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走貨的商隊抓緊在驛站里休息。

除了兩個值夜看守貨物的伙計來回巡視，整個驛站一片寂靜。

驛站中的一間房間還亮著燈火，商隊的主人來回渡步，時而皺著眉頭，時而搖搖腦袋，最后嘆了一聲氣。

他朝著站在門口的少年揮了揮手，叫他進來。

少年顯得有些拘謹，低著頭，兩手不自在地互相扣著指甲。

“狗蛋兒，我對你不好嗎？”

商隊的主人坐下來，跳動的燈火并沒能看清少年的表情，但他也知道少年內心的緊張。

少年搖搖頭，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你為何會做出這么一個奇怪的決定……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親人……我教你讀書認字……”

商隊的主人又嘆了一口氣，他是一個好主人，對商隊的每一個伙計都很上心，眼前的少年才十六歲，他不希望少年走了岔路。

少年沒有說話，靜靜地站在那兒。

“你說你要練武？你知道整個石嶼鎮(zhèn)四萬六千人口，現在有多少武館的甲級學徒嗎？”

商隊的主人問道。

少年終于開口：“三個。”

商隊的主人又問道：“那你知道整個石嶼鎮(zhèn)已經多久沒有出現武夫境了嗎？”

少年抬起頭來，然后又低下頭：“將近百年了。”

商隊的主人點點頭，看來少年心知肚明，他比誰都知道練武一途多么艱難。

“那你現在還堅持要練武嗎？”

“嗯。”

少年應了一聲，但是聲音極為小聲。

商隊的主人沉默片刻：“窮文富武，你的家庭狀態(tài)你應該很清楚，你家根本沒有能力給你足夠的資源，你想走習武一途，就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大的代價。”

少年沒有反駁。

商隊的主人站起身來，走到少年身邊，拍拍他的肩膀：

“我也年少過，年少時候，哪個男子沒有做過不切實際的武道夢？”

“當年我也練了幾年武，心比天高，以為我就是那萬中無一的人，我在練武的第一天就想，成為武夫境之后，該是如何光宗耀祖。”

“后來，長大了，就知道自己不是練武那塊料。”

“你是個好孩子，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不希望你走了岔路，跟著商隊磨練幾年，以后當上掌柜，娶一個不美也不丑的婆娘，生幾個娃兒，小日子倒也不錯。”

商隊的主人真心對待少年，因為練武走了岔路，浪費了幾年光陰，確實不值。

“回去睡覺吧！明兒把商隊的馬兒喂好咯！過了春天，讓你跟著王掌柜學點東西。”

商隊的主人對著少年說道，打了個哈欠，他有些困了。

少年沒有離開，依舊站在原地。

商隊的主人頓時有些頭疼：“你還堅持要練武嗎？”

少年點點頭。

商隊的主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道：

“為什么？我對你不好嗎？難道你覺得跟著我沒有出息嗎？”

少年咬了咬嘴唇，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勇氣：“我們的商隊前幾天路過砂金城，我見到城主的女兒……”

商隊的主人瞪大眼睛，一時睡意全無，這個少年膽子也太大了吧！什么事都敢想。

砂金城城主的女兒？她會看上你這個跟著商隊喂養(yǎng)馬兒的小子？

就算你成為石嶼鎮(zhèn)最有錢的主兒，恐怕也沒有資格與砂金城城主的女兒說上一句話吧！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可能嗎？

“我本以為我想成為武夫境，就是年少時候不切實際的夢，沒想到你這小子的夢比我還要大。”

商隊的主人搖了搖頭，苦笑著少年的妄想。

“狗蛋兒，聽我一句勸……”

商隊的主人對著少年說道，卻又怕傷了少年的自尊。

貧困家的孩子沒有正名，狗蛋兒就是少年的名字，一個連正名都還沒有的窮小子，竟然還想將砂金城城主的女兒娶來當婆娘。

少年小聲說道：“如果我成為了武夫境，如果我比武夫境還要厲害，那么……”

哦！

商隊的主人明白了，如果是武夫境，如果是比武夫境還要厲害的少年，那么就不一樣了。

砂金城城主想必也很希望女兒的如意郎君是一個龍一般的武道強者吧！

“你確定要走這條路嗎？”

商隊的主人看著少年，問道。

少年抬起頭，房間里跳動的燈火映照在他的眼中，就好像他的內心也跟著燃起了斗志之火。

少年道：“我確定。”

商隊的主人一時間錯愕，女人真是奇妙，她竟然能夠讓一個喂養(yǎng)馬兒的窮小子燃起斗志。

“喂養(yǎng)馬兒的活我給你留著，如果你覺得有一天自己不適合練武了，你就回來找我，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商隊的主人說道，然后揮揮手，示意少年可以離開了。

他答應了少年辭呈。

當商隊返回石嶼鎮(zhèn)的時候，少年回到家，與父母說了自己的決定。

出乎少年的意料，父母竟然沒有反對，這個家雖然貧苦，但是父母沒有打碎少年的武道夢。

“如果你覺得可以，那么就去做。”

少年的父親在商隊中做長工，因為家境不好，大字也不認得幾個。

他回到房間，拿出一張羊皮，羊皮因為保存不當，早已發(fā)黑并帶有霉點。

“我們楊家祖上也曾出過大人物，只不過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我這……”

少年的父親看著一貧如洗的家，總覺得虧欠了自己兩個兒子。

要不是商隊的主人心善，犯有肺癆的他根本找不到活計。

少年的母親在家做些女紅補貼家用，但是常年吃藥的父親花銷確實不少。

少年的哥哥腦袋活絡，被黑火城一個開藥鋪的大夫看中，收入門中當學徒。

還未出師的學徒，工錢并不高，所以一家子并不寬裕。

若是少年想要學武，那么這一家子少了一個勞動力，生活就更加拘謹了。

少年的父親將羊皮卷遞給少年：“我們楊家經歷了幾百年了，經歷過戰(zhàn)火和饑荒，連族譜都給弄丟了，但是這東西，卻是不能丟的。”

少年打開羊皮，羊皮上烙印著上了年頭的字跡，雖然模糊，但依舊能看清上面的文字。

人活一世，當與世爭。

武道者，當無畏，當囂狂。

短短的兩行字，卻讓少年心中蕩起漣漪，字體猶如狂蟒，猶如世間萬物在其眼中都不必懷有敬意。

少年的父親一輩子畏手畏腳，與世無爭，卻家徒四壁。

祖上留下兩行字，是武道者的信仰。

少年父親道：“你爺爺給我留下了這破房子和這一張羊皮，楊家子孫想要練武，便將這羊皮給他。”

少年捧著這一羊皮，他與父親性格相似，其實一家子都是如此性格。

與世無爭。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吃虧是福。

從小到大，少年一直認為做人就是如此，不可囂張，不可輕狂，安分守己，勤勞誠實。

或許這樣做人沒錯，但是武道者就不可如此。

人活一世，當與世爭。

武道者，當無畏，當囂狂。

簡單的兩行字，道出了武道者必須具備的性格。

“兒子，上面寫的字什么意思？”

少年的父親問道，他不認得字，卻聽過，他只是不明白這些字有什么意思，他好奇幾行大字為何讓兒子的神情突然變得不一樣。

楊家一代傳一代，不知道有多少楊家人看過這兩行字。

但是真正做到當無畏，當囂狂的人又有幾個？

或許是一時無畏，或許短暫囂狂，迫于生活的緊迫，大多數楊家人最終選擇了妥協，做回那個一輩子默默無為的自己。

“是武道者的大道。”

少年說道，眉頭舒展開來。

我要走武道一途，不懼武道之艱難。

我的一生不是碌碌無為，我要與世爭，我要一生肆意張狂。

少年的父親聽不懂，也不理解，但是他感覺自己的兒子突然變得不一樣，那種感覺，好像見到城里的大人物。

心變了，軟弱的心變強了，人也就變了，氣場變得不一樣。

少年的父親揉揉眼睛，確定眼前的少年還是自己的兒子。

少年的母親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已經十六了，過了成人禮，便要向官府報上名字，狗蛋兒這名字可上不了臺面。

她對著少年的父親提醒道：“該給狗蛋兒取名字了。”

少年父親抓抓頭發(fā)，他大字也不認得幾個，給兒子取名字真是頭疼的事情。

鎮(zhèn)上橋頭算命的黑瞎子倒是能夠取上好名字，但是黑瞎子可是要錢的。

“狗蛋兒……你認字多，不如你給自己取個名字吧！”

摳門的父親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把錢省下來，又能讓兒子得到一個自己滿意的名字。

少年一愣，哪有自己給自己取名字的？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名字當然也得父母取上才是。

少年父親也覺得讓少年給自己取名字有些不妥，但是他又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兒子可是要練武的人，太齪的名字可不好。

“天。”

少年父親一拍大腿，大聲喊道。

少年不解。

少年父親認字不多，他覺得整個世界上最大的就是天，萬物皆在天之下。

兒子練武，名字自然要大氣，那么就給兒子取名為楊天吧！

“楊天，天上的那個天。”

少年父親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木桌上歪歪扭扭地寫上楊天二字。

楊字是他的姓氏，他自然會寫，天字筆畫少，他也寫得出來。

少年自語念叨著：“楊天……揚天……”

年少當狂，我欲揚天。

這名字好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