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自耳畔呼嘯而過，夾雜著浪濤狠拍巖壁的巨響。

……右手很痛。

不過確切地說，是渾身都痛——由外到內由內而外，好像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都有無數螞蟻在啃咬一般。

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有點想笑。

明明從小家里最怕痛的那個就是我，可如今這種情形之下我卻仍能保持清醒，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兒……瑜兒！”

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瑜兒……瑜兒……封子瑜！！！”

乍起的怒吼讓我猛然睜眼，一抬頭便對上了那對深淺不一的琥珀色眸子。

“天雪……咳、咳咳咳！”一句話還沒說全，猩紅便隨著激烈的咳嗽嗆出了喉嚨。

“瑜兒！”天雪魏本就沒有幾分血色的面龐霎時變得更加慘白，抓住我右手的手亦不自覺加重了力道。

“——痛！”驟然吃痛，我忍不住驚叫出聲。

“瑜兒……瑜兒你別放手，聽話，別放手！”天雪魏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連聲音都帶著顫。

“誰要放手啊……這不是……還沒娶到你么。”我努力勾起嘴角，但渾身的痛卻著實讓我笑不起來。

“把另一只手遞給我！”這時，一個熟悉的嗓音忽然從天雪魏身旁響起。

我費力地看過去，就見二哥封清朔此時正奮力將手伸給我，表情焦急。

“二哥……”我定定地看著他，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出來。

“瑜兒乖，瑜兒不哭，”二哥語氣放柔了些，像是小時候那般輕聲哄著我，“將另一只手遞給二哥吧。”

“二哥……答應我。”我沒有動作，只是看著他。

“瑜兒！”二哥見我如此，臉色不禁開始發白。

“天雪魏……無論如何，保下天雪魏。”我一字一頓，幾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氣吐出這幾個字。

“封子瑜你快伸手！你——咳咳咳！”天雪魏激動難抑，竟猛地咳出了一口黑血。

“二哥！”我見狀，瞬間就變了臉色，“——我只要天雪魏活著！”

“你先給我上來！”二哥也大吼一聲，全沒了平日里的溫文爾雅。

這時，我感覺到右手的痛在一點一點地慢慢消失——天雪魏的毒已經發作，他終于支持不住了。

“天雪魏……放手吧。”我順著他的手緩緩抬頭往上看，再看到他的臉時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瑜兒，我不會看著你死。”他也笑，臉色慘白，但琥珀色的眸子卻依然風情萬千。

“我不準你死。”我與他對視，即便視線已不甚清晰。

“我也不會一個人活。”他笑意更濃。

“——封子瑜，把手給我！”二哥額角隱隱有青筋暴起，長這么大我幾乎就沒見過他這么氣急敗壞的樣子。

“二哥，如果我現在把手給你那天雪魏必定墜崖——因為，他會用盡全力將我拉上來。”我看向二哥，語氣幾近慢條斯理。

“……你發現了？”天雪魏頓了半晌，苦笑。

此時天雪魏的大半個身子已經被我帶出了懸崖，只要稍有風吹草動他便很可能同我一起墜下海去。

“……嘖！”二哥也發現情況危險，立即伸手抱住了天雪魏的腰。

“天雪魏，放手。”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輕聲道。

“不放。”他繼續笑。

“放手吧。”我沉默半晌，再次低語。

“不放！”他猛地斂了微笑，眉目冷冽。

“還廢什么話，先拖她上來！”二哥黑著臉低吼一句，還來不及用力便突然起身抽劍，不見蹤影。

“看來，二哥這次是真的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咳、咳咳！”喉頭又是一陣腥甜，我已經懶得抬手去擦了。

“瑜兒！”天雪魏猛地用力想把我拽上去，卻將自己又帶出來許多。

“——別動！”我大吼一聲，他猛然頓住。

我試著動了下左手，發現它還有知覺，于是便慢慢摸向腰際的鏤空桃花紋銀香囊，打開它拿出了里面的紫色香丸。

隨后我深吸一口氣，用勁捏碎了香丸。

細如銀線的小蟲從香丸里露出，它探了探身子，立即便咬上我的手指開始吸血。

“瑜兒，那是？”天雪魏看著我的動作，表情疑惑。

“天雪魏，既然你能夠找我七年，那么……要不要再與我賭一個七年？”我輕笑，看著小蟲因吸血而慢慢變大，顏色也從銀白逐漸泛成了深紅。

“……怎么賭？”半晌之后，天雪魏的聲音再次傳入耳中。

“同命蠱，苗疆五大秘蠱之一，有‘同生同死，相思刻骨’之名。”我吃力地將左手搭在了右手手臂上，任由紅蟲朝天雪魏的手上爬去，“——同命蠱的作用是七年，七年之內中蠱的兩人同生同死，無藥可解。”話音還未落盡紅蟲便已然爬上了天雪魏的手臂，咬破皮膚，鉆入血肉。

“看來，你不賭也不行了。”我笑了笑，胸口卻驟然痛如火燒。

天雪魏的手驀然抓緊，他定定地看著我，任由手臂傷口血流不止。

“放手吧，反正現在我死你死——但倘若我能僥幸活下來，你也就可以留著命來找我了。”我深吸一口氣，輕聲道。

“……為什么不是我陪著你跳下去，同生共死？”天雪魏壓低了聲音。

“你不要……咳咳……連累我啊……萬一……咳咳……你摔死了我……咳……沒有，那我豈不是……咳咳……虧大了。”喉嚨忽然癢得厲害，我忍不住使勁咳嗽。

“瑜兒！”天雪魏的聲音越發嘶啞，我卻強忍住了抬頭看他的沖動。

“天雪魏你記住，找我七年。”我平復著呼吸，最后輕嘆了一聲。

然后，松手。

“瑜兒！！！”天雪魏立時想要向外撲，卻被我二哥猛地抱住按了下來。

“你想瑜兒的犧牲白費嗎？！”遠遠的，二哥的怒斥傳入耳中。

風聲尖嘯，但奇怪的是我竟然一點都不怕。

腦海里忽然閃過很多景象。

第一次認識天雪魏，聯手抓明玉笙，到花舞院看舞斗盛會，在銘劍山莊遇險，在紅錦鎮遇襲，在天欲宮找到當年的錦緞殘片，一齊調查“合歡散”事件，深入曼荼羅教尋找瑟瑟……原來，與他在一起的時間竟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多太多。

我是不是應該……知足呢？

“四姐！”瑟瑟的聲音忽然響起，我勉力睜大眼睛，果然看見一點玫紅探出了絕情崖。

對了……瑟瑟，四姐也對不起你，你那杯喜酒看來四姐是喝不到了。

一直以來我都說瑟瑟任性，但封家最任性的那個人其實是我。

我男裝打扮入江湖七年，便迫所有親朋好友都假裝當我是名男子；我知道了天雪魏的真實身份，便迫所有親朋好友為我們祝福、為他澄清往事；當天雪魏被武林正道四處圍殺，我又不顧一切地幫他、護他、保他，即便眾叛親離或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我任性妄為我不知好歹，我敢與天下間所有要殺天雪魏之人為敵，卻從無后悔。

所以，我不會讓他和我一起死。

同命蠱是假，但長命蠱卻是真的。

我要他活著，用七年忘記我。

第一年，他會發了瘋似的找我；第二年，他會為我踏遍萬水千山；第三年、第四年……第七年，他會逐漸淡忘。

——其實，忘記就好。

我希望他能好好活著，再遇上一個能與他并肩看日出日落雪月風花的女子，不管他愿意還是不愿意。

如果可以，我寧愿七年之前自己沒有離開，而是就那樣一直陪在他的身旁。

猛地墜進海里，我的眼耳口鼻瞬間便灌進了咸澀的海水。

意識開始逐漸渙散，只剩下一些瑣碎片段。

“天雪魏，將你的美人們都算作嫁妝帶來給我怎么樣？”

“瑜兒，有我難道你還不滿足嗎？我真傷心。”

……

“天雪魏小心！”

“放心，有你在我便沒什么可怕的。”

……

“醉臥美人膝，真是人間一大美事。”

“不是還有一句嗎？”

“笑死人了，誰有空管天下權啊？你有嗎？”

……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瑜兒，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放開。”

“你敢放開就試試看，我正好許久都沒見識過我家兄弟姐妹們的圍攻群毆了。”

……

……

天雪魏……對不……起……

透過湛藍的海水望向天空，我慢慢地合上了眼。