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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不知過了多久,秦如晉睜開了眼睛。
首先,他看到了幾朵金黃色的野菊花,在明亮的陽光下,沖著他燦爛地微笑。
然后,他又看見一張女性的,文靜而嬌好的面孔。那雙明亮如秋水的眼睛在凝視著他,兩片如玫瑰花瓣的唇邊,掛著恬靜的,喜悅的笑容。
他忽然感到了溫暖,他已經有太久太久沒有感到溫暖了。一時間,他覺得自己依然在夢中。只不過,這場夢太美太好了,他有多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好夢了!這幾天,無論醒著還是睡著,他都在做噩夢,一場可怕的噩夢。他閉上了眼睛,想把夢繼續做下去,如果夢讓他如此溫暖,他寧愿永遠不再醒來。
可是,閉上了眼睛,他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溫暖就像長了翅膀的小鳥,一下子飛走了。他一哆嗦,連忙睜開了眼睛,于是,野菊花,陽光,少女的臉,微笑,又都出現了。那么,自己沒有做夢?那么,自己是清醒的?他驚奇地向四周張望——上下鋪的床,潔白的床單,洗臉架,毛巾,鏡子,玩具狗熊……噢,這是女生宿舍啊!自己怎么會跑到女生宿舍來了?他吃驚極了,掙扎著,他要起來。
“別動,秦老師!”采薇慌忙喊道,“您還在出汗,著了涼,您會再感冒的!”
“再感冒?”秦如晉驚奇地說,“這么說,我已經感冒了?”
“我想,”采薇平靜地說,“您已經退燒了。”
退燒?秦如晉努力思索,卻根本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發過燒。可是,他明顯感到自己出了許多汗,而身體輕松了好多。那么,自己的確發過燒了!天,自己還干了些什么呢?他不知道,也想不起來了。今天早晨,在他的生命里就是一片荒原,僅有的一點點記憶,也如荒原中的風,在他頭腦中倏然而過,讓他無法捕捉。他怎么會到女生宿舍來了?他拼命在記憶里找尋。無奈,記憶中的這一段是個省略號,他無法從這不連貫的六個點中找尋到一些什么。可是,他不能躺在這兒了。來到女生宿舍本已荒唐,他怎么能再荒唐下去呢?他掀開被子,一躍而起,立刻,他感到一陣涼意,采薇忙遞給他一塊干燥的毛巾,他接過來,用它擦著身上的汗。
“拜托,”他凝視著身邊這個高大而沉靜的姑娘,在苦苦思索而不見成效后,他只好把疑問交給她了,“你能否告訴我,我怎么來到了這里?我……”他嘆了口氣,“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采薇望著面前這個人。這個幾天前還在講臺上,面對一雙雙崇拜的眼睛瀟灑地侃侃而談的人,這個曾被學生稱為“活閻王”,曾有著無比權威的人,誰能想到,現在,他會如此悲哀如此無助地看著她。她費力地咽了一口口水,斟酌地,一字一句地說:“您,您喝醉了,倒在了我們宿舍樓的旁邊。我正好從那里經過,所以就把您……扶到了我的寢室里。”
“怎么,我喝醉了?”秦如晉不信任地問到。驀的,他想起來了,他是喝了酒,一直喝到今天早上。然后,他想起了自己今天應該上班了,他這樣的行政干部是必須“坐班”的。于是,他迷迷糊糊抓起了一件衣服,離開了家。恍惚中,他好象進了校門,好象對別人說了些什么,然后,然后……記憶的線又中斷了。“那么,我真的喝醉了!”他自言自語。“天!”他把手指插進濃密的頭發里,痛楚地,自責地說:“該死!我怎么可能喝醉?我怎么可以喝醉?”
采薇被震動了,被那強烈的痛楚與自責震動了。其實,這能怪他嗎?再剛強的人,也會有自己的痛苦,也許,人越剛強,他的痛苦也就越大。等到這份痛苦大到他無法承受的時候,不麻醉自己,又能怎么辦呢?他,實在不必如此自責。
“秦老師,”她想安慰他幾句,“您不必這樣,我們大家都知道您很難過,都理解您!”
“理解?”他猛地抬起了頭,“理解什么?”
“理解您的心情,理解您的……”采薇猶豫了一下,她不想觸動秦老師這根痛苦的,顫動的心弦,卻一時間想不出可以替代的詞語,終于脫口而出,“喪父之痛。”
“喪父之痛?”秦如晉無意識地重復著,驀然,這幾個字一下子喚醒了他靈魂深處更大的痛楚。“喪父之痛?”他又重復這幾個字。突然,他把頭埋進了手心里,他的手指又插進了頭發中。他輾轉地搖著他的頭,仿佛在心頭輾轉地碾過一層層的記憶:苦的,酸的,辣的,澀的,咸的……他的頭腦里嗡嗡然地響著各種聲音,而在這種種聲音的包圍中,他覺得自己的心正一點點地破碎。“噢,喪父之痛,”他模糊地,慘切地說,“你不會理解,你能懂得什么!懂得什么!”
采薇有些慌了,她沒有想到,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四個字,會引起秦老師那么強烈的反映。望著面前那在痛楚中掙扎的靈魂,她第一次感到,秦老師的痛苦,可能并不像所有人想象的那樣簡單。
“對不起,秦老師。”她歉然地說,“我,我說錯了。”
秦如晉終于抬起了頭,他剛剛捱過了那陣痛楚。“你沒說錯,”他說,“只是,你不能理解,你們大家都不能理解。沒有人能理解,沒有!”他瞥了一眼窗臺上的課本,迅速轉移了話題,“你,是中文系的?”
采薇點了點頭。
“那么,”他的眼里忽然掠過一絲慌亂和恐懼,“系里都知道了?”
“不,沒有人知道。我回來的時候,宿舍大門已經關上了。”
“既然這樣,你又是怎么把大門打開的呢?”
采薇低下了頭。“宿舍大門的鑰匙是舍務老師上周給的,寢室鑰匙是我私配的。”她不想隱瞞,她知道,現實是永遠無法隱瞞的。
“你回寢室干什么?”
“我把課本拿錯了。”
秦如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后,他站起來,默默地走到窗前,凝視著那盆金黃色的野菊花,久久的,久久的不做聲。采薇等待著他的處罰,可是,等來的,卻只有他的沉默。
一陣急促的鈴聲打破了這份沉默。秦如晉猛地抬起了頭。“什么鈴聲?”他吃驚地問。
“第一節的下課鈴。”采薇回答,她的心在隱隱作痛。九十分鐘就這么過去了,她終于失去了“當代文學”的考試資格。
“噢,這么長時間?那么,”秦如晉沉思著,“你第一節沒課嗎?”
“是的。”采薇回答得很干脆。她不想讓秦老師知道,自己為了他,付出了多大代價。
“第二節呢?”
“有課,古代漢語。”
“那么,咱們走吧。”
采薇把寢室的物品簡單整理了一下,把那個已經弄臟的床單泡在盆里,又匆匆換了一條新床單。然后把寢室的門,宿舍樓的門鎖好。秦如晉一直在旁邊看著,既沒有伸手,也沒有說話。可是,當采薇剛想向教室走去的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他突然開口了:
“你說,你第一節沒課,”他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采薇,目光一直望到她的心里,“那么,你又為什么甘愿冒著被抓住的危險,急匆匆地回宿舍取課本呢?”
采薇深吸了一口氣。秦老師,您實在精明!“我……”她趕緊為自己找第二個借口,“我,我向周老師請了病假。”
“算了,不要編下去了,”秦如晉揮揮手,“你明知道,沒有我的批條,周老師是不會給你假的。”
采薇不做聲了,她懊悔著,自己怎么找了這么一個不高明的借口!
“告訴我,”秦如晉仍然深深地望著她,“你認為,這樣做值得嗎?”
“值得!”采薇輕聲地,卻是果斷地說,“因為我別無選擇。二者不可得兼,我只能舍魚而取熊掌。”
秦如晉的身子一震,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微微顫抖著。突然,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采薇,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然后,他拿出一支筆和一張紙,靠在墻上寫著什么。寫完,他把紙條交給采薇,用命令式的口氣說:“拿去,交給周老師。”
采薇低頭一看,紙條上寫著這樣幾句話:
“周老師,該生因在寢室里照顧病人,特此請假一節,請予以準假。秦如晉即日。”
實話!高明的實話!“該生”,打了這么半天交道,他竟沒有問自己的名字!采薇抬起頭來,這才發現秦如晉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十來步了,那藍色的背影在秋風中顯得那樣單薄。“秦老師!”她忍不住喊道。
“怎么?”秦如晉回過頭來,一臉的驚訝,“還有事嗎?”
“天氣涼了,您,多穿點衣服。”
秦如晉驟然閉上了眼睛,覺得一股熱浪猛地沖進了眼眶里。“謝謝你!”他倉促地說。然后,似乎不愿意讓別人看到什么,他猛地轉過身,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采薇默默地望著他,望著他的身影越走越遠。她突然覺得,這個藍色的身影,是那樣孤獨,那樣憂郁。而那挺直的脊背,又是那樣堅定,那樣剛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