臉上還有青春痘，就開始馳騁沙場建功立業了！

我和張飛明白下面的工作。一拜完，我們就緊接著單膝跪地，畢恭畢敬地給劉備行長兄之禮，也可以說是君臣之禮；我們要讓他明白，從這一刻開始，我們作為小弟將跟著他闖蕩世界奔走天下用盡我們的一生了；我們已生無所求，死無所憾。劉備急忙蹲下，一只胳膊攙起一個弟兄，淚水盈眶地注視著我們，點點頭，笑了笑，又像分離似的點點頭。“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有泥巴。”

張飛又給我行長兄之禮后，大風突然刮起。天空一下子黑了下來。這時，劉備抬起頭來，用平靜的眼神注視起天空上的翻卷不定的烏云，一字一句地發表了自己的演說。他說道：“兩個好兄弟，兩個萬人敵，兩個大將，兩個注定會在未來的戰場上馳騁的上將，跪拜在我的面前，我的心情此起彼伏。我發誓，我帶領兩個兄弟，一定會奮發圖強，血淚兼流，一條道走到黑，與他們不離不棄，一起匡扶漢室、統一中原，用我的滿腔熱血和赫赫戰績來撫慰他們對我的信任、相從和支持。”

張飛的眼睛紅了。他拉住劉備的手，哽咽著說：“大哥，那好，開始吧。”

（劉備緊接著說的一句話，給我們做了一個好榜樣，只是不便公開。他說：先把你們嫂子接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