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子是朵黑心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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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3評論第1章 失之東隅 收之桑榆
天華四十九年元月,江南。
這是桑余被慕宜年軟禁的第二天,看著他讓人送來的各種珍饈美味,她卻一筷未動。桑余不是在絕食抗爭,只是她真的沒有胃口罷了。
小廝書玉前來收碗筷時,看到那飯菜又是未動過,忍不住勸了兩句,“姑娘,您還是用些餐食吧,公子很擔心您。”
桑余冷冷一笑,“擔心?我倒不知慕公子還是個那么心慈的人。”
書玉見她言語之間滿是譏誚,想到這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只得在心中默默嘆氣。他一言不發地將碗筷都收拾好后,轉身離開她的房間,還不忘將門鎖死。
不過桑余知道,就算書玉不鎖門,她也沒有機會逃出去,因為那人就一直守在她的房門口,一步不離。
說來可笑,二人相識了半年有余,她自以為很了解他。可是直至前日,她才知道她喜歡的人的真實面目。
她自小凄苦,遇見他后,她以為命運終不負她,可現在她才知道,遇見他,只是她更大劫難的開始。
桑余覺得頭微微有些痛,她躺到床上,輕輕捂住眼睛,掌心慢慢濡濕。
他們之間,到底為何會一步一步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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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華四十八年夏,江南。
桑余從未見過生的這般好看的人。
他身著一襲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白袍、墨發隨意地披散在身后,側臉的輪廓宛如上天的恩賜,每一分都恰到好處。
當真是驚鴻一瞥,尤為天人。
只見他盤坐在河岸邊,膝上橫著一把烏桐木琴,修長如玉的指在琴弦流轉間奏出樂聲。
按說這應是一位清冷如謫仙似的人物,可他眼上縛著的那帶有墨色暗紋的紅綾卻給他平添了幾分妖冶。
桑余看著這人、聽著這琴聲,竟是入了迷,不自覺地放下懷中抱著的洗衣盆,一步一步朝著他走去,直至距他還有一臂遠時,這才停下腳步,跪坐在他身旁。
她闔上雙眸,細細聆聽這婉轉的琴音,心頭忽然襲來一陣沒由來的悲悸,傷感如同漫天灑下的蛛絲般縛住了她的心,慢慢收緊。
正當桑余悲從中來,眼底潮濕之時,琴聲戛然而止。
“錚。”
隨著這戛然而止的琴音,桑余緩緩睜開眼睛,但是目光卻望著在虛空中的某處,并無焦點。
“姑娘覺著這曲子可好?”
桑余被這悅耳的清冷男聲拉回現實。
她循聲望去,只見那人雙手按在琴弦之上,微微側頭向她的方向。
雖然這人的雙眸被這紅綾遮著,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桑余卻無端覺得在被面前這過于俊美的男子專注地凝視著,后知后覺的有些羞意。
桑余斟酌了下后,啟唇道:“這曲子是極好,只是未免太過悲傷。初聽倒還不覺,但細細聆聽過后,只覺得這聽起來悠揚的樂聲背后有另一種如泣如訴之感,讓人不禁與之同悲。”
她一邊說,一邊瞇著眼睛回憶方才那琴聲給她帶來的奇妙的感覺,琴意雖盡,但卻回味悠長。
桑余看向那公子,卻見他久久不語,面上也無甚表情,被遮住的雙眸更是無法傳達他此刻的心情,這讓桑余有些慌張,擔心莫不是她哪句話說的不對,引得這位公子不悅了。
她忙又添了一句,“小女子拙見,還望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桑余有些懊惱平日里總是沉默的自己,今日怎么那么多舌,稱贊一句就是了,后面還說那么多干嘛。本就是她無禮在先,擾了這位公子的興致,現在可倒好,似是又說錯了話,妄議了他人的琴音。
她本已經做好了賠禮道歉的準備,卻只見那公子本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微微揚起成一個和善的弧度,“姑娘說的不錯,這本就是個傷感的曲子。”
說到這里,他微微頓了一下,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很久沒有人能夠聽出這曲子婉轉悠揚之下的悲戚了。”
桑余微微一怔。
“看來姑娘與在下也是有緣,不知可否請教姑娘芳名?”
桑余不是喜歡與外人結交的性子,但是這次卻像是被人施了咒術一般,這男子一問,她便乖乖地答道:“桑余。”
她一說完,便意識到自己在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面前說了自己的姓名,懊惱地低下了頭。
那人聽到這名字后,卻沉默了幾息,像是在想些什么。
桑余也發現面前這公子聽了自己的名字后,整個人似乎氣場突變,于是疑惑道:“公子?”
那人回過神來,又恢復了溫和,讓桑余懷疑自己方才看花了眼。
他略帶歉然地一笑,“姑娘可方便告知,姑娘名中的‘余’是哪個字?”
被問到這個問題,桑余眼神一黯,像是不想談起這個話題,但是礙于禮節,仍是說了出來:“多余的余。”
她并不喜歡自己這個名字,因為從她的名字就可以知道,她對于她的家族來說,是一個多余之人。
她是書香世家桑家一歌姬所生的庶女,是她父親一夜風流的產物,是桑家這個自詡清流之家的恥辱,就連家譜都上不得。她明明就是桑家的血脈,但是世人卻不知桑家有她的存在。
那公子聽到她說的話后,又沒有馬上接話,而是若有所思。
桑余只當他也被自己這寓意十分不佳的名字所驚訝,畢竟沒有哪家的父母會給自己的兒女取這般不吉利的名字。
“很好聽的名字。”他沉默后,說道。
桑余知道他這是在安慰自己,于是勉強笑了笑,又突然想起他似乎不能視物,才又苦笑了一下,收了表情。
“姑娘的確與在下是有緣之人。”那公子又說道,一本正經的語氣不似作偽。
“如何說來?”
那人又挑了笑。
“在下,名為東隅。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東隅’。”
這次可輪到桑余說不出話來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他們二人的名字竟然如此相配,這可真真是太巧了,也怪不得方才這公子聽到她名字后頻頻失神。
二人正因為這巧合而面面相覷、相對無語之時,恰巧風起,東隅那披散的墨發被風揚起。他伸手想要將這不安分的頭發壓下,卻不想這陣風實在惱人,像是在和人作對似的,他越攏,這發絲越是不聽話地飛舞。
桑余將這么一個謫仙似的人物因為頭發而有些手忙腳亂,忍不住輕笑出聲。在笑出聲后,她才連忙捂唇,臉上滿是歉意。東隅公子肯定是因為眼睛不便,所以才會這樣的,她卻因此而笑出聲來,就是像在嘲笑別人的不便一般。
“抱歉。”桑余為自己的不妥致歉。
東隅卻很大方地付之一笑。
“無事。”而后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說道:“不知桑姑娘可會綰發?”
“會一些。”桑余有些遲疑地答道。
“在下有一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講?”東隅似是有些難為情,“可否請桑姑娘幫在下綰發?”
東隅說出這請求后,桑余怔愣一瞬。
在這世道,女子為男子綰發是一件極親密的事情,所以她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東隅似是又覺得這要求實在太難為人、太無禮了一些,又自嘲一笑,說道:“自從我這眼盲了之后啊,便是連這三千煩惱絲都管不好了,實在是貽笑大方。姑娘若覺得不便的話,便當在下沒有說過就是了,的確是在下太失禮了些。”
原來這么俊美如斯的公子,竟真的是個盲人。桑余看著他用自嘲來掩飾尷尬的模樣,不免有些心疼。
“公子可有簪子?”桑余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問道。
“有的,”東隅知曉這是她應下了,所以嘴角勾起,從懷中掏出一支簪子來,遞了過去,“勞煩姑娘了。”
桑余接過那簪子,卻發現是少有的血玉簪,簪子通體呈血色,上面有黑色的紋路,看上去詭譎而妖冶,和東隅眼上的紅綾很是搭配。
這個東隅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這么一個氣質清冷如仙的男子,怎么所用之物如此妖冶。
不過桑余也不過是在心中奇怪一番,并沒有問出這么無禮的問題,而是拿著這簪子走到東隅身后,將他在空中亂舞的長發盡數攏在手中,以手為梳,輕輕順了順。
“我本是京城的琴師,后來遭了變故,惹得家破人亡,還傷了眼睛,不過僥幸撿了一條命回來,前不久才流落到這江南。”
在桑余為他綰發的時候,東隅主動開口說起自己的來歷,說到最后,還用手觸上眼睛上縛著的紅綾,笑著搖了搖頭。
桑余聽在耳中,卻出于守禮沒有貿然搭話。
只是心中想著,怪不得這人琴技如此高超。閉著眼睛可以撫琴者大有人在,但是能夠彈得如此出神入化、觸動人心的,卻是極為少見,這得是造詣極高之人才能做到的。
也怪不得他能夠將方才那曲子彈得那么悲怯,原來也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桑余握著手中的一捧墨發,三下五除二為他綰了一個最普通的男子發髻,然后將那血玉簪子插上去固定好,血色的簪子與他的墨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看上去分外妖冶。
“我不是很會男子的發式,只會這最普通的一種,還望東隅公子不要嫌棄。”
桑余繞到他面前,總覺著這發髻實在是太過于普通,有些配不上東隅這清冷出塵的氣質,所以有些不好意思。
東隅摸了摸綰好在頭頂的發髻,笑意浮上嘴角,“無妨,多謝姑娘。”
桑余看著他的笑,心跳有一瞬間漏了一拍,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明明對方是個連眼睛都被遮住的人,可是桑余卻莫名覺得他必定是個絕代風華的人物。
她捂著自己的胸口,驚覺自己對這個陌生的男子過分關注了,于是連忙拿起剛才被她丟下的洗衣盆,復又抱在懷中。
“時辰不早了,小女子先行告辭。”桑余雖知道他看不見,但卻仍是十分守禮地屈膝行了一禮,然后便要轉身離開。
不過她走了幾步后,又頓住了腳步,站在原地像是在做心理斗爭一般,她的手緊緊地抓住盆子的邊緣,咬了咬唇,然后似是下定決心了一般,啟唇問道:“公子明日還會在此撫琴嗎?”
東隅似是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問出這話,于是頓了一下才回道:“應是在的。”
他似是心情很好,聲音都清亮了幾分。
桑余不受控制地揚了揚唇,“那樣甚好,小女子告辭。”
她這才真的轉身朝著桑府走去,就算她懷中抱著一個堆滿了衣物的洗衣盆,但是她的步伐卻無比輕快。
而在她身后的東隅卻一動不動地面向她離開的方向,待到桑余完全離開后,他卻伸手將縛在眼上的紅綾解開,用右手覆著自己的眼睛,抬頭朝向太陽的方向。
“今日陽光……甚好。”
一小廝打扮的男子來到了他身邊,恭敬地行禮,“公子。”
“書玉,剛才那女子叫桑余。”東隅淡淡開口。
書玉卻一驚。
“不過我試探過了,她不記得這簪子,也不似認得我的樣子,應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東隅又說道。
“這也太巧了。”書玉不禁感嘆。
東隅微微瞇了瞇眼睛,“是啊,真是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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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余回到了桑府,抱著洗衣盆默默到后院晾曬衣服。她手中晾曬的衣服都是綾羅綢緞,與她身上的粗布衣裳大不相同。這都是她嫡姐的衣裳,為了桑家能夠容下自己和自己病弱的阿娘,桑余不得不忍受嫡姐的欺辱,更別說是幫她洗衣這種小事了。
桑余晾著衣服,聽到一旁的丫鬟小廝們正在閑聊。
“對了,京城慕家滅門之事到了今日,已經整整一年了吧。”一個丫鬟說道。
“是啊,慕家與桑家是世交,當初慕家出事時,我們老爺還大發雷霆,直說是有小人作祟,要為慕家平反呢。”一小廝說道。
“唉,慕家到底是否被冤枉了,到現在也沒有個定論。只是可憐了那慕家嫡子,雖僥幸逃過一劫,可是現在都沒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那丫鬟搖頭嘆惋。
“誰說不是呢,慕家嫡子當年在京城是何等的風光,家世好樣貌好,還彈得一手好琴。他失蹤后,京城不少女子都為這曾驚艷了京華的慕家公子垂淚呢。”那小廝也嘆息一聲。
“我聽有人說慕家嫡子被仇家殺死了,還聽說他去為家族報仇了,不知哪一個才是真的。”小丫鬟神秘兮兮地說道。
“不管怎樣,這等風云人物就這么不聲不響地消失,真是可惜了啊。”
那小丫鬟和小廝又嘆息了兩聲,便走遠了。
桑余面上仍是淡漠,她也曾聽說過這慕家公子的事情,只是她自己尚且自顧不暇,又怎么有資格替他人嘆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