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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黃昏里的羈旅(代譯序)
勞倫斯的一生雖然短暫,卻和意大利結下了不解之緣。在他四海為家的人生中,總共有三段旅居意大利的經驗:一戰爆發前在加爾達湖區(1912年—1913年),一戰結束后在西西里島(1919年—1922年),以及晚年養病在佛羅倫薩(1925年—1927年)。《意大利的黃昏》是勞倫斯的第一部域外游記,見證了他與意大利的初次相遇,也記錄了作者在旅途和客居期間的種種見聞與感思。
話說從頭,勞倫斯與意大利的緣分還得回溯到1912年。那年4月的某天,他應邀參加了一場家庭餐會,而設宴的正是他原先在諾丁漢大學的法語教授威克利。當時,勞倫斯仍未走出喪母之痛,而感情生活又頗多糾葛,加之肺病二度來襲,可以說,這是迄今為止他最潦倒、最失意的人生低潮。然而,就在那次餐會上,女主人的出現似乎讓他的生活瞬間發生了逆轉。弗里達·威克利,出生于德國的貴族家庭,20歲那年遠嫁到英國。她與教授結婚12年,育有二女一男。相比之下,勞倫斯非但出身卑微,而且27歲的他還比弗里達年幼5歲。然而,就是這一眼之緣,立刻點燃了愛情的熊熊火焰。只過了三個星期,兩人便開始密謀私奔。5月3日的下午,這對叛逆的愛侶懷著忐忑又興奮的心情,懷揣著僅有的11英鎊,坐船渡過了英吉利海峽。弗里達打算直奔德國老家梅斯,將這重大決定告訴家人,順便參加父親軍旅生涯50周年的慶典。5月7日,勞倫斯和弗里達在梅斯鎮上閑逛,不料竟被當地軍方扣押,罪名是私闖軍事設施、意圖竊取情報。不過,所幸弗里達的父親德高望重,經他的求情,勞倫斯于次日即被釋放。可是,既然已有英國間諜的嫌疑,勞倫斯決定還是暫且離開這是非之地。然而,熱戀中的男女到底經不住相思的煎熬,于是,不久兩人又在慕尼黑重聚。為了節省費用,他們在城郊租下了一間小套房,共度了天堂般美好的一段蜜月。可是,這樣的日子畢竟過得太清苦。他們省吃儉用,兩個月花費還不到10英鎊,可仍然入不敷出。于是,在弗里達姐姐的建議下,他們毅然決定移居到生活費用較低的意大利。
8月5日,兩人踏上了漫無目的的旅程;他們只知道一直向南,因為據說阿爾卑斯山的南麓風景優美、氣候宜人。勞倫斯和弗里達將三箱行李先行托運到奧地利南部的里瓦,而自己則打算徒步旅行。他們從德國南部的巴伐利亞出發,一路上翻山越嶺,遭遇了各種惡劣天氣,餓了就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酒精爐,胡亂煮些吃的聊以果腹,困了就找間干草棚倒地而眠。好幾次,弗里達實在受不了那委屈和折磨,兩人也會坐一趟火車。不過,艱辛的旅途也一樣給他們帶來了驚喜。在荒廢的古驛道上,在山頂積雪的映照下,沿路的十字架與基督像漸次映入了眼簾。在巴伐利亞,它們的模樣陳舊、灰暗又抽象,基督則完全是德國農夫的模樣。他雖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但軀體仍舊完美、貞定,成就了其永恒的存在。沿著伊薩爾河[1]溯流而上,奧地利境內的十字架大多更為碩大、醒目,基督的面部和身體在在表現出極致的痛楚和完全的死。在這里,基督象征著死亡的幻滅與終結,而他的雕像也折射出人們對死神與痛苦手段的崇拜。再翻過阿爾卑斯山絕頂的關隘,進入南麓的蒂羅爾山區[2],這里的基督像更為多樣:有的姿態優雅,在十字架上表現出自豪與滿足;有的則纖弱而感傷;還有的毫不掩飾肢體的傷殘,臉上甚至露出忿恨的表情。凡此種種,無不引發勞倫斯的思考:何謂存在?永恒的存在與人世究竟有何關聯?夏日的某個午后,山里突然下起雷陣雨,勞倫斯目睹主人一家如何匆忙將鋪曬的干草抱回草棚。冰冷的雨水澆淋在勁健、溫熱的身體上,干草的暖香則由懷中沁入到心脾。“這是十分愉悅的體驗,是各種身體感受火熱的交融。它讓人心馳神醉,就像吞食了催眠的仙丹……”似乎就在這一刻,他感受和領悟到了存在的根基:藝術、宗教和勞動,人世的一切全都基于感性經驗;生命是體溫,是熱血,是肉體的感知,理性與智識也無可替代。而這所謂的血性意識,除了驛道兩旁的基督像,在山里還有它對應的自然象征——山巔的皚皚白雪以及它在天心投射的輝光和異彩。那是恒常不變的存在,人生與世間的一切經驗無不向著它涌動、變幻。勞倫斯后來將這段旅程記錄下來,一共寫了七篇札記,其中“蒂羅爾的基督像”改名為“山間的十字架”后收入了本書。
翻越過重重高峰與道道關隘,勞倫斯和弗里達終于進入了阿爾卑斯山以南地區——目的地意大利已經遙遙在望。有一天,他們來到奧地利南部的特倫托,在街上看見一張加爾達湖的旅游海報,瞬間就為畫中的美景所傾倒,于是兩人當即買了一本意大利語詞典,跳上火車趕赴行李的所在地里瓦。8月26日,他們順利到達里瓦,為期三周的艱難征程終于劃上了句號。然而,兩人攜帶的23英鎊旅費此時已只剩下一英鎊。他們在當地的廉價客棧租了個房間。因為手頭實在拮據,兩人只好用自帶的酒精爐偷偷在屋里做飯。但盡管如此,他們還是無力支付低廉的房租,于是兩周以后,只好搬出客棧、繼續南下,到意大利北部的農村里尋找落腳的地方。勞倫斯四下打聽,據說加爾達湖西岸倒是有座名叫加爾尼亞諾的小村,那里房租很低,又依山傍水,實為休養棲息的好所在,只可惜地處偏僻,且僅有水路相通。不過,窮途末路的勞倫斯和弗里達也顧不得這些了;他們只想盡快給自己找個安寧的愛巢,開始新的生活。于是,9月10日,兩人滿懷希望乘坐汽船來到了這里。加爾尼亞諾果然風光秀麗宛如天堂:湛藍的加爾達湖近在眼前,巍峨的巴爾多山矗立在對岸,如此雪峰、大湖相映成趣,盡得自然之妙。因為月租只要3個基尼,于是他們便慨然在附近租下了一座花園別墅的一層。
這座“寶琳居”的主人名叫彼得羅,是個家道中落的鄉紳。他貪婪、驕矜,可是面對世道的衰微卻又無可奈何。夫人婕瑪也是德國裔,比他年輕許多,可是,兩人結婚多年并未生兒育女,感情上早已貌合神離。一條松弛的美國專利門彈簧、一扇怎么也合不攏的大門,不但暴露了舊世界面對現代文明入侵的窘境,同時也象征了兩性關系的挑戰與危機。尤其是意大利人對孩子的敬愛,在勞倫斯的眼里,幾乎是一種倒錯的陽具崇拜。在“檸檬園”一文里,勞倫斯幾乎是跳躍性地聯想到了所謂意大利之魂的問題。通過爬梳中世紀以降的精神史,比較歐陸南北的文化傳統,他概括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無限觀”:異教的(如意大利)和基督教的(如英國)。前者以米開朗琪羅為典型,認為感官和肉體是可以自足的目標,強調感性體驗的絕對性和神圣性。它標舉絕對的自我意識,冀望在感官的極致滿足中“出神入化”、達致無限自由的境界。而后者則以耶穌基督為代表,認為完滿的無限與自由全在于“非我”,強調對自我的否定,主張摧毀私我的所謂神圣性。它標舉大寫的我,所以特別勉力于科技的發展與社會革新,冀望以此謀求最大范圍的公益與慈善。根據勞倫斯的觀察,南北歐正因為理路的不同,發展出了迥異的社會與文化形態。而意大利若要去盡它那暗沉、陰郁的底色,就必先經過自我否定的洗禮。這將是個十分痛苦的過程,但勞倫斯認為,借由圣靈的幫助,它可以突破自我,最終與基督教的無限觀整合歸一。
勞倫斯出生于英國中部的礦區,從小就熏染了工業化的滾滾濃煙,對此他終生都深惡痛絕。相比之下,眼前的加爾達湖簡直就像一片世外桃源:山明水秀,民風淳樸。然而,就在這貌似前工業化的舊世界里,在這人跡罕至的角落里,文明與傳統似乎也露出了黃昏的熹微。曾幾何時,山坡上的檸檬園是當地農民與鄉紳(包括勞倫斯的房東彼得羅)的希望和驕傲,然而,當機器文明席卷全球的時候,農民漸漸遠離家園,走進城里的工廠,開始為資本家賣命。于是,那些檸檬園不是永遠地廢棄,就是掛出了轉讓的牌子。勞倫斯看到,人們似乎不再珍惜和煦的南歐陽光,這上帝賜予意大利的特別贈禮。他憂心意大利正在步英國的后塵,想要借助機器征服世界、實現自我,又或者是自我的迷失或毀滅。
文明的黃昏不但降臨到荒涼的山坡上,同時,也照進了所有村民的心里。勞倫斯在加爾尼亞諾居住了半年,他觀察和結識了村里村外的各色人物。“紡婦與僧侶”或許是其中唯有的能夠置身世外的異數。教堂外面,高臺上的老嫗自顧自紡線,幾乎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勞倫斯發現,“她像一塊泥土,一塊鮮活的石頭,在高臺上被曬得煞白”。她的世界里沒有自我與他者的分別,一切通透澄明;現代人強烈的自我意識在她的世界里蕩然無存。如果說紡婦的身上體現了矛盾的缺失,那么,兩名僧侶則似乎在努力調和矛盾。他們徘徊在晝夜、昏曉之間,不偏不倚,中正允執,恰似夕陽里山頂那玫紅的積雪,既代表無上的超越與恒常,又展露出塵世的歡顏。
然而,其他人的生活多少還是受到了機器文明的沖擊,或者暴露出意大利傳統文化的沉疴與痼疾。困在里面的人,或者苦悶彷徨,或者軟弱無助。有一天,勞倫斯受邀去鄰村看戲。他發現,臺下的男女居然全都分坐劇場的兩邊,而不是闔家共賞、盡享天倫。夫妻間似乎只剩下猜忌、暗斗與敵視。要不是孩子,他們的婚姻幾乎已經名存實亡。表面上,在兩性的戰爭中,女人像是占了上風。然而,咄咄逼人的她們卻也叫失勢的男性感到委屈、恥辱和無能。于是,男人只好把自己灌醉,或者回家打老婆,要不然就選擇逃離。當然,也有人將這苦悶表現在了舞臺上,譬如那個巡回劇團的領班和主演恩里科·佩瑟瓦利。這個男人臺上臺下一樣地張揚得意,但勞倫斯一眼就看出他靈魂的軟弱,甚至將他比擬為現代的哈姆雷特。勞倫斯認為,兩者身上同樣表現出強烈的自厭傾向。當文藝復興運動一舉摧毀了帝王貴族的肉體神性之后,意大利人便轉而冀望在自我感官的極致滿足中獲得喜樂與自由,而這在勞倫斯看來,顯然正是意大利人一切苦難的淵藪。他們執著于古希臘人的異教式無限觀,不愿像北部的民族放下肉身、舍棄自我,不愿歷經身體的死亡來獲得新生。幾百年后,“是生存還是毀滅”,舞臺上佩瑟瓦利扮演的哈姆雷特仍在這樣叩問自己的靈魂。
勞倫斯和弗里達在加爾尼亞諾居住了六個月,在這里度過了最寒冷的日子。其間,他們接待了一位遠道而來的好友安東尼婭·阿爾格倫(即“舞”中那個黝黑的英國女人)。安東尼婭定居在一座名叫圣高登齊奧的農莊。勞倫斯和弗里達也想搬到農莊同住,可是礙于眼前的租約仍未到期,所以只好等到1913年3月下旬才如愿以償。因為要回英國,其實他們在圣高登齊奧也就住了兩周。然而,農莊主和他的家人還是給勞倫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男女主人保羅和瑪利亞,在生養了三個子女以后,在經過多年的激烈爭吵以后,終于可以在同一個屋檐下相安無事。然而,勞倫斯也看出來了,這迥異的兩個靈魂其實更像宇宙的兩極,靜默而疏離。反觀自己,他和弗里達之間同樣充滿了明爭暗斗,兩人尚未穩定的關系仍叫他憂心忡忡。在圣高登齊奧,他認識了緘默的保羅、神秘的“硬漢”、懵懂的約翰,還有即將長大成人的保羅之子喬瓦尼。除了裝著義肢的樵夫,似乎這里的每個男人都在選擇逃離,逃離到遠隔重洋的美國。保羅的出走是為了逃避無奈的婚后生活,可到頭來,那不過就是一場“心靈的夢游”。在責任感與舊觀念的驅使下,他最終還是回到了家園——做一個守護農莊的幽靈。而年輕一輩的約翰、喬瓦尼,他們對故土再無任何留戀;他們只想遠走高飛,卻又不知去往何處,于是,便把那命運所指的方向含糊地叫做“美國”。
在外漂泊太久的人終歸會想家。1913年4月,勞倫斯和弗里達離開加爾達湖,來到慕尼黑。在郊外別墅小住一個多月后,兩人終于回到英國。令勞倫斯十分欣喜的是,新近出版的小說《兒子與情人》大獲好評,此外,一份不算豐厚的稿費也讓他的生活多少有所改善。而弗里達則沒有那么幸運:丈夫威克利再度堅拒了她的離婚要求,甚至阻撓她與親生骨肉相見。同年8月,兩人啟程重返歐陸。9月中旬,在慕尼黑期間,弗里達得知父親病重,便立即奔赴巴登探望。于是,勞倫斯決定再來一次徒步旅行,即由德國出發,穿越瑞士全境,抵達阿爾卑斯山南麓的意大利,并最終與弗里達在米蘭會合。
勞倫斯花費了兩周的時間,才走完這段孤獨而艱辛的旅程。然而,他卻親昵地將這次跋涉稱之為“歸途”。他甚至固執地認為,所有愉快的旅程必定是向著南方或西方的。此時,在勞倫斯的心目中,意大利已不再只是個能喚起種種美好聯想的地理名詞——陽光充沛、景色怡人;它更像個可以安頓生命的精神家園、撫慰心靈的收容所。但是,旅途的見聞也告訴勞倫斯,還有太多的靈魂仍然漂泊在外,或者迷失在路上。譬如他在瑞士客棧里偶遇的那些意大利人。他們為了躲避兵役和賦稅,陸續逃離了故鄉,棲身在陰寒、閉塞的瑞士山谷里,相依為命。他們仍然懷念故國,懷念那里的風物和艷陽。但是,這深深的思念里卻又交織著難言的哀痛與鄙夷。勞倫斯為這些永失家園的“孩子們”感到神傷,他甚至無法念及這些人,因為“只要回憶一觸及他們,我整個靈魂就停擺了,失效了,無法繼續”。而另一些靈魂則在現代機械生活的壓榨下苦不堪言。于是,短暫的自我放逐便成為一種紓壓的方式。那個即將入伍服役的里昂青年,那個暴走自虐的倫敦文員,那個少不更事的巴塞爾小伙兒……文明世界恩賜的一周或兩周的假期,不過是一條拴狗的皮帶;他們終究還要回到那非人的大機器里去。
如果說來時的路——荒廢的古驛道——讓勞倫斯見識了歐洲傳統曾經的輝煌與力量,那么,這段歸途則一步步證實了他的擔憂。即便在歐洲的內陸,機械化也已迅速滲透至每個角落。瑞士的山谷里,工廠的濃煙熏黑了人們的靈魂。山頂的小鎮居然也充斥著游客和廣告牌。勞倫斯把這喧囂、混亂的世界比作一輛翻倒在路邊的搬運車,“各種大件家具傾瀉而出,可是誰也不來收拾”。更讓他觸目驚心的則是那些公路:寬闊、嶄新,卻又污穢至極;驛道兩旁的十字架在這里被大樓和廠房代替。勞倫斯意識到,舊秩序正在脆裂、腐壞,一路由黃昏墜入黑夜。即便在米蘭廣場涌動的人潮中,他都能嗅到機器文明發出的惡臭。
《意大利的黃昏》共收錄札記十篇,其中“山中的十字架”(原名“蒂羅爾的基督像”)寫于1912年9月至1913年3月。“紡婦與僧侶”、“檸檬園”、“看戲”等三篇則是1912年冬天在加爾尼亞諾完成,并于次年9月登載于知名雜志《英國評論》。上述四篇在集結出書前都曾做過大幅修改。余下的六篇文章都是一戰爆發后,即1915年9、10月間作者在英國補寫的。勞倫斯一般將這十篇札記統稱為《意大利憶往》(Italian Days),后出版社將其更名為《意大利的黃昏》,并于1916年6月1日正式刊行。
《意大利的黃昏》雖是一本小書,但譯者和編輯并不因此輕忽、懈怠。感謝譯文出版社顧真先生的信任、鼓勵與支持。感謝讓我再度踏上這妙不可言的旅程。當然,譯文中的任何紕漏,也必須由譯者一人負責、承擔。
劉志剛
2014年6月16日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