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

凡歷上元五百六十三年。

魔君殿堂，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照理來說，今日也不過是一個平常至極的一些功德圓滿的將士辦理離職的日子。但是由于她的出現，妖兵魔將們的眼珠子硬生生瞪大了一圈。

“下一個...”

白衣覆塵，鮮血染襟。墨發散舞凌亂，清冷的眸，喘息未定。她抬頭望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魔君王臺，此刻那鮮紅的垂簾依然閉落無隙。

妖魔們心里無不嘩然。

——這個愛他們魔君愛得死去活來，叛神入魔毫無猶豫，在魔界苦守癡望了七百年的女戰神，今日竟要離職了！

沒有一點征兆，更沒人知曉半點原因。總之按照魔界歷來的不成文的規矩，校尉以上的將士離職時需依次與二十名普通士兵進行無靈力切磋，方可離職。也無非就是為了討教兩招，留下些許指點。

而她的面前，這早已是第四十九位了啊！

而她再次抬眸，紅簾無動，依不見所念之人。咬牙，執劍，劈斬——撞擊的兵器散發出刺眼的火花，又一個士兵不堪其重，連忙退下。

而她猝然感覺心頭一絞，啐出一口鮮血。滿座愕然，這切磋是點到即止的，誰也不知道她這滿身的傷究竟從何帶回的。

抬眸，簾不動。

“下一個！”

士兵畏畏縮縮上前，她宛如一朵死亡蓮花盛綻，手中的木劍勢極凜冽，抬手一揚——士兵手中的鐵錘應聲崩裂，目瞪口呆，趕忙行禮逃下。

“下...”

抬眸，簾仍無動。

她拖著已經到達極限的身子，倔強地往前一步步走著。滾燙的鮮血從身軀上靜靜流淌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開出一朵朵雪花似的血痕。

“一個...”

雙腿不受控制，終于重重地跪了下去。

“滄將軍！”武判官嚇得一激靈，急沖沖地趕過來扶住她，三四個侍者也連忙準備藥材布巾。

而她撐起最后一絲不甘心直直抬眸。

紅簾...無動。

也許這道簾永遠都不會為她而啟。

又或者說，這道簾——根本從未為她開啟過。

是自己的奢望罷了。

多想...再見他一眼。

“夠了，夠了，滄將軍，五十個了！你，你可以離職了...”武孝實在看不下去了，嘆息一聲，勸說道。

“好...”她不再抬頭，任憑墨發垂落，掩蓋神情，“我離職。”

她最終撐著木劍站起身，沒有包扎，沒有領賞，身影輕飄飄如窗外大雪紛紛中的一粒雪花，緩緩走到了大門之前。而她落下的簽名旁竟還寫下了永世不慮召回的批注。

武孝驚愕了半天，啞聲道：“滄將軍，當...當真如此？”

寒風襲面，如凜冽至極的刀。一次次剜在她清冷的臉頰上，她并不覺得冷。她已不需要再轉身，那高高在上的垂簾必然依是毫無聲響。

“放過我吧...”

這是她最后一句話。一行清淚垂落。無人得見，只是門開了，風呼嘯著，紛紛揚揚的白雪卷進了屋。所有妖魔不由打了個哆嗦。

人已走了。

武孝拿著手里的離職簿，不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也正是這一口氣，他可算一下回了神。

“下一個。”

眼前又是司空見慣的離職切磋，即將領金養老的魔將正懶懶散散地等待著下個士兵上臺。這都過了多久了？武孝自己也記不清了。在魔界的日子是這樣綿長，誰還能在乎是哪個祥年佳月呢。

不過，那事竟仍歷歷在目。怕是因為武孝當年的疑惑，至今都沒有解開呢。

“哦...都十年啦...”武孝翻開離職簿，這才看到了那鮮紅的日期，瞥了一眼窗外，卻是這般巧合熟悉，“又下雪啦...”

武孝端了杯熱茶，心中感嘆，自己大概也算是上了年紀的魔了，這諸多事情可能確實理不出個所以然了。

好在，那抹鮮紅已經如期歸來。

武孝可算放了心。這剩下的事情——就只能交給這些年輕人自己去處理咯。

悠悠白雪，枯木落枝。

凡歷上元五百七十三年。

“然后呢？然后呢？”

人煙鼎盛的玉城，即使到了黃昏也還是一派熱鬧繁華，川流不息。阿婆阿公抖擻著精神準備著小食攤，俏麗的姑娘還在細細地對比著新到的胭脂，街尾的賭坊千鈞樓更是剛剛開啟它的大紅門。

可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李頭覺得，自己差不多可以滾回家歇業了呀！

然而眼前的這小丫頭——梳著兩條烏黑光亮的大辮子，身著一件碧色荷袖衣，腰間還綴著六朵蓮花碧玉。正俏皮地笑著，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他。

“...青離啊，你都聽了一下午了。”老李頭欲哭無淚地搖了搖頭，只能在心里默嘆著說書生涯的艱辛，“這故事你都聽一百八十多遍了，哪還有然后啊。”

小丫頭頗為不滿地撇撇嘴，手里還搖著自己秀麗的大辮子。

“那是因為大叔你從來不講到結局啊。”青離從袖口掏出一小塊碎銀，依然笑嘻嘻道，“所以，您要不再講一遍吧？”

老李頭盯著那一塊銀。心里癢癢，但自己這肚子可是控制不住地想念著家里那位胖老婆燉得香濃撲鼻的排骨湯。

他萬分無奈地抓起一把瓜子兒，一張老臉掛著生無可戀，再次背起了那爛熟于心的說詞兒:“相傳本朝，曾有一位女天神冰肌玉骨，美貌無雙，白衣輕甲，金劍圣暉，幾千年來不食人間煙火，不問凡塵俗事，一心修煉，無喜無悲...”

“但怎料機緣變換，造化弄人，誰知她竟在與那冷峻威武虎背熊腰的魔王至尊相遇之時，頃刻間墜入愛河，難以自拔。此曠世絕戀真乃感天動地，可歌可泣...”

老李頭默默給自己灌了杯涼茶，心里扒拉著還剩多少詞。

“想那日，女天神一朝為藍顏，斬同門斷其將，盜取神界絕頂機密投奔魔界至尊。神魔一戰可謂血雨腥風，萬物驚色。二虎相斗，誰與爭鋒！最終魔界大軍勢如破竹、威風凜凜，大敗神界，一刻間天地浩蕩靈氣皆滾滾涌赴于魔界...”

講到這里，青離的大眸子里閃閃發光，連手上替老李頭剝瓜子兒的速度都更為迅猛了起來。老李頭心里叫苦，因為眼看就到了他這一下午的噩夢循環。

“然而戰場攜手，情意難圓，怎奈這段感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魔王至尊為女天神加官進爵，千金萬寶毫不吝嗇，卻閉口不談嫁娶，不面其心。百年后更另結佳人，共度纏綿。女天神終日郁郁寡歡，以淚洗面，抱憾終身...”

“然后呢！”

“完了呀。”老李頭哭笑不得，一個大寫加粗的囧臉把褶子都壓了出來。

“怎么可能！女天神呢？后來呢？她不能哭一輩子吧！她后來做什么了？”

“她...”老李頭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戲本兒上到這兒正是個恰到好處的收官結局啊。再者說了，這么多年來神魔間的事兒在人界傳來傳去，本就是真假參半，哪能真去細細推敲。然而這隔壁家的小丫頭卻跟上癮了似的天天都要來聽這么一段兒，而且恨不得每天都從他這里多挖出一點兒內容來。

“大叔！你發呆干嘛呀！快告訴我呀，后來發生了什么事啊？”青離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開始啪啪拍桌子。

“我...我...”老李頭感覺自己快哭了。肚子早就咕咕做響強烈不滿，想來胖老婆的湯也已經燉得爛熟香醇了。于是他心一橫，憋了一句。

“死了。”

“死了？！”

“對！死了。”老李頭再次面不改色地重復了一次。心中歡喜不已，感慨自己真是說書界的絕頂天才！說死了不就好了！這樣徹底沒有疑問了！一勞永逸！老李英明！

青離漲紅了臉。

而老李頭還在沾沾自喜著自己的卓越智慧，回過頭來隱約發現好像不太對勁。

“呃？...我說青離啊...”

“你才死了！！！！！！！！！”

隨著一聲巨大無比的“嗷”聲炸裂在酒家二樓，老李頭可喜可賀地領到了人生中除了胖老婆子給的第一個大嘴巴子。

然而，這位并不知道自己喜獲了如此“美好結局”的、曾經鎮佑玉城以北金沙流域，令無數仙神心馳神往的天界女戰神滄白雪——

此時此刻，正在玉城最繁華的街中口...

嗯...賣！串！串！

一襲白綢勝雪，領口繡著幾縷紅絲交錯，腰間系著一顆小小的銀色鏤空球鈴，輕輕晃動發出清脆的鈴聲，墨色長發隨意地傾垂灑肩，只有一條紅綾在發中結成一個松散的蝶。她輕輕垂眸，繁密的睫毛微覆，手指飛速地在算盤間周游而過，十幾顆算珠正啪啪作響。

忽而佳人眉頭微皺，眼眸如水輕漾。

青離啃著個大蘋果一腳正踏入門檻，她忽然想起老李頭說的詞兒。

“美貌無雙，冰肌玉骨，不食人間煙火”

嗯...想來還是有幾分符合的——如果不是下一刻便眼瞅著滄白雪氣勢洶洶地高舉著個算盤打算嘎嘣一聲打死周小六的話。

“冷靜！冷靜啊姐姐！有話！哎呦媽呀！有發...發發發...好好嗦啊！”

周小六憑借自己十七年來優秀的求生直覺，瞬間感應到自己此刻印堂發恐有血光之災，再次非常激動地咬到了舌頭。

“說啥？啊？！你們是不是要搶錢啊！”滄白雪一手熟練無比地拎起周小六的后頸，一手拿著算盤哐哐砸在他的衙役帽上，痛心疾首道，“來來來，告訴我，朕是不是瞎了？朕肯定是瞎了。周愛卿！大聲告訴朕！這是幾？！上個月才交了589兩的稅收，這個月居然飆到八百兩！八！百！兩！啊！——你們當姐姐的錢是村口的大風刮來的嗎？！”

“姐！姐！姐！冷靜啊冷靜！六兒上有老下有小，還有母豬在吃草！留他一條小命，幸福玉城千萬家啊！”小二哥長渡趕緊沖過來一把抱住滄白雪的小腿，聲淚俱下地嗷嗷叫，順便眼疾手快地奪下了本月第9個剛入職三天的新算盤。

青離咽了咽口水。對于每月一例的謀殺現場，長渡哥的勸詞看起來背得更熟了。

滄白雪氣得肝疼。

長渡好不容易才得以扳開她的大力爪，解救下了差點斷氣的周小六。可憐的小胖子趕緊找個遠遠的位置躲著，瑟瑟發抖。

“白雪姐，這個月生意特別好，所以稅收也漲了些兒...呃！王縣令維護玉城治安也不容易...體諒，體諒！”長渡趕緊笑呵呵地給老板倒茶，致力于和事老事業不離不棄。

“素，素啊！姐！國泰民安！安...安居落業啊！”

周小六遠遠地小聲附和兩句，頗為無辜地眨巴眨巴眼，自顧自地倒起一杯茶壓壓驚。

滄白雪長吐了一口氣，一下癱軟在椅背上。真是當家才知柴米貴啊，自己每個月累死累活，起早貪黑，一見稅收心如死灰。

“八百兩！！我的一套胭脂水粉就直接沖大河里去了啊！稅收真的是罪惡！罪惡！你們根本不懂勞動百姓的心酸！”滄白雪憤憤難平，突然，她抬起頭一瞪，“小六！我看到你今天是左腳先進的門，扣二兩！”

周小六噗地一聲噴了剛到嘴里的半口茶水。長渡憋笑地拍了拍他的背。

滄白雪揉了揉太陽穴，終于還是抄起筆在賬本上劃拉了一下，感覺心痛無比。

“照這個進度，姐姐我要幾百年才能完成自己的偉大夢想啊。”滄白雪不由嘆息道。

“姐姐，你的夢想是？”青離已經坐在了自己的小板凳上，淡定地啃著大蘋果。

“月入百萬，購房買地，歸隱山林，養著我的一百位絕色男寵紙醉金迷，揮霍一生！”

長渡:“......”

周小六:“......”

青離:“......”

“有問題？”滄白雪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完這串話，還認真地摸著下巴思索了一下。

“呃...姐，我覺得你這個夢想吧...聽起來...還挺有難度的...哦。”長渡撓了撓下巴，眉毛一高一低，尷尬地笑了笑，“要不，您考慮降低點要求吧，比如……”

“哦。”

“行吧！丑的也要。”

眾人:“......”

青離幽幽地想起那句“不食人間煙火”，她感覺現在的滄白雪沒人攔著能把煙火的鍋都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