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峽，又名為妙峽。兩座巍峨險峻的鳳凰大山，疤水擎天，夾江而立，引人入勝的鯉魚跳龍門活靈活現，偉岸雄奇壯觀。龍溪河畔住著許多戶鄉民，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家家戶戶皆過著安居樂業的美滿生活。

一年，不知從何而來的一名男子來到龍溪河畔處，男子身著黃色衣袍，模樣頗為俊美，行為舉止皆不凡，鄉民樸實十分熱情的好生招待。

據黃衣男子所言，他姓穆名唔，本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子弟，奈何奸人當道，當今圣上昏庸無道，遭人誣陷而惹來誅九族的慘劇，幸而他游歷在外逃過此劫。聽聞此言鄉民無不同情感嘆世道無常，讓穆唔安心在此處定居。

穆唔笑容溫和，眼底卻蘊含著幾分說不清的情緒，像是厭惡及其憎恨。

天色漸晚，鄉民也逐逐散去，留穆唔在村子里無人居住的小木屋里。鄉村的夜晚里，最多蟲鳴鳥聲，清風吹得空月舒波，隱隱從遠處傳來的沙沙聲，穆唔嘴角鑲著一絲不知其意的笑，眉眼處漸漸露出了一縷戾氣，又迅速消去，仿佛從未出現一般。

輕微的呼吸聲一下沒一下的傳來，穆唔神色不變腳步緩慢走到窗口旁，手搭在窗檻上半瞇著雙眼，嘴角稍稍揚起幾分弧度。帶著厭惡與冷漠的掃視一眼四周，似乎對著片土地充滿了濃郁的恨。

怎么能不恨？

疼如骨子的疼，讓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輾轉反側，噩夢纏身。

不過是細微的吱呀聲，微乎其微的衣料摩擦發出的聲響。

“滾回去。”穆唔抬腳斜挎坐在窗口處，帶著輕笑輕輕吐出三個字，雙眼依舊細細地觀看掛在空中的明月，一股殺氣直直逼向不遠處的竹林，“誰允許你在此出現？”

“主上息怒，大長老怕您遭遇不測，故而讓屬下暗中陪同。”那人嘴角帶著血聲音嘶啞但卻滿是遵從，他著一身黑衣，與夜色融為一體，“屬下立刻消失。”

穆唔眼皮不曾動一下，姿勢不變，聲音若有若無，像似飽含深情般的自言自語但卻輕描淡寫的從他嘴里說出，“渺然，我來尋你了。”

是呀，渺然。

過了這么久終于可以來尋你了，來尋回被你挖走的心了。

穆唔神色染上細微的痛楚，被人狠狠拋棄的痛苦折磨他太久了，超越了剜心之痛，讓他日夜終不得眠，一閉眼就能瞬間回到那日的場景。太可怕了，穆唔覺得自己是個膽小的人，不敢日夜重復剜心被拋棄的痛苦。

他擰緊雙眉，仿佛被人用鈍刀一下下深入心扉的扎進去，轉碾幾下后緩慢的拔出來。穆唔神色裹淡的垂下眼簾，眼神空洞的落在自己節骨分明的手指上，“何為對錯，你從不和我說一聲，就這么直接定我死刑，著實不公平著實可恨。”

當年他初成人形，興奮之余便四處繞云飛到龍溪河畔處，此處風景如畫，他便在峽口處定居。餓了就隨口一張吞了不少人類所養的牲畜，他以為人類既有那么多牲畜，定不在乎這幾個，困了就召開風雨卷著龍溪水就寢。

他想得理所當然，做得也很理直氣壯。卻不知他已將兩岸的黎民害得怨聲載道，叫苦連天，因他呼風喚雨破壞莊稼，吞噬兩岸黎民辛辛苦苦喂養多年的牲畜。

可他并不知情，從未有人教誨過他，為何都將過錯壓在他身上？

從開始渺然假意接近，哄騙得他穆唔真心真意全托出來，干凈而純粹的擺放在她渺然眼前。不過是瞬間，渺然轉手就將云臺仙子所送的法器挖走他的心，將他沉睡上千年。如今他穆唔回來了，渺然也成仙了，這個心是否還他了？

穆唔不敢再繼續回憶往事，不過是用虛情假意編制而成的回憶，有什么值得回憶惦念的？

但是穆唔自己卻清楚，是他自己舍不得，如數家珍似的，一遍遍反復回憶反復思念。

“只要是為鄉親們除害，消滅你這惡龍，哪怕粉身碎骨我也心甘！”記憶里她那么毫不猶豫不帶一絲情誼的話也如同以往那般悅耳，“我絕不后悔今日的種種，穆唔這是你罪有應得！”

可是這記憶怎么能控制得住？

穆唔滿眼掙扎的閉上眼睛，手上青筋暴起卻溫柔的理了理并無褶皺的衣服。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穆唔心口猛地刺疼。

可是早就被剜心了，何來的刺疼二字？

他吐出一口濁氣，睜開眼低頭捏著衣角突然哧笑，“愿你所言，渺然。”

如你所愿，毀你所愿。

這個念頭涌上心頭，不足片刻，穆唔眉頭緊鎖，厭惡至極的表情再一次暴露出來。他深深呼口氣，隨即抬手將垂散在臉龐的長發撥到一旁，視線有些恍惚，但是語氣卻充斥著濃郁的恨意，那種深入骨子中的恨意，“希望再見面時，你還能堅持你的想法。”

你不是肯為他們粉身碎骨也心甘嗎？那就便如你所愿好了。

夜間向來都是蟲子的天下，處處皆是它們演唱的鳴聲，但今夜卻寂靜無聲，像是畏懼些什么，靜悄悄的帶著詭異。

穆唔冷眼看皎潔如雪的明月，一臉寒意收回視線，動作中夾雜著幾分戾氣關上窗口，絲毫不留戀。

清晨，竹葉上沾著露珠，鄉民們一如既往的日出而作，忙碌的一天開始了。

穆唔最為厭惡清晨，渺然便是在清晨時刻，剜了他的心，將他棄之如草，不曾回頭的離開了。

羽化登仙，一躍成為了天上的仙子，讓人心生要摧毀的念頭。

久久不散，至死方休。

肩上扛著鋤頭，腰上掛著水的農家漢子滿臉熱情的打招呼，“穆公子早。”

“早。”穆唔對認人很是不耐，他笑得溫和仿佛許久不見的好友，“這么早便出門？”

農家漢子笑得憨厚，語氣很是誠懇的回答穆唔不過是隨意一問的問題，“田間除草要趁早，免得晌午時分燥熱易中暑。”

穆唔半瞇雙眼掃視一眼不遠處早早就站在田間勞作的人們，一層陰晦的厭惡不過眨眼就消失在他的眼底，他依舊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語氣是讓人挑不出毛病的溫和，“可需要穆某幫忙？”

這話一出，淳樸的農家漢子連忙擺手，心中對這個京中貴族公子增生許多好感，“穆公子是我們的貴客，豈有讓貴客勞作的道理。”

說著農家漢子扭頭和田間的婦人揮手打招呼，神色滿是興奮的和穆唔說道：“過幾日再和公子嘮叨，我先忙活了。”

目送漢子走遠之后，穆唔隨手將一旁的發帶行云流水般的將頭發束好，嘴角含笑的向路過的鄉民問好。他生得溫文爾雅，嗓子里定是蘊了一江春水，叫人聽了竟覺得清潤至清心，也不知醉倒了幾位妙齡女子。

他站在頗為高的坡上，看著辛勤勞作的龍溪居民，神色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一會，穆唔眼底滋生出許些疑惑，“若是他們知道我便是當年那一條龍，你覺得他們會用什么態度對待我？”

四周無人，但卻傳來毫無感情波動的聲音，“屬下不知。”

穆唔嘴角鑲著幾分譏笑，將不知何時捏在手中的葉子丟棄在地上，聲音冷冷清清，“你不是不知，你是不敢說。”

氣氛頓時變得凝重，一陣風而過，只見昨晚本該消失的鏡墨單膝跪地低頭詢問，“請主子恕罪。”

穆唔低頭看一眼，眼底的寒意濃郁至極，冷著嗓音道：“昨晚吾是怎么說的？”

鏡墨只覺得身上一重，無形的殺氣凝固緊緊貼在他的身上，額前冷汗布滿，語氣依舊平靜無奇，“請主子降罪。”

煩躁、壓抑齊齊涌上來，穆唔修長好看的手指稍稍彎曲用力按住太陽穴，啞著聲音看鏡墨，“大長老的話何時比吾話還管用？”

鏡墨沉默，許久低著頭重復方才的話，“請主子……”

穆唔煩不勝煩的抬手打斷他的話，“夠了，換另一句。”

這話一出，鏡墨有些惆悵，“主子想聽寫什么？”

穆唔嫌棄的看著跪在面前的鏡墨，神色寡淡，深思一會后，問道：“鏡墨，你跟吾多久了？”

認真想了一會，鏡墨臉色變得有些復雜，頭更低了，“屬下，不記得了。”

穆唔的語氣越發嫌棄，“那你記得什么？”

鏡墨抿了抿嘴唇，他記得很多事情，記得主子被那女子拋棄時崩潰得模樣，記得他險些喪命時心心念念的依舊是那女子的名字。鏡墨記得很多關于穆唔的事情，唯獨不記得自己究竟跟在穆唔身邊多久了。

他的沉默讓穆唔臉色稍稍有些難看，他怎么會不明白鏡墨的沉默代表著什么。他挪開視線，轉身離開這個小坡，方才因那漢子滋生出的些許暖意，也隨之消失得干干凈凈，留下的是不過是濃郁的恨意。

雖心情不佳但閑來無事，穆唔獨自一人在竹林中也不知在尋些什么，轉個幾個圈也未尋著，他袖子輕輕一拂，竹葉紛紛飄落，“鏡墨，替吾尋只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