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未老，風細柳斜斜。

試上超然臺上看，

半壕春水一城花。

煙雨暗千家。

甫竹鎮已經一連幾日不見太陽，從早到晚的綿綿細雨，籠罩著碧瓦青磚，如霧一般，風吹就散，絕不糾纏。也正是這微雨敗了姜子瀟的好興致。

姜子瀟自小就居住在這甫竹鎮，雖是無父無母，卻得鎮上人的憐憫，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

十三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抽芽的身段，纖細而蘊含力量。

姜子瀟正坐在客棧的門檻上，啃著冷硬的燒餅，看著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少年似乎被嘴里的燒餅噎了一下，慌忙拿起了放在地上缺了一個口的碗，只見碗里浮著幾片泡沒了顏色的茶葉。

咕嘟咕嘟，幾大口便宜茶水順著嗓子咽下去后，姜子瀟才回復了原來的神色。

“懶鬼，光躲在那里偷懶，店里這么多桌子還沒擦，碗還沒洗，你是瞎了不成？”客棧內的王胖子揚聲喊道。

“來了，來了”姜子瀟懶洋洋的起身，將肩膀上搭著的手巾拿下來，抖了抖，找了一張最近的方桌，漫不經心的擦拭。

王胖子是客棧唯一的廚子，做飯一般，但奈何要的工資不高，一身麻布衣服整日都沾染了油煙的氣息，若是這天客人多的話，氣味兒更濃。

“雨季來了么，怎么成日里下雨？”王胖子端著手里的碗，碗里的瓜子有些潮了，但這不影響王胖子嗑瓜子的心情。咔嚓，咔嚓的聲音伴著大門外雨水沿著房檐落下的聲音，一時有些半日浮生半日閑的意境。

姜子瀟扯了扯嘴角，在沒人的角落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笑意。

王胖子嘟囔道：“掌柜的躲在房里也不出來，小周也是，這么亂都不來打掃，雜役的工錢是白拿的么？”

“王大哥，小周姐姐近日身子不大爽利，咱們多擔待一些。更何況，往日小周姐姐對咱們也很好?！苯訛t笑著說，似乎不覺得這是什么大事兒，兩相對比之下，反倒襯得王胖子小氣似的。

“姜小子是要成大器的人，有肚量，不枉姐姐平日里疼你。喂，死胖子，幫姑奶奶掃個地會少塊肉嗎？行，本姑娘記住你了，以后有事兒千萬別求到姑奶奶我的頭上?！敝苘詢簭暮笤合崎_簾子，進了大堂，雙手叉腰對著王胖子怒目而視。

王胖子訕訕的回答道：“我就是隨口一說，你要是有事兒，我那會不是第一個挺身而出……”說到最后，王胖子幾乎是用意念回復，羞紅了臉。

周茉兒冷哼一聲，拿起笤帚，不耐煩的喊了一句：“起開，別在這里礙著本姑娘的干活?！边呎f，還邊揮舞笤帚，灰塵在空中飛揚。

“不是，雖然哥以前對你，可能確實是差了那么一丟丟，但是，哥也不是一無是處，是不？”王胖子一邊笨拙的躲避，一邊解釋道，“老妹兒，你再仔細想想，是誰每日給你留饅頭當宵夜，是誰將私藏的零食攢了給你，又是誰在你生病的時候，一把屎一把尿的喂你……”意識到自己嘴瓢說錯話后，王胖子立刻閉上嘴。

“呵，你還好意思說，什么特意留的，那饅頭還不是因為你蒸的冷硬，賣不動，第二天趁掌柜不留意扔了。再說說，私藏零食，我……我一想到這里就滿嘴臟話忍不住，吃了你那零食，我整整拉了兩天的肚子，要不是掌柜的替我請了大夫，我……”周茉兒扶了扶額頭，強忍了忍還是沒有忍住，道，“最后，那件事，你也別說的那么惡心，就替我煮了個粥，一直絮叨到現在，還有，別以為我不知道，這粥還是掌柜托你熬的，可不是你自愿的?！?

王胖子漲紅了臉，聲音低到近乎是在自言自語，道：“那粥就是掌柜不讓我熬，我也會，也會為你煮的?！?

周茉兒難得不說話了，這大約是姜子瀟第一次見到這個一向囂張跋扈的女子沒有得寸進尺。

姜子瀟在一旁聽了良久，最后似笑非笑的斜睨了王胖子一眼，輕嗤一聲，繼續擦桌子。

客棧里的人都是好人，但是，哪怕是圣人都會有輕微的瑕疵，更何況凡人。王胖子是個好人，唯獨有一個周茉兒忍不了的地方——太摳門了，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兩半花。

暮色漸沉，雨淅淅瀝瀝的還在下，姜子瀟向著外面望了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消失了一整天的掌柜從樓上慢慢走向大堂——那是一個長得精明，身材有些矮小的中年男人。

“人呢，怎么就你一個？”掌柜慢吞吞的扶著樓梯把手從二樓走下來。

“這兩日下雨的緣故，客人不多，賬房王先生今日沒來，王大哥和小周姐姐在后院的棚子喂雞呢，劉大哥昨日就走了，回家探親了?！苯訛t擺著碗筷，抬頭回答道。

“那我們給胖子和周茉兒留下飯菜，別等他倆了，直接吃吧?！闭乒褡叩椒阶狼?，拉開椅子坐下，抬了抬眼，看著姜子瀟說道，“你也別忙活了，坐下吃吧！”

“我先給他們撥一些飯菜到碗里，然后……”姜子瀟還沒說完就被掌柜打斷了。掌柜滿眼不耐，嘴里的饅頭還沒有完全咽下去，說道：“都是那么大的人了，還用你一個小孩子來照顧嗎？快吃飯吧，你還在長身體，不跟那兩個皮糙肉厚的大人似的，餓一頓不要緊。來，雞腿咱倆一人一個……”

姜子瀟微笑著看著這個絮絮叨叨的中年人，難得感覺到一絲溫暖。

姜子瀟自小便開始流浪，直到大一點時，來到有間客棧打工。很小就見識過了人情冷暖，自以為心性涼薄，卻還是不由得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心暖。

客棧里的人都是有殘缺的好人，精明市儈的掌柜，得理不饒人的周茉兒，一毛不拔的王胖子，還有沒來的賬房王先生和回家探親的劉跑堂……以自己笨拙的方式，去對抗人間，保護自己身邊重要的人。

姜子瀟微微一笑，拿起碗筷便開始往嘴里扒飯。

“來來，王胖子做了那么多菜，別光吃米飯，你還小，需要多吃肉?！闭f著，掌柜還不停的往嘴里胡亂的塞，繼續道，“那個傻子，一會兒我就去說說他，心里一點兒數都沒有，不知道今天人少么？還做這么多菜，哎呦，作孽啊，浪費糧食是要遭天譴的??！”

“你倒是吃啊，來來，多吃點，小小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口豬耳朵……”一邊說著一邊夾了一大筷子。

姜子瀟看著面前的碗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有些哭笑不得，連忙制止道：“掌柜的不用了，我實在是吃不下了。要不然還是把王大哥和小周姐姐叫過來吧，就咱們兩個人確實有些太勉強了，您說，是吧？”

“你說的有道理，我去喊他們?！闭乒穹畔率掷锏目曜?，風風火火的闖進他一向不涉足的后院，逮人去了。

姜子瀟看著掌柜走后，慢條斯理的站起來，拿著碗筷，走出客棧大門?？蜅Ｍ饷娴墓战翘幱幸恢换⑵ど呢垼っK兮兮的，唯有一雙眼睛，在夜色中熠熠生光。

“來，小咪吃飯了。”姜子瀟將碗里大部分的肉菜撥到地上，笑著摸了摸虎皮貓的身體，一點兒也不嫌臟似的。姜子瀟將罩在小貓上空的一襲破草席重新拾掇拾掇，最后，為了防止風將草席刮走，又拿了旁邊的一塊兒石頭仔細壓好。做完這一切后，姜子瀟才放心離開。

回到客棧的時候，大堂的方桌上一個人都沒有，后院傳來掌柜絮叨的聲音：“現在是干活的時候么，不老實吃飯，一個個的躲后面干嘛呢？什么時辰就該做什么事情，你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看看人家姜子瀟，你們還是做哥哥姐姐的，怎么做榜樣的？你們羞不羞愧……”

姜子瀟做到長椅上，風卷殘云的吃完了碗里剩下的東西，趁著掌柜還沒回來，回到房里換了一身干凈爽利的衣裳。

姜子瀟再次進到大堂的時候，王胖子和周茉兒已經坐下了，碗里堆滿了食物。

王胖子叫嚷道：“姜小子怎么不來吃飯呢？”

掌柜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道：“人家早吃完了，碗里是干干凈凈的。你看看你，做飯沒個數，還跟一個半大小子攀比，好意思嗎？不管怎么樣，浪費可恥，你們倆今晚給我解決了這桌子飯菜，不然扣工錢！”

“不公平，又不是我做的飯菜，憑什么也罰我？”周茉兒一聽扣錢，當即惱了，卻又不敢沖著掌柜大發脾氣，壓抑著心里的怒火，問了出來。

“我是掌柜，還是你是掌柜啊？”這個個子矮小的中年人，頭一昂，鼻孔朝天，哼哼的說道，“我想扣你錢還需要理由嗎？什么也別說了，趕緊的，我先回屋，等會兒來檢查?！?

掌柜走了以后，周茉兒狠狠地剜了一眼王胖子，道：“你干的事情，自己解決，我是吃不了了。”說罷，離開了大堂。那邊姜子瀟一看，沒有戲可唱了，也偷偷的溜走了，獨留王胖子一人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