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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斜陽(1)

早晨,母親在飯廳嘗了勺湯,幽幽地“啊”了一聲。

“頭發?”我想莫非湯里掉進了什么臟東西。

“不是。”母親若無其事,輕巧地又舀了一湯匙送入口中,轉臉眺望廚房窗外盛開的山櫻花,隨后她側著臉,再次輕巧地舀了一勺,送入那櫻桃小口里去。“輕巧”這個形容詞放在母親身上毫無夸張成分。她用餐的動作與婦女專刊上的說法截然不同。

有一回,弟弟直治一邊喝酒一邊對我這個做姐姐的說了以下這番話:“有爵位可不等于貴族哦。有的貴族沒爵位,卻不乏天爵的氣質。像我們家這樣,徒有爵位,卻窮酸得跟賤民沒兩樣,算什么貴族呢。像巖島(直治的某位伯爵同學)那樣的人,難道不比新宿的皮條客更下流嗎?前不久,那家伙還穿著什么無尾禮服,跑去參加柳井(這位同樣是弟弟的同窗,某子爵的二兒子)哥哥的婚禮,有必要穿無尾禮服出席嗎?姑且不提這個,后來致辭,那家伙竟然裝模作樣地說敬語,簡直令人作嘔!本鄉那邊到處都有‘高級寄宿’之類的招牌,可見所謂華族,幾乎與高級乞丐無異。真正的貴族怎么會像巖島那般裝腔作勢呢!就拿我們家來說,唯有媽媽才是真正的貴族!有些東西與生俱來,別人比不上的。”

例如,喝湯這件小事,我們無非是低下頭,對著自己的餐盤,橫拿湯匙,將湯送入口中。母親則不然,她用左手扶著桌邊,上身筆挺,仰頭不看盤子,用湯匙輕巧地舀起湯,像燕子那樣,毫不夸張,輕盈地將湯汁送入口中,湯匙與嘴唇呈直角;同時,她一邊漫不經心,左顧右盼,一邊運用湯匙,精巧地如同扇動纖小的翅膀,不會滴灑,也不會發出喝湯的聲音或器皿碰撞的聲響。也許這并不算正規的用餐禮儀,但在我看來,母親的樣子很是優雅,所謂貴族不外如是。事實上,像她這樣喝湯反而更香甜,真是不可思議。但我不過是直治口中的高級乞丐,無法像母親那樣輕巧地駕馭湯匙,唯有望著盤子,依所謂正式禮儀用餐,看起來別提有多愚蠢了。

除了喝湯,母親的用餐方式全然不合規范。肉一上桌,她會用刀叉將肉隨意切成小塊,放下餐刀,右手用叉子一小塊一小塊地吃。若是帶骨頭的雞肉,我們總會擔心不小心發出響聲,故而小心翼翼地切肉,母親則會用手指捏著雞骨頭直接吃。這種不拘小節的吃法,不僅令母親顯得很優雅,甚至可以說是風情萬種,不愧是真正的貴族,就是非同凡響。除了帶骨雞肉,午餐時母親也常常用手將火腿、香腸等送進嘴里。

母親還曾對我說:“你知不知道,飯團怎么做才會好吃?答案是,親手捏出來。”

我也想仿效母親,用手抓著吃,說不定味道會更好。但轉念一想,像我這種高級乞丐,東施效顰只會讓自己更接近真正的乞丐,因此只好作罷。

就連弟弟直治都認為母親令人望塵莫及,讓我模仿母親更是難上加難,令人絕望。記得有一回在西片町的后院里,初秋的夜晚月色皎潔,我和母親在池塘邊的涼亭里賞月,笑著討論狐貍和老鼠娶親的故事。母親忽然立起身,步入亭子旁的胡枝子叢,她從白色的小花中露出白皙的臉龐笑道:“和子,你猜得到嗎,媽媽現在在做什么?”

“摘花。”

媽媽輕聲笑道:“我在小便呢。”

我驚訝到極點,母親竟然沒蹲下來。同時,我也打從心眼里覺得她是那么惹人憐愛,我怎么學都學不來。

從今天早晨喝湯聊到小便,我扯遠了。說起來,最近我看了一本書,書中寫到波旁王朝的貴婦人們也會若無其事地在宮殿的庭院、走廊角落小便,她們可愛到近乎天真無邪,母親或許就是最后一個名副其實的貴婦人吧。

言歸正傳,早晨我問母親湯里是不是有頭發,她回答“不是”。

“是不是有點太咸了?”今天的湯,我用的是美軍配給的罐頭豌豆,焯水后做成西式湯樣。我一直對廚藝很沒信心,因此不安地征詢母親的意見。

“湯很好喝。”母親認真地說。她喝完湯后,用手拿起一個包海苔的飯團,吃了起來。

我從小就不愛吃早餐,不到十點鐘,肚子一點都不會餓。今天,我勉強喝完湯,不想吃飯團,便將飯團放在餐盤里,用筷子夾碎,仿效母親使筷子與嘴呈直角,慢吞吞地將飯粒送入口中,看起來活像給小鳥投食。

母親吃完早餐,起身背靠灑滿晨光的墻壁,默默望著我出神,“和子還是不喜歡吃早餐吧,早餐可是一天之中最津津有味的一頓飯啊。”

“媽媽覺得好吃嗎?”

“那還用說,我可不是病人。”

“我也不是病人啊。”

“唉,你吃得太少了!”母親笑著搖了搖頭。

五年前,我因染上肺病,臥病在床,不過我心里明白,那不過是一時疏忽大意罷了。反倒是母親最近得的病,才真真叫人擔憂。可母親仍舊擔心我的身體。

“啊。”我輕聲道。

“怎么了?”這次換母親發問。

我們四目相對,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笑了出來,母親也報以微笑。

每當心生愧疚,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宣之于口。剛才,六年前離婚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這才不由得“啊”了一聲。看母親心照不宣的樣子,心想難道她也有過類似的我無從知曉的回憶嗎?

“媽媽,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事啦,跟我說說好不好?”

“我早忘啦。”

“我的事?”

“不。”

“直治嗎?”

“嗯,”母親說道,“可能吧。”

弟弟直治大學期間被征召入伍,前往南方的島嶼,此后杳無音信。戰爭結束后,我們仍然沒有他的消息,母親說過,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直治了。而我卻始終相信,他早晚有一天會回來的。

“我原本已經不抱希望了,可每當喝到美味的濃湯,總是免不了想起直治,后悔當初沒對直治更好些。”

直治升入高中后醉心于文學,生活放蕩不羈,不知讓母親操了多少心。盡管如此,母親卻在喝濃湯時不由得想起他,心生哀怨。我將飯粒送入口中,不禁眼眶一熱。

“別擔心,直治會沒事的。像直治那種家伙,可沒那么容易死。要死也是那些老實的、漂亮的、善良的先死。直治就是用棒槌打,恐怕都打不死呢。”

母親笑道:“照你這么說,你豈不是要早死了?”

“啊?為什么?可別小瞧我,活到八十歲準沒問題的。”

“哦?依你這么說,我可以活到九十歲咯?”

“那可不。”

惡人長命,美人薄命。母親很美,可我當然希望她長命百歲。

“媽媽真壞!”我的下唇不禁顫抖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說說蛇的事吧。四五天前的下午,附近的孩子們在我家院子的竹籬笆叢里撿到十來顆蛇蛋。

孩子們說那是蝮蛇蛋,我心想若是生出十多條蝮蛇來,那可如何是好,便提議:“把蛇蛋燒了吧。”

孩子們聽了歡喜雀躍,跟著我來到竹林一側,堆起樹葉和木柴,生起火來,隨后將蛇蛋投入火中。蛇蛋怎么也燒不著,孩子們又添了很多樹葉和樹枝,加強火勢,蛇蛋依舊沒有被點燃。

不遠處的農家女兒站在竹籬笆叢外,笑問:“你們在做什么?”

“我們在燒蝮蛇蛋。如果孵出蛇來,那就太可怕了。”

“蛋有多大呀?”

“鵪鶉蛋那么大,純白色的。”

“那應該是普通的蛇蛋,不是蝮蛇蛋。生蛋不容易被點燃。”姑娘笑了笑,轉身走了。

三十分鐘后,蛇蛋始終沒有燒起來。我讓孩子們把蛇蛋從火堆中撿出來,埋在梅樹下面,我還撿來幾塊小石頭,堆出個小小的墓碑。

“好了,大家一道來拜一拜吧。”

我蹲下身子,雙手合十,孩子們依樣畫葫蘆拜了拜。孩子們走后,我獨自拾級而上。

母親站在藤架下的背陰處說:“你們這么做太殘忍了。”

“本以為是蝮蛇,后來才知道是普通的蛇蛋,已經好好埋葬了,沒事的。”話雖如此,被母親目睹一切,我的心里不是滋味。

母親并不迷信,自從父親十年前在西片町的宅子里去世后,她就特別怕蛇。父親臨終前,母親看到父親枕邊有一條黑色細繩,誰知拿起來才知道是條蛇。蛇一滑滑到檐廊,消失無蹤。當時母親與和田舅舅四目相對,兩人閉口不提,沒有驚動父親。我們幾個雖然也在場,對蛇的事卻一無所知。

后來,在父親過世的那個傍晚,我親眼看見院子池塘邊的樹上爬滿了蛇。我現在二十九歲,十年前的我十九歲,早就不算小孩子了,那段記憶清晰如昨,不會有錯。我去院子池塘邊剪花枝用于供奉,忽見一條小蛇纏繞在杜鵑枝頭。我大吃一驚,正想去另一棵樹剪棠棣花,發現那棵樹上也有蛇。展眼一看,桂花樹、楓樹、金雀花樹、紫藤、櫻花……每棵樹上都有蛇。當時的我并不感到害怕,心想或許蛇也在為父親的去世而悲傷,因此紛紛爬出洞穴遙祭父親在天之靈。我把院子的樹上爬滿了蛇的事悄悄告訴母親,母親沒說什么,若有所思。

當然,受這兩段往事的影響,母親變得很討厭蛇。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畏懼或許更貼切,就是對蛇抱有敬而遠之的態度。

母親目睹燒蛇蛋的一幕,肯定會覺得不吉利。想到這里,我開始感到不安,擔心會有什么厄運降臨在母親身上。后來一連兩三天,這件事始終縈繞心頭,直到今天早晨,我又在母親面前提到“紅顏薄命”之類的話,后來還因為無法自圓其說而落淚。吃完早餐,我一邊收拾桌子,一邊感到內心深處鉆進了一條小蛇,一條讓母親短壽的可怕小蛇。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

后來,我又在院子里看到蛇了。當天由于天氣甚好,我做完廚房的瑣事,想把藤椅搬到院子去編織衣物。我提著藤椅來到院子,發現假山旁又有一條蛇。真煩人!我二話不說回到檐廊,將藤椅放下,坐下開始編織。下午,我想去庭院一隅的佛堂找藏書,那是一本珍藏在佛堂里間的法國女畫家羅蘭珊的畫集。我走進院子,看見一條蛇正緩緩地爬過草坪,跟早晨的那條一模一樣。它看起來如此纖細、優雅,我猜想它一定是條母蛇。只見它無聲無息地穿過草坪,來到野玫瑰的陰影里,昂首吐出火紅的蛇芯,東張西望一番后垂下頭,落寞地縮成一團。它好美啊,我不禁心生羨慕。去佛堂找出畫集回來時,我又望了望那條蛇所在的地方,發現它已經不知去向了。

傍晚,我們在中式房間里喝茶,我向庭院眺望,早上那條蛇不動聲色地出現在第三級石階上。

母親也看到了,“那條蛇該不會……”母親起身走近我,拉著我的手說道。

我恍然大悟:“你是說,它是那些蛇蛋的媽媽?”

“對啊,對啊。”母親的聲音有點兒啞。

我們牽著手,屏住呼吸默默注視那條蛇的行蹤。只見那條蛇匍匐在石階上,很落寞的樣子,接著有氣無力地穿過石階,往燕子花那邊去了。

“今天早晨,我看到它在院子里轉來轉去。”我小聲道。

母親嘆了口氣,疲憊地坐下來,“是嗎?它在找蛇蛋吧,真可憐!”母親語帶傷感。

我無奈地笑了笑。

夕陽灑在母親的臉上,她的眼眸籠罩著一抹幽藍的光暈,美麗的臉龐似乎帶有慍色,讓人不禁想要給她一個擁抱。我猛然發現,母親的面容與方才那條悲傷的蛇不無相似,鉆進我心中的丑陋蝮蛇,會不會在某一刻,將憂傷而美麗的那條母蛇置于死地呢?這個念頭從何而來,我無從知曉。

我把手放在母親纖弱的肩膀上,心中不禁焦灼起來。

日本無條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我們拋下東京西片町的宅子,搬到位于伊豆的這處中式山莊居住。父親過世后,我們家的生計統統依靠母親的親弟弟——她唯一的血親和田舅舅。戰爭結束后,世事變遷,和田舅舅表示無能為力,提議母親賣掉大宅,遣散女傭,帶著我去鄉下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母親對金錢一無所知,她聽從和田舅舅的主意,委托舅舅辦妥一應事務。

十一月底,舅舅來信說:“在駿豆鐵道沿線,有一處原本屬于河田子爵的別墅要出售,宅子建在高處,視野開闊,還附帶百坪[1]左右的農地。那一帶盛產梅花,冬暖夏涼,你們搬去住一定合適。由于要與對方面談,明天請務必來銀座辦公室一趟。”

“媽媽,你準備去嗎?”我問。

“嗯,都已經托你舅舅找房子了。”母親笑道,神色落寞。

次日,母親由司機松山開車陪同前往銀座,中午十二點出門,晚上八點左右才回到家。

“定下來了。”媽媽走進我的房間,把手撐在桌上,整個人就像要垮了似的說道。

“定了什么?”

“全部。”

“可是……”我大吃一驚道,“還沒去看過房子不是嗎……”

母親將一只手肘支在桌上,輕撫著額頭,嘆氣道:“你和田舅舅說那地方很不錯,我也就管不了這么多了。”說完,她抬頭笑了笑,臉龐憔悴而美麗。

“好吧。”我不愿質疑母親對舅舅的信任,附和道,“既然媽媽這么說,我也沒意見!”

我們大聲笑了起來,心中卻感到萬分落寞。

之后,每天都有工人來家里幫忙搬家。和田舅舅也親自上門,囑咐我們該賣的就賣,并逐一打點安排。我和女傭阿君又是整理衣物,又是將破舊物品堆在院子里燒掉,忙得不可開交。母親既不幫忙打包袱,也不指揮眾人,每天都窩在房間里,很少露面。

“怎么了?不愿意去伊豆嗎?”我忍了很久,終于直截了當地詢問母親。

“沒有啊。”母親呆呆地說。

差不多過了十天,一切整理停當。傍晚,我和阿君在院子里點燃廢紙和稻草,母親走出房間來到檐廊,望著我們點燃的火堆不出聲。西風吹得緊,煙貼著地面散去。我望向母親,只見她臉色格外難看,我不禁大聲問:“媽媽,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母親笑道:“我沒事。”說完悄無聲息地回房間去了。

那天晚上,由于棉被已經打包,阿君睡在二樓西式房間的沙發上,母親和我向鄰居借來一套被褥,兩人一起睡在母親的房間。

母親說了一番令我頗感驚訝的話,聲音格外蒼老:“因為有你在,多虧有你在,我才去伊豆的……多虧你在我身邊……”

我不禁反問道:“要是我不在呢?”

母親哭了起來:“那還不如死了算了。你父親在這座宅子去世,我也想有朝一日在這里……”她泣不成聲,越哭越厲害。

迄今為止,母親從未在我面前示弱,更別提什么痛哭流涕。從父親去世、我出嫁,到我大著肚子回來、在醫院生下死胎、臥病在床,抑或是直治做錯事,母親從未顯得如此脆弱。父親去世后這十年,母親一如既往地溫柔、從容。母親對我和弟弟寵愛有加,讓我們無憂無慮地成長。如今,母親花光了所有的錢,她為我們,為了我和直治,最終不得不離開這座居住多年的宅子,搬去位于伊豆的小山莊,與女兒相依為命。但凡母親有私心,對我們百般苛刻,把父親留下的錢攢著,恐怕她也不至于落到這般田地吧?我不禁感到痛苦,甚至有些欲哭無淚,沒錢是多么可怕而悲哀的事啊!殘酷的人生也許不外乎如此。當時的我只覺四肢僵硬,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活像一塊石頭。

第二天,母親仍然臉色鐵青,無精打采,似乎想要盡可能在大宅里多留一會兒。和田舅舅親自登門,說行李都已上路,囑咐我們出發去伊豆。母親聽后,慢吞吞地穿上大衣,向前來道別的阿君及其他人員點頭示意,隨后在我與舅舅的陪伴下離開西片町的宅子。

火車上人不多,我們坐了下來。一路上,舅舅心情大好,嘴里哼著曲子。母親面色鐵青,低頭不語,就像身子很冷似的。我們在三島站換乘駿豆線,隨后在伊豆長岡站下車,搭乘巴士大約十五分鐘,沿平緩的坡道上山,來到一處村莊,村莊外圍有一套中式山莊,倒也還算精巧。

“媽媽,比想象中的好呢。”我氣喘吁吁地說。

“是啊。”母親站在山莊大門前,眼里不乏欣喜之色。

“首先,這里空氣清新,空氣很好的。”舅舅滿意地說。

“的確,”母親笑道,“這里空氣真好!”

我們三個相視而笑。

進門一看,行李已經到齊了,把玄關和房間堆得滿滿當當。

“其次,客廳的視野也很開闊!”舅舅拉著我們去客廳坐下。

下午三點左右,冬日的暖陽和煦地灑在院子里,從草坪走下石階,池塘旁邊種了好幾棵梅樹,院子下邊是一片橘園,橘園外邊是通向村莊的道路,道路另一側是水田,水田連著一片松林,越過松林則是大海。坐在客廳就能望見大海,海平面的高度大概到我的前胸。

“景色很不錯呢。”母親幽幽道。

“也許是空氣好,這里的陽光和東京不一樣,光線好像透過絲綢灑下來似的。”我雀躍道。

山莊一樓有兩個房間,分別有十張榻榻米和六張榻榻米那么大,另外還有一間中式客廳,玄關差不多有三張榻榻米大,浴室亦然,此外還有飯廳、廚房,二樓則是一間擺著西式大床的客房。我暗自思忖,雖然房間不多,但對我和母親來說足夠了,即便直治有一天回來住,也不會覺得特別逼仄。

舅舅前往村莊唯一的旅館點外賣。隨后,我們將飯菜擺在客廳,舅舅打開帶來的威士忌,大談這座山莊的上一任主人——河田子爵去中國旅行時的丑事。舅舅談笑風生,母親卻只吃了幾口而已,天色漸暗,她小聲說道:“我想去休息了。”

我將被褥的包裹打開,服侍母親躺下,為保險起見,我還從行李中找出溫度計,給母親量了體溫,竟然有三十九攝氏度!

舅舅大驚失色,趕忙去村子里找醫生。

“媽媽!”我大喊。

母親昏昏沉沉的,沒有回應。

我緊緊握著母親纖弱的手,不禁哭了起來。我覺得母親好可憐,不,我們母女都好可憐!我淚如雨下,怎么也止不住。我甚至想,干脆和母親一道死了算了。我們什么都不要,我們的人生在離開西片町的那個瞬間,就已經結束了。

大約兩個小時后,舅舅帶回一位鄉村醫生。這位醫生年紀很大,身穿仙臺綾裙褲,腳上套著白布襪。

一番診斷后,醫生模棱兩可地說道:“可能有肺炎的風險,但不必太過擔心。”他給母親打了一針便離開了。

第二天,母親依舊沒有退燒。和田舅舅動身回東京前給了我兩千日元,囑咐說如果母親住院就打電報通知他。

我打開行李包袱,取出日常必需的炊具,給母親煮粥。她躺著,只吃了三匙而已。

中午時分,村醫再度來訪,這回他沒穿裙褲,腳上依舊套著白布襪。

“是不是需要住院啊……”我問道。

“沒這個必要,今天我再給她打一針藥效更強的,應該就退燒了。”他的語氣不甚肯定,打完針后就回去了。

或許是強效藥起了效果,下午,母親滿臉通紅,大汗淋漓。我幫母親換睡衣,她笑道:“沒準是位名醫呢。”

體溫降到三十七攝氏度,我滿心歡喜,跑到村莊唯一的旅館,向老板娘買了十個雞蛋,回來煮半熟蛋給母親吃。母親一連吃了三個,外加半碗薄粥。

次日,名醫套著白布襪再度現身。我對他表示感謝,只見他深深地點點頭,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他仔細地給母親做檢查,扭頭道:“太太的病已經不礙事了,從今往后,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隨太太高興便可。”

村醫說話文縐縐的,我幾乎當場笑出來。將醫生送走后,我回到客廳,母親坐起身子,高興地自言自語道:“他還真是個名醫呢。我的病全好了。”

“媽媽,我幫你把隔扇拉開,外面正下雪呢!”

鵝毛大雪漫天紛飛。我拉開隔扇,與母親并肩而坐,眺望著伊豆的雪景。

“我的病全好了,”母親又嘀咕道,“坐在這里,從前的事簡直像是一場夢。搬家那會兒,我打從心眼兒里不想來伊豆。我多想在西片町多待幾天,哪怕一時半刻也好。在火車上,我感覺心灰了一大半,到這里起初還有些興奮,天一黑就特別想念東京,心煩意亂,神志不清。這不是普通的病,上帝讓我死,又讓我死而復生,今天的我已經跟昨天不一樣了。”

打那天起,我們母女在這座中式山莊相依為命,日子還算平順,村里人也特別友善。去年十二月搬過來,經過一月、二月、三月,直到四月的今天,除了一日三餐,我們大多時候都坐在檐廊編織衣物,抑或在中式客廳里閱讀、品茗,過著那種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

二月梅花盛開,整個村莊宛如一片梅花海。三月風和日麗,盛開的梅花僥幸免于摧殘,一直綻放至三月末。無論清晨、中午還是傍晚,梅花都是那么美不勝收,花香漫溢,不禁令人心馳神往。三月底,傍晚起風時,我在飯廳擺碗筷準備吃晚餐,時不時會有梅花花瓣吹進屋來。四月,我和母親在檐廊上編織,討論種莊稼的計劃,她說會幫我一起種。寫到這里,我不禁想道,正如母親所說,我們母女倆似乎果真死而復生、脫胎換骨了。只不過,誰又可以真的像耶穌那樣復活呢?每當母親喝湯時,依然會想起直治,不由自主“啊”的一聲叫出來。同樣地,我心中的舊日傷痕也還沒有完全治愈。

啊,我真希望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如實記錄下來。我有時甚至會想,山莊里的平靜生活都是虛偽的表象。上帝賜給我們母女倆短暫的平靜,而某種不祥的陰影也在悄然降臨。母親看起來很幸福,身子骨卻一天比一天弱。與之相對的是,我的心中藏著一條蝮蛇,我無力阻止它茁壯生長。若是這一切僅僅是季節天氣的緣故該有多好啊。最近,對于山莊的生活我時常感到煩悶不堪,這也讓母親格外悲哀,身體大為衰弱。

一寫到“戀愛”這個詞,我就不知從何寫起了。

蛇蛋事件過后十來天,不吉利的事接二連三,母親的悲傷日益加深,她的福氣也更薄了。

我幾乎釀成火災。從小到大,我連做夢都想不到會發生這么可怕的事。而缺乏小心用火常識的我,或許就是人們口中的“嬌小姐”吧!

那天半夜,我起身去廁所,走到玄關的屏風旁,只見浴室那邊一片明亮,玻璃窗紅彤彤的,還聽得到噼里啪啦的聲音。我快步打開通往浴室的門,光著腳跑到外面,用于燒洗澡水的大堆木柴燃起熊熊大火。我飛奔到緊鄰的一戶農家,用盡全力拍打他家的房門:“中井大叔!不好了,著火了!”

中井大叔似乎已經睡下。“好,馬上來!”

我大聲喊道:“拜托你了!拜托你快點來!”

中井大叔穿著睡衣沖了出來,我們跑到著火的地方,拿鐵桶舀水救火。客廳檐廊那邊傳來母親的驚呼聲,我放下水桶趕去檐廊:“媽媽!別擔心,不要緊的,你回房間休息好了!”

我抱住東倒西歪的母親,把她送回房間。回到火場,我從浴室接水給中井大叔,由他把水潑向柴堆。火勢依舊很猛,絲毫沒有熄滅的跡象。

“著火了!著火了!山莊著火了!”下面傳來叫喊聲,四五個村民沖破籬笆跑進來,大家用水桶遞水,兩三分鐘后大火熄滅了。火差一點就燒到浴室屋頂了。

太好了!我正在暗自慶幸,忽然想到了火災發生的原因,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是我從爐灶里撤出燒剩下的木柴,并將它們放在柴火堆邊。原本以為木柴已經完全熄滅了,結果卻釀成火災。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只聽西山家的兒媳婦在籬笆外邊嚷嚷:“浴室全燒沒了,肯定沒熄灶火啦。”

村長藤田、二宮警察、警防團長大內等人紛紛趕到。

藤田村長依舊笑容親切,問道:“嚇壞了吧?怎么會著火呢?”

“都是我不好,我以為柴火都熄滅了……”話說了一半,眼淚竟奪眶而出,我低頭不語。我甚至擔心被警察抓走,淪為階下囚。當時我赤著腳,身上只穿著睡衣,狼狽不堪的樣子也讓我倍感羞愧,無地自容。

“好的,你媽媽呢?”藤田村長語氣平和。

“我讓她在房間休息,她嚇壞了……”

“真是萬幸,”青年警察二宮安慰道,“還好沒燒到房子。”

中井大叔已經回去換了身衣服,“只是柴火堆著火了,不算什么大火。”他氣喘吁吁地為我解圍。

“行,我知道了。”藤田村長點點頭,小聲與二宮商量了幾句,“那我們先走了,代我向你媽媽問好。”

村長與警防團長大內等先行離開,二宮留下來,走到我跟前悄聲道:“好了,今晚的事就不呈報上去了。”

二宮離開后,中井大叔緊張地問我:“二宮怎么說?”

“他說不呈報了。”

聚在籬笆周圍的鄰人聽了這才放下心來,紛紛回家去了。

中井大叔道了聲“晚安”后也走了,便剩下我獨自一人,茫然地站在柴火堆旁,滿眼含淚仰望蒼穹,天都快亮了。

我在浴室把手、腳和臉洗干凈。我不敢去見母親,故意磨磨蹭蹭地梳頭,隨后去廚房擺弄餐具直到天明。

之后,我悄聲走到客廳,母親已經換好衣服,疲憊地歪坐在椅子上。她對我莞爾一笑,臉色格外蒼白。

我面無表情,默默地站在椅子后面。不一會兒母親說:“沒什么大不了的,柴火本就是用來燒的啊。”

我感到一陣欣慰,“呵呵”笑了一聲。《圣經》里有一句箴言:“一句話說得合宜,就如金蘋果在銀網子里。”我感謝上帝賜給我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母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調整好心情,站在母親身后隔著玻璃眺望早晨的伊豆海面,母親平靜的呼吸節奏與我的呼吸節奏合拍地緊緊貼在了一起。

簡單吃過早餐,我在整理火后的柴堆,村里唯一的旅館的老板娘阿咲一路小跑著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剛聽他們說,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啊?”她的眼中似乎閃著淚光。

“對不起!”我小聲道歉。

“別說這個啦,小姐,警察怎么說?”

“他說不上報。”

“太好了!”她高興道。

我問阿咲,要怎么向村里的人表示感謝和歉意。阿咲表示:“還是給錢比較好吧。”她還指點我哪幾家必定要去打招呼。“不過,要是小姐不愿意一個人去,我可以陪你。”

“我自己去是不是比較好?”

“你可以嗎?你自己去打招呼當然最好。”

“那我自己去。”

阿咲幫我收拾了一番。之后,我向母親要了些錢,用美濃紙包著百元紙幣,并在紙包上寫好“聊表歉意”字樣。

我先去村公所,藤田村長不在,我把紙包交給前臺的女生:“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今后我會加倍小心,請替我向村長問好。”

接著,我去警防團長大內家拜訪,大內團長親自出來見我,臉上露出微笑,不發一語。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鼻子一酸:“昨晚的事,我很……”我匆忙告辭,淚水不自覺地流下來,臉上的妝都哭花了。我只好回家洗臉,重新化妝。

在玄關穿鞋時,母親出來說道:“還有幾家嗎?”

“嗯,還有好幾家要去。”我垂頭道。

“辛苦你了。”母親體貼地說。

借著母親給我的力量,這次我沒哭,走完了所有該去的人家。

區長當時不在家,他的兒媳婦出來應門,看到我她雙眼噙滿了淚水。警察二宮見了我則連稱“萬幸”。大家都很親切,附近幾戶人家也都表達了同情和安慰。

唯有西山家的兒媳婦,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毫不留情地責備我:“以后你們可得小心一點啊,聽說你們家是貴族對吧,怪不得過日子像小孩扮家家酒似的,也不知道你們一天天這日子是怎么過的,到現在才發生火災,也真是稀罕事了。麻煩你們留神小心,昨晚的火,要是風大一點,整個村子都被你們燒光啦!”

正是這位西山家的兒媳婦,在中井大叔、村長和二宮袒護我時,大聲在籬笆外嚷嚷,指出我沒有熄滅灶火引發的火災。她沒說錯,因此我絲毫不恨她。雖然母親半開玩笑地安慰我“柴火本來就是拿來燒的”,但借著風勢,整個村莊或許都會遭到牽連。到那個時候,我簡直死不足惜,不僅會連累母親,更會玷污父親的一世清名。縱然現在我們已經不算貴族或華族,但不是也要死得光彩嗎?怎么能為引發火災負罪而死呢?這讓我如何瞑目呢?總之,今后我必須加倍小心才行。

隔天,我開始全力以赴做農活。中井大叔的女兒時常過來幫我。自從因火災大出洋相后,我體內的血液仿佛變成了紅黑色。那條惡毒的蝮蛇住在我的心里,如今連血液都變色了,我越發變得像個粗野的鄉下丫頭。與母親在檐廊編織只會令我深感煩悶,做農活反而使我心神舒暢。

這就是所謂的體力勞動。我并非第一次參與體力勞動,戰爭時期,我曾被召去當打夯女工。如今腳上的這雙膠底布襪就是當時軍方發的。我從來沒有穿過這種膠底布襪,穿起來很舒服,走在院子里,幾乎能夠感受到飛禽走獸的那份輕盈,心里別提有多興奮了。戰爭帶給我的愉快回憶僅此而已,如此想來,戰爭真是一點意義都沒有。

去年,什么事都沒發生。

前年,什么事都沒發生。

大前年,也什么事都沒發生。

戰爭結束后,某報紙登出這么一首有趣的詩,現在回想起來,果然如此。好像發生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沒發生過。我不愿談論、聽到有關戰爭的回憶,太多人在戰爭中喪生,但回憶那些事總是顯得毫無意義。也許是我太過自以為是,我不認為被征召、穿著膠底布襪充當打夯女工有多可憐,這段經歷讓我的身體更為健康。至今我還抱著一個念頭,要是生活過不下去了,我可以繼續當打夯女工,掙錢過日子。

戰局日漸焦灼時,有一個穿軍服的男人來到西片町的大宅,遞了一張征召通知單和一份勞動日程表給我。日程表上寫著,從次日起,我必須隔天前往位于立川的深山干活。我當場落淚,啜泣道:“可不可以找人替我?”

“這是軍方的征召,非去不可的。”男人口氣強硬。

我只好下定決心親自前往。

那是個雨天,我們在立川的山麓列隊,首先由軍官對我們訓話。“戰爭一定會勝利,”他說道,“大家如果不遵守軍方的命令,就會妨礙作戰,導致沖繩那種后果。希望你們務必完成各自分配的任務。另外可能會有間諜混進這座山,你們彼此之間要多加小心,千萬不可以把陣地的情況傳出去。”

山麓煙雨蒙蒙,當時有近五百名男女隊員在雨中聽他訓話,其中不乏國民學校的男女學生,他們都哭喪著臉,冷得瑟瑟發抖。雨水透過雨衣滲進來,我內里穿的衣服很快就浸濕了。

那天我挑了一整天的土,坐列車回家時,我淚流不止。隔一天再去,我被分派了拽繩子打夯的活兒,這活兒最有趣。

去過兩三次后,我發現國民學校的男生們總是盯著我看。有一回我正在挑土,兩三個男生經過時竊竊私語:“她是間諜吧?”

我大吃一驚。“他們為什么說我是間諜呢?”我立刻問與我并肩挑土的年輕女孩。

“因為你看上去像外國人啊。”女孩認真地說。

“你也覺得我是間諜嗎?”

“沒有啊。”她笑道。

“我是日本人啊。”話音剛落,我覺得自己別提有多愚蠢了,不禁兀自笑出聲來。

某個晴朗的日子,我跟男人們一起搬木材,監視我們的年輕軍官指了指我,皺眉道:“喂!你,就是你,跟我來一下。”

他快步走向松林,我的心怦怦亂跳,害怕地跟在他身后。我們走到森林深處堆著木材的地方,軍官在木板堆前轉過身,露出潔白的牙齒笑道:“每天干活一定很累吧,今天你來負責看守木材好了。”

“我站這里嗎?”

“這里很涼快,也很安靜,你可以在木板上睡午覺。如果無聊就看看這個好了,也許你已經看過了。”說著,他從上衣口袋取出一本文庫本,訕訕地扔在木板上。

封面印著書名《三駕馬車》。

我拿起書說道:“謝謝。我家也有人喜歡看書,不過現在去南洋了。”

他似乎產生了誤會,“噢,是嗎?是你先生吧?南洋挺危險的,”他搖搖頭,“今天你就在這里看木頭好了,回頭我把盒飯給你送來,好好休息休息吧。”說完便匆匆走開了。

我坐在木材堆上看書,讀到一半,耳邊傳來那位軍官的皮鞋聲。“我給你拿盒飯來了,是不是很無聊啊?”他把盒飯放在地上,又趕忙折返回去。

吃完盒飯,我爬到木材堆上躺著看書,書看完了,還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待我醒來,時間已經到了三點多。我忽然覺得那位年輕軍官似曾相識,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他是誰。我爬下木材堆,將頭發整理好,耳邊再次傳來皮鞋聲。

“今天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跑向他,遞回那本書,想道謝卻說不出話,只是默默望著他出神。當我們四目相對,我的眼里涌起淚水,他也眼眶泛淚的樣子。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分別了,年輕軍官沒有再出現,而那天也是我唯一沒干活的日子。后來我一如往常,隔天去立川的深山從事體力勞動。母親很擔心我會吃不消,但我的身體反而日漸強壯。現在的我,不但擁有了做打夯女工謀生的自信,也絲毫不以做農活為苦。

我不想談論、聽到關于戰爭的事,但還是忍不住談到那段“寶貴的經驗”。可是,我的戰爭回憶僅此而已,其他的就如那首詩所寫的:

去年,什么事都沒發生。

前年,什么事都沒發生。

大前年,也什么事都沒發生。

我覺得這是一場噩夢,愚蠢而荒唐,戰爭留給我的,只有這雙膠底布襪而已。

雖說這些話無聊又跑題,但穿著這場戰爭唯一的紀念品,這雙膠底布襪能在做農活時幫助我排遣內心深處的不安與焦躁。而母親這些天來,顯然越來越衰弱了。

蛇蛋。

火災。

經過這些,母親越來越像病人,與之相對的是,我逐漸成了個粗野的女人。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自己一點點將母親的生命力吸走了。

火災那晚,母親半開玩笑地說“柴火本來就是拿來燒的”,此后,母親絕口不提這事,反而想方設法安慰我。可是我明白,母親承受的心理打擊肯定大我十倍。后來,母親半夜里時常嗚嗚咽咽,夜里刮風,她還會翻身起床,假裝上廁所四處巡視。她的臉色顯得非常灰暗,有時候連走路都顫顫巍巍的。她曾說想幫我干農活,我勸不住她,只得由她拿大水桶從水井打了五六桶水送到田里,第二天她肩膀酸到連喘氣都費勁,整整躺了一天。那次之后,母親不再提幫忙做農活的事,即便偶爾到地里,也只是盯著我看罷了。

“聽說喜歡夏天開的花,就會死在夏天,這是真的嗎?”母親今天又來看我做農活,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

當時我在給茄子澆水,心想,對哦,已經初夏了。

“我喜歡合歡花,可惜院子里一棵都沒有。”母親輕聲道。

“不是有很多夾竹桃嗎?”我冷冷地說道。

“我不喜歡夾竹桃。夏天開的花我幾乎都喜歡,但夾竹桃太艷了。”

“我喜歡薔薇花。薔薇一年四季都開花,這么說來喜歡薔薇的人春天要死、夏天要死、秋天要死、冬天要死,一年要死四次了吧?”

我們忍不住笑了起來。

“要不要休息一下?”母親笑道,“今天有點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死不死的免談哦。”

我跟著母親來到藤架下面,兩個人并肩坐在長凳上。紫藤花已經謝了,下午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我們的腿被樹葉染成了綠色。

“我早就想對你說了,直到今天才找到機會,我是希望在大家心情都輕松的時候說。這世道,能有什么好消息呢?今天可以跟你說了,也希望你耐著性子聽我把話說完。我想告訴你一件事,直治還活著。”

我的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

“五六天前,你和田舅舅來信說,他們公司以前的一個同事從南洋回來,最近去拜訪舅舅,后來還說碰巧跟直治編在一隊,直治平安無事,即將退伍回國。可是,聽那個人說,不幸的是,直治染上了鴉片煙……”

“他又吸上了!”我歪嘴道,仿佛吃到什么苦味的東西。直治高中時模仿某個小說家吸大麻,還欠藥店一筆巨款,母親用了兩年時間才全部還清。

“嗯,他那老毛病又犯了。不過,那人說戒毒后軍隊才會放人,因此他一定會戒掉煙癮后回來。你舅舅信里還說,即便直治戒掉煙癮,像他那種不安分的人出去找工作,怎能讓人放心。這年頭,東京亂成這樣,正常人去了都會神經兮兮的,何況是剛戒毒的。萬一他受不了刺激,天知道會干出什么事來。你舅舅建議,直治回來后,最好立刻搬到伊豆山莊,哪兒都不讓他去,先靜養一段時間再說,此其一。嗯……和子,你舅舅還交代了另一件事,他說我們已經一點錢都沒有了,又是什么存款凍結,又是什么財產稅,他沒辦法像從前那樣每個月寄錢給我們,以后如果直治回來,他更沒辦法養活我們三個。他提出兩個建議,要么為你找個婆家,把你嫁出去;要么給你找戶人家,給人家做幫工。”

“給人家做幫工?要我去當女傭嗎?”

“沒有,你舅舅說的是駒場家……”那是某個貴族姓氏,“你舅舅說,那家貴族和我們有血緣關系,你去他們家幫忙,兼做他家小姐的家庭教師,你也可以解解悶。”

“難道沒有其他工作嗎?”

“你舅舅說,其他的工作恐怕你更干不了。”

“為什么?為什么我干不了?”

母親笑著不發一語。

“我不想去!”我明白自己不該這么說,可話到嘴邊怎么收得住,“我寧愿穿這雙膠底布襪,這種膠底布襪……”眼淚唰地流下來,我抬起頭,用手背擦拭淚水,面對著母親,一面想著不應該這么說,一面滔滔不絕起來,“媽媽以前不是說過嗎?因為我在,有我的陪伴,所以才愿意來伊豆。不是嗎?媽媽不是還說,如果沒有我就會死嗎?既然如此,我哪里都不去,我要陪在媽媽身邊,穿著這雙膠底布襪,種出好吃的蔬菜給媽媽吃……可是啊,媽媽一聽到直治要回來,忽然嫌我礙事,竟然要我去給別人當幫傭,這實在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我也知道話說得太絕情,但我根本沒法控制它們脫口而出。

“如果家里變窮了,沒錢了,把我們的衣服變賣掉不就行了嗎?把這里賣掉不就行了嗎?我做什么都行,我可以去鄉公所當職員,如果他們不要我,我還可以去做女工干粗活。窮沒關系,只要媽媽疼我,我一輩子都陪著你,可是媽媽你明顯更疼直治,要不我走,我這就離開這個家。反正,我一直跟直治合不來,三個人何必彼此折磨。一直以來,我們兩個相依為命,我沒有什么好遺憾的,今后你跟直治一起過,讓他好好孝順孝順你。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我走!今天就走!馬上走!我總算還有地方可以去!”

我站起身來。

“和子!”母親厲聲叫住我,她猛地站起身子,用前所未見的嚴肅表情盯著我,看上去比我的個子都高。

我想跟她道歉,嘴里吐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話語:“你騙我……媽媽你騙了我!你一直在利用我,等待直治回家。我是你的女傭,現在我沒用了,這才打發我去貴族家幫忙……”我立在原地,放聲大哭起來。

“真是個傻孩子。”母親壓低嗓子,聲音顫抖著。

我抬起頭,更多蠢話連珠炮似的沖口而出:“是啊,我就是傻,傻瓜才會被騙啊,傻瓜才會惹人嫌啊!我還是消失好了,難道不是嗎?我不明白窮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懂錢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相信愛,相信媽媽對我的愛,我是靠著愛才活到今天的啊!”

母親背過臉去,默默流淚。

我想跟她道歉,想緊緊地擁抱她,可顧慮到我的手在田里干活而弄臟了,只能冷冷地言不由衷:“你無非是嫌棄我,我走好了,我總算還有地方可以去。”

說完,我快步跑進浴室,邊哭邊把手、腳和臉洗了一遍,隨后我回到房間換衣服,不禁再次放聲痛哭。我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于是跑到二樓的西式房間,整個人撲倒在床上,并用毯子蒙住頭號啕大哭,直到筋疲力盡為止。后來,我有些神志模糊,腦海中開始思念某個人,這份思念越來越強烈,我很想見他,聽他的聲音。這份思念甚至讓我的腳底灼熱難當。

黃昏時分,母親悄然走進房間,“啪”的一聲打開電燈,走到床邊。

“和子。”母親的聲音如此溫柔。

“嗯!”我坐起身,雙手攏起紛亂的發絲,望著她哧哧地笑了起來。

母親微微一笑,將身體深埋在窗下的沙發里:“有生以來,我頭一回沒聽你和田舅舅的安排……剛才我給你舅舅寫信了,我跟他說了,我的孩子們,我自己會照顧。和子,我們把衣服賣掉吧!把我們的華服一套一套地賣出去,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我不想讓你去干農活,花錢買貴的蔬菜回來吃就好了。每天在地里做農活,真是太難為你了。”

實際上,我早就對每天做農活感到力不從心,像剛才那樣崩潰大鬧,或許也因為田間勞作的勞累吧,因此才會忽然看什么都不順眼,亂發脾氣。

我坐在床上,垂著腦袋不吭聲。

“和子。”

“嗯!”

“你說你有地方可以去,你要去哪兒?”

我感到自己的臉一直紅到耳根。

“是細田先生那兒嗎?”

我不說話。

母親長嘆一口氣:“我可以說說以前的事嗎?”

“嗯。”我小聲道。

“你離開山木,回到西片町的宅子,媽媽并沒有責怪你一句,我只是說‘你讓媽媽失望了’,你還記得嗎?后來你哭了……我覺得談不上什么‘失望’……”

當時我聽母親這么說,心中感慨萬千。

“媽媽所謂的‘失望’,不是指你離開山木,而是因為山木說你跟細田走到一起了。當時我氣得臉色都變了,我能不生氣嗎?細田先生早就有家室了,不是嗎?無論你多么愛慕他,你們是不會有結果的……”

“他說我們走到一起了?亂講!那只是他胡亂猜測罷了。”

“是嗎?你沒有掛念那位細田先生嗎?你剛才說有地方可去,又是哪里呢?”

“反正不是細田那兒。”

“哦?是哪里?”

“媽媽,我最近一直在想,人與其他動物的差別究竟是什么?語言、智慧、思維、社會秩序……人與動物之間都有一定程度的差別,但誰又能說動物完全跟人不一樣呢?說不定它們還有信仰呢!人總是以‘萬物之靈長’自居,但實際上,人和其他動物根本沒有本質差別。媽媽,說到底只有一樣不同,你明白嗎?其他動物絕對沒有,只有人才有,那就是所謂的‘秘密’啊,你說呢?”

母親笑道:“唉,要是你的秘密能結出什么好果子,我就謝天謝地了!我每天早上都在為你的幸福祈禱,希望你爸爸在天之靈能保佑你。”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昔日的幸福景象,父親開車帶我去那須野游玩,途中我們還下車眺望原野的秋日景色,胡枝子、瞿麥、龍膽、黃花龍芽等秋季花草漫山遍野,還有青綠的野葡萄。

后來,我和父親乘汽艇游覽了琵琶湖,我跳入湖中,在水藻間游弋的小魚親吻著我的腿,這些毫無關聯的畫面不斷在腦海中閃現。

我從床上滑下來,伏在母親的膝蓋上,說出了心中真正的想法:“媽媽,剛才是我不好!”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是我們母女二人最后的幸福時光,此后,直治從南洋歸來,真正的地獄生活剛剛拉開帷幕。

品牌:磨鐵數盟
譯者:羅越
上架時間:2020-03-25 17:25:18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磨鐵數盟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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