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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生死場(節選)
三、老馬走進屠場
老馬走上進城的大道,“私宰場”就在城門的東邊。那里的屠刀正張著,在等待這個殘老的動物。
老王婆不牽著她的馬兒,在后面用一條短枝驅著它前進。
大樹林子里有黃葉回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黃葉。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樹棵,仿佛是關落下來的大傘。凄沉的陽光,曬著所有的禿樹。田間望遍了遠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像沒有感覺的光了毛的皮帶,遠近平鋪著。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現在明顯地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從地面突出。
深秋帶來的黃葉,趕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張葉子落到王婆的頭上,葉子是安靜地伏貼在那里。王婆驅著她的老馬,頭上頂著飄落的黃葉;老馬,老人,配著一張老的葉子,他們走在進城的大道上。
道口漸漸看見人影,漸漸看見那個人吸煙,二里半迎面來了,他長形的臉孔配起擺動的身子來,有點像一個馴順的猿猴。他說:
“唉呀!起得太早啦!進城去有事嗎?怎么驅著馬進城,不裝車糧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邊的頭發向后撫弄一下,王婆的手顫抖著說了:“到日子了呢!下湯鍋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沒有,她看著馬在吃道旁的葉子,她用短枝驅著又前進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痙攣著了。過了一個時刻轉過身來,他趕上去說:“下湯鍋是下不得的……下湯鍋是下不得……”但是怎樣辦呢?二里半連半句語言也沒有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馬兒的鬃發。老馬立刻響著鼻子了!它的眼睛哭著一般,濕潤而模糊。悲傷立刻掠過王婆的心孔。啞著嗓子,王婆說:“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湯鍋,還不是等著餓死嗎?”
深秋禿葉的樹,為了慘厲的風變,脫去了靈魂一般吹嘯著。馬行在前面,王婆隨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場近著了;一步一步風聲送著老馬歸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個人怎么變得這樣厲害?年青的時候,不是常常為著送老馬或是老牛進過屠場嗎?她顫寒起來,幻想著屠刀要像穿過自己的背脊,于是,手中的短枝脫落了!她茫然暈昏地停在道旁,頭發舞著好像個鬼魂樣。等她重新拾起短枝來,老馬不見了!它到前面小水溝的地方喝水去了!這是它最末一次飲水吧!老馬需要飲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溝旁倒臥下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調呼喚著:“起來吧!走進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馬仍然仰臥著。王婆看一看日午了,還要趕回去燒午飯,但,任她怎樣拉韁繩,馬仍是沒有移動。
王婆惱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來。雖是起來,老馬仍然貪戀著小水溝。王婆因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樹枝在馬兒的脊骨上斷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經過一些荒涼的家屋,經過幾座頹敗的小廟。一個小廟前躺著個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著的。孩子小小的頭頂露在外面,可憐的小腳從草梢直伸出來;他是誰家的孩子,睡在這曠野的小廟前?
屠場近著了,城門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馬,為了耕種,傷害得只有毛皮蒙遮著骨架。現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沒有用處了!只為一張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進屠場。就是一張馬皮的價值,地主又要從王婆的手里奪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覺得好像懸起來;好像要掉落一般,當她看見板墻釘著一張牛皮的時候。那一條小街盡是一些要攤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兩旁。地面踏起的灰粉,污沒著鞋子,沖上人的鼻孔。孩子們拾起土塊,或是垃圾團打擊著馬兒,王婆罵道:
“該死的呀!你們這該死的一群。”
這是一條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盡頭,張開兩張黑色的門扇。再走近一點,可以發見門扇斑斑點點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嚇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場了!她努力鎮壓著自己,不讓一些年青時所見到刑場上的回憶翻動。但,那回憶卻連續地開始織張:——一個小伙子倒下來了,一個老頭也倒下來了!揮刀的人又向第三個人作著式子。
仿佛是箭,又像火刺燒著王婆,她看不見那一群孩子在打馬,她忘記怎樣去罵那一群頑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墻釘住無數張毛皮。靠近房檐立了兩條高桿,高桿中央橫著橫梁;馬蹄或是牛蹄折下來用麻繩把兩只蹄端扎連在一起,做一個叉形掛在上面,一團一團的腸子也攪在上面;腸子因為日久了,干成黑色不動而僵直的片狀的繩索。并且那些折斷的腿骨,有的從折斷處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墻的地方也立著高桿,桿頭曬著在蒸氣的腸索。這是說,那個動物是被釘死不久哩!腸子還熱著呀!
滿院在蒸發腥氣,在這腥味的人間,王婆快要變做一塊鉛了!沉重而沒有感覺了!
老馬——棕色的馬,它孤獨地站在板墻下,它借助那張釘好的毛皮在搔癢。此刻它仍是馬,過一會它將也是一張皮了!
一個大眼睛的惡面孔跑出來,裂著胸襟。說話時,可見他胸膛在起伏:
“牽來了嗎?啊!價錢說好,我好來看一下。”
王婆說:“給幾個錢我就走了!不要麻煩啦。”
那個人打一打馬的尾巴,用腳踢一踢馬蹄;這是怎樣難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張票子,這可以充納一畝地租。看著錢比較自慰些,她低著頭向大門出去,她想還余下一點錢到酒店去買一點酒帶回去,她已經跨出大門,后面發著響聲:
“不行,不行……馬走啦!”
王婆回過頭來,馬又走在后面;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場中出來一些男人,那些惡面孔們,想要把馬抬回去,終于馬躺在道旁了!像樹根盤結在地中。無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馬也跟回院中。她給馬搔著頭頂,它漸漸臥在地面了!漸漸想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來向大門奔走。在道口聽見一陣關門聲。
她哪有心腸買酒?她哭著回家,兩只袖子完全濕透。那好像是送葬歸來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門前,地主們就連一塊銅板也從不舍棄在貧農們的身上,那個使人取了錢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沒有代價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沒有代價。
六、刑罰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溫暖在那里蒸騰起了。全個農村跳躍著泛濫的陽光。小風開始蕩漾田禾,夏天又來到人間,葉子上樹了!假使樹會開花,那么花也上樹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產。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經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
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地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著地面,它多數的乳房里有什么在充實起來。
那是黃昏時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遲,她到婆婆屋中去說:
“找個老太太來吧!覺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簾和幔帳。她開始不能坐穩,她把席子卷起來,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來時,她乍望見這房中,她就把頭扭著。她說:
“我沒見過,像你們這樣大戶人家,把孩子還要養到草上。‘壓柴,壓柴,不能發財。’”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來,土炕上揚起著灰塵。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她爬在那里。
黃昏以后,屋中起著燭光。那女人是快生產了,她小聲叫號了一陣,收生婆和一個鄰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讓她坐起來,在炕上微微地移動。可是罪惡的孩子,總不能生產,鬧著夜半過去,外面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黃,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預備葬衣,在恐怖的燭光里四下翻尋衣裳,全家為了死的黑影所騷動。
赤身的女人,她一點不能爬動,她不能為生死再掙扎最后的一刻。天漸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來了,正在探詢:
“不喝一口水嗎?她從什么時候起?”
一個男人撞進來,看形象是一個酒瘋子。他的半面臉紅而腫起,走到幔帳的地方,他吼叫:
“快給我的靴子!”
女人沒有應聲,他用手撕扯幔帳,動著他厚腫的嘴唇:
“裝死嗎?我看看你還裝不裝死!”
說著他拿起身邊的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尸。母親過來把他拖出去。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
日間苦痛減輕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帳中,忽然那個紅臉鬼,又撞進來,什么也不講,只見他怕人的手中舉起大水盆向著帳子拋來。最后人們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脹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地坐在那里。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產婆給換下她著水的上衣。門響了,她又慌張了,要有神經病似的。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著一切,窗臺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
產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剛強一點,站起來走走,孩子馬上就會下來的,到了時候啦!”
走過一個時間,她的腿顫顫得可憐,患著病的馬一般,倒了下來。產婆有些失神色,她說:
“媳婦子怕要鬧事,再去找一個老太太來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媽媽。
這邊孩子落產了,孩子當時就死去!用人拖著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塊什么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
窗外,陽光灑滿窗子,屋內婦人為了生產疲乏著。
田莊上綠色的世界里,人們灑著汗滴。
四月里,鳥雀們也孵雛了!常常看見黃嘴的小雀飛下來,在檐下跳躍著啄食。小豬的隊伍逐漸肥起來,只有女人在鄉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
刑罰,眼看降臨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樣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稱。金枝還不像個婦人,仍和一個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脹起了!很快做媽媽了,婦人們的刑罰快擒著她。
并且她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炎涼的人類!那正和別的村婦一樣。
坐在河邊沙灘上,金枝在洗衣服。紅日斜照著河水,對岸林子的倒影,隨逐著紅波模糊下去!
成業在后邊,站在遠遠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懶老婆,白天你做什么來?”
天還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廚房,這大肚子的小女人開始弄得廚房蒸著氣。太陽出來,鏟地的工人掮著鋤頭回來。堂屋擠滿著黑黑的人頭,吞飯、吞湯的聲音,無紀律地在響。
中午又燒飯;晚間燒飯,金枝過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斷一般。天黑下來臥倒休息一刻。她在迷茫中坐起來,知道成業回來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問:
“才回來?”
過了幾分鐘,她沒有得到答話。只看男人解脫衣裳,她知道又要挨罵了!正相反,沒有罵。金枝感到背后溫熱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說話:
“……”
金枝被男人朦朧著了!
立刻,那和災難一般,跟著快樂而痛苦追來了。金枝不能燒飯。村中的產婆來了!她在炕角苦痛著臉色,她在那里受著刑罰,王婆來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王婆搖著她多經驗的頭顱:
“危險,昨夜你們必定是不安著的。年輕什么也不曉得,肚子大了,是不許那樣的。容易喪掉性命!”
十幾天后金枝又行動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喚她。
牛或是馬在不知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間乘涼的時候,可以聽見馬或是牛棚做出異樣的聲音來。牛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斗,從牛棚撞出來了。木桿被撞掉,狂張著,成業去抬了耙子猛打瘋牛,于是牛又安然被趕回棚里。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嬸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還能彎下腰去?”
“你怎么樣?”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么時候的日子?”
“就是這幾天。”
外面落著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來!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鬧慣了的,她大聲哭,她怨恨男人:
“我說再不要孩子啦!沒有心肝的,這不都是你嗎?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閉住嘴笑。過了一會傻婆娘又滾轉著高聲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給割開吧!”
吵叫聲中看得見孩子的圓頭頂。
在這時候,五姑姑變青臉色,走進門來,她似乎不會說話,兩手不住地扭絞:
“沒有氣了!小產了,李二嬸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這樣丟下麻面婆趕向打魚村去。另一個產婆來時,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著。產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來時,窗外墻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一三、你要死滅嗎?
王婆以為又是假裝搜查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不想到什么惡劣的事情上去,安然地睡了。趙三那老頭子也非常老了。他回來沒有驚動誰也睡了。
過了夜,日本憲兵在門外輕輕敲門,走進來的,看樣像個中國人。他的長靴染了濕淋的露水,從口袋取出手巾,擺出泰然的樣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訪問就在這時開始。
“你家昨夜沒有人來過?不要緊,你要說實話。”
趙三剛起來,意識有點不清,不曉得這是什么事情要發生。于是那個憲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態度了:“混蛋!你怎么不知道?等帶去你就知道了!”
說了這樣話并沒帶他去。王婆一面在扣衣紐一面搶說:
“問的是什么人?昨夜來過幾個‘老總’,搜查沒有什么就走了。”
那個軍官樣的把態度完全是對著王婆,用一種親昵的聲音問:
“老太太請告訴吧!有賞哩!”
王婆的樣子仍是沒有改變。那人又說:
“我們是捉胡子,有胡子鄉民也是同樣受害,你沒見著昨天汽車來到村子宣傳‘王道’嗎?‘王道’叫人誠實。老太太說了吧!有賞呢!”
王婆面對著窗子照上來的紅日影,她說:
“我不知道這回事。”
那個軍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難地又動幾下:“‘滿洲國’要把害民的胡子掃清,知道胡子不去報告,查出來槍斃!”這時那個長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趙三一下,接著他再不說什么,等待答復,終于他什么也沒得到答復。
還不到中午,亂墳崗子多了三個死尸,其中一個是女尸。
人們都知道那個女尸,就是在北村一個寡婦家搜出的那個“女學生”。
趙三聽得別人說“女學生”是什么“黨”。但是他不曉得什么“黨”做什么解釋。當夜在喝酒以后把這一切密事告訴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學生”倒有什么密事,到底為什么才死。他只感到不許傳說的事情神秘,他必定要說。
王婆她十分不愿意聽,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她擔心她的女兒,她怕是女兒的命運和那個“女學生”一般樣。
趙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過酒,臉更是發紅,他任意把自己攤散在炕角。
平兒擔了大捆的綠草回來,曬干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綠草鋪平。進屋他不立刻吃飯,透汗的短衫脫在身邊,他好像憤怒似的,用力來拍響他多肉的肩頭,嘴里長長地吐著呼吸。過了長時間爹爹說:
“你們年青人應該有些膽量。這不是叫人死嗎?亡國了!麥地不能種了,雞犬也要死凈。”
老頭子說話像吵架一般。王婆給平兒縫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動了,想到亡國,把汗衫縫錯了!她把兩個袖口完全縫住。
趙三和一個老牛般樣,年青時的氣力全都消滅,只回想“鐮刀會”,又告訴平兒:
“那時候你還小著哩!我和李青山他們弄了個‘鐮刀會’。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擊,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只洋炮來,誰知還沒用洋炮,就是一條棍子出了人命,從那時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從出事以后,對‘鐮刀會’就沒趣了!青牛就是那年賣的。”
她這樣搶白著,使趙三感到羞恥和憤恨。同時自己為什么當時就那樣卑小?心臟發燃了一刻,他說著使自己滿意的話:
“這下子東家也不東家了!有日本子,東家也不好干什么!”
他為著輕松充血的身子,他向樹林那面去散步。那兒有樹林,林梢在青色的天邊涂出美調的和舒卷著的云一樣的弧線。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來,曲卷的樹梢花邊一般地嵌上天幕。田間往日的蝶兒在飛,一切野花還不曾開。小草房一座一座地攤落著,有的留下殘墻在曬陽光,有的也許是被炸彈帶走了屋蓋。房身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里。
趙三闊大開胸膛,他呼吸田間透明的空氣。他不愿意走了,停腳在一片荒蕪的、過去的麥地旁。就這樣不多一時,他又感到煩惱。因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麥田而今喪盡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夠再長起來。他帶著麥田的憂傷又走過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見了種瓜的人,瓜田盡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的小房,依然存在;趙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頭。他欲睡了!蒙眬中看見一些“高麗”人從大樹林穿過。視線從地平面直發過去,那一些“高麗”人仿佛是走在天邊。
假如沒有亂插在地面的家屋,那么趙三覺得自己是躺在天邊了!
陽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遠看了!聽得見村狗在遠方無聊地吠叫。
如此荒涼的曠野,野狗也不到這里巡行。獨有酒澆胸膛的趙三到這里巡行,但是他無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么地點,走過無數禿田。他覺得過于可惜,點一點頭,擺一擺手,不住地嘆著氣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婦們多起來,前面是三個寡婦,其中的一個尚拉著她的孩子走。
紅臉的老趙三走近家門又轉彎了。他是那樣信步而無主地走!憂傷在前面招示他,忽然間一個大凹洞,踏下腳去。他未曾注意這個,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長途似的,繼續前進。那里還有炸彈的洞穴。但不能阻礙他的去路,因為喝酒,壯年的血氣鼓動他。
在一間破房子里,一只母貓正在哺乳一群小貓。他不愿看這些,他還走,沒有一個熟人與他遇見。直到天西燒紅著云彩。他滴血的心,垂淚的眼睛竟來死去的年青時伙伴們的墳上,不帶酒祭奠他們,只是無話坐在朋友們之前。
亡國后的老趙三,驀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伙伴!留下活著的老的,只有悲憤而不能走險了,老趙三不能走險了!
那是個繁星的夜,李青山發著瘋了!他的啞喉嚨,使他講話帶著神秘而緊張的聲色。這是第一次他們大型的集會。在趙三家里,他們像在舉行什么盛大的典禮,莊嚴與靜肅。人們感到缺乏空氣一般,人們連鼻子也沒有一個作響。屋子不燃燈,人們的眼睛和夜里的貓眼一般,閃閃有磷光而發綠。
王婆的尖腳,不住地踏在窗外,她安靜的手下提了一只破洋燈罩,她時時準備著把玻璃燈罩摔碎。她是個守夜的老鼠,時時防備貓來。她到籬笆外繞走一趟,站在籬笆外聽一聽他們的談論高低,有沒有危險性,手中的燈罩她時刻不能忘記。
屋中李青山固執而且濁重的聲音繼續下去:
“在半月里,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軍真是不行,要干人民革命軍那就必得倒霉,他們盡是些‘洋學生’,上馬還得用人抬上去。他們嘴里就會狂喊‘退卻’。二十八日那夜外面下小雨,我們十個同志正吃飯,飯碗被炸碎了哩!派兩個出去尋炸彈的來路。大家想一想,兩個‘洋學生’跑出去,唉!喪氣,被敵人追著連帽子都跑丟了,‘洋學生’們常常給敵人打死。……”
羅圈腿插嘴了:“革命軍還不如紅胡子有用?”
月光照進窗來太暗了!當時沒有人能發見羅圈腿發問時是個什么奇怪的神情。
李青山又在開始:
“革命軍紀律可真厲害,你們懂嗎?什么叫紀律?那就是規矩。規矩太緊,我們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里年青青的姑娘眼望著不準去……哈哈!我吃了一回苦,同志打了我十下槍柄哩!”
他說到這里,自己停下笑起來,但是沒敢大聲。他繼續下去。
二里半對于這些事情始終是缺乏興致,他在一邊瞌睡。老趙三用他的煙袋鍋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里半,并且趙三大不滿意起來:
“聽著呀!聽著,這是什么年頭還睡覺?”
王婆的尖腳亂踏著地面作響一陣,人們聽一聽,沒聽到燈罩的響聲,知道日本兵沒有來,同時人們感到嚴重的氣氛。李青山的計劃嚴重著發表。
李青山是個農人,他尚分不清該怎樣把事弄起來,只說著:
“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起來,起來救國吧!革命軍那一群‘學生’是不行。只有紅胡子才有膽量。”
老趙三他的煙袋沒有燃著,丟在炕上,急忙地拍一下手他說:
“對!招集小伙子們,起名也叫革命軍。”
其實趙三完全不能明白,因為他還不曾聽說什么叫作革命軍,他無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樂地不停地捋著胡子。對于趙三這完全和十年前組織“鐮刀會”同樣興致,也是暗室,也是靜悄悄地講話。
老趙三快活得終夜不能睡覺,大手掌翻了個終夜。
同時站在二里半的墻外可以數清他鼾聲的拍子。
鄉間,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農民,就說要恢復“大清國”,要做“忠臣”“孝子”“節婦”;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勢力也增長著。
天一黑下來就有人越墻藏在王婆家中,那個黑胡子的人每夜來,成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飯,那人向她說:
“你的女兒能干得很,背著步槍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經……”
平兒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煙袋。輕微的一點妒嫉橫過心面。他有意弄響煙袋在門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陰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消滅了自己。等他憂悒著轉回來時,王婆已是在垂淚的境況。
那夜老趙三回來得很晚,那是因為他逢人便講亡國,救國,義勇軍,革命軍……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來這樣晚。快雞叫的時候了,趙三的家沒有雞,全村聽不見往日的雞鳴。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見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兒子從夢中喚醒,他告訴他得意的宣傳工作:東村那個寡婦怎樣把孩子送回娘家預備去投義勇軍。小伙子們怎樣準備集合。老頭子好像已在衙門里做了官員一樣,搖搖擺擺著他講話時的姿式,搖搖擺擺著他自己的心情,他整個的靈魂在闊步!
稍微沉靜一刻,他問平兒:
“那個人來了沒有?那個黑胡子的人?”
平兒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動著生力,他卻睡了!爹爹的話在他耳邊,像蚊蟲嗡叫一般的無意義。趙三立刻動怒起來,他覺得他光榮的事業,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養了這樣的兒子沒用,他失望。
王婆一點聲息也不作出,像是在睡般地。
明朝,黑胡子的人忽然走來,王婆又問他:
“那孩子死的時候,你到底是親眼看見她沒有?”
他弄著騙術一般:
“老太太你怎么還不明白?不是老早就對你講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臉的死啊……比當日本狗的奴隸活著強得多哪!”
王婆常常聽他們這一類人說“死”說“活”……她也想死是應該,于是安靜下去,用她昨夜為著淚水所浸蝕的眼睛觀察那熟人急轉的面孔。終于她接受了!那人從囊中取出來的所有小本子,和像黑點一般小字充滿在上面的零散的紙張,她全接受了!另外還有發亮的小槍一支也遞給王婆。那個人急忙著要走,這時王婆又不自禁地問:
“她也是槍打死的嗎?”
那人開門急走出去了!因為急走,那人沒有注意到王婆。
王婆往日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別人帶來的小本子放在廚房里。有時她竟任意丟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卻減少了膽量,她想那些東西若被搜查著,日本兵的刺刀會刺通了自己。她好像覺著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兒一樣似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槍。她被恫嚇著慢慢顫栗起來。女兒也一定被同樣的槍殺死。她終止了想,她知道當前的事情開始緊急。
趙三倉皇著臉回來,王婆沒有理他,走向后面柴堆那兒。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燒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地生著馬蛇菜。她開始掘地洞;聽村狗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亂,把鐮刀頭插進土去無力拔出。她好像要倒落一般,全身受著什么壓迫要把肉體解散了一般。過了一刻難忍昏迷的時間,她跑去呼喚她的老同伴。可是當走到房門又急轉回來,也想起別人的訓告:
——重要的事情誰也不能告訴,兩口子也不能告訴。
那個黑胡子的人,向她說過的話也使她回想了一遍:
——你不要叫趙三知道,那老頭子說不定和小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后,日本兵繼續來過十幾個。多半只戴了銅帽,連長靴都沒穿就來了。人們知道他們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么觀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覺地退縮在趙三的背后,就連那永久帶著笑臉,常來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長,她也不認識了。臨走時那人向王婆說“再見”,她直直遲疑著而不回答一聲。
“拔”——“拔”,就是出發的意思,老婆們給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襪。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尋個公雞,沒得尋到,有人提議把二里半的老山羊殺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門前,或者是歇涼,或者是它走不動了。它的一只獨角塞進籬墻的縫際,小伙子們去抬它,但是無法把獨角弄出。
二里半從門口經過,山羊就跟在后面回家去了。二里半說:“你們要殺就殺吧!早晚還不是給日本子留著嗎!”
李二嬸子在一邊說:“日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樣。”
二里半說:“日本子可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們宣誓的日子到了!沒有尋到公雞,決定拿老山羊來代替。小伙子們把山羊抬著,在桿上四腳倒掛下去。山羊不住哀叫。二里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色跟著山羊走來。他的跛腳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波浪狀地行走,愈走愈快!他的老婆瘋狂地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里半惶惶地走了一路。山羊被抬過一個山腰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鋪好紅布的方桌。
東村的寡婦也來了。她在桌前跪下禱告了一陣,又到桌前點著兩支紅蠟燭。蠟燭一點著,二里半知道快要殺羊了。
院心除了老趙三,那盡是一些年青的小伙子在走、轉。他們袒露胸臂,強壯而且兇橫。
趙三總是向那個東村的寡婦說,他一看見她便宣傳她。他一遇見事情,就不像往日那樣貪婪吸他的煙袋。說話表示出莊嚴,連胡子也不動蕩一下:
“救國的日子就要來到,有血氣的人不肯當亡國奴,甘愿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
趙三只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無論別人對他講解了多少遍,他總不能明白他在中國人中是站在怎樣的階級。雖然這樣,老趙三也是非常進步,他可以代表整個的村人在進步著,那就是他從前不曉得什么叫國家,從前也許忘掉了自己是哪國的國民。
他不開言了,靜站在院心,等待宏壯悲憤的典禮來臨。
來到三十多人,帶來重壓的大會,可真的觸到趙三了!使他的胡子也感到非常重要而不可挫碰一下。
四月里晴朗的天空從山脊流照下來,房周的大樹群在正午垂曲地立在太陽下。暢明的天光與人們共同宣誓。
寡婦們和亡家的獨身漢在李青山喊過口號之后,完全用膝頭曲倒在天光之下。羊的脊背流過天光,桌前的大紅蠟燭在壯默的人頭前面燃燒。李青山的大個子直立在桌前:“弟兄們!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嗎?今天……我們去敢死……決定了……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滿了整個村子所有的樹梢也情愿,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們?”
回聲先從寡婦們傳出:“是呀!千刀萬剮也愿意!”
哭聲刺心一般痛,哭聲方錐一般落進每個人的胸膛。一陣強烈的悲酸掠過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了!
老趙三立到桌子前面,他不發聲,先流淚:
“國……國亡了!我……我也……老了!你們還年青,你們去救國吧!我的老骨頭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個老亡國奴,我不會眼見你們把日本旗撕碎,等著我埋在墳里……也要把中國旗子插在墳頂,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是亡……亡國奴……”
濃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樹葉垂頭。趙三在紅蠟燭前用力鼓了桌子兩下,人們一起哭向蒼天了!人們一起向蒼天哭泣。大群人起著號啕!
就這樣把一只匣槍裝好子彈擺在眾人前面。每人走到那支槍口就跪倒下去“盟誓”:
“若是心不誠,天殺我,槍殺我,槍子是有靈有圣有眼睛的啊!”
寡婦們也是盟誓。也是把槍口對準心窩說話。只有二里半在人們宣誓之后快要殺羊時他才回來。從什么地方他捉一只公雞來!只有他沒曾宣誓,對于國亡,他似乎沒什么傷心。他領著山羊,就回家去,別人的眼睛,尤其是老趙三的眼睛在罵他:
“你個老跛腳的東西,你,你不想活嗎?……”
《生死場》(中篇小說),署名悄吟,載1935年7月28日長春《大同報》副刊《大同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