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在醫(yī)院見到我爸爸的時候他正安然地躺在床上，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天花板，窗戶外面是蒼白銳利的燈光，以及一泓寂靜的空氣。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一個人來看媽媽那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場景，只是現(xiàn)在旁邊的床已被空位替代，那人必然已經(jīng)走的很遠了吧。心下沒來由地生出許多恐懼，它們源源不斷，嗤噬我的心。我快速跑到我爸面前，握著他的手默默看他。

我總覺得時間過的并不久，我爸爸還很能干，他還是當(dāng)初那個魁梧的男人，一個人撐起我們這個四口之家。他給我們最好的生活，最充裕的愛。即便現(xiàn)在姐姐離我們而去了，媽媽也不再和我們在一起，可是我依然相信，他還是當(dāng)初那個可以輕易把我抱到懷里舉過頭頂?shù)哪腥恕５坪踔皇且粋€恍神，我只是眨眼時閉合的時間稍微久了一些，睜開眼，他當(dāng)初強健的體魄便被歲月磨的干凈，變的如此瘦骨嶙峋，英俊的面容上刻下了一道道時光的痕跡，黑發(fā)之中白發(fā)早已肆虐糾纏不清。他就這么垂垂老去了。

撫著爸爸那滄桑面容的時候我忽然多么懊悔，我丟下了這么多可以與他共渡的時光去追尋那些漫漫不可知的未來是多么的傻。我應(yīng)該陪在他身邊的，無論多么難，只要和爸爸在一起我們至少有了一個依靠，有了一個在累的時候可以休息的港灣，我們可以在想起姐姐和媽媽的時候相互安慰，可以一起去尋找生命里那些不曾發(fā)現(xiàn)的溫暖。那么多個那么多個日子，那些原本可以留下美好回憶的過去，我現(xiàn)在回過頭去，卻只見一片空白。

我噙著淚，臉輕貼在爸爸手背上，慢慢的睡著了。夢里面依然有那些溫馨的場景、關(guān)切的話語，夢到它們，我可以微笑著再也不怕黑不怕冬天的寒冷。

我醒來的時候爸爸也已經(jīng)醒了，兩個護士在幫他打點滴。他似乎不太情愿，眉頭一直皺著。看我醒來，他摸了摸我的頭。

小羽，你什么時候來的？

我抬頭看了看外面灰白的天，烏云黑壓壓的一片。

昨天晚上吧。我說。

你大伯叫你回來的吧，看他，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怪的。

我些許幽怨看著他，看他一臉疲憊還要跟我裝的精神滿滿的樣子，聽他故意壓低聲音咳個不停，我很討厭他在我面前還要裝成這樣，我現(xiàn)在是他最親最親的人了，他有什么事都應(yīng)該要跟我說的，他卻什么都瞞著我，于是我說爸爸，你為什么一直騙我。

他的臉一棱，你知道什么了？

我抿抿嘴，長時間沒有開口，把想說的話都極力吞回肚子里去。

你的身體很早之前就開始出問題了對不對？

這個啊，沒事，呵呵，都是小問題，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他恣意笑著，臉上的皺紋陷的更深了。

你今天下午就要回學(xué)校了吧？來，我們回去，爸爸給你做好吃的。他掀開被子，作勢要起來。我攔住他。

爸，你的檢查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呢。

我說了沒事，都是小問題。他拔掉手背上的點滴，臉上的笑不見了。待他穿好衣服走到門口我依然站在原地，他回過臉來問我，小羽，怎么了，走啊。他干笑幾聲。

我沉默著，緩緩轉(zhuǎn)過身去，我說爸，我不想回去念書了。

怎么了？他走過來，輕拍著我的腦袋。

我想留在家里照顧你。

你當(dāng)我七老八十了啊，我很好，走，我們回去。他牽起我的手，我咬咬牙，一用力將它扯開了。

我不要。

你什么時候變的這么不聽話了！他沉下臉來，馬上又緩和語氣，我真的沒事，不用擔(dān)心我，啊？

我低著頭，不說話。我爸爸很少對我這樣兇的，可是這一次我不愿聽他的，我想要叛逆一次，于是一直不說話。

這時候一個醫(yī)生走進來，他旁邊的護士看見我爸爸已從床上起來急忙跑過來扶他。

你怎么把點滴拔了，我不是要你好好休息的嗎。她企圖將我爸扶到床上。

我很好，不用你扶我，我現(xiàn)在要出院。他推開那個護士。

柳先生，請你慎重考慮，我們在你的身體里發(fā)現(xiàn)了少量腫大的淋巴結(jié)，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完全確定病況，希望你能留院觀察。醫(yī)生走過來，一臉嚴(yán)肅。

聽到這些的時候我的頭腦一片空空的。腫大的淋巴結(jié)，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見到過這個詞，可一時想不起它的意義。我望著醫(yī)生，措舌問道，你的意思是？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緩緩說出來，那很有可能是……

他還沒有說完，我爸爸忽然吼了一聲，小羽，我們回去！他扯著我，使勁將我拉到門口。

我隱隱覺得這里面有些什么，于是勸我爸爸說，爸，你留下來做檢查吧。他不聽我的話，拉著我走出醫(yī)院。我再一說話，他的臉忽然沉痛難當(dāng)，我于是別過臉去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