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間的十字架
- 意大利的黃昏(譯文隨筆)
- (英)D.H.勞倫斯
- 7680字
- 2020-06-16 18:17:11
通往意大利的古驛道起始于慕尼黑。它縱貫蒂羅爾山區,途經因斯布魯克[3]與博岑[4],再越過幾重山脈,最終抵達維羅納。曾幾何時,德國的商隊跟隨著皇帝,浩浩蕩蕩由此南行,又或者從薔薇花開的意大利踏上漫漫的歸途。[5]
而今,昔日帝國的繁華,在德意志的靈魂里尚余幾何?德國君王是否仰承了羅馬帝國的遺緒?這雖然不是個十分真實的帝國,但其聲勢卻曾是那么熾盛而輝煌。
或許,妄自尊大本來就是德國人的天性。倘若每個民族都能了解自身的特性,倘若他們可以彼此了解、和諧共處,事情該會是多么簡單。
如今,再也見不到帝國的商隊翻山越嶺,向南而行。曾經熱鬧的驛道幾已為人所淡忘。然而,路終究還在那里,路牌也始終未曾搖落。
十字架依然挺立著。它們不僅是指示的路標,更與這驛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想當年,帝國的商隊領受了教皇的祝福,然后由大主教一路陪同,在山間豎起這些崇拜的圣物,就如同栽下一株株新苗。后來,它們又因著不同的土壤和民族繁衍、生長。
穿行于巴伐利亞的高地和丘陵,你很快就會發現這里獨特的風土,還有那奇異的宗教。這是個非同尋常的所在,偏僻、閉塞。或許,它正是當年帝國商隊棲居的地方。
明凈、寬闊的驛道一直延伸到山里。一路上,你很少會注意那些十字架和廟宇。也許是人們已經徹底失去了興趣。十字架本身是空洞的,是一件感傷的工業制品,靈魂漠視它。
但漸漸地,在護罩的掩映下,影影綽綽的十字架似乎營造出一種新的氛圍,一種黑暗,籠罩了四野。皚皚的雪光從山上映照下來,空氣變得透亮而稀薄,黑暗緊緊壓迫著地面。那光亮如此通透而稀薄,從山間泄出來,煥發出奇異的光輝。此后,在寬闊而草木繁盛的路口,十字架還會不時重現;它們在尖聳的護罩下凝住了一點暗影與神秘。
有天傍晚,我獨自漫步于山腳的一片沼地。眼見天色虛淡、澄澈,渾然不似人間,而眼前的山巒卻已近乎黢黑,這時我突然驚醒。岔路口豎著一座十字架,基督的足間有一抔枯萎的罌粟花。我先看見花,然后才看見了基督。
那是座舊時的神龕,一尊巴伐利亞農民的木雕塑像。基督曾是阿爾卑斯山下的一名農夫。他有寬闊的顴骨、健壯的四肢。他樸素、平凡的臉膛凝視著前方的山巒,脖頸已然僵硬,仿佛在抗拒那無法掙脫的鐵釘與十字架。他的靈魂被鐵釘壓迫著,但他卻仍在與枷鎖和恥辱抗爭。這是個中年男子,平凡、質樸,身上既有農民的刻薄與慳吝,又顯出一種不屈的執拗與高貴。這平凡近乎虛空的靈魂,這十字架上的中年農夫,他拒絕去除身上承受的苦厄。他不屈服。他的精神不墜,他的意志堅定。他就是他自己,任憑境遇如何,他的生命矢志不移。
隔著沼地有一小方塊橙黃的燈光,從低矮、平坦的農舍中透射出來。我記得,那主人和他的妻兒整日辛勞,從天亮到天黑,沉默、專注,將干草從滂沱的雷雨中抱回草棚,然后繼續在涔涔的雨里默默勞作。
俯身面朝大地,全身團成一個圈;蜷曲的雙臂抱著滿懷的干草,干草輕貼著胸口和身軀,將太陽的溫暖扎進胳膊和胸口,將干枯的草香沁入心脾。瓢潑的大雨淋濕了肩膀,襯衫緊貼著火熱、緊繃的皮膚,冰冷的雨水落在勁健的身體上,暢快淋漓。然后,它們又化作水滴,悄悄流向腰窩和背脊。這是十分愉悅的體驗,是各種生理感受的火熱交融。它讓人心馳神醉,就像吞下了催眠的仙丹:在雨中抱起重物,穿過滋長的草叢,蹣跚來到草棚,卸下滿懷的負重,將干草堆積成垛,在干爽的屋里感受輕松自由,然后再回到冰冷的大雨中,再俯身任由雨水澆淋,再起身攜重物回到草棚。
正是這,這無盡的火熱與覺醒,讓身體始終充盈、蓬勃,讓心靈充滿血的熱度與安眠。而這血的安眠,這身體經驗的熱,久而久之便化為一副枷鎖,并最終鑄成一座十字架。這便是那農夫的生命和圓滿,這感性經驗的熱流。然而,它也使農夫終于瀕臨瘋狂,因為他已無法逃脫。
因為頭頂總有山間輝映的異彩;因為有條神秘的冰河,從粉紅的淺灘流向松林的幽暗;因為耳畔始終回響著微弱的冰凌聲,還有那喑啞的湍流。
河里的冰凌、天上的雪光,它們和生命的流變與溫暖永遠相隔,但也因此煥發出光彩。它們在頭頂超越了一切生命,超越了血液里一切柔潤的熱火。所以,人必須活在自我否定的光芒之下。
巴伐利亞高地的人身上有種非凡而簡凈的美,且男女俱是如此。他們魁偉、清朗、端莊,眼神幽藍而深邃,瞳孔小而緊縮,虹膜又異常犀利,就好比強光照射著藍冰。他們四肢勻稱、健碩,身體線條挺直、分明,仿佛是用生命的原料雕琢出來的,貞靜而又疏離。他們行經之處,一切都會后退,就如同遭遇了清冽、寒涼的空氣。
這正是他們的美麗之處,這非凡而簡凈的孤絕,仿佛每個人都想要和別人隔絕,一步步直到永遠。
然而,他們卻又是欣喜活潑的;這幾乎是唯一深契藝術之魂的民族。今天,他們仍在憑借圓融的直覺詮釋和演出神秘劇[6],仍在山間的平疇奇怪地放歌,他們酷愛各種幻戲和啞劇,他們的游行和宗教祭禮莊嚴、隆重又狂熱。
這是個極力追求神秘感官愉悅的民族。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源自血液,一顰一笑都別具意涵。
學習憑借的是感性經驗,思想則有神話、戲劇和歌舞。總之,樣樣都離不開血液,事事都與感官相連。這里缺席的唯有智識,因為智識乃是體熱的充盈;它并未被割裂,而是被湮沒了。
與此同時,頭頂上總有那雪光映照出永恒、否定的光芒。下面是勃發的生機,不斷有精巧的熱血噴涌、傾瀉;上面則有非存在放射出不變的光芒。而生命終將逝去,化為這不變的光芒。夏日與大地上綻放的藍白色花朵終將逝去,連同人的辛勞與狂喜一起凋謝,幻化為頭頂盤旋的異彩,幻化為透亮的清寒,等待迎回暫已化為存在的一切。
問題已經露出太多端倪,農夫已經別無選擇。命運高懸于頭頂,熠熠生輝,永恒而不可思議的非存在。而我們的此生,這辛勞與肉體之溫暖經驗的合體,始終向著天上不變的光芒,向著那永恒的雪光奔流而去。而這便是那永恒的問題。
無論歌舞、演劇還是身體的愛與狂喜,無論復仇還是受虐,無論勞作、憂傷還是宗教,到最后總是同樣的問題,總要歸于那璀璨的永恒之否定。這之后,才能成就那高地農夫的完美、圓渾與篤定。他的軀體、他的四肢、他的面龐、他的行止,俱是美的造作,圓融完滿。沒有變化、希冀或成就,一切盡是今在永在。這問題乃是恒定、永久、不變的。一切的存在與逝去都是這問題的顯相,而問題本身卻如如不動。是故,也就無所謂“成”,無所謂“滅”,一切盡是今在永在。爾后,才成就了巴伐利亞農民那奇異的美麗、圓滿與孤絕。
這一點在十字架上最是明顯。木雕的塑身留存了它的根本,臉龐空漠而僵硬,幾乎沒有表情。于是你才驚覺,這里的男女面容竟都是如此貞定而規訓,端莊卻又木訥,就像木雕泥塑似的。此外,它還暗含了一種尖刻,秘密而殘酷。這都是那大美,那純粹而變幻之美的一部分。基督的身體亦是僵硬而規訓的,但它卻勻稱而至美,恒定的張力使之成為清朗的一體。全身上下沒有動作,也不可能有絲毫動作。其存在終究是恒定的。整個軀體凝定于一種了悟,洵美、周全。這是一副扎著鐵釘的肉身,但它并未衰竭、僵死。它仍然硬挺,深知它自有無可否定的存在,確信感性經驗的絕對真實。他雖然被釘十字架,命運已無可挽回,但在那命運里卻獲得了所有感性經驗的力量和歡愉。所以,他專心一意接受了這命運以及神秘的感性愉悅,成全、完滿。他的感性體驗是超凡的,已經臻于生死交并的殊勝之境。
且這無時不刻俱是如此,任它山坡割草、林中伐木,抑或乘竹筏沿冰河順流而下;任它酒肆酌飲、男歡女愛、表演啞劇,抑或含冤懷恨;任它在香煙繚繞的教堂跪拜祈禱,在祝福大地的怪異、黑暗、順服的隊伍中行進,抑或為基督圣體節[7]砍伐樺樹的幼株。它恒定不變,黑暗、強大、神秘,感性經驗是他的全部。他棄絕智識,完全為問題之絕對而束定,即如那恢宏而冰冷的非存在,恒久不變,超凡脫俗。
一路前進,沿伊薩爾河溯流而上,朝著奧地利的方向,河道越來越窄,河水轉為白色,空氣也愈加冷冽。北方山巒明艷如花的魅力漸次散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種黑暗、不祥的預感。我在那里也見到一尊基督像,小巧玲瓏,恰似此處的地魂。路與河道并行,河里的冰雪泛起騰騰的氣泡,就在巉巖與高聳如狼的松林之下,粉紅色的淺灘之間。空氣寒冷、堅硬,萬物孤寒而疏離。路邊的玻璃小櫥里端坐著一尊基督小像,單手托腮。他在沉思,半是疲倦,半是執著,上揚的眉眼流露出迷離的目光,一只手肘撐在膝蓋上。他就這么靜坐著,入夢,冥想,置身事外,頭頂小小的荊棘金冠,身披農婦為他縫制的紅色法蘭絨小斗篷。
他無疑一直靜坐著,漠無表情的小基督,披著法蘭絨的紅斗篷,夢想,冥思,持忍,執守。他全身流露出惆悵與失落,仿佛深知萬物之不可承受。然而,死里面亦沒有解脫。死無法消除靈魂的焦慮。存在的依然存在,中斷的仍會繼續。死無法創造,亦無法毀滅。存在的依然存在。
沉思的小基督深諳于此。那么,他又在沉思什么呢?他靜默的堅忍里面是惆悵與失落。在這命運的靜謐中,他究竟在默默渴盼著什么?“生存還是毀滅”,這也許是問題的所在,然而死卻無法回答。這不是個生或非生的問題,這是個存在的問題——是或者非。生存與否不是問題;堅持與否也不是。問題是:這是永恒的非存在嗎?若不是,那么何謂存在?因為頭頂永恒的雪光瑩瑩不滅,它容受一切生命的繁華,常在不動;它散發明亮、不朽的光芒,是冰雪的非存在。那么,究竟什么又是所謂的存在?
臨近阿爾卑斯山的轉折點,越過巔峰,自南坡而下,再次感受到文明世界的影響。此時,巴伐利亞在精神上已然遙遠、疏離。那里的十字架陳舊、灰暗、抽象,小如真理的內核。可在奧地利的腹地,它們卻變得簇新,漆成白色,也更大、更醒目。這是新近時代的表達,趨于內省和自覺,但它仍是人類靈魂的真實表達。
在這個地區,同一藝術家的作品即使散見各處,通常還是很好辨認。在采姆河谷,蒂羅爾山區的心臟地帶,還不到因斯布魯克的地方,有同一名藝匠雕刻的五六座十字架。這不再是農夫萌發構想、表達理念那么簡單。這是位藝術家,訓練有素、頭腦清醒,很可能在維也納工作。他意在表達一種感情;他不再孜孜矻矻,一心想著呈現真相與宗教的事實。
他最重要的作品位于峽谷的深處;那里陰冷潮濕,終年幽暗如夜。行人的過道位于隘口一側的山腰上,頭頂便是峭壁與密林。俯瞰谷底,但見溪水奔流不息,與溪石相激蕩,砰訇不絕,猶如雷鳴。對面的巉巖則巍然聳峙,大有遮天蔽日之勢。于是乎,人行其間便有如穿越地府,黑暗不見天日。山間小道的下方,一匹馱馬正在奮力攀爬,要將物資送往遙遠、偏僻的山村。而那碩大、泛白的基督像也正是赫然懸掛在這陰冷與昏暗中。只見他身高過人,軀體前傾,是才剛死亡的狀態;整副完足、成熟的肉身懸垂在掌心的幾枚鐵釘上。也因此,沉重的尸體向前仆倒,垂軟消沉,就像不堪重負快要墜地的樣子。
這便是盡頭。枯槁的臉上流露出厭倦的死色,還有暴虐帶來的苦楚與怨恨。丑陋、悲憤的嘴角凝定了死亡的幻滅。死是徹底的幻滅,像封印般覆蓋整個身體與存在,覆蓋苦難、困倦與身體的激情。
山間小道陰暗潮濕,谷底的溪水訇鳴不止。終于,它幾乎變為一種無盡的傷痛。趕馱馬的人沿著崖壁行進在羊腸小道上。隨著腳步逐漸臨近那碩大、蒼白的基督像,他自覺收斂起昂揚的喜悅,像是要謙卑自己。經過雕像的時候,他摘下頭頂的帽子,但并不抬頭直視,而是側過臉去故意回避。他在幽暗中行色匆匆,跟在馱馬后面攀爬陡峭的山路,而碩大、蒼白的基督則高懸在頭頂。
那馬夫心懷著恐懼。恐懼一直在他心里作祟,任他是何等勁健、壯實的漢子。他的靈并不壯健。恐懼讓它變得孱弱、蒼白。抬頭看,只見巒嶂森然,俯視谷底,則又溪水氤氳、訇鳴不絕。他的心被恐懼碾壓著。經過基督那碩大尸體的時候,他脫帽向死神致意。基督是死亡的主;他是死亡的化身。
馬夫承認這死亡的基督即為至高無上的神。這個山民的心被恐懼碾壓著。他畏懼死,肉體的死;除此以外,便一無所知。他至高的感受在于肉身的痛楚及其極致。他的巔峰、他的圓滿乃是死。因此,他敬拜死,臣服于死,每時每刻都在為它著迷。死是圓滿、成就,而肉身的痛楚則是通往它的道路。
無怪乎,山谷里隨處可見這些祭奠肉身之死的紀念物。再略往前走,在一座橋的橋頭,還有一副十字架,尺寸雖小,卻是出自同一位藝匠之手。這尊基督美髯、消瘦,體態輕盈,而之前的那尊則較魁偉、黝黑、美貌。然而,兩者卻同樣顯露出徹底、消極之死的得勝。這死徹底到可以完全置身事外,疏離到可以超越人世的一切毀譽。
肉身的痛苦、厄運、猝死,到處都是這同樣的執念。每當災禍降臨到人身上,便會豎起小小的十字架以示紀念,同時也藉此求得與傷痛、死亡之神的和解。人站在河里,水漫過腰際。他在滔滔的江水中沉溺,手臂卻仍在空中揮舞。木框的小幅油畫釘在樹上,于是這便成了事發的圣地。還有人把樸拙的畫釘在巖壁上:一棵樹砸在男子的腿上,像壓斷一根草,鮮血淋漓。這痛楚與恐懼一直在奇怪地涌現,因為在事發地點總有小幅的油畫讓它得以延續。
這是崇拜,對死亡以及死亡、凌虐和痛苦手段的崇拜,其中不乏粗魯、邪惡的成分,近乎自甘墮落。它是某種形式的反動,亦即沿著血流的方向逆行。
沿著通往羅馬的古驛道向南,翻過山脊,眼前則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基督像被賦予了各種不同的性格,但統統都是寫實的。有一尊基督須發整飭、姿態瀟灑,在十字架上頗為優雅,就像鄧南遮[8]的兒子在扮演殉道圣徒。這尊基督的殉道遵循了最為優雅的傳統。這優雅極為重要,也很有奧地利的特色。你也許會想,少年人擺出如此炫目而別致的姿態,無非是想博得姑娘的歡心。而且,這也的確很像維也納人的做派。此外,這中間還包含了某些大膽而尖銳的成分。個人身體的驕傲戰勝了境遇中的每一個困難。潔凈優雅的形體、柔順整飭的須發、優雅迷人的姿態,在這上面的自豪與滿足要比死亡或痛苦的現實更為重要。這想法或許不免輕佻,但同時又令人贊賞。
然而,越靠近南面的山脊,十字架也就變得越為纖弱而感傷。基督的雕像總是舉頭虔誠地仰望,典型的圭多·雷尼[9]風格。悲情的成分顯然被夸大了。他們仰望天堂,憐惜的卻是自己。而其他的也都凄美有如哀歌。這是高舉并放大的海辛瑟斯[10],洵美而早殤的青春。年輕的男體在十字架上萎垂,宛如一朵凋零的花;仿佛它唯一的真性便是求死。死是何其迷人,何其痛快、真實、滿足!這才是真正的哀歌精神。
當然,那里也有工廠制造的基督像,普通甚至于平庸,和英格蘭看到的一樣粗俗、空洞。不過,這些雕像的身上卻有鮮紅的傷口,是一種血紅色的油漆,令人觸目驚心。
過了布倫納山口[11],所見皆是庸俗或夸張的十字架。基督像的胸口和膝蓋上有深長的傷口,腥紅的鮮血流淌下來,整個身體紅白斑駁,殊為病態。
當地人喜歡在驛道旁、山隈的巖壁上涂涂畫畫:藍白的圓圈指向金茲林,鮮紅的一抹表示圣雅各布。這樣,行人便可循這些標志找到去路。巖壁上的猩紅色是油漆,和十字架別無二致。所以,十字架上的血也是漆上去的,而巖壁上的指示也像血一樣驚悚。
還記得伊薩爾河邊那小尊的基督沉思像,鮮紅的法蘭絨小斗篷,荊棘編成的金冠。相比于這種種粗暴的表現,那樣的基督才顯得更為真實、親切。
“達達蘭,穿上你的錦衣——穿上法蘭絨。”[12]法蘭絨的紅斗篷為何讓我如此欣喜?
越過山脊,在圣雅各布附近的山谷里,在遠離鐵道的地方,有座十分恢宏的神殿就建在路旁。這是一間巴羅克風格的禮拜堂,外墻是如花的粉紅與米黃,拱門小巧而精致。然而,里面的基督像卻是迄今為止最讓我吃驚、震撼的。只見他偉岸、雄壯,坐在墳墓旁邊,大概是受刑或者復活以后。他側坐著,仿佛最極端的已經結束,最激烈的已經過去,剩下的唯有經驗的結果。他強健、赤裸、頹敗的身上留有血痕。他坐著,已經被蹂躪得幾近殘廢。但真正恐怖的卻是那張臉。他倚著扎著鐵釘、早已殘虐的肩膀,微微轉向一側,注目觀看。身體已死,因而臉上的表情也出奇地恐怖。兩眼盯著人,卻又視而不見,似乎只看到了自己流的血。因為眼里布滿了血絲,所以最后連眼白也染成了猩紅,虹膜則變成了紫色。這雙血紅的眼,加上變色的瞳仁,簡直讓人不寒而栗。它惡狠狠盯著所有進入教堂的人,仿佛試圖透過屠戮的新血看清一切。那赤裸、強健的身體深諳死亡;他坐著,極度懊喪、消沉、頹廢,羞愧得無地自容。僅剩的一點活氣全寫在臉上,但那表情卻又如此陰險、可憎,像個死不認罪的囚犯。僵硬、受辱的臉上,布滿血絲的眼里,流露出囚犯才有的悲戚與仇恨——一切看起來很不可思議。他已被毆打、挫敗、摧殘,一身累累的傷痕和屈辱。然而,他的意志卻依然倔強、堅韌,充滿了無比的忿恨。
阿爾卑斯山的山谷,在我們的想象中,本該是花開遍野的浪漫之地,一如泰特美術館[13]展出的那些風景畫。可是在這里,在一所堂皇、粉彩的巴羅克禮拜堂里,竟然立著這樣一座基督像,這實在令人震驚。在我們心目中,《春到蒂羅爾》[14]本該是純凈、美好的勝景。然而,它卻同時容納了這樣一座沉重的基督像:他慘遭酷刑與死亡的蹂躪,強健的生命終究敵不過肢體的摧殘,布滿血絲的雙眼仍在回望,懷著滿腔的悲憤與仇恨。
禮拜堂維護得很好,前來的信眾顯然不少。教堂里掛滿了還愿的手足信物[15],還有琳瑯滿目的禮物。這是信眾崇拜的中心,一種近乎淫邪的崇拜。自此,黑松林和山谷里的河水似乎也變得污穢,仿佛總有不凈的鬼魂盤桓不去。鮮花也似乎變得不再自然,山頂的白光更成為嘲諷與至高恐怖的象征。
從此以后,在這些人口稠密的山谷里,所有的耶穌受難像多少都受了玷污,變得庸俗不堪。唯有在高處,十字架越變越小的地方,僅存著些許昔日的美與宗教氣息。再往高處,十字架越變越小,直至在風雪中站立成一根標桿,一支鋒鏑向上、直指蒼穹的大箭。而它本身卻在尖聳的護罩下變得十分渺小,就如同一枚箭鏃。雪花在狹小的護罩下飄飛,從瘦小、赤裸的基督身上吹過。四周白茫茫一片,山頂有皚皚的弧線和凹面,山峰間則虛白空陷,也正是在那里山路逾越了關隘上至高絕頂的山脊。這里豎立著最后一座十字架,半截沒在雪中,半截綴著積雪,基督像看上去較為矮小。那些向導只是緩步走過,既不抬頭瞻仰,也不駐足敬禮。再往前走,倒是尾隨的山民個個脫帽致敬。而向導仍是悠悠地經過,無動于衷,因為此刻他們有任務在身。
在喬芬山口的小道上,離梅拉諾[16]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座仆倒的基督像。山上寒風刺骨,凍得人幾乎神志不清,所以我只好匆忙逃下山去。到了山下,回望一座座雪峰,銀裝素裹、巋然不動,儼然像是直插云霄的劍刃。在那里,我又邂逅了一座十分老舊的神龕。它依偎在冰冷、嶙峋的山坡上,被皚皚的群峰環抱著。
年深日久,木質的護罩已經變成銀灰色,頂上覆蓋著一層灰白的苔蘚,蓬亂地直立著。基督像仆倒在立桿底部的巖石上,手臂已經斷裂,滾落的姿勢甚是怪異。就這樣,古老、赤裸的木雕軀體遺落在鮮活的裸石上。這是一座用原木砍鑿出來的早期神像,風格比較古樸,修長的四肢、精瘦的腿部表現出真實的精神;它意圖傳達宗教的真理,而非聳動的體驗。
墜地神像的雙臂齊肩折斷,空懸在鐵釘上,恰如教堂里還愿的肢體。只不過,這兩條手臂都自掌心處垂墜下來,各居十字架的一端。而身上的肌肉,因為用的是古木,加之雕工粗疏,所以愈加上下顛倒、慘不忍睹。凜冽的風將神像吹得前搖后晃;眼看它身處這亂石林立的苦寒之地,不禁叫人悲從中來。然而,我終究沒敢觸摸那仆倒的基督,而是任由它保持著古怪的姿勢,偃臥在立桿的底部。我不知道誰會來把這殘骸帶走,也不知道這么做有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