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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市場是自然的人類行為還是人類設計的秩序
市場是個奇妙的存在。市場上總是充斥著各種聲音、味道和色彩。每天一大早,商販們在市場吆喝叫賣,顧客們從各色各樣的房子里出來,涌向市場。大家都在市場尋尋覓覓,討價還價,一片喧囂熱鬧。當然,這基本上是國內最普通的農副產品市場的樣貌。在此之外,大量批發市場、專門市場,還有近年迅速發展的網絡虛擬市場,以及更為復雜的生產要素市場,尤其是華爾街發明了眾多產品的金融市場,更是波瀾壯闊,吸引著媒體的目光,增值或者吸走著人們的財富。市場傳聞從不間斷,市場花樣層出不窮。日常生活聊天的對象、新聞報道的主題,經常與市場直接相關。我們每個人都已無法離開市場,市場深深地嵌入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肌體、我們的生命。
但是,大部分人似乎并沒有想過一個問題:人們習以為常的市場,到底是怎樣形成的呢?傳統中國的市場非常活躍,是學術界有目共睹的事實,這一傳統市場到底是一種什么性質的市場呢?這些問題,學術界有過諸多討論,卻遠未達成共識。本書的目的,就是從最為普通的物品——食鹽出發,以清代食鹽走私的經驗事實,來分析傳統中國市場的形成機制,進而試圖回答中國傳統市場的性質問題。
一、“人類行為而非人類設計的秩序”
經濟學和社會學已經創立了關于市場形成的諸多理論。其中較早系統涉及市場形成理論的,是信奉“看不見的手”的古典經濟學家。“看不見的手”是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堅稱的經濟行為準則。他們認為,人類的經濟行為不應該被政府過多干預,人們的經濟決策應該交由產權所有者,依據相關信息來確定,而這個相關信息,只能來源于市場。唯有市場,才能調節經濟體系的運行,市場以“看不見的手”的形式發揮其巨大作用。在古典經濟學經典作家那里,市場在經濟體系中占有核心位置,是經濟運行的指南針、晴雨表。那么,在古典經濟學家的眼中,市場是怎樣形成的呢?
1.自然形成并作為默認邏輯前提的市場
我們以古典經濟學創始人之一的亞當·斯密為代表來做簡要分析。亞當·斯密對市場的論述,主要側重于其在經濟運行中的作用,并不重點關注其如何形成。因為他默認市場是自發形成并且自行運轉的。所以,在他的《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研究》一書中,市場的存在其實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前提。他對市場的論述,除了重點考察市場作為指揮經濟運作的“看不見的手”的功能外,還論證了交換、分工與市場的關系,并由此證明國民財富增長的動力。在這里,我們可以大致發現他對市場形成的理解。
他認為,國民財富增長的動力是技術的進步以及勞動生產率的提高。而勞動生產率的提高,需要以交換和分工為前提。那么,交換與分工是什么樣的關系呢?他指出,交換是人性天然的必需,交換“是人性中某種傾向的必然結果”,“這是所有的人普遍都有的傾向,而其他動物則沒有”。[1]亞當·斯密認為,正是因為人的天性有交換的傾向,為了跟其他人交換產品,便需要生產其他人并不生產的產品,以形成交換的可能性。這樣,自然也就產生了分工。斯密用制針工場的例子,說明分工必然帶來技術熟練化即技術進步。他認為,技術進步必然提高勞動生產率,實現一國國民財富的增長。這就是學界總結的關于人類經濟成長方式的“斯密型動力”的內涵。[2]
實際上,到這里為止,斯密并未直接論述分工、交換與市場的關系。不過,在斯密理論中,似乎隱含著一條“公理”:有交換就有市場,交換與市場密不可分。他曾指出:“由于交換的力量而引起了分工,所以分工的范圍必然總是受到交換能力范圍的限制。換言之,受到市場范圍的限制。”[3]這樣,斯密就明確地將交換能力的范圍與市場范圍畫上了等號。在他看來,交換是人類的天性,交換又與市場二位一體。因此,對斯密來說,市場的形成與存在不是需要討論的問題。市場之所以重要,主要是因為它決定了分工的范圍,從而決定了勞動生產率提高的潛在可能性,決定了國民財富增長的可能程度。
那么,斯密在什么情況下比較多地討論到市場呢?其實,就是在分析分工范圍受市場范圍限制時,他才對市場有較多涉及。他以搬運工為例來討論此問題,他說,“有些種類的產業,即使是最低級的一種,也只能在大城市中進行”,因為“一個搬運工在其他地方就找不到工作維持生活。一個村莊對他來說,范圍太狹小了,甚至一個普通的集市,也很少有大到足以使他維持固定職業的程度。……水運,為每一種產業開辟了更加廣闊的市場”。[4]這就說明,在亞當·斯密看來,市場范圍的大小,決定了人們交換能力的大小,也決定了人們的交換程度的高低,進而決定了勞動生產率提高的可能性。顯然,在他的體系里,市場是國民財富增長的極為基礎而重要的環節。
在這段話里,斯密的市場指的是什么呢?顯然,市場就是人們進行交換的場所(“集市”)和交換的潛在輻射范圍(“更廣闊的市場”)。但是,人們為什么會制造交換場所呢?如何確定其輻射范圍呢?斯密再次沒有解釋。從其論述的潛在邏輯來看,他的觀點是,因為人們需要交換,交換需要場所,市場自然就產生了,市場的輻射范圍是由產業性質或者產品的運輸方式決定的。所以,如果一定要從斯密的理論中,去剖析他的市場形成思想,那么,我們可以認為,在他看來,市場的形成,取決于“人性中無法給予進一步解釋的原始本能”,即交換。斯密主張自由放任的市場制度,一方面,將市場置于其經濟理論的核心位置,認為一國的經濟運行,是由千千萬萬的理性經濟人,從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里獲得信息,各自出于尋求利益最大化的目的,獨立做出經濟決策來實現的;但另一方面,關于在經濟運行中如此基礎并且如此重要的市場是怎樣形成的,他卻沒有進一步的分析與證明,而是直接用“人性中無法給予進一步解釋的原始本能”來進行解釋。也就是說,在他的理論體系里,市場的形成,與分工一樣,都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也是一個默認的邏輯前提。
這就形成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為什么在斯密的理論體系中如此重要的市場,他并不展開論述,而把它當作不言自明的邏輯前提呢?我們當然可以用上文的理解來解釋,即他以“人性中無法給予進一步解釋的原始本能”——交換說明了市場存在的必然性。但更重要的原因,應該從其分析理路中去尋找。我們知道,斯密創建了古典經濟學,古典經濟學理論的核心是勞動價值論。勞動價值論的研究焦點是生產,在勞動價值論看來,國民財富增長源自勞動而非流通。因此,在寫作《國富論》的年代,斯密雖然親眼見到了成熟的資本主義市場體系,但在其分析路徑上,作為流通環節的市場只能是幫助實現勞動價值的媒介,并不直接產生價值。所以,研究市場,應該著眼的是其特性、功能,尤其是其功能、特性如何具體發揮作用并幫助實現勞動價值。市場自身的價值,在其體系中,無法直接以勞動價值來做出合適的衡量,也很難在生產三要素——土地、資本、勞動力的理論中找到合適的位置。斯密關于市場是“看不見的手”的洞見,以及關于供求關系與市場效率的討論,分析的都是市場的功能、特性。在這些論述中,斯密已經把市場抽象為一種機制,而不僅僅是具體的交易場所。這一抽象,使斯密以及后來的古典經濟學家,都較少從“機制何以可能”的角度去從具體的經濟生活中尋找答案。唯其如此,市場雖然在其理論體系中具有決定性意義,但市場形成的邏輯卻沒有得到足夠的分析。
2.資本主義國內市場是經濟體系自身演進的結果
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對斯密的理論既有吸收,也有批判。馬克思和恩格斯首先就不同意斯密“分工源于人們天性中的交換傾向”的觀點,他們認為分工決定交換,并在此基礎上,論述了從分工擴大、交換發展、生產力提高、大機器出現到資本主義國內市場形成的過程,進而推導出其邏輯——資本主義國內市場的形成,主要是經濟體系自身演進的結果。
盡管馬克思也承認“交換和分工互相發生影響”,但他反對斯密“分工源于人們天性中的交換傾向”的觀點,認為不是交換決定分工,而是分工決定交換。他指出:“分工……至少在交換之初,與其說是交換的結果,倒不如說是交換的原因。”[5]“如果沒有分工,不論這種分工是自然發生的或者本身已經是歷史的成果,也就沒有交換。”[6]
恩格斯在此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總結了交換的發展進程。他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中指出:“在野蠻時代低級階段,人們只是直接為了自身的消費而生產;間或發生的交換行為也是個別的,只限于偶然留下的剩余物。在野蠻時代中級階段,我們看到游牧民族已有牲畜作為財產,這種財產,到了成為相當數量的畜群的時候,就可以經常提供超出自身消費的若干余剩;同時,我們也看到了游牧民族和沒有畜群的落后部落之間的分工,從而看到了兩個并列的不同的生產階段,從而也就看到了進行經常交換的條件。在野蠻時代高級階段,進一步發生了農業和手工業之間的分工,從而發生了直接為了交換的、日益增加的一部分勞動產品的生產,從而使單個生產者之間的交換變成了社會的迫切需要。文明時代鞏固并加強了所有這些在它以前發生的各次分工,特別是通過加劇城市和鄉村的對立(或者是像古代那樣,城市在經濟上統治鄉村,或者是像中世紀那樣,鄉村在經濟上統治城市)而使之鞏固和加強,此外它又加上了一個第三次的、它所特有的、有決定意義的重要分工:它創造了一個不從事生產而只從事產品交換的階級——商人。”[7]可見,在恩格斯看來,交換是分工的結果,野蠻時代初級階段幾乎沒有交換,只有到了野蠻時代中級階段,產生了經常超出自身消費需要的畜群,才能形成經常交換的條件,而野蠻時代高級階段農業和手工業分工出現之后,以交換為目的的商品生產出現,交換成為一種社會需要,文明時代則鞏固了這種交換,并且創造出專業從事交換的商人階級。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在分工決定交換的邏輯基礎上進一步指出:“交換的不斷重復使交換成為有規則的社會過程。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至少有一部分勞動產品必定是有意為了交換而生產的。”[8]這就是說,馬克思和恩格斯一致認為在分工的基礎上,交換不斷重復,形成社會規則,最終形成出于交換目的而進行的生產。概而言之,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交換的基本觀點是,由于勞動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高,出現產品剩余,開始形成交換,隨著農業、手工業的分工,交換規模擴大,形成交換的社會規則,產生為交換而進行的生產,并最終導致商人階層的形成。這一吸收了人類學研究成果的邏輯分析,成為經典的商業形成理論,也成為中國古代史教科書中關于市場與交換的書寫范式。
當然,必須指出,馬克思并沒有從交換以及商人的產生,就推導出市場的產生。馬克思本人從未探討過作為商品交易場所的市場的形成,在馬克思的經濟學體系中,“市場”所指,基本上是資本主義國內市場,即在高度發達的商品經濟基礎上將全國各地區經濟融為一體的交易系統。馬克思曾指出,“市場既包括使資本作為商品資本出售的勞動,也包括使資本作為貨幣資本進行購買的市場”[9],顯然,在這里,市場不是簡單的交易場所,不是簡單的商品交易聚集地,也不是潛在的商品輻射范圍,而是一種與資本主義聯系在一起的經濟體系。[10]馬克思在《資本論》第24章“所謂原始積累”中,專題討論了“國內市場的形成”。他指出:隨著圈地運動和資本原始積累的發展,在英國,“大工業才用機器為資本主義農業提供了牢固的基礎,徹底地剝奪了極大多數農村居民,使農業和農村家庭手工業完全分離,鏟除了農村家庭手工業的根基——紡紗和織布。這樣,它才為工業資本征服了整個國內市場”[11],“一部分農村居民的被剝奪和被驅逐,不僅為工業資本游離出工人及其生活資料和勞動材料,同時也建立了國內市場。事實上,使小農轉化為雇傭工人,使他們的生活資料和勞動資料轉化為資本的物質要素的那些事件,同時也為資本建立了自己的國內市場。以前,農民家庭生產并加工絕大部分供自己以后消費的生活資料和原料。現在,這些原料和生活資料都變成了商品;大租地農場主出售它們,手工工場則成了他的市場。紗、麻布、粗毛織品(過去每個農民家庭都有這些東西的原料,它把這些東西紡織出來供自己消費),現在變成了工場手工業的產品,農業地區正是這些東西的銷售市場。以前由于大量小生產者獨自經營而造成的分散各地的許多買主,現在集中為一個由工業資本供應的巨大市場”[12]。
在上文中,馬克思以英國為例,分析了資本主義國內統一市場的形成邏輯。在馬克思的邏輯體系里,市場背后的剝削關系、政治關系、法律體系均得以揭示,這是他區別于古典經濟學家的高明之處。但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國內市場的形成,主要還是由生產力發展、社會分工所驅動的,在本質上,它屬于經濟自身演進的結果。關于這一邏輯,我們早已耳熟能詳,無須再做闡述。不過,需要注意的有以下三點。第一,這段文字提醒我們,馬克思深刻論述了資本主義國內市場形成的邏輯,卻并未討論資本主義國內市場形成之前,斯密曾討論的作為商品交換聚集地的市場的屬性,這些“市場”,馬克思基本只用“交換”一詞來指稱。第二,雖然馬克思沒有深入討論資本主義國內市場形成之前商品交換聚集地的屬性,但上文中仍然涉及“市場”的多種含義,“手工工場則成了他的市場”“農業地區正是這些東西的銷售市場”“一個由工業資本供應的巨大市場”中的“市場”,分別指產品的銷售對象、需求方和產品的銷售地域。這說明,馬克思所討論的市場是資本主義性質的,但其含義仍相當復雜。第三,馬克思雖然分析了資本主義國內市場的形成,但是他的論斷也是以生產為導向的。他關注的資本、土地、勞動力以及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主要體現于勞動工人與資本的關系)等問題,均從分析勞動生產創造價值的角度立論。
3.簡單商品市場的自然形成
不過,雖然馬克思并未探討作為銷售對象或者作為商品聚集地含義的市場形成之邏輯,但是,后來的研究者幫他總結了這一意義上的市場形成的邏輯,實際上也認為市場的形成是一個自然的過程。這主要是因為從分工到交換的邏輯,特別是恩格斯關于三次社會大分工的論述,以及由此而來的商人階級形成的結論,使后來的研究者覺得不能忽視資本主義國內市場形成之前的商品貿易及其市場在整個市場形成過程中的邏輯位置。于是,后來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們,主動為其市場形成的邏輯體系補充了一個環節,并且似乎達成了共識。下面所列幾種表述,就是經過補充、我們許多人經常接觸并接受、已經成為“經典”的“結論”。
第一,市場是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而產生并不斷發展完善起來的。在人類生產發展的歷史上,為了解決社會生產發展的內在矛盾及其外在對立,由偶爾的商品交換、集市貿易發展到專門化的市場的出現,逐步適應了生產發展的需要。而后隨著生產的日益社會化的發展,市場也在不斷發展完善。[13]
第二,隨著勞動生產力的提高,人們用來交換的剩余產品的數量和種類越來越多,人們對交換的經常化和固定化的要求便越來越強烈,從而在那些固定進行交換的地點,形成了市場。[14]
第三,從原始社會末期到資本主義社會以前,簡單商品生產階段的市場主體,主要是小商品生產者,與簡單商品生產階段相適應的市場,主要是商品市場。隨著簡單商品生產轉化為社會化的商品生產,進入市場交換的不只是勞動產品,還有勞動力和資本等生產要素,交換活動亦由短期交易向長期交易延伸,由地區市場向全國市場和國際市場擴展,逐步形成市場體系。[15]
第四,在簡單商品生產階段,與之相適應的是分散、狹小的簡單商品市場,而且各地的小市場之間也很少有經濟聯系。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簡單商品市場逐步轉變為資本主義大市場。[16]
就是說,馬克思論證了“資本主義國內市場”的形成邏輯,卻并未論證作為商品交換場所、銷售對象、銷售地域、交換過程等意義上的“市場”的形成邏輯。國內學者們則在資本主義國內市場形成之前,補充了一個“簡單商品市場”階段,來替馬克思建構起“完整的”市場形成體系理論。這大概是研究者們出于擁有數千年歷史的傳統中國有著發達的商品經濟,卻沒有形成資本主義國內市場的事實,而不得不增加的一個環節。伴隨著這一環節的增加,學者們進一步總結了“簡單商品市場”形成的機制:由于簡單商品交換量的增加,經常化和固定化的交換地點,主要是一些交通要道和人口聚集地,就形成了交換場所,即市場。顯然,這并非馬克思本人的研究結論,也過于簡單化了市場的內涵和外延,卻成了目前中國通史教科書中討論市場形成問題的主流觀點。顯然,這一觀點,并未真正觸及“簡單商品市場”的形成機制,學者們幾乎都把市場的形成視為一個自然的過程——一個由交換而必然帶來的經濟結果。這也就是說,目前學術界從古典經濟學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角度出發,分析市場的形成過程和機制的研究,基本都認為市場的形成是一個自然的過程。
與“簡單商品市場”有些類似的討論,是費爾南·布羅代爾的“初級市場”理論。在歷史學家中,布羅代爾是為數不多的直接在人類的理論寶庫中留下了重要貢獻的人物。在《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中,布羅代爾以其《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中所采用的結構主義分析框架,構建了人類經濟生活的三個層次,即物質生活、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的理論架構。對此,張芝聯有非常精到的總結。他指出,布羅代爾認為1500—1800年的經濟生活可分為物質生活、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三個層次。其中物質生活是最基層的,涉及人們最基本的衣、食、住、行等方面,在這一層次,人類大量的經濟活動是分散的自給自足、以貨易貨和互相服務;第二層是市場經濟,市場經濟是生產與交換的一種機制,它將農村活動、攤販、店鋪、作坊、交易所、銀行、集市、市場緊密相聯,將人類的經濟生活聯結成為一個整體;第三層是資本主義,這是一種由少數商人(大資本家、批發商、銀行家等)組成的壟斷經濟,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市場經濟不一定是資本主義性質的,甚至可能是反資本主義的,而資本主義很可能對市場經濟造成阻礙與破壞。[17]布羅代爾認為,在市場經濟層次之前,也就是在物質生活層次中,存在的市場叫作“初級市場”,就是那種或通過流動的商販或由生產者自己聯結起來的農民與農民、農民與作坊,并且加入了流動的匠人和鋪主的集市等,它們將使用價值變成交換價值,這種市場既是交換場所,也是交換過程。[18]這與國內學者總結的“簡單商品市場”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布羅代爾還根據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一書的研究[19],直接分析了傳統中國的市場,將其置于“初級市場”的分析框架內。[20]當然,對于本書的主題來說,布羅代爾的經濟生活三層次理論的意義,并非僅僅在于其“初級市場”理論與“簡單商品市場”的某些相似性,也不僅僅在于其“初級市場”與其“市場經濟”“資本主義”的關系以及與“簡單商品市場”“資本主義國內市場”的邏輯相關性,而在于其分析框架的結構主義特征,決定了其分析重點在結構,而并不深究市場形成的邏輯。在本書關心的議題上,他重點描述的是物質生活中交換的出現、擴大,市場的興起的歷程以及不同市場的透明和不透明特征等問題,而不是分析市場形成的邏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布羅代爾關于市場問題的鴻篇巨制放在這里討論。
4.市場是“人類行為而非人類設計的秩序”
20世紀40年代以來,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旗手級人物哈耶克進一步發展了作為自然過程的市場形成理論。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出生于奧地利,在奧地利獲得博士學位,受米塞斯的自由主義經濟學思想影響頗深。1931年受聘于倫敦政治經濟學院,1938年加入英國國籍,1974年因為其貨幣政策和經濟周期理論而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哈耶克主張自由市場經濟,反對國家干預,因而在政治上反對社會主義。哈耶克在《致命的自負——社會主義的謬誤》一書開篇即宣稱:“本書所要論證的是,我們的文明,不管是它的起源還是它的維持,都取決于這樣一件事情,它的準確表述,就是在人類合作中不斷擴展的秩序。這種秩序的更為常見但會讓人產生一定誤解的稱呼是資本主義。為了理解我們的文明,我們必須明白,這種擴展秩序并不是人類的設計或意圖造成的結果,而是一個自發的產物:它是從無意之間遵守某些傳統的、主要是道德方面的做法中產生的,其中許多這種做法人們并不喜歡,他們通常不理解它的含義,也不能證明它的正確,但是透過恰好遵循了這些做法的群體中的一個進化選擇過程——人口和財富的相對增加——它們相當迅速地傳播開來。”[21]哈耶克的自由主義觀念在這里表達得非常直接甚至粗暴:我們的文明,“是在人類合作中不斷擴展的秩序”,它“不是人類的設計或意圖造成的結果,而是一個自發的產物”!也就是說,在他看來,“我們的文明”不需要某種特別的權力橫加干預。
那么,這個可以稱之為“我們的文明”的作為自發產物的“擴展秩序”,在那個時代人們最為熟悉的表達中擁有的概念是什么呢?它跟市場有何關系呢?哈耶克說,“這種秩序的更為常見但會讓人產生一定誤解的稱呼是資本主義”,也就是說,資本主義是比較合適的用來指稱這種秩序的概念。哈耶克的所謂資本主義,雖然也表達一種以獲取收益為目的的資本活動所構成的制度體系(這基本上是各種資本主義觀的共同認識),或者說秩序,卻不是馬克思意義上的資本主義(偏重揭示剝削關系),也不是布羅代爾意義上的資本主義(偏重壟斷),而是強調其自由市場屬性。在他看來,在一定意義上,資本主義就是自由市場體系。而正如他所說,這種秩序是自發的產物,根本不是人類的設計或意圖造成的結果。接下來,在《致命的自負——社會主義的謬誤》第三章“市場的進化:貿易與文明”中,他繼續以大量篇幅和豐富的史實,論證了人類市場的興起是自發的產物,而不是政府干預的結果。[22]當然,哈耶克所論述的市場,和馬克思的論述具有相同的地方,都是側重于資本主義國內市場,而不是簡單的商品聚集地。哈耶克還進一步討論了市場價格,他認為市場價格是自由價格,是一種“由人類行為而非人類設計”產生的秩序。在這一理論體系之下,價格是市場運作的核心。在這個意義上,認為哈耶克相信商品聚集地意義上的市場,其運作邏輯也是“人類行為而非人類設計”的結果,或可庶幾近之。
綜上所述,對于市場形成的理解,古典經濟學、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以及新自由主義經濟學,都存在著一個共識:市場是自然的人類行為的結果。用哈耶克的話來說,那就是,市場其實是一個“人類行為而非人類設計的秩序”。
二、交易的達成需要制度
1.制度環境的形成是市場形成的基礎
在新古典經濟學之后,新制度經濟學提出了關于市場形成的新理解——市場的形成需要大量復雜的制度建構。新制度經濟學繼承了新古典經濟學的理性選擇模型,從交易成本理論入手,發現市場交易的達成,需要一系列成本,為了降低成本,需要一系列制度的保障。新制度經濟學認為,與經濟成長的斯密型動力一樣,一個保證“私人收益率接近社會收益率”的制度,也是經濟增長的重要原因。[23]在新制度經濟學的理論引導之下,人們發現,在市場形成過程中,為了達成交易,降低交易成本,需要大量復雜的制度建構。
當然,不可否認,當我們區分新制度經濟學與古典經濟學時,還是應該強調,二者有著相同的理論預設:世界上的人都是理性經濟人,經濟人的經濟行為都是理性選擇的結果,選擇的原則是以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回報。在這樣的預設之下,邏輯演繹的必然結果是,人們為了利益最大化,必須實行技術分工,必須與他人交易,因此,市場必不可少。在這個意義上,新制度經濟學與古典經濟學并無差別。但是,新制度經濟學認為古典經濟學不考慮交易成本是個明顯的錯誤,交易成本現實存在,必須將交易成本引入古典經濟學,通過分析制度對交易成本的影響,才能有效地解釋經濟的實際運行,最終完善古典經濟學的邏輯體系。關于交易成本與市場形成的關系,我們可以從新制度經濟學的創始人之一——羅納德·科斯的一個經典論斷中得到啟示。他指出:“市場的運行要花費一些成本,形成一個組織并允許某個權威(一個‘企業家’)來配置資源能夠節省某些市場運行成本。”[24]“建立企業有利可圖的一個主要原因似乎是,價格機制本身是有成本的。通過價格機制‘組織’生產的一個最明顯的成本就是發現相關價格的成本。隨著專門出售這種價格信息的人的出現,這一成本可能會下降,但是不會消除。價格機制的成本還應該包括為市場上進行的每一筆交易所進行的談判和簽約的成本。在特定的市場,比如農產品交易市場中,人們能夠設計出一種技術來最小化這種契約成本,但是它同樣不能被完全消除。當然,在企業內部,契約也不會完全消失,但卻大大減少了。”[25]這等于是說,由于市場運行存在交易成本,為了降低該成本,市場需要形成組織,由該組織來配置資源,即以最低成本協調各生產要素的利用。顯然,這種市場運行中,組織(或者企業)具有關鍵意義。[26]這一配置資源的組織,在科斯的論斷中,是企業,而在新制度經濟學的更多論斷里,這一組織可以是其他類型,在諾斯的體系中,這一組織甚至主要是國家。可見,雖然新制度經濟學和古典經濟學同樣認為市場在經濟活動中不可或缺,但是,古典經濟學默認的前提里,既沒有交易成本,也沒有外部性,因而古典經濟學認為市場是一個自然的過程,而制度經濟學認為市場中包含了交易成本,導致了一系列影響市場運行的制度與市場共生共長,成為市場的組成部分。因此,在新制度經濟學看來,市場并不一定可以自發形成,它往往由組織甚至國家來完成。不過,從總體上來說,新制度經濟學所討論的這些制度,不過是從屬于新古典模型的新維度而已。因此,從理論上說,新制度經濟學為市場是一個自然過程的論斷增加了變量,在與古典經濟學理論預設相同的情況下,指出了市場形成所需要的制度環境(包括組織、國家等因素)。當然,新制度經濟學所謂市場,既包括作為商品交易地、商品的購買人群和輻射范圍等層面的市場,也包括資本主義統一市場。
那么,在這種交易的具體達成上,制度如何發揮作用呢?
一般認為,人類最早的交換,是某人離開自己的部落到其他部落游獵或者游玩時,發現其他部落的人擁有自己所沒有,卻非常吸引自己的東西,而自己所攜帶的某件東西,也對對方造成了同樣的吸引,于是,二人或明或暗地互相表達興趣、喜愛,然后磋商與談判,最后達成物物交換。但是,當更多的人出現在這個部落,分別帶著不同的東西,造成三角或者更多角的喜歡之后,上述簡單的一對一物物交換模式就失效了。這時,需要解決很多問題才能達成交易。這些問題包括且不限于:如何通過大家可以交流的語言進行溝通,度量衡如何可以統一計量,多種物品之間如何達成等價標準,等等。
在此基礎上,從進化論的邏輯加以演繹,必將會形成更大規模的人員流通,同一個地點將流入來自更遠距離的產品。這時,較大規模的交易形成,規模擴大,更多交易問題產生。為了達成交易,某些問題必須解決,制度得以介入。正如彭凱翔所說:“市場如果要在現實中開展,就必須要面對……一些基本約束”,“首先當然是交通通信技術,它和地理環境結合在一起,決定了交易的范圍、速度等時空屬性,乃至塑造了經濟生活的基本節奏”,而且,“交易過程并不是等價交換這么簡單,評量、交割等細節都麻煩不斷”,還必須處理“交易實態中的貨幣、度量衡問題和討價還價中的各色名目”才能達成交易[27],因此,必須有相應的組織和市場制度,市場才得以運行并調節資源配置。而組織與市場制度,又受到相應的文化體系所約束。彭凱翔認為,在中國,這一組織主要是民間自組織而非商人、地方或民間團體以其壟斷勢力而造成,它為中國傳統的禮法體系以及習俗所約束,市場緊密結合到社會當中。[28]用通俗且與制度經濟學本意庶幾近之的文字來表達,那就是一個作為商品聚居地的市場的形成,首先需要解決信息傳播問題,即人們何以得知可以將某種特定產品投放到這個市場,以及可以在這個市場購買到何種產品,然后需要解決交通運輸以及一系列其他問題,包括但不限于使用不同貨幣的人們在度量衡不統一的條件下如何在這一市場上解決貨幣以及度量衡的差異問題,誰來擔任交易的中間人,交易過程中發生糾紛如何解決,產權和合同如何得到保護,等等。[29]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一個系統,這一系統可以保證市場的有效運行。這一系統既可以由民間自組織來實現,也可以由國家或者地方政府來組織,還可以是二者的結合體來操作,但是無論如何,它都結合了習俗和社會,無法脫離社會構成單獨的系統,二者二元一體。從這一角度看,市場的形成已經很難說是市場自身的自發過程了。
2.國家的介入促成了市場經濟的形成
實際上,研究市場形成的經濟學家中,還有一位影響甚巨的人物,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他就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約翰·希克斯。他在其1969年出版的名著《經濟史理論》中,深刻地論述了人類的經濟體系從習俗經濟、指令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變。他指出:如果要建構一套關于人類經濟史的理論,“我們應從何處著手呢?有一個轉變是馬克思的資本主義興起的前提。按現代經濟學的看法,這一轉變似乎更加重要。這就是市場的出現,交易經濟的興起”[30]。那么,市場是怎樣興起的呢?何帆總結道,在希克斯看來,“從古代社會來看,在市場經濟正式出現之前,貿易的發展實際上經歷了兩種不同的道路。一條是我們熟悉的,從習俗經濟中逐漸演化出市場組織:在一片自給自足的汪洋大海中,市場緩慢地浮出水面;另一條則常為人們忽視,希克斯指出,指令經濟(國家力量)也能推動商業的擴張。以政府部門的龐大需求為依托,可以直接進入大規模商業”[31]。
希克斯著重分析了古典經濟學關于市場起源理論的缺陷,指出“從亞當·斯密以來,我們一直習慣于把分工與市場發展聯系起來,所以當人們認識到這不是它的起源時,便大吃一驚。……它確乎意味著專門化……專門化實際上是一個規模經濟學的問題;它的確有賴于需求的集中;但市場只是可以使需求集中的辦法之一。還有另一種辦法,它在典型的官僚政治中早就非常有力地顯示出來了;甚至在封建領主家庭也已不可忽視地出現了”[32]。這種辦法就是保證官僚政治或者封建領主家庭開支的“歲入經濟”。也就是說,為了歲入,官僚政治或封建領主家庭采用了商人和商業的方式,這種貿易的興起,與分工無關卻與國家或者領主的需要即指令經濟有關。然而,“遺憾的是,在這兩條道路中無論沿著哪一條路線演進,都走不到我們所說的市場經濟。一方面,商人之間的互相信任和自律雖然可以創造種種商業傳奇,但是,商業的深入發展需要兩個條件,一是保護財產權,二是保證合同履約。自發的商人團體固然能提供許多這方面的服務(或許比我們所能想象到的還多),但這類公共產品,最終還是要由國家出面提供,才有可能達到最優規模。另一方面,國家能推動商業擴張,也就能在旦夕之間毀掉商業”[33]。希克斯進而指出了國家在歐洲市場經濟演進過程中的兩次關鍵性介入,“一次是古希臘時期城邦國家促進對外貿易的發展;另一次是近代歐洲民族國家興起的同時,也確立了市場經濟的主要制度創新(資本市場、股份公司和現代稅收體制等)”[34]。顯然,在希克斯看來,人類經濟從習俗、指令體系到市場經濟的演進過程中,國家的介入是關鍵性的,它不僅包括法律的建構,保護產權和保證履行合同,也包括貨幣體系的發展與完備。而且,必須說明的是,雖然希克斯開篇即指出市場的興起是構建經濟史理論的關鍵,但他所討論的市場,是市場經濟而非作為商品聚集地或者作為人與人交換的場所的市場。而且,他的討論,同樣仍從屬于古典經濟學模型,但他與新制度經濟學的觀點一致,認為市場的形成,需要社會、組織甚至國家的參與。
三、市場嵌入社會
市場交易的達成,無法脫離組織與社會,這不僅是新制度經濟學對市場的理解,更是20世紀的社會思想家們的重要論點。在這方面,卡爾·波蘭尼是哈耶克市場乃“人類行為而非人類設計”主張的截然對立面。卡爾·波蘭尼,1886年出生于奧匈帝國,在布達佩斯完成博士學位,1933年移居倫敦,1941年到達美國,后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得教職,1944年出版了其名著《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一書,獲得了巨大的影響力。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著名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總結道,“波蘭尼揭穿了自由市場的神話:從來沒有存在過真正自由、自發調節的市場體系”[35]。波蘭尼開篇明義地宣稱:“我們的主題是:這種自我調節的市場的理念,是徹頭徹尾的烏托邦。”[36]在波蘭尼看來,所謂自我調節的市場,指的是“是一種由市場價格引導并且僅由市場價格引導的經濟。這種能夠在沒有外界幫助或者干預的情況下組織整個經濟生活的系統當然值得被稱作自發調節”[37],他認為,這種市場經濟在人類經濟史上并不存在。
作為《資本論》和《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之外最具影響力的經濟史著作[38],波蘭尼在其《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一書中,總結了人類歷史上市場經濟的形成過程。首先,他從分析原始人的經濟生活和經濟史開始,批判了亞當·斯密的市場形成理論,他說,“亞當·斯密時代的人們認為原始人具有交換和交易傾向”,是因為“他們試圖將市場經濟的法則奠基于人類在自然狀態中所具有的所謂秉性之上”,“這種對早期文明的主觀主義態度不應該對科學頭腦有任何吸引力。開化的民族與‘未開化的’民族間存在的差別被大大地高估了,特別是在經濟領域”。[39]“通過交換來獲取利益和利潤這樣一種動機,在此之前確實從未在人類經濟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盡管市場這種制度自從新石器時代之后就相當常見,但它從來沒有扮演過超出經濟生活的附帶現象的角色。”[40]“或許這種假定看起來很自然:假如個體傾向于進行交換,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終將導致地方市場的形成,并且這些市場一旦存在,就會同樣自然地導致國內市場或全國市場的建立。可是,以上兩種推論無一屬實。”[41]他進而從大量人類學研究出發,指出人類經濟史上最重要的經濟原則有三種:互惠型、再分配型和家計型。“互惠,就是我為你做一些事情;到時候,你也幫我一些忙”;再分配型則會形成一個中心點,“中心性提供再分配的可能性,比如獵人打到獵物,放在一個中心點,沒打到獵物的人也可以分到。當然這只有在同一首領管轄下才有效,僅適用于一定的地盤、社區里面”;家計型則“以家庭為單位決定自己的用途而生產,而不是為了獲取最大利潤,當成商品生產”。[42]也就是說,人們可以以禮物交換、財物再分配或者家計生活等形式,實現市場經濟體系下的市場交換功能。不僅在東方、非洲和南美,“寬泛而言,我們已知的、直到西歐封建主義終結之時的所有經濟體系的組織原則要么是互惠,要么是再分配,要么是家計,或者三者之間的某種組合”[43]。在這種體系中,社會關系和榮譽被人們視為最重要的東西,經濟從屬于社會,受到社會、政治、文化的約束,市場并不作為脫離或者超越社會的單獨運行機制并控制社會的運行。經濟與社會的這一關系,波蘭尼稱為經濟“嵌入”社會。
在此基礎上,波蘭尼分析了自由市場制度的形成過程。他認為,在市場嵌入社會的三個經濟原則之下,人們的經濟行為,并非完全與理性經濟人的邏輯“利益最大化”一致,榮譽與社會關系,是人們經濟行為的準則之一。波蘭尼認為,作為“人們為了交換或者為了買賣而匯聚的場所”[44]的市場,其實很早就已存在。但是,直到工業革命前,它們都是分別孤立與隔離地出現在遠距離對外貿易與地方貿易中的,并不會形成一個全國性的市場。“遠距離貿易……是貨物的地理分布以及據此形成的地域分工的結果。……但這些貿易并不必然涉及市場。就其起源而言,對外貿易的性質更接近于冒險、探險、狩獵、海盜和戰爭,而不是以物易物。對外貿易可能既不意味著雙邊性,也不意味著和平,即使它具有這種意涵時,也通常是在互惠而不是以物易物的原則下組織起來的”[45]。而“典型的地方性市場是這樣的:家庭主婦從中獲取部分日常所需,糧食和蔬菜的種植者、地方上的手藝人則在其中出售自己的勞動產品,一般都不受時間和空間的影響。這樣的地方市場見于各個時代、各個地區。……它們乃是地方生存(local existence)的附屬物……從本質上說,地方市場是鄰里市場,并且盡管對社區生活十分重要,它在任何地方都不曾顯示出將當時主導的經濟體系化約為它自己的模式的跡象。它并不是國內或全國貿易的起點”[46]。它們雖然具備以物易換的交換特征,但無力將自己的模式演化成具有主導性的經濟行為準則。因此,“不管是遠程貿易還是地方貿易,都不是現代國內貿易的起源”[47],而且,“城鎮會盡可能樹立障礙來阻遏資本主義批發商渴望的那種全國性市場或國內市場的形成”[48]。只有當重商主義推動國家干預遠程貿易和地方貿易之后,這種市場才能形成,“它強有力地支持我們對市場起源的判斷”,“西歐國內市場實際上是由國家干預所創造的”。[49]“在15和16世紀,歐洲各國政府有計劃地將商業制度強加于具有強烈保護主義傾向的城鎮和公國頭上。通過打破橫在地方性貿易和城市間貿易這兩種非競爭性的商業之間的隔閡,重商主義摧毀了這兩種貿易所體現的特殊化,并由此為全國性市場的出現掃清了道路。”[50]原本在經濟體系上并不關聯的對外貿易和地方貿易,以及廣大鄉村的農民,終于被卷入這一市場體系,國內市場得以形成。而更為重要的是,當作為自然物品的土地、勞動力和貨幣被虛擬商品化以后,人們經濟行為的準則發生變化,自我調節的市場得以產生。所謂商品,波蘭尼定義為“被經驗性地界定為為了在市場上銷售而生產出來的物品”[51],顯然,土地、勞動力和貨幣的自身屬性,并非為銷售而生產的物品,而更多的是自然物品。但是,隨著英格蘭1563年的《技工法》、1601年的《伊麗莎白濟貧法》把勞動力國有化,1832年的《議會修正案》、1834年的《濟貧法修正案》規定工人階級不得投票并且將其與貧民區分開來而使其得不到救濟,工人階級便不得不出賣勞動力了,勞動力終于被虛擬商品化。幾乎與此同時,土地與貨幣也在國家干預之下被虛擬商品化。[52]在這樣的經濟體系上,以最小投入獲得最大回報的理性經濟選擇,成為人們的經濟行為的新準則,在這一準則之下,經濟抉擇依據價格機制,市場企圖脫離社會控制,社會成為市場的附屬品,社會中的一切行為均由價格機制來驅動,互惠、再分配、家計等體系不再成為人們交換經濟行為的準則。顯然,這是非常恐怖的事情。波蘭尼因而將19世紀以來的市場體系的這一巨變,視作1914年以后世界大戰和經濟大蕭條的起源。這一巨變,在波蘭尼看來,顯然不是一個自發的過程,而是重商主義和國家合謀的結果。
顯然,雖然波蘭尼將上述內容稱為“我們對市場起源的判斷”[53],但波蘭尼所論述的“市場起源”中的市場,并非他所說“市場則同樣被經驗性地定義為買方和賣方之間的實際接觸”的這類市場,而是資本主義國內市場。在論述對象上,他和哈耶克實際存在一致性。但在觀點上,他們之間截然對立。
行文至此,我們似乎可以對市場形成理論做一個簡要的小結了。關于市場形成的討論,學術界側重于討論市場經濟之市場,而非發生學意義上的市場——作為商品交易地點的市場。古典經濟學認為,市場是經濟學研究默認的邏輯前提,是不言而喻的存在,它的形成是自然的人類行為的結果;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在古典經濟學的基礎之上,繼續強調市場自發形成的理論,強調“市場是人類行為而非人類設計的秩序”;新制度經濟學則在古典經濟學理性選擇模型的基礎上,強調了在古典經濟學模型里被忽略的變量——制度對市場形成的意義,認為市場的形成需要一系列復雜的制度構建;波蘭尼則認為,有史以來人類社會主要的經濟模式有互惠、再分配和家計三種類型,在這三種類型中,人類行為主要取決于人們的社會關系、榮譽感而非經濟理性,市場在其中的運轉,完全內嵌于社會當中,就算市場經濟形成以后,市場企圖從社會脫嵌,但并未取得成功,它仍然嵌入于社會當中。近來,符平從市場社會學的角度出發,對市場理論的學術發展亦有一較為簡單精確的總結。他說:“我們可以將關于市場的學術立場和觀點列在一個知識的連續統中。‘作為自我調節的市場’一端是社會缺席的,而另一端‘作為社會構件的市場’則強調社會存在的總體性事實,在連續統兩端之間,還有傾向于經濟學和社會學合作的各種折衷主義流派的市場觀。”[54]符平所說的社會缺席的一端,指的是古典經濟學的理性選擇市場模型,在這一模型里,市場就是利用價格機制進行資源配置的手段,政治、社會、文化在其模型中均屬常量。而將市場看成是社會構件的另一端,指的就是波蘭尼的“市場嵌入社會”理論,在這一體系中,市場不是脫離社會而存在的事實,而是像建筑材料之于建筑一樣的社會構件,它與社會的其他構件,如政治、習俗、人際關系等共同形成社會以及市場本身的運轉,市場的運轉以及從其運轉中獲取利潤并非人們追求的全部。這兩種市場理論的代表,首推亞當·斯密、哈耶克與波蘭尼。而我們上面所討論到的新制度經濟學,以及沒有討論到的以格蘭諾維特為代表的關系網絡嵌入論的市場社會理論[55],則介于關于市場觀點的兩端的中間。其中,新制度經濟學在古典經濟學的基礎上,將交易成本等因素加入理性選擇模式當中,討論到了制度對市場形成的意義。關系網絡嵌入論則與之相反,將市場與社會看成是兩個分離的社會事實,人際關系網絡以及政治、文化因素作為社會要素嵌入市場,影響市場的形成與運作,本質上屬于嵌入論,但并不認為市場本身是社會的構件。[56]
四、市場形成的研究路徑
學術界眾多大師加入市場形成問題的討論,成果之豐富令人矚目。企圖在大師們的工作基礎上再有創獲,顯然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本書仍以此為選題,無非是希望通過清代食鹽走私的經驗事實,在大量理論研究的基礎上,為市場形成理論提供一些具體細致的邏輯思考。
市場是一個復雜的概念。美國斯坦福大學約翰·麥克米蘭教授2002年對市場的定義是,市場就是實現自愿交換的場所(包括虛擬場所),在這里,任何一方都可以拒絕也可以接受交易條款。如果交易的雙方或一方受制于某一權力,這種交易就不是市場。[57]顯然,這是典型的古典經濟學的市場界定。但是,市場不止有這樣一種定義。有時候,市場也指某種商品的銷售對象,包括人群和輻射地域;而更多的時候,市場更是指一種抽象的交換系統,一種以理性選擇為依據的價格機制。在這一意義上,市場更接近于市場經濟、市場體系的簡稱。這種抽象的市場,麥克米蘭教授認為是眾多具體市場的疊加。而在新制度經濟學的體系中,市場也可以是一種有助于交換和使資源分配成為可能的社會制度和社會安排。[58]到了波蘭尼的眼中,市場更是絕非上述定義所能概括的,他認為市場嵌入社會之中,市場是一種“社會構件”,市場本身就是社會整體的一個部分,它和社會各因素一起共同形成物的流通與交換;而關系網絡嵌入論的市場觀,則認為市場是受政治、文化和人際關系網絡影響的一個社會事實。
市場概念如此紛繁復雜,討論市場如何形成,首先要明確的就是所討論的市場是何種市場。在人類的知識體系中,從時間脈絡上看,最早的市場概念,應該是部落先民的交易場所,這種交易場所遵循的規則,未必是絕對自愿的原則。但是,只要是物品的所有權的交換,稱之為市場便不無道理。正如上文所指出,經濟史的事實,早已證明市場交換并非純屬經濟行為,它嵌入于社會之中,決定先民們的交換行為的,不僅可能是經濟理性,更多的還是社會理性,是社會關系、社會責任、社會榮譽等因素在起作用。不過,遺憾的是,這種發生學意義上的市場形成,由于缺乏足夠的資料,顯然難以討論[59],即便是在市場研究已經蔚為可觀的條件下,關于具體地點交易場所的形成過程,也未必有足夠豐富的史料[60]。因此,本書并不打算也無法研究發生學意義上的市場形成。
在排除發生學意義上的市場之后,我們繼續聲明,本書也不對某一具體商品的銷售對象和輻射范圍意義上的市場有特別興趣,畢竟討論它,是市場營銷學的責任與義務。同樣的,由于經驗事實或者說史料的局限,也由于眾多大師有了諸多卓越的理論,本書也不準備研究資本主義國內市場的形成邏輯,在下文將要展開的故事里,我們要讀到的都是清代中期的材料,在那個時間段里,中國的市場離資本主義國內市場尚有極其遙遠的距離。我們要研究的,不可能是古典經濟學和制度經濟學意義上供求關系和價格機制如何引導市場形成的邏輯,顯然,我們要研究的恰恰是它們的反面——市場形成的社會機制與邏輯。我們研究市場形成,討論的是在發生學意義上的市場形成與資本主義統一市場的形成過程之間的中間環節,這是一種已經有市場交換基礎,離資本主義統一市場又還有相當大距離的市場。在總體上,它已經超越莫斯所討論的“禮物流動”的范疇[61],卻沒有進入資本主義市場的體系。在波蘭尼的體系里,這屬于“再分配”經濟形態中的市場。在《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一書中,他將中國傳統時期的市場,列入“再分配”型經濟體系,他說:“互惠和再分配這兩種經濟行為的原則不僅適用于小的初民共同體,也適用于大的、富有的帝國。……‘當少數家族的政治力量增長、僭主出現的時候,分配功能也就隨之增長。首領接收農民的禮物,這種禮物現在已經變成了“稅”,并在他的官員——特別是他貼身的宮廷官員——中進行分配。’‘這種發展涉及更為復雜的分配體系……所有的古式國家——古代中國,印加帝國(the Empire of Incas),印度諸王國,埃及,巴比倫——都利用一種金屬貨幣來應對稅收和薪俸問題……分配給官員、士兵和各個有閑階級,也就是說,分配給人口中的非生產部分。在這種情況中,分配履行了一種極其重要的經濟功能。’”[62]這種再分配體系,是人類經濟史中的重要經濟行為原則。“在古代巨大的再分配體系中,交易行為和地方市場都是常見的,但總是只具從屬性的現象。”[63]波蘭尼承認在這一體系和原則之下,作為交換活動的市場的存在。但在他看來,這并非他要討論的自發調節的市場,也就是市場經濟意義上的市場,或者說資本主義統一市場意義上的市場。而本書所要討論的市場,無論是從市場演進的邏輯脈絡,還是從中國歷史的時間段來言,均屬于波蘭尼“再分配型”經濟行為原則下的市場行為。但比較特別的是,清代的這一市場與波蘭尼所論述的再分配型體系,顯然存在諸多不同,它并非再分配一詞可以概括,揭示這些不同,正是本書的目的之一。另一方面,波蘭尼認為,無論是工業革命以來的英國國內資本主義統一市場,還是此前的“互惠”“再分配”和“家計”型體系下的市場活動,均嵌入社會體系中,并且在工業革命以后仍無法脫嵌。但是波蘭尼并沒有細致地探討市場嵌入社會的機制,因此,深入研究該嵌入機制,本身就是本書的題中應有之義。而更為重要的是,探討該機制,分析的正是所謂市場的形成。
在市場得到界定后,何謂形成,便成為關鍵。那么,本書討論從發生學意義上的市場到資本主義國內市場的形成過程這一鏈條中間的“再分配型”體系的市場,其形成所指為何呢?顯然,在這一階段,作為交易場所的市場以及作為銷售對象和地域的市場均已存在,我們要討論的市場形成,不是某一交易場所的產生,也不是某一貨品成為商品的過程,而是市場在社會體系中成為市場的邏輯與機制。因此,本書所謂市場的形成,討論的是傳統中國“再分配型”體系下的市場在社會體系中成為市場的邏輯與機制,以及由此而發展出來的市場形成路徑和路徑依賴。
根據上文的討論與總結,分析市場在社會體系中成為市場的邏輯與機制的最重要的取徑,當然與經濟學理性選擇邏輯有所不同,我們不應該從古典經濟學的價格機制出發,而應該從波蘭尼的“嵌入”理論開始。但是,從“嵌入”理論如何開始我們的分析,仍然是一個問題,畢竟不能用嵌入二字空洞且模糊地概括市場在社會體系中成為市場的邏輯與機制,我們需要的,是從經驗事實出發,以細致的邏輯關系來辨析市場如何“嵌入”社會,即在哪些地方嵌入、嵌入的方式如何、嵌入如何形成以及形成了何種市場邏輯,等等。在這方面,符平有過比較深入且成熟的思考。他指出,波蘭尼提出了市場嵌入社會的理論,卻并未給出嵌入的定義,在《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一書中,嵌入一詞亦僅出現三次。但波蘭尼始終相信人類經濟嵌入并纏結于經濟與非經濟建制之中,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構成了經濟的基礎。市場不是天生的,缺乏政治、文化等諸多社會因素的捭闔互動與歷史性流變,任何形式的市場都不可能誕生。不過,真正使嵌入一詞成為經濟社會學的綱領性術語,產生深遠而廣泛影響的卻是格蘭諾維特。格蘭諾維特細致地展示了人們的經濟行動受到社會關系網絡影響的經驗事實與邏輯,顯示即使在相同的經濟和技術條件下,如果社會經濟行為者的社會關系網絡不同,其結果也會有顯著的不一樣。用工、定價、生產力和市場創新,都顯示嵌入的社會關系網絡和社會結構的作用。[64]繼格蘭諾維特重視市場與人際關系網絡的密切關系之后,弗雷格斯坦和澤利澤爾進一步發展出市場的政治與文化嵌入理論,探討了市場行動者如何與國家展開政治博弈,為市場創造產權、治理結構、交易規則等制度條件,促進國家建設的邏輯,并分析了市場行為如何創造性地嵌入當地文化,從而限定既定市場競爭如何展開的事實。[65]從此,市場嵌入社會的理論在人際關系網絡、政治與文化領域均得以展開。[66]在他們已有研究技術和思想的基礎上,符平提出了自己探討“市場的社會邏輯”的路徑。他認為,要研究市場嵌入社會,就必須采用波蘭尼的社會構件嵌入論,將市場當作“社會構件”進行分析、定位,將具體而真實的市場作為研究起點,將市場行動者的算計行為置于社會結構和文化框架中加以解釋,堅持社會學的結構分析,剖析使市場中的制度化交換得以實現的結構性因素,并對市場秩序形成和發生變遷的現象進行因果分析。為了達到這樣的目標,他提出了要以政治-結構框架來研究市場的邏輯。這一框架認為,一是作為經濟范疇的市場建設是國家建設的組成部分,市場的形成和發展經由國家以各種方式和途徑建構、形塑,他稱此為市場的“國家基石論”;二是市場行動者創造穩定市場環境的行動,以及形塑市場關系規則的過程,全部都是政治和權力的運作過程,他稱此為“政治過程論”。在這一框架中,規范和影響經濟的,在外部形態上表現為客觀且真實的正式組織結構和制度,如科層制、政治體制、經濟制度與經濟政策、行業協會等都是市場所嵌入的社會的“顯結構”,而經濟生活中那些被行動者普遍認同和實踐的,在外部形態上表現為主觀而虛擬的要素,如經濟慣例、習俗、理念、商業觀、關系文化、未成文的行規等,則屬于社會的“潛結構”。[67]符平認為,綜合“顯結構”和“潛結構”,注重國家基石和政治過程,這一政治-結構框架可以為解釋市場的社會邏輯提供足夠的力度。[68]
顯然,符平希望超越社會學經驗事實與經濟學演繹邏輯之間的“堂吉訶德大戰風車”之類的對話,而建構起政治-結構框架,值得注意的是,他通過惠鎮石灰產業市場的經驗事實,主要是20世紀50年代至21世紀,特別是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經驗事實,揭示了當代中國市場的社會邏輯,是國家、地方政府以及社會的顯結構和潛結構如何形塑市場的邏輯。在某種意義上,他已經結合波蘭尼以及格蘭諾維特等人的研究路向,討論到了中國市場運行的社會邏輯的眾多方面。但是,市場形成的問題,仍是一個需要討論的課題,市場形成的路徑何在,市場如何可以擴大到中國傳統時期的事實上具有的規模等問題,顯然有待深入討論。而本書的企圖,正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透過對政治、文化和結構的分析,探討傳統中國市場的形成路徑,進而探討由此而形成的路徑依賴,即在經濟學、歷史學等各種理論流派的學術脈絡之下,從波蘭尼引而未發的思路出發,去研究市場嵌入社會的具體路徑,探討傳統中國市場如何嵌入社會,如何通過嵌入產生市場形成的路徑,并由此產生怎樣的路徑依賴,也就是要探討傳統中國市場對社會的嵌入,為中國的市場提供了一種怎樣的形成與擴大的辦法,這種辦法又如何在中國文化體系里,成為后來市場形成與運作的一種基本模式。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本書試圖對前人的研究有所超越。由此,我們既可以揭示中國傳統市場形成的機制,又可以進一步理解中國傳統市場的性質。出于此目的,我們選擇了從清代私鹽貿易經驗事實出發的研究路徑。
注釋
[1] [英]亞當·斯密:《國富論》,唐日松等譯,13頁,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
[2] 參見李伯重:《歷史上的經濟革命與經濟史的研究方法》,載《中國社會科學》,2001(6)。
[3] [英]亞當·斯密:《國富論》,16頁。
[4] [英]亞當·斯密:《國富論》,16頁。
[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8卷,53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74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188~18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10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30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0]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有一句經常為人所引用的關于市場形成的名言:“由于社會分工,這些商品的市場日益擴大;生產勞動的分工,使它們各自的產品互相變成商品,互相成為等價物,使它們互相成為市場”(《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71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這句話常常被認為是馬克思對一般市場形成規律的總結。但實際上,馬克思這段話是在討論資本主義生產形態,特別是農業資本家和超額地租時提出來的,他所分析的市場,仍然是資本主義市場。
[1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817頁。
[1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815~816頁。
[13] 參見王冰:《馬克思的市場理論研究》,載《經濟評論》,1995(6)。
[14] 參見丁任重:《馬克思的市場理論概述》,載《四川大學學報》,1993(2)。
[15] 參見周白茹、李淥巖主編:《現代經濟學教程》,127頁,北京,氣象出版社,1998。
[16] 參見丁任重:《馬克思的市場理論概述》,載《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2)。
[17] 參見張芝聯:《費爾南·布羅代爾的史學方法:中譯本代序》,見[法]費爾南·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1卷,顧良、施康強譯,9~10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亦可參見[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資本主義的動力》,楊起譯,2~5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
[18] 參見[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資本主義的動力》,12頁。
[19] 施堅雅關于中國農村的市場與社會結構的研究,實際上也以其經濟人類學的研究視角,建構了一套關于傳統中國市場形成的邏輯。他首先從克里斯塔勒的中心地學說出發,默認聚落村莊的分布呈完全均質狀態,而每個聚落中的家庭均有必不可缺的物品交換需要,在此基礎上,他以平面幾何學的邏輯,論證了作為中心地的市場與周邊村莊聚落必然形成的六邊形關系。在這一理論架構之下,他從中國成都平原等地的經驗事實出發,分析了這些地區的村莊與市場中心點之間的平面分布關系,發現傳統中國的農村市場分布,符合聚落與中心地之間的六邊形結構。他進而以此為分析路徑,探討了這種作為六個村莊中心地的地方小市場之間,如何建構起中間市場、中心市場,直到城市市場、區域市場的市場層級體系,并揭示了作為中心地的市場同時也是民眾信息溝通、社會生活、文化生活、信仰生活乃至政治生活的中心地的意義,并且同時揭示了在這些層面的中國社會的層級體系結構。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當然可以認為,施堅雅實際上建構了一套關于傳統中國市場形成的邏輯理論。但是,第一,他這套理論的核心,是從經濟人類學出發理解傳統中國的以市場為紐帶而形成的社會結構,進而解答“中國地域如此廣大,為何不像歐洲一樣分割成數十個國家”這一西方中國研究的經典問題,市場形成的邏輯,是其分析的邏輯起點而非其核心;第二,其傳統中國農村市場形成的邏輯體系,并非由其發明,而是他借用地理學的中心地學說,分析中國的經驗事實而建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體系,本質上是幾何學體系。正因為如此,我們無法將其置于本書關于市場形成理論的邏輯脈絡中展開討論,但其關于傳統中國市場體系的理論,對西方中國學研究以及國內學術界影響甚為深遠,我們當然不能視而不見,故于此備一注,以供讀者參考。詳情參見[美]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史建云、徐秀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20] 參見[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資本主義的動力》,21~22頁。
[21] [英]F.A.哈耶克:《致命的自負——社會主義的謬誤》,馮克利、胡晉華譯,1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22] 參見[英]F.A.哈耶克:《致命的自負——社會主義的謬誤》,39~50頁。在這一章里,哈耶克事實上經常提到中世紀及其以前的貿易及貿易地點,但他并不認為這些貿易就是他要討論的資本主義統一市場。
[23] 參見[美]道格拉斯·諾斯、[美]羅伯特·托馬斯:《西方世界的興起》,厲以平、蔡磊譯,3頁,北京,華夏出版社,2014。
[24] [美]羅納德·科斯:《企業的性質》,見[美]奧利佛·威廉姆森、[美]斯科特·馬斯滕編:《交易成本經濟學——經典名篇選讀》,李自杰、蔡銘等譯,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25] [美]羅納德·科斯:《企業的性質》,見[美]奧列佛·威廉姆森、[美]斯科特·馬斯滕編:《交易成本經濟學——經典名篇選讀》,7頁。
[26] 這一組織自身的形成,在古典經濟學體系中,尤其是在討論資本主義國內市場的思想家,如哈耶克看來,也是自發的。參見[英]F.A.哈耶克:《致命的自負——社會主義的謬誤》,42~48頁。
[27] 彭凱翔:《從交易到市場——傳統中國民間經濟脈絡試探》,“前言”,2頁,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
[28] 參見彭凱翔:《從交易到市場——傳統中國民間經濟脈絡試探》,“前言”,3頁。
[29] 希克斯則討論了市場形成過程中,此類市場的產生機制及其邏輯,參見[英]約翰·希克斯:《經濟史理論》,厲以平譯,56~7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30] [美]約翰·希克斯:《經濟史理論》,9頁。
[31] 何帆:《市場經濟的起源——讀希克斯的〈經濟史理論〉》,見《出門散步的經濟學》,41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
[32] [美]約翰·希克斯:《經濟史理論》,23頁。
[33] 何帆:《市場經濟的起源——讀希克斯的〈經濟史理論〉》,見《出門散步的經濟學》,41頁。
[34] 何帆:《市場經濟的起源——讀希克斯的〈經濟史理論〉》,見《出門散步的經濟學》,42頁。
[35]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劉陽譯,“前言”,6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
[36]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3頁。
[37]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37頁。
[38] Santhi Hejeebu and Deirdre McCloskey,“The Reproving of Karl Polanyi,”Critical Review,1999,13(3-4),轉引自包剛升:《反思波蘭尼〈大轉型〉的九個命題》,載《浙江社會科學》,2014(6)。
[39]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39頁。
[40]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37頁。
[41]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53頁。
[42] 王紹光:《波蘭尼〈大轉型〉與中國的大轉型》,23頁,北京,生活·/bd}}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43]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47頁。
[44]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49頁。
[45]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51~52頁。
[46]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55頁。
[47]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55頁。
[48]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57頁。
[49]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55頁。
[50]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57頁。
[51]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62頁。
[52] 參見[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59~66頁。
[53]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55頁。
[54] 符平:《市場的社會邏輯》,36~37頁,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3。
[55] 參見符平:《市場的社會邏輯》,27~30頁。
[56] 關于關系網絡嵌入論,或者稱為形式嵌入論的相關討論,參見符平的《市場的社會邏輯》,具體分析請參閱該書第27~44頁。
[57] 參見[美]約翰·麥克米蘭:《重新發現市場——一部市場的自然史》,余江譯,7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58] 參見符平:《市場的社會邏輯》,47頁。
[59] 在發生學意義上討論市場的形成,是一個很有挑戰性的課題。在這方面,人類學家和民族學家做過不少工作,但他們總體上還是以“交易”“交換”來探討考察對象的物品交流,不一定直接使用“市場”的概念。因為市場在大多數經濟學家的體系中,都是與資本主義聯系在一起的體系。但是,前資本主義的交換是否也可以稱為市場呢?事實上,正如上文所敘述到的那樣,也有不少學者,如亞當·斯密、哈耶克、波蘭尼等人,均在非資本主義市場的意義上,使用過“市場”的概念。因此,從發生學意義上討論前資本主義市場的形成,同樣是一個可以立論的方向,尤其在傳統中國商業特別發達的背景下,視其交易為市場,在特定意義上,顯然并無不妥。在這方面,國內學者中,彝族學者龍建民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有過重要嘗試,他從彝族的集會、“十二獸”紀日入手考察了發生學意義上的市場形成與發展歷程。他指出,他要探究的“市場起源,主要探索和研究偶然的物物交換中一個買主和一個賣主兩人的聚會交換如何發展為無數買主與賣主的共同聚會交換即集市——市場的初級形式,以及市場發展的初期狀況”(龍著第10頁),從這樣的理路出發,他揭示了遠古氏族男女外婚交往中的互贈禮物發展成氏族部落間以物易物的“訪問式交換”,以及由此而反作用于氏族內部所形成的族內的“援助式交換”“饋贈式交換”和“訪問式交換”,隨后在原始共同體解體后兩人的“碰巧式交換”發展為無數買賣雙方的共同聚會而形成的“集會集市”,最終形成集場的過程,從民族學、人類學的視角,探討了市場形成的歷程。參見龍建民:《市場起源論——從彝族集會到十二獸紀日集場考察市場的起源》,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
[60] 在這方面,明清社會經濟史研究領域,張應強、劉永華和葉錦花的研究值得關注。張應強研究清代貴州清水江流域,在朝廷追求特定木材的利益驅動之下,通過“當江”“爭江”等問題以及生苗、熟苗、漢人、地方官和朝廷的共同作用,市場制度和交易場所的形成過程,對清代全國各地已經有大量市場交換行為的背景下,西南地區的市場形成過程提出了相當深刻的理解,顯示出歷史人類學在經濟人類學領域的重要價值,并有可能形成與經濟學市場理論的對話。參見張應強:《木材之流動: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的市場、權力與社會》,50~103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劉永華揭示了明代到民國四保墟市的形成過程,反映了地方社團進行權力較量和角逐地域控制權的歷史,說明了地方社團尤其是宗族組織在墟市形成中的作用。參見劉永華:《墟市、宗族與地方政治——以明代至民國時期閩西四保為中心》,載《中國社會科學》,2004(6)。葉錦花研究了明初到明中葉官府對泉州府四個鹽場灶戶的管理體制從直接人身控制到以征收貨幣賦稅為主的經濟控制的轉變,揭示了這一管理體制轉變所帶來的灶戶沿著既有食鹽貿易路線經商,并建構起將海外貿易與福建山區商業聯結在一起的市場網絡的過程,探討了市場形成的制度路徑。參見葉錦花:《亦商亦盜:灶戶管理模式轉變與明中期泉州沿海地方動亂》,載《學術研究》,2014(5)。
[61] 參見[法]馬塞爾·莫斯:《禮物——古式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理由》,汲喆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62]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233頁。
[63]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53頁。
[64] 參見符平:《市場的社會邏輯》,18~30頁。
[65] 參見符平:《市場的社會邏輯》,32~33頁。
[66] 在社會學家布迪厄的體系中,人際關系網絡的意義也可以用“社會資本”來表達。所謂社會資本,就是“某個個人或是群體,憑借擁有一個比較穩定、又在一定程度上制度化的相互交往、彼此熟識的關系網,從而積累起來的資源的總和”。參見[法]皮埃爾·布迪厄、[美]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162頁,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
[67] 參見符平:《市場的社會邏輯》,53~70頁。
[68] 李拂塵在吸收符平理論的基礎上,提出市場形成研究的理論框架。他說,市場形成由兩方面構成,一是市場秩序何以可能,一是市場秩序為何如此。為解決這兩個問題,他認為市場由“制度—選擇環”和“選擇—市場形成環”兩個環節構成。制度包括規則、規范和經濟社會結構兩方面,選擇則包括市場主體的行為方式、政府主體的行為方式、社會主體的行為方式三種類型,三種類型的行為方式在具體制度的規范下而行動,形成了市場。他認為由此可以解決市場秩序何以可能和市場秩序為何如此兩大問題。有興趣的讀者可參閱李拂塵的《制度、選擇與市場形成:一個理念框架》(載《學術界》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