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錢看著四周漠不關心的難民，眼中沒有任何感情，他走到一旁，伸出臟兮兮的小手，一顆一顆的扯著野草，將所有扯出來的野草放在一旁，將它們堆積，四周衣著破爛的人流都忌諱的遠離他所在的地方，然后又繼續沿著官道行走，一個個目中沒有神情，身軀仿若機器，只有行走才能證明他們活著。

而有的人走不動了，他就會像停止運作的機器人一樣，喪失了所有的機能，緩緩坐在地上，然后閉上眼睛，在這逃難的人群里，顯得如此不起眼，殘酷的現實將這個美好的世界撕得瀕臨破碎。

過了將近兩個時辰，許錢原來所處的地方已經沒有了野草，他出現在另一處繼續拔著，身旁的野草已經堆積成小山。

似乎感覺不到累的他，終于停下手中的動作，伸出滿是泥污，指甲破裂，鮮血淋漓的小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漬，本就黝黑的額頭，變得更加臟亂，手指上的泥伴著汗水，開始向右眼角流下。

許錢慌亂的用手拿起破了好幾個洞的麻布衣的衣角擦拭，但是這件衣服更臟。

他擦了幾下才發現了這個事實，徒然的放下衣角，張著發白的嘴巴，閉著已經有點睜不開的右眼，坐在地上，呆愣的看著眼前的光景。

四處荒蕪的土地，枯木上嗚咽的烏鴉，看不到邊際的難民，遠方冒著黑煙，被破開的城墻，唯一的綠色就是四周暗沉的青山和許錢腳下的土地上頑強的野草。

等到右眼角淚水和著浸入眼中的泥土慢慢化作一滴滴臟兮兮的眼淚從眼角流下，許錢方才小心的睜開右眼，透過滿是淚水的睫毛，右眼前的一切從模糊的美好慢慢變成現實苦難的光景，許錢不由得吐了口氣，心中卻是覺得看不清也挺好的。

也就想想，許錢并不想變瞎，他還要活著，就在剛剛，養育他十年的乞丐爺爺死在了他眼前，跟那些死去的難民一樣，失去了力氣，倒在地上，對著他說了句要活著，就沒了氣息，他沒哭，也不知道哭是什么意思，這個情緒在他身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乞丐爺爺有的時候看到他做錯事，總會痛罵一聲畜生，因為畜生跟他一樣，沒有情緒可言。

許錢從小就不知自己爹娘是誰，聽乞丐爺爺說，他嬰孩之時被扔在街道的垃圾堆里，渾身被蒼蠅爬滿了，也不哭鬧，要不是乞丐爺爺發現了他，可能他就已經死在垃圾堆里了，化作蠅蟲的養料，從那以后他就被乞丐爺爺收養，話音帶著些方言口音的乞丐爺爺給他取名叫許錢，其實應該叫數錢才對。

乞丐爺爺說，他自己沒有名字，也不知道什么道理，只知道，許錢許到手抽筋那就是最厲害的事情了，從此他就叫許錢，在這座千山城里從嬰兒時期被乞丐爺爺背著要飯，再到邁著小步子跟著乞丐爺爺一起要飯，總是飽一餐餓一頓，如此反復了十年，也沒因為許錢這個名字讓生活變好。

直到一群人打破了曾經堅不可摧的千山城門，他們跟隨著人群開始逃難，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他們已經經過了第四個城市，這座城市的城門也被那些攻陷千山城的人打破了，乞丐爺爺也在逃難的官道上閉上了眼睛，平日最愛錢的他最后跟許錢說的話是讓他好好活著。

許錢不知道好好活著是為什么，但是也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應下了，乞丐爺爺方才閉了眼睛，看到乞丐爺爺閉了眼睛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有點難過，心里堵得慌，感覺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也不知道該干嘛，但是又感覺不到哪里不對勁，他不會流淚，除非有灰塵進入才會流下。

站直了瘦弱的身子，許錢將他扯的草聚集在一塊，有好大一片了，心中方才滿意，開始往乞丐爺爺的尸身上輕輕的鋪灑，聽乞丐爺爺說，人死后最好是塵歸塵土歸土，落葉要歸根，自己也不明白什么叫塵歸塵土歸土和落葉歸根，只知道乞丐爺爺死后身體變得很冷，總得用點什么東西給他蓋著，總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就在那里冰冷的躺著，身子還被那些頭上沒了毛的大鳥啄的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其實他想挖個坑把乞丐爺爺埋了，也算是塵歸塵土歸土了，但是自己已經四天沒吃飯了，肚子里都是樹皮和泥巴，實在沒有力氣去挖土了，想來用草暖暖身子，乞丐爺爺也不會怪罪才是。

將乞丐爺爺的尸身鋪滿野草，許錢呆呆的盯著這座野草墳許久，突然想到了什么，跪在地上狠狠的磕了幾個響頭，磕得額頭破開了皮，鮮紅的血點在其中滲出，他也沒在意，做完這些事后，就不再逗留轉過身子，看著一直在茫目行走走的人群，加入了進去。

就在許錢走后半個時辰的功夫，一群騎兵緩緩的走在這條官道上，路過乞丐爺爺身旁，馬匹受到他身上掩蓋著的野草吸引，許多騎兵就引著馬在此處停駐讓他們的馬吃草。

沒過多久乞丐爺爺的尸體就露了出來，馬上的騎兵們暗道晦氣，直接駕馬踏上乞丐爺爺的尸體，來來回回直到尸身被踩得血肉破碎，鮮血橫流，深入泥土方才解氣離開，一個個如同得勝的將軍。

仙陽城，是南巴國最后的防線，青原國的騎兵已經在這高大的雄城前匯聚，這是阻擋他們馳騁的最后一座城池，只要踏破它的城門，南巴國就會在青原國的鐵蹄下瑟瑟發抖，豐富的資源也會任他們采劼。

一片馬匹的嘶叫聲將城外的寧靜打破，隨著青原國令旗兵穿過浩蕩的騎兵群，宣告將軍的命令，頓時人馬嘶叫，刀劍怒號，煙塵遮天。

無數的巨石從仙陽城上的投石車上投下，遮天蔽日的箭從城中飛落，占據著守城的一方，終于在被破了四座城后有了拼死的勇氣，開始了絕地反擊。

無數埋伏在城外的士卒異軍突起，將這些青原騎士包圍，用身體鑄成圍墻，不斷消磨著青原國騎士和前排南巴國重甲刀盾兵的生命，碾碎他們的血肉，在這場國與國之間的斗爭中，終歸勝利倒向了南巴國，原先破的城悉數被南巴國收回，甚至還將邊境向青原國推進了數百里地。

隨著戰爭的平息，無數從四座被破城池逃難來的難民涌入仙陽城，仙陽城不得不對難民進行安置。

“吸溜~~吸溜~~”

許錢也在這里終于喝到了清水湯粥，已經不記得多久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粥了，哪怕粥水里沒多少米，那也是人間美味。

幾口就將手中破碗內的粥喝完，許錢看著施粥鋪前排著的長隊，向隊尾走了過去，為了這碗粥，他排了快一個時辰，但是為了下一碗，他還能繼續排。

只是事事并不能如人意，總有人在餓極的時候做出不要面皮之事，一位身穿破衣的大漢盯上了毫無知覺的許錢，官府為了保護老人、婦女和小孩，將他們分在一組，他們的隊伍人就少了很多。

而有史以來能在災難中活下來的，大都是那些身強體壯的男人。

而看著自己這里極長的隊伍，大漢就一直在附近的老弱婦孺上想著心思，已經盯了許錢很久了，發現他沒有家人跟著，就想著在他身上得到更多的粥水。

又是一個時辰，許錢終于排到了前頭，施粥的老者看他年幼，特意給他多打了些米，許錢捧著滿是粥水的破碗，向著老者鞠了一躬才小心的捧著破碗離開。

才離開施粥鋪沒多久，許錢眼前一花，一雙大手突然出現，將他視若珍寶的破碗搶了去，連帶著他瘦弱的身子在這猛烈的拉扯下直接側面倒在地上。

許錢心中空落落的，看了眼自己的雙手，空空如也，趕緊站起身子，想要把自己的碗搶回來，誰知站起來才發現一位比他高兩倍的大漢將他的粥一口氣喝完，隨手就將他的破碗扔在地上，滿足的離開，連頭也沒有回。

許錢沒有顧得上那么多，趕緊上前將破碗拿起，卻發現自己隨身帶著的破碗已經被摔開，變成了兩瓣，他呆呆的盯著手中成了兩瓣的破碗，隨后抬頭看著那大漢離開的身影，沉默了許久，一旁的難民自然也看到了這番景象，但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助他，只是簡單的搖了搖頭嘆息一二，便不再關注。

站直身子，拍了拍腿上的灰塵，許錢捧著變成兩瓣的破碗，將它們盡量拼接完整，再次加入排隊的人群中，那大漢看到許錢又走進了人群中，頓住了身子，繼續守株待兔。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許錢捧著變成兩瓣的破碗出現在那施粥老者身前，施粥老者并沒有發現許錢被搶粥的事情，只是不滿的看了眼許錢，盛粥的動作卻是不慢，但是給的都是粥水，沒有米在里面，粥水順著破碗縫隙流下，許錢直接就在粥鋪前將粥水一口氣喝完，擦了擦嘴角，在施粥老者不喜的目光下離開粥鋪，在他眼里這孩子有點貪得無厭。

許錢的動作自然瞞不過一直盯著他的大漢，許錢的舉動無疑是對他的嘲諷，就在許錢走出來的時候，大漢二話不說對著許錢的肚子就是一拳，口中放出狠話。

“沒毛的小王八羔子！找打！”

強烈的絞痛從他肚子里傳來，本就有許多觀音土和樹皮沒有消化，加上喝了兩大碗的粥水，被撐圓的肚子在這一擊下如同破開的氣球一般，只是氣球會炸，他只能吐。

幾乎是在一瞬間，許錢“嘔”的一聲，嘴中酸水四溢，剛剛喝進去的粥水伴隨著大量沒有消化的泥土和樹皮，一塊從他的嘴巴里吐了出來，頓時吐得大漢滿手都是。

大漢趕緊縮回手臂，強忍著惡心，將手臂在空中不斷甩動，心中恨極，對著許錢的腦袋又來了一腳，才解恨的離開。

而周圍的人都對著那被許錢吐一身的大漢發出嘲笑聲，沒有一個人關心被踹倒在地昏迷的許錢，都以為他被那大漢踹死了，在這戰亂之時，死個人就像死了個螞蚱一般不起眼，哪怕這里是南巴國繁華的仙陽城。

也不知過了多久，許錢費勁的撐起身子，腦袋傳來劇烈的疼痛，讓他面龐扭曲，露痛苦之色，到現在還有點嗡嗡聲在腦袋中回響，腹部絞痛依然，好不容易才睜開雙眼，卻發現這天早已是深夜，而自己現在還在原地，沒有人管他。

原來的粥鋪所在地已經人去樓空，許多難民開始被城內官軍疏散在城外各處歇息，這里一時間成了空地，也有不少跟許錢一樣躺在地上的人，只是他還活著。

死的人都是些婦女老弱，顯然像許錢一般境地的人并不少，沒有死在路上，卻死在活命的粥鋪前，死在那些強壯憊懶得難民手上。

許錢費勁的站直身子，肚子雖說在那壯漢的一拳之下絞痛非常，但是經過那一吐之后，肚子像是少了許多負擔輕松不少，看了眼四周，他發現許多士卒守著城門不讓人進城，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茫然的走到城墻腳坐下。

“活著還真費勁！難怪乞丐爺爺不活了！”

許錢訥訥自語的看著漫天的繁星，閃著點點光芒的星星匯聚成一條河，就像天上的綢緞，美極了，一時間看癡了，覺得自己又有了生的心氣，不由得咧嘴露出了一排白牙。

心里卻是想著：“星星那么美，還是活著好！”

突然一道水流的聲音在許錢身邊的城墻處響起，許錢回過神來，伏過身子，向水流聲所在的城墻仔細看去，一道難聞的氣味傳來，卻是一處城墻排污的洞口，順著月光向里看去，這洞口居然直通城內，大小剛好他進入，許錢毫不猶豫的鉆了進去，城里還有更好的吃食在等著他，他得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