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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代文宗出孤寒
這是一座極為偏僻的小城,貧窮而閉塞,雖然早在春秋時代,這里既已號稱漢東大國,但是這里的山川土地,既無高深壯厚之勢,士庶人眾,也無英杰才俊。由于土地枯瘠,人們往往急于生計而失去了舒坦愉悅的心境,即使在豐年吉歲,那些豪門巨室,也無力營造園林池沼,以為歲時休暇之地。不過,與周圍那些更為落后的邑縣相比較,這里似乎又稍顯富庶,所以,宋朝立國之后,在此設州,名為隨州(治所在今湖北隨縣)。
隨州地處京西南路[1],距離汴京不過千里,“雖名藩鎮(zhèn),而實下州”,直到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1008—1016),在國家政治、經濟、文化領域都沒有值得稱道的成績。然而,當時又有誰能想到,這個貧瘠的地方,正養(yǎng)育著一位能夠振起大宋一代文運的文化巨星呢?
從沙灘畫荻開始,幼年的歐陽修在母親引導下讀書習字
秋天,夕陽下,涢水在隨州城外緩緩地流淌,微風拂著岸邊的楊柳,一切都是那樣地靜謐安寧。這時的歐陽修看起來不過三四歲光景,正在沙地上獨自玩耍。他用沙子堆起一座小山,又在旁邊挖了一條溝渠,然后在“山”上插一些蘆葦、荻草……他一邊興致勃勃地玩著,一邊就像唱歌似的快樂地念著:“天、地、人,上、中、下……”他不時得意地回頭看看他的媽媽,好像在說:瞧,我多能干!我會堆小山,我會挖小溝,我會種樹,最重要的是,我會念字,還會寫呢!
他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雖然蒼白瘦弱,卻透著一股引人注目的機靈勁兒,讓每個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這些字,是媽媽今天剛教給他的。他們用沙地當紙,用光滑的荻桿做筆,輕輕地,一筆,一筆,再一筆,就寫出字來了,而且,每個字都有一個聲音,一個意思,他覺得太神奇,太有趣了,所以一學就會。
母親就在離他大約一丈遠的地方,懷中抱著歐陽修那只有幾個月大的小妹妹。母親三十上下,一身素凈衣裳。在她端莊沉靜的臉上,有種掩飾不住的憂傷。不過,每當她看著在沙灘上嬉戲的孩子,眼神便顯得格外柔和……
說起來,這孩子的出生還頗有幾分神異呢。四年前,病魔奪去她不滿周歲的長子,她傷心欲絕,日夜悲泣,不能成眠。一天夜里,恍惚間,她見祥光耀眼,一位衣袂蹁躚的仙人駕著五彩的云霓落在床前,將一個滿身白色毫毛的男嬰送到她的懷中。不久,她便懷孕了。讓她無比吃驚的是,懷孕期間,她的全身長出無數白毫,孩子生下來以后,白毫才漸漸脫落。那一年是公元1007年,宋真宗景德四年。當時,他們住在綿州(今四川綿陽),丈夫歐陽觀任綿州軍事推官[2]。
歐陽修在農歷六月二十一日寅時降生,給這個一度愁云密布的家庭重又帶來了陽光和笑語。他們給孩子取名為修,表字永叔,就是取福壽綿長的意思。
現在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歐陽修剛剛滿了三周歲,幾個月前,父親歐陽觀突然在泰州(今江蘇泰州)軍事判官任上病逝,時年五十九歲。身后蕭條,家無長物,孤兒寡母頓時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只得千里迢迢來到隨州,投奔在這里做州府推官的叔父歐陽曄。幼小的歐陽修懵然無知,還不能意識到發(fā)生的一切,所有的凄苦和傷痛都深深地壓在他母親的心里。
歐陽修的母親姓鄭,生長在美麗的江南。鄭氏家族源遠流長,名人輩出,是當地的世家望族。然而,到她出生時,早已家道中落,只有詩書相傳。她秉承父母之命嫁到了歐陽家,丈夫歐陽觀比她年長三十。歐陽觀四十九歲才中進士,他性情兀傲倔強,長期沉淪下僚,家境也不富有,又患有嚴重的眼疾,不能遠視,讀書時眼睛離書本不過寸許。而且,歐陽觀此前曾有過妻室,不知什么原因,一紙休書,將前妻逐出家門,連兒子也讓她一并帶走。對前妻的怨恨似乎始終沒有在他心里平息過。多年后,兒子長大成人,千里尋父,勉強相認之后,卻將他當下人使喚,至死也沒有和顏悅色地跟他說過一句話。這件事在當時頗受世人非議。面對這樣一位丈夫,初婚的鄭氏想必難免會有幾分幽怨。不過,隨著日漸深入的了解,她發(fā)現,歐陽觀不近人情的外表下,掩蓋著的是一顆廉潔正直、樂善好施、慈悲仁孝的心靈。最讓夫人難以忘懷的是,他在處理刑獄案件時極為審慎的態(tài)度。
一天晚上,歐陽觀在燭光下批閱案卷,有一卷文書讓他倍感躊躇,他拿起來看過一遍,剛放下又重新拿起,如此反復再三,不住地唉聲嘆氣。陪侍在側的鄭氏夫人關切地詢問,他說:“這是一樁該判死罪的案子,我極想替這罪犯找一條活路,可怎么也找不到。”
夫人好奇地問:“犯了死罪的人還可以替他找到活路嗎?”
歐陽觀說:“首先應該極力替他找免于一死的可能性,如果實在找不到,那么死者和我都沒有遺憾!有時候還真能在死囚中找到被誤判重判的人吶!所以,如果不去找一找,為死囚尋找活路,背冤而死的人難免會心懷怨恨。雖然我常常存心為死囚開脫,希望他們能免于一死,但有時也難免有誤判錯殺,更何況世上還總有那么一些千方百計想置人于死地的人呢!”
歐陽觀不僅自己不遺余力地為罪犯“死中求活”,而且常常將這種辦案思想教給那些初入仕途的年輕人。
“像這樣一位慈悲忠厚的仁者,老天爺一定會讓他后繼有人的。”凝視著沙灘上嬉鬧的孩子,鄭氏在心里默默地說。她將家道振興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幼小的兒子身上。
就這樣,從沙灘畫荻開始,歐陽修在母親的引導下讀書習字。有著良好文化素養(yǎng)的鄭氏夫人,十分注意從多方面培養(yǎng)兒子的文化興趣,不僅輔導他學習童蒙教材,而且鼓勵他多多誦讀名篇佳作。當時文壇盛行晚唐詩風,文人學士們最喜歡讀的是晚唐詩人如鄭谷、周樸等人的詩作,以學晚唐詩風而著稱的林逋、惠崇等當代隱士、僧人更是名噪一時,以至被雅稱為“晚唐體”詩人。他們的詩作雖然氣格不高,但構思精巧,多有佳句,平易淺顯,特別適合兒童誦習。受此風氣的影響,歐陽修在母親的督促下也認真地揣摩這些作品,許多佳句,如:“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又如:“馬放降來地,雕盤戰(zhàn)后云”、“春生桂嶺外,人在海門西”等等,直到晚年,依然記憶如新。
家中沒有余錢買書,鄭氏夫人便處處留心,尋找合適的學習資料。一天,她帶著兒子去當地孔廟游玩,她驚喜地發(fā)現,孔子廟堂的碑文竟是唐代書法大家虞世南的手跡!從此,母子倆就常常盤桓在這塊石碑前,心識默記,學習書法。這一段特殊的經歷也使年幼的歐陽修對古碑石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他長大成人后,宦游千里,足跡所到之處,總會留意金石遺跡,隨手著錄,并終于撰著了我國最早的一部金石學巨著《集古錄》一千卷(今存《集古錄跋尾》十卷)。
崇文抑武的基本國策,深刻地影響了社會各階層的價值取向
和以往歷朝歷代相比較,趙宋王朝是一個典型的崇尚文治的朝代。宋太祖趙匡胤雖然出身武夫,卻酷愛讀書,即使是帶兵打仗,他也總是隨身帶些書,一有空閑,便手不釋卷,如聽說誰有“奇書”,往往不吝千金買下。宋太祖親身經歷了唐末五代的藩鎮(zhèn)之禍,深深懂得馬上可以得天下,但不可以馬上治天下的道理。建國之后,他采取了振興文教的政策,禮遇士人,擴大科舉取士名額,又把“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這句話刻在碑上,立于太廟秘室,垂示后代。朝廷正殿也以“文德殿”命名,“重文抑武”遂成為有宋一代的“祖宗家法”之一。
太宗、真宗先后相承,皆醉心于文化事業(yè)的建設。其時大亂初定,圖書文獻散佚嚴重,幾代統(tǒng)治者采取了種種措施進行尋訪、收集,并設置專門機構不斷成批抄寫、刻板印刷,因此,到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崇文院建成時,雖然距建國不過短短二十年,國家藏書即由一萬三千卷增加到八萬卷。在搜集、整理和翻印前朝典籍的同時,自太平興國二年開始,宋太宗又召集天下名士,先后編成了《太平御覽》、《太平廣記》和《文苑英華》三部大書。《太平御覽》是一部大型類書,它是現存古代類書中保存五代以前文獻最多的一部;《太平廣記》廣泛收集漢代至宋初的小說、野史、筆記中的故事,后人稱之為“小說家之淵海”(《四庫全書總目》);《文苑英華》則收錄上起南朝蕭梁,下至五代的諸家詩文歌賦,其中絕大部分是唐人著作。隨后,景德二年(1005),宋真宗踵事增華,繼其父所修三大類書之后,詔令王欽若、楊億、錢惟演諸人修撰大型政書《冊府元龜》,編錄歷代君臣事跡,“為將來取法”(宋·王應麟《玉海》),全書共一千卷,展示了“盛世修典”的宏偉規(guī)模。古籍的保存和流傳,對任何一個時代來說,都是一個十分繁難的課題,宋初統(tǒng)治者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編撰這四部大書,成功地挽救了大批前代史籍,為后世留下了豐富的文獻資料。
這幾位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的皇帝對文化的大力弘揚,深刻地影響了社會各階層的價值取向。崇尚傳統(tǒng)文化,埋頭攻讀墳典,一時之間蔚為風氣,讀書成為宋代士人的基本生活方式。讀書人的天職是讀書,讀書是讀書人取得社會資格的依據。宋代文學作品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士人攻讀的具體情景,親切、投入,令人動容。王禹偁《清明》詩曰:
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
清明有“乞新火”的習俗,乞來新火,首先是點亮“讀書燈”。而讀書燈在郭震《紙窗》詩中,則比月色更為可親可愛,需用紙窗特意護衛(wèi):
不是野人嫌月色,免教風弄讀書燈。
讀書燈既陪伴了王禹偁的曉讀,又為郭震的夜讀照明,書真成了宋代士人不可須臾離身的人生伴侶。“自時厥后,子孫相承,上之為君者,無不典學;下之為人臣者,自宰相以至令錄,無不擢科,海內文士彬彬輩出焉。”(元·脫脫《宋史·文苑傳》)
少年歐陽修顯露出穎異的資質
少年歐陽修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文化復興的時代。隨著年歲一天天長大,歐陽修的讀書面也越來越廣。因為家境貧寒,沒有藏書,他便經常去當地那些讀書人家里借書。每次借來一本好書,他總是如獲至寶,立即鋪開紙筆,用蠅頭小楷悉心抄錄,往往是抄錄未畢,書中精彩片段都已能倒背如流。他常常因為讀書入迷,以至于忘記了吃飯睡覺。
廣泛的閱讀使歐陽修很早就具備了良好的藝術感悟力和鑒賞力。隨州城南有一李姓大戶,家道殷實,藏書頗豐,李家的兒子李堯輔十分好學,和歐陽修為兒時好友。他們時常一起讀書,一起在李家東園的佳樹美草間游玩。歐陽修十歲那年,有一天,他們在李家大屋里捉迷藏,在一堵夾壁間偶然發(fā)現一個盛滿舊書的破竹筐,幾個孩子七手八腳地將筐子抬出來,爭先恐后地翻找自己喜歡的書籍。其中一本殘破的《昌黎先生文集》引起了歐陽修的注意,雖然此時他已讀過不少的書,可“昌黎先生”的名字卻還沒有聽說過。懷著強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他向李家伯伯求得了這本只剩六卷而且“脫落顛倒無次序”(《記舊本韓文后》)的舊書,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閉門攻讀。盡管年紀幼小,學識有限,他還不能完全理解韓愈文章豐富而深刻內涵,但韓文渾厚的力度和開闊的境界已經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他將這六卷文稿珍藏在書箱中,一有機會便拿出來欣賞。歐陽修沒有想到,這一偶然性的經歷,竟是他日后繼承韓愈,倡導古文運動的最初契機。
少年歐陽修資質穎異,年紀不大,但“所作詩賦文字,下筆已如成人”(歐陽發(fā)等《先公事跡》)。叔叔歐陽曄每次讀過他的文章,總是無比欣慰地對鄭氏夫人說:“嫂嫂不必因家貧子幼而憂慮,這孩子非同一般,將來不僅能光大我歐陽氏門庭,還必定會名重當世!”
兒子如此聰慧,又是如此地勤奮好學,鄭氏夫人倍感欣慰。為了陶冶兒子的人格,她經常跟歐陽修講述他父親當年辦理刑獄案件的故事,講他父親的仁義惻隱之心。
叔叔歐陽曄“為人嚴明方質,尤以潔廉自持”(《尚書都官員外郎歐陽公墓志銘》),不畏權勢,不循私利,臨事明辨,長于決斷,在外也有很好的名聲。鄭氏夫人對他十分敬重,她常常對兒子說:“你想知道你父親樣子嗎?看看叔叔吧,他的言談舉止、行為風范和你父親當年是一樣的。”
父親的遺訓,叔父的楷模,深深地烙進了歐陽修幼小的心靈。在以后四十多年的從政生涯中,他始終以父親、叔父為榜樣,身體力行他們的為政之道。
對歐陽修人格塑造發(fā)生深遠影響的,更在于母親的身教。鄭氏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丈夫去世后,家“無一瓦之覆,一垅之植”,她帶著一雙兒女來到隨州,在小叔歐陽曄的幫助下,勤儉持家,自力衣食,身處憂患之中,而言笑自若(《瀧岡阡表》)。這種不怨天、不尤人、倔強奮發(fā)、善處逆境的精神氣質,給少年歐陽修以潛移默化的熏陶,培養(yǎng)了他良好的心理素質,這也成為他一生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第一次汴京之行,使歐陽修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及原因所在
大興科舉,選拔才俊,是大宋朝廷“右文”政策的重要的內容。宋代科舉制在唐代的基礎上有了很大的發(fā)展。一方面大幅度增加了錄取名額,據統(tǒng)計,北宋一百六十七年間共開科六十九次,取士約六萬一千人,平均每年約三百六十人。這種錄取力度不僅遠超唐代,即使是后來的元、明、清三代,也有所不及。另一方面,宋代還增設了彌封、糊名、謄錄等制度,盡可能保證公平競爭,避免勢家豪族堵塞孤寒之士的進身之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神童詩》)科舉制的改良極大地刺激了宋代士人的熱情,讀書應考成為當時知識分子成就人生理想的重要途徑。
春去秋來,斗轉星移,沙灘上畫荻的孩子一晃就變成了十七歲的少年。他朝氣蓬勃,他充滿雄心與幻想,而這個時代,也為他實現人生理想提供了可能性。十七歲的歐陽修躍躍欲試。
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秋,他第一次參加了隨州鄉(xiāng)試(又稱解試),這是科舉考試中地方舉行的初試。按規(guī)定,考試內容包括詩賦、經義和策論,優(yōu)勝者即由州府送到京城參加第二年春天的禮部試(即省試)。應該說,十七歲就參加科舉考試似乎有點太早,可是,常言道:“家貧出孝子。”清寒的家境使歐陽修比同齡的伙伴更加懂事,他知道母親的艱難,如果能早日掙得一官半職,他就可以用自己的俸祿來侍養(yǎng)母親,撫育妹妹。
這一年隨州州試,有一道考題為《左氏失之誣論》,要求考生評議《春秋左氏傳》中荒誕不經之處。歐陽修熟讀《左傳》,對相關的材料早已了然于胸,提筆之時,《左傳》中種種虛妄神異的記載立即紛至沓來:
魯昭公八年春,晉國有塊石頭突然說話了;
魯莊公十四年夏,鄭國都城城門邊兩蛇相斗,城外的蛇咬死了城內的蛇,正預示著鄭厲公復辟回國;
魯莊公三十二年秋七月,神靈在莘地降臨;
魯文公二年秋八月,太廟祭祀時,新近死去的魯僖公和早已過世的魯閔公兩個鬼魂竟然一大一小地出現在人們面前……
按照當時的風尚,文章應用對偶工整的駢體來寫,歐陽修得心應手,揮筆寫道:
石言于晉,神降于莘;外蛇斗而內蛇傷,新鬼大而故鬼小。
他以極為簡練的語言概述了四條材料,對仗精當,一經寫出,非常奇警。然而,這次考試,他還是落榜了,因為他的應試詩賦押韻不符合規(guī)范。
初戰(zhàn)不捷,年少氣盛的歐陽修第一次品嘗到失敗的苦澀。火斷燭滅,夜深人靜,他無法成眠,索性披衣起床,提筆賦詩:
蕙柱爐薰斷,蘭膏燭艷煎。夜風多起籟,曉月漸虧弦。鵲去星低漢,烏啼樹瞑煙。惟應墻外柳,三起復三眠。(《夜意》)
這樣一個殘月疏星的夜晚,烏鵲悲啼,蟲鳴凄凄,墻外的衰柳,不時地被夜風驚起,仿佛因牽掛著屋里的少年而不能安寢。心情陰郁的歐陽修不禁取出那本殘破的《昌黎先生文集》。多年來,這幾乎已經成為他的一種習慣,每當心情不暢時,這六卷文稿便成了陪他排遣的朋友。在一次次閱讀中,他越來越能更多地體會到韓愈思想和他文章藝術的精髓。讀韓愈的文章,有時會讓他獲得一種難以言表的審美愉悅。而此時,文壇風靡一時的是以楊憶、劉筠、錢惟演為代表的“西昆體”詩文。“西昆體”以晚唐詩人李商隱為榜樣,追求辭采的華麗、屬對的精工和典故的豐贍,然而在歐陽修看來,這些多為顯示才學的游戲之作,思想和感情常常被綺麗的辭藻與繁縟的故實淹沒。這天夜里,歐陽修將六卷韓文再次吟味一遍,心緒重又變得寧靜,他喟然感嘆:
“作文章,就應該以昌黎先生為楷模!如果能夠達到他這樣的境界,我這輩子也就滿足了!”
聯(lián)想到當今文壇,他感到十分困惑,人人都以學習“西昆體”時文為時尚,竟從不見誰談起過韓文。他真想用自己全部的時間和精力一心一意地追隨韓愈的足跡,可一想到清貧的家境,又覺得太不現實了。于是,他暗暗地下定決心,一旦進士及第,“當盡力于斯文,以償素志”(《記舊本韓文后》)。
新一輪的科考從天圣四年秋天開始。這一次,歐陽修順利地通過了隨州鄉(xiāng)試,取得參加第二年春天在京城汴梁舉行的禮部考試的資格。這年冬天,他興致勃勃地打點行裝上京趕考。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隨州獨自遠行,路上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格外新奇。在湖陽(今河南唐河西南),他看到了東漢樊安的墓碑立在路邊,于是下馬細讀;在鄧州(今河南鄧縣),他看到一座古墓前石獸臂上有漢代留存的“天祿”、“辟邪”四字,字畫古樸天成……從小孤貧力學的經歷養(yǎng)成了歐陽修對片言只字皆倍感珍惜的習慣。他將這些見聞留心記錄下來,到晚年編撰《集古錄》時,都成了珍貴的材料。而最讓歐陽修眼界大開的是汴京(今河南開封)。百尺高樓,雕梁畫棟,波浪般飄搖的簾影,水流般起伏的碧瓦,如此壯美華麗的都市畫卷,讓這位來自偏遠貧困地區(qū)的青年嘆為觀止:
六曲雕欄百尺樓,簾波不定瓦如流。浮云已映樓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鉤!(《高樓》)
然而,天圣五年的禮部試,第一次興奮前來的歐陽修卻名落孫山。春末夏初,他懷著黯然失意的心情離開了汴京,他在詩中傷感地寫道:“楚天風雪犯征裘,誤拂京塵事遠游。”(《南征道寄相送者》)回想去年冬天冒著風雪嚴寒、滿懷希望來到京城,而今卻受挫而歸,真有徒然奔波一場的空虛之感。但是,真的只是“誤拂京塵”嗎?冷靜想想,這次遠游應該說還是大有收獲的。在隨州這個小小的區(qū)域內,歐陽修已是遠近知名的佼佼者,然而,放眼全國,當時的隨州仍是一個貧窮落后的偏僻陋邦。宋朝建立半個多世紀,推行文治,大倡科舉,天下文士翕然相從,就連嶺南、閩越等邊遠地區(qū)也不斷有才智之士躡登高第,成為朝中的達官顯宦,隨州雖然離京城不過千里,竟然“幾百年間,未出一士”(《李秀才東園亭記》),其文化氛圍之稀薄可想而知。這次汴京之行,歐陽修深深地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也認識到了造成這一情形的原因所在。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于是,他決心走出封閉落后的隨州,外出游學。
追隨時尚的潮流寫作詩文,內心深處卻渴望著新變與突破
天圣六年(1028)春末,歐陽修打點行裝出發(fā)了,他的目的地是離隨州約三百里地的漢陽(今湖北漢陽)。歐陽修早就聽說漢陽知軍[3]胥偃是一個著名的文人,因此他把漢陽作為自己游學的第一站。他認真寫好一封自薦信,連同平時創(chuàng)作的詩文,一起呈送到知軍府,然后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回音。
沒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信,胥偃不僅高度贊揚了歐陽修的文學才華,而且還預言他必將“有名于世”(《胥氏夫人墓志銘》)。不久,胥偃就在知軍府西齋特意備了一桌豐盛的筵席,款待這位前來請謁的貧寒士子。推杯換盞之際,老少二人親切交談,十分相得,令歐陽修喜出望外,無比感動。得知歐陽修自幼失怙,家境清苦,胥偃慷慨地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叫歐陽修搬到知軍府來住,專心讀書,在政事之暇,也能隨時指點。
這年冬天,胥偃調任判三司度支勾院,主管朝廷財政支出事宜,歐陽修以門生的身份隨同赴京。此時,天下太平,內外無事。京城的士大夫們大都過著十分精致優(yōu)雅的生活,每當節(jié)假日,可說是家家宴飲,處處笙歌,盛世的光景格外動人。在胥偃的延譽和引薦下,歐陽修結識了許多的名公巨卿。他去參加文人們的雅聚,有時在胥家吟詩,有時在鄭府分題,新鮮的、充滿濃郁文化氛圍的生活中,讓他如魚得水,心情極為舒暢。在交往中,歐陽修大大豐富了學識,擴大了眼界,他的才華也倍受人們矚目。
一天,雨過天晴,春景明媚,胥偃在自家花園擺酒設宴,邀請朋友聚會,歐陽修陪侍末座。酒過三巡,大家賦詩助興。園中蘭桂嫩葉垂掛的滴滴宿雨,在陽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輝,雙雙對對的鴛鴦在水池中浮游嬉戲,美麗的翡翠鳥在枝葉間自在翔舞,鵝黃、淡紫的花兒隨處開放,惹來蜂縈蝶繞……這一切美得讓人心醉、讓人感動,更讓人憐惜。歐陽修突然覺得萬千的情緒涌上心頭,他急忙拿過紙筆,低頭疾書,以掩飾自己內心情愫的澎湃洶涌:
桂樹鴛鴦起,蘭苕翡翠翔。風高絲引絮,雨罷葉生光。蝶粉花沾紫,蜂茸露濕黃。愁酲(酲:chén,形容酒醉后神志不清)與消渴,容易為春傷。(《小圃》)
這是一首體物精細,風格旖旎的作品,頗有晚唐詩人李商隱的余韻,切合當時的時尚。詩人運化典故,不露痕跡。如“蘭苕”句其實是晉代郭璞《游仙詩》中的句子:“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輝。”“愁酲”則出自《詩經·小雅·節(jié)南山》中“憂心如酲”一句。最妙的是,《史記》司馬相如傳說:“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即今所謂糖尿病)。”詩人借此點明自己體弱多病的文人身份,更是自然貼切。在座賓客紛紛傳閱著詩稿,你一言我一語,嘆賞不止。恩師胥偃也感到臉上有光。
又有一次,鄭工部家舉行雅集,歐陽修也應邀前往,席間所做的《早夏鄭工部園池》,再一次受到大家的交口稱贊:
夜雨殘芳盡,朝輝宿霧收。蘭香才馥徑,柳暗欲翻溝。夏木繁堪結,春蹊翠已稠。披襟楚風快,伏檻更臨流。(《早夏鄭工部園池》)
詩人以敏銳的觀察力捕捉到季節(jié)的遷移所帶來的景物的細微變化,用詞華美,屬對工整,十分符合當時文壇的審美時尚。憑著天分極高的穎悟和才情,把詩歌與文章寫得精美絕倫,無懈可擊,對歐陽修來說并非難事。但在內心深處,他卻始終有一份不滿,一份不甘,總覺得當今文壇應該有所新變,有所突破。閑暇的時候,他仍會常常翻閱那幾卷殘破的韓愈文章。當代文壇的革新是否就應該從學韓開始呢?他仍是迷茫。或許,他還需要一些不同流俗、勇于創(chuàng)新的良師益友。
此時的文壇,“西昆體”雖然是主流時尚,但并沒有一統(tǒng)天下。“山東人范諷、石延年、劉潛之徒,喜豪放劇飲,不循禮法”(元·脫脫《宋史·顏太初傳》),他們“或作概量歌,無非市井辭,或作薤露唱,發(fā)聲令人悲”(宋·顏太初《東州逸黨》),與時尚大異其趣,令當地的腐儒為之側目。其中石延年尤其詩格奇峭,氣概雄奇。
石延年,字曼卿,比歐陽修年長十五歲。他狀貌偉然,以氣自豪,“讀書不治章句,獨慕古人奇節(jié)偉行非常之功,視世俗屑屑”(《石曼卿墓表》),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入他的青眼,他也因此與世相忤,與時不合。他喜歡豪飲。有一次,聽說京師沙行王氏新開酒樓,他與好友劉潛相約前往。兩人對飲終日,不交一言。店主王氏在一旁越看越奇,以為遇上了異人,急忙親自出來獻上菜肴瓜果,又取出輕易不示外人的上等美酒,恭恭敬敬地為他倆斟上。二人吃喝自若,毫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一直喝到黃昏時候,才分別而去。沒想到第二天京城四處紛傳,說王氏酒樓曾有兩位酒仙喝酒,一傳十,十傳百,酒樓暴得大名,生意驟然紅火。
與石延年等人同時,文壇上也還有幾個悖逆時尚的文人,他們是穆修(字伯長)和蘇舜元(字才翁)、蘇舜欽(字子美)兄弟。穆修年紀最長,此時已年過半百。在“西昆體”盛極一時之際,他卻特立獨行,論文崇儒、道,尊韓、柳,提倡古文不遺余力。穆修性格急躁,又恃才傲物,在官場屢受同僚排擠,甚至一度丟了官職,家境十分清苦。生活雖然窘困,但他仍向親友募集資金,刻印家藏的《柳宗元集》,并親自到人來人往的相國寺設攤出售。他這種敢為天下先的精神,深深地影響了二蘇兄弟。二蘇兄弟出身世家,祖父蘇易簡曾任參知政事(副宰相),父親蘇耆也頗有才名。蘇舜欽“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六一詩話》)。穆修、二蘇兄弟以狂放的氣勢與豪邁的風格,沖擊日趨柔靡空洞的“西昆體”詩風。盡管輿論嘲笑他們,但他們坦然自若,我行我素。
天圣六年,蘇耆敘階升任朝奉大夫,蘇舜欽隨父自明州來到汴京,遂得與歐陽修相識。他比歐陽修小一歲,兩位年輕人氣味相投,一見如故,結下了終生不渝的友誼。天圣七年前后,石延年在朝廷充任館閣校勘,歐陽修曾慕名拜訪,相見甚歡。不過,此時歐陽修并未加入石延年、蘇舜欽等人的行列。這是因為貧寒的家境,寄人籬下的處境不允許他這樣做。他必須勤奮努力,日夜苦讀,以迎合時尚的作品鋪墊生活之路。
不久,他就要參加國子學廣文館的入學考試了。
由監(jiān)元、解元而至省元,一年之間,歐陽修三登榜首
國子學是宋初八十年間獨一無二的中央官辦學校,下設廣文、太學、律學三館,其中“廣文教進士,太學教九經,五經、三禮、三傳、學究,律學館教明律”(元·脫脫《宋史·職官》),科目分別對應禮部貢舉的各個門類。宋代科舉考試科目雖多,但是最為朝廷與世人重視的其實只要進士一科。廣文館既為應進士考試者而設,專門講授進士課程,士子自然趨之若鶩,競爭十分激烈。歐陽修沒有辜負恩師胥偃的精心栽培,在天圣七年(1029)春天的廣文館考試中榮登榜首。這次奪魁使歐陽修信心大增。回想兩年前作為隨州貢生初來汴京,真有井底之蛙、自慚形穢之感。如今卻能在人才濟濟的廣文館考試中藝壓群英,他仿佛看到了錦繡的前程,情不自禁地期待著秋天的國學解試早日來臨。
光陰飛逝,轉眼間已是金風送爽的季節(jié),國學解試如期舉行。國學解試是宋代貢舉考試的方式之一,和州府舉行的鄉(xiāng)試屬同一性質,合格者即被薦名禮部,參加來年春天的省試。這次考試中,歐陽修再次以第一名的成績取得應試禮部的資格,他的內心雖然無比欣喜,卻不敢稍有懈怠,畢竟最后的勝負還得等禮部省試及皇帝殿試之后才能見分曉。
因此,不待休整,歐陽修又夜以繼日地投入到緊張的學習之中,他常常因為過于專注而忘記了時間。有時夜里讀書,不知不覺間天色竟已蒙蒙發(fā)亮。這時,他放下書本,走到屋外,深吸一口拂曉的清新空氣,放眼暗轉的星辰,西落的銀河,他仿佛聽見如車輪般轉動的聲音:
簾外星辰逐斗移,紫河聲轉下云西。九雛烏起城將曙,百尺樓高月易低。露裛蘭苕惟有淚,秋荒桃李不成蹊。西堂吟思無人助,草滿池塘夢自迷。(《曉詠》)
深秋的早晨,不免有幾分蕭瑟凄迷,歐陽修的內心卻充實而愉悅。他獨自邊走邊吟,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腦海中浮現的早已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南朝謝靈運詩句)的盎然春光……
天圣八年(1030)正月,早春的氣息已在寒風中悄悄涌動。各州縣及國子學考試合格的士子云集京城,一場決定命運的大拼搏即將拉開帷幕。受命主持禮部貢舉的是著名文學家、資政殿學士晏殊。晏殊素有“太平宰相”之稱,他自十四歲以神童召試學士院,賜同進士出身,一直仕途順遂,倍受榮寵。他的詩文清麗工致,閑雅有情思,以“富貴氣象”而著稱。此時的歐陽修,經過胥偃指導和在廣文館近兩年的嚴格訓練,時文寫作已頗為得心應手,加上讀書廣博,善于思考,應付這樣一場考試自然不算難事。
這一年的賦試題目是《司空掌輿地圖賦》。司空是古代官職名,輿地圖,即地圖,又稱輿圖。賦題出自《周禮》,歐陽修將題目細讀一遍,立即產生了疑問。因為周代和漢代均設有司空一職,而據漢代學者鄭玄的箋注,漢代司空掌管輿地之圖,而周代司空則不僅僅掌管輿地之圖,那么這篇文章究竟是應該賦周代司空還是漢代司空呢?按照當時考場規(guī)則,考生如有疑問,可至主考官簾前“上請”。考試開始之后,陸陸續(xù)續(xù)有多人上請,但他們的問題大多不得要領,令晏殊深感失望。身為主考官,總希望能遴選英才,得人之盛也是知貢舉者引為驕傲的事情,可是眼前這些考生……正感失落之際,忽見一位“目眊瘦弱少年”(宋·王铚《默記》)緩緩來到簾前,從容地陳述了自己的疑問,主考官晏殊聽后心中暗喜,不禁點頭。他說:“我當初出題的意思,就是希望應試者能于細微之處發(fā)現問題,這才不算枉讀經書。今天這個考場中,只有你一人真正看懂了題目。”
不久省試揭榜,歐陽修一舉奪魁。當他以門生的身份前往晏府答謝主考官時,晏殊這才知道,原來本屆省元歐陽修正是那個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瘦弱少年。
一年之間,歐陽修由監(jiān)元、解元而至省元,三登榜首,正可謂所向披靡,意氣風發(fā),對于殿試狀元也是志在必得。三月十一日,省試合格者四百零一人參加殿試,仁宗皇帝親臨崇政殿主持策問,題目有《藏珠于淵賦》、《溥愛無私詩》、《儒者可與守成論》。歐陽修胸有成竹,一揮而就,尤其是《藏珠于淵賦》,有感于當時彌漫朝野的奢靡之風,歐陽修指出“上茍賤于所好,下豈求于難得?”上行下效,統(tǒng)治者的好惡會深刻地影響整個社會風氣。文辭犀利,完全不同于一般中規(guī)中矩的應試文章。他日后立朝騫諤,直言敢諫的凜然風骨,于此已可見一斑。
考試之后,歐陽修自忖勝券在握,于是特別置辦了一套新衣服,準備殿試唱名時穿。沒想到在唱名的前一天晚上,在與幾位好友聚會時,他的新衣服被廣文館同學王拱辰穿了出來。王拱辰是太原人,剛十九歲,是一幫朋友中的小弟弟,他生性調皮,好開玩笑。他身材高大,歐陽修的新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十分滑稽。看著大家驚異的神情,他故意大大咧咧地擺了個姿勢,說:“為狀元者當衣此。”
惹得大家一場哄笑。沒想到一語成真,第二天,殿試唱名,王拱辰果然名列第一,歐陽修則屈居十四。
雖然沒有成為狀元,多少有些遺憾,但畢竟已是金榜題名,歐陽修內心還是充滿了歡喜。他終于可以用自己的俸祿贍養(yǎng)母親、照顧妹妹了!他也終于可以無拘無束地師法韓愈、追求自己的文學理想了!
殿試唱名的那天,對每一位及第的進士來說都是終生難忘的。三月的汴京東風駘蕩,春意融融,新鄭門外的瓊林苑更是雜花滿樹、物以人悅。唱名后,朝廷照例在那里為新科進士舉辦隆重的“聞喜宴”。席上,皇帝親賜詩作、袍笏,以示恩寵。宴會之后,氣宇軒昂的新進士們紛紛題名刻石,打馬游街,前有儀仗開道,后有侍從呼擁,真是氣派非常!
翠苑紅芳晴滿目。綺席流鶯,上下長相逐。紫陌閑隨金?轆。馬蹄踏遍春郊綠。(《蝶戀花》)
一時之間,汴京城里萬人空巷,人們爭先恐后一睹新進士的風采,更有許多達官富室之家,一大早便出動裝飾華美的寶馬香車,爭相選擇新科進士做女婿,一日之間“中東床者十八九”(宋·彭乘《墨客揮犀》),真是花團錦簇,風光旖旎。
此時,歐陽修的恩師胥偃府上也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事實上,早在漢陽初識時,胥偃已在心中選定歐陽修做乘龍快婿,只是當時女兒年紀尚幼,歐陽修也功名未遂,故不想以此分散他的注意力。今年女兒已經十四歲,達到了法定的婚齡,正該趁此喜慶氣氛將婚事定下來。于是,在“聞喜宴”后緊接著又是訂婚喜宴,二十四歲的歐陽修喜上加喜,大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暢快與淋漓。
酒美春濃花世界,得意人人千萬態(tài)。莫教辜負艷陽天,過了堆金何處買。(《玉樓春》)
他盡情地享受著成功帶來的喜悅,盡情地品味著千金難買的大好春光!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歐陽修十分忙碌,親朋故舊、同年好友,各種各樣的宴飲、拜會應接不暇。志得意滿的歐陽修沒有忘記那些相交于寒窗貧賤之中的朋友。舊友方希則三舉進士皆不利,暮春時節(jié),在成功者的歡聲笑語中,他卻要整頓行李,黯然東歸。歐陽修聽說后,急忙趕去為他送行。觴行酒半之時,為作贈序,慰勉朋友。
忙忙碌碌中,很快就到了五月,朝廷的任命也下來了。歐陽修被授予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充西京留守推官的官職。[4]離上任還有一些日子,他決定先回隨州恭迎母親,同赴洛陽。
辭別岳父一家,歐陽修懷著愉快的心情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