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停止了她的講述，嘴唇無聲地顫抖著，腮邊掛著兩行清亮的淚。
秦風早已聽得呆了。父親這些從不為人知的故事，讓她感到無比的驚訝和震撼。原來，父親與祖父之間，有著那樣深刻而尖銳的矛盾；原來，父親曾經默默承受過如此巨大而深刻的悲痛，甚至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原來，父親的人生道路，竟這樣充滿壓力和坎坷；原來，父親在眾人面前從不流一滴眼淚，卻可以在眼前這個小女子面前放聲痛哭……可是，她感到，父親和采薇之間的故事，雖不驚天動地，雖不曲折離奇，卻讓她深深地感動了，感動在瑣瑣碎碎的真實里，感動在這平平凡凡的小事上，感動在這點點滴滴的深情中。于是，在這驚訝、感動和震撼中，她忘記了曾經對采薇有過的恨，忘記了采薇曾差一點成了母親的情敵，而和她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嘆息，一起心碎。如今，在采薇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時，她倒有些不忍心打攪她了。
“后來呢？”等采薇稍稍平靜了一些，秦風忍不住問道。
“后來，就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因為你父親的去世，交流會延期了，所有參加會議的學者都參加了你父親的葬禮。他，是值得所有人尊敬和懷念的。會議結束后，我又讓丈夫在學校為我請了半個月的事假，只是對他說，我想在母校多呆一些日子。”
采薇從懷里掏出一本書，又從里面取出兩片連在一起的楓葉。“你看，”她把楓葉遞給秦風，“這就是那兩片楓葉。”
秦風仔細地看著這兩片記載著一份沉甸甸的情感的楓葉。十三年了，它居然還這樣完整，這樣紅艷。她又細讀上面的字：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采薇感嘆著說：“我終于相信了你父親的話。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現實是逃不開的，命運也是逃不開的。你只有勇敢地面對它，把握它，戰勝它。”
“可是，”秦風有些不明白，“如果你逃不開，又怎樣把握和戰勝呢？”
采薇深思著說：“現實常常讓我們在一些問題上做出取舍，不同的取舍就會有不同的命運。我們必須根據自己的情操和理想，做出自己的判斷，有時雖然會付出血淋淋的代價，我們，也要把該舍棄的舍棄，該保留的好好保留。”
秦風終于穎悟地點點頭：“這也就是你和我父親常說的，舍魚而取熊掌吧。”
“是的。”采薇說，“我們為此，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卻保留了我們的情感，和彼此在對方心目中美好的形象。”
“采薇，”秦風忍不住問到，“你和我父親，究竟——有愛嗎？”
采薇思索了片刻，坦白地說：“我想，十年前，我不太清楚。如今，我也經歷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終于知道了愛是什么。我只能告訴你，充其量，那只是一段還沒發生就被止住的情感，如果我沒有離開，它也許會發展成為一段無望的愛情，進而會傷害許多我們深愛著的人。可是，我們選擇了分離，這就只是一段如水的友情了。風兒，我敢說，我是天下最了解你父親的人，所以，我要告訴你，你父親，一直在深深地愛著你的母親。”
“可是，你們那一段情感，也是人世間最美最純的情感。”秦風忍不住說，“我現在才明白，父親寫在通知板上的名字，為什么時而潦草，時而工整。采薇，你知道嗎？其實在你離開的十年，父親仍然保留了這個習慣。這十年，你仍然在無形中幫助父親解除心中的壓力。”她注視著采薇，這是怎樣一個不平凡的女子啊！父親何其有幸，會結識這樣一個紅顏知己。突然間，她脫口而出：“謝謝你，采薇，謝謝你對我父親所做的一切，謝謝你把我父親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也謝謝你——讓我父親微笑著離開這個世界。”
采薇感動地抓住了秦風的手，亮晶晶的眼睛上又蒙上了一層淚。她由衷地說：“我也謝謝你，謝謝你對我和你父親這段情感的理解和承認。你，不愧是秦如晉的女兒。”
秦風把夾著菩提樹葉的筆記本遞給采薇：“知道嗎？我父親臨終前，把自己箱子的鑰匙交給了我，我才得以發現這些東西，窺探到了你們的秘密。現在，我才知道，只有你有權利保存這些東西。”她嘆了口氣，輕輕地讀出了第一頁上的那句詩：
“悄悄地你走了，
正如你悄悄地來，
你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她又嘆氣：“我終于明白‘不帶走一片云彩’的意思了。如今，你可以把屬于你的這片云帶走了。”
采薇點了點頭：“謝謝你，讓我擁有了這片情感的云。”
秦風又說：“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的苦心，他是讓我學著面對現實，告訴我現實也許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可怕，也讓我了解，怎樣在現實中進行取舍，把握自己的命運。”
“也許，你父親還有一個意思。”采薇把這兩片菩提樹葉取出來，交給秦風，“如今，這棵菩提樹屬于你了。”
秦風不信任地睜大了眼睛：“真的嗎？這棵記載著父親喜怒哀樂的菩提樹，這棵印證著一段如水情感的菩提樹，真的屬于我了嗎？”
采薇疼愛地攬過了她：“明天，我就要回BJ了。這棵菩提樹，自然會屬于你。它曾經屬于你的父親，就有了你父親的靈魂。風兒，你在面對現實的時候，如果有什么困難、煩惱，不妨到這里坐坐，我想，你父親會與他深愛的人同在，他自然也會與你同在的。”
是嗎？秦風驚喜地抬起了頭，父親真會與自己同在嗎？驀然間，她似乎真的看到了父親。不是嗎？那從菩提樹枝葉的縫隙中射進的陽光，多像父親明亮的眼睛，在溫和地，欣喜地看著她，看著采薇，看著他所熱愛的，美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